古 墨
古 墨
这两个人,虽是古城湘潭的书法名家,却并不隶属于同一个单位。论交情呢,可以说是形同水火,正如他们的姓名,一个叫墨淼,一个叫朱炎。
但在1967年的冬天,他们突然殊途同归,和文艺界的许多显赫人物一起,被集中关押在称之为“牛棚”的一个院子里,他们又被指令同囚一室。正应了毛泽东的一句名言:“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不过,这个“革命目标”对他们而言,就是接受革命群众的批斗。
墨淼是潭城书画院的专业书法家,正好满一个花甲。他的狂草上溯张旭,下继怀素,又融合了一些楚简的意味,名重一时。自取了一个字号:古墨,姓名和字号中都有一个“墨”字,这是很特殊的。朱炎曾在背地里很刻薄地说:“真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怎么读的书?”这话传到墨淼的耳里,他一笑:“朱炎不过是井底之蛙,他看过唐代的古墨么,我家就有一块!取此字号,一为感谢先人的代代相传,二为叮嘱自己要历岁月流变而不减其香醇。”
这块墨出自唐代制墨名家李挺之手,虽只剩下二寸来长,仍然“丰肌腻理,光泽如漆”,一旦解开包着的锦帛,则满屋飘香。是一块整墨经先人用过一阵后再收藏传之后世,还是原本购回的就是残墨,则已不可考。反正,墨淼视古墨为传家之宝,舍不得用,也不轻易示人。这些日子家被抄了多次,古墨就没被抄去。关进牛棚之前,他用一块破布包好,塞在贴胸的口袋里,神不知鬼不觉。
朱炎,字赤者,任职于艺术馆,比墨淼小两三岁,专攻楷书,特别是一笔颜字写得端庄浑厚,但又透出几许秀媚,因而颇受人称道。他听说墨淼家藏有唐时古墨,心痒得慌,曾托人侧面去游说,意欲一观。哪知墨淼自悔失言,便一口回绝了:“我家怎会有古墨?朱炎要看古墨,不如来看看我!”
朱炎气得肺都要炸了,说:“我去看他吗?他算什么?”
以后,在任何场合碰了面,彼此都不搭腔。
谁知道他们会同居一室,成为“牛友”。
这是一件非常尴尬的事,白天随着大家去劳动去接受批斗,人多场面大,他们可以互不理睬,但晚上同在一间斗室里,你仰着头,他侧着脸,谁也不说话,这就难受了。尤其是冬夜苦寒且悠长,室内没有生火,只有一盏暗淡的电灯亮着,无声无息,简直就像一个坟场。
墨淼渐渐地对朱炎心生钦佩,白天他在批斗会上把个头高高仰起,按也按不下去,于是便遭到棍棒的教训。有人喊口号:“打倒反动文人朱炎!”下面举起森林般一片手臂,他就是不举。问他为什么名叫“朱炎”字“赤者”,他说:“朱者,红也;炎者,火也;红色大火必烧炼出一个红得发亮的人,所以字‘赤者’,有什么反动意识吗?”话音未落,便有一个年轻人在他胸口猛蹬了一脚。
墨淼采取的办法是以柔克刚,你喊“打倒墨淼”,他的手臂第一个举起来;你问他“有不有罪”,他马上答“有罪,罪该万死”……因此,少吃了不少的苦头。
夜深了,外面又簌簌地下起雪来,屋子里冷如冰窖。一落黑,他们就缩到被子里去了,这是唯一的能得到一点温暖的地方。灯是不能熄的,为的是让监管的人,随时可以通过窗口看到他们的一举一动。
他们谁也没有睡着。墨淼看着脸向墙而卧的朱炎,全身抖动着,拼命压抑住呻吟声,便知道他白天被打得太厉害,猛地有了一种愧疚感,便不由自主地叹了口长气。在这一刻,墨淼真想对朱炎说几句宽慰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突然,墨淼看见朱炎翻转身来,头向下贴着床沿,只听见咕噜噜一阵响,吐下一滩鲜血来。灯光下,那血很红很稠。略懂医道的墨淼,立刻明白了这是内伤所致。
墨淼翻身坐起,问:“老朱,我去叫人?”
朱炎低声说:“谢谢。不要乞求他们,这些畜生!”
“可这血得止住啊。”
“就是胸口痛得厉害,无非是个死,死也死个硬气。”
墨淼仿佛自己胸口也有痛感了,便用双手去捂住。就在这一刻,他的双手触到了那个硬硬的东西——用破布包着的一截古墨。脑袋里蓦地一亮,他记起了《本草纲目》里,谈到古墨制作时掺进了麝香、冰片、田七等多种中药,是可以止血镇痛的。他立即穿好衣服,跳下床,当他解开来那个小布包,顿时满屋芬芳。
朱炎一边吐着血,一边问:“老墨,我闻到了古墨香。”
“是古墨香。让我在粗瓷碗里磨出墨水,你喝下去,保管有效。”
朱炎摆了摆手,说:“不可。这是你祖传的东西,留着吧。”
“留着?留着做什么!”墨淼有些生气了,“我们能同居一室,是缘分。你还在怨我,当年没给你观赏?”
朱炎说:“那是我气量窄小,居然就记了仇,悔死我了。现在让我看看好吗?此生见过明墨、清墨,就是没见过唐墨。”
墨淼把残墨递到朱炎手上,朱炎细细地摩挲后,又放到鼻子前去嗅,叹息一声:“真是珍品……”话没说完,又吐下一口血来。
墨淼一把将墨夺过来,说:“还看什么?我得赶快磨墨,为你止血!”
朱炎的眼里盈满了泪水。
小半碗墨汁磨出来了。
“老朱,喝!”
朱炎端起碗,缓缓地喝了下去。喝完了,说:“好香!只可惜那古墨又短了少许。”
过了不到十分钟,朱炎再不吐血了,胸口的疼痛也减轻了。
墨淼用破布把古墨包好,依旧放在贴胸的地方,然后又缩进自己的被子里。
“老朱,我劝你一句,以后别和他们硬顶了。我刚才想出两句诗可以互勉:‘莫谓低头非好汉,可怜扫地尽斯文。’但有个原则,决不谄媚,决不落井下石,你说是不是?”
朱炎点点头,说:“再吐血,又得磨古墨,为了这个,也得忍。”
“一块古墨算什么?明天还得为你磨,你伤得太厉害。我是说,为了我们的楷书和草书,要好好地活下去,古城的书法,再没有比我们写得好的了。”
“那是的……”
疲惫的朱炎,忽地响起轻微的鼾声。
天渐渐地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