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有天地
别有天地
半个小时前,他和他还素昧平生。
半个小时后,他和他大有相见恨晚之慨。
他是深巷中这座小庭院的主人,叫卓天成,一个退休快十年的园艺工人。
他是偶尔经过这里,因院门未关就进来了的不速之客,自报家门“小于”,四十岁出头,斯斯文文的样子。
这是个仲春的上午,日色温润,云色也温润。庭院东隅的玉兰树上,疏疏密密的花,硕大而洁白,散发出清雅的香气。空坪隙地,错落地放置着称为“托”的石架、木凳,“托”上是形状各异的紫砂盆,盆里峙立着“缩龙成寸”的山岭丘壑。
他和他在盆景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话也随脚步,长长短短,短短长长。
“卓老,你把几十年的业余时间,都丢在盆景里了,采集材料不易,塑山造水尤难,连一个苔斑都培植得活活有生机,宛若自然天成。”
“无非是痴迷而已,居城市而有山林之思,烦恼就少了。”
“你的山水盆景,不像海派、苏派,也不像岭南派、剑南派,但又取各家之长,有了自己的东西。”
“海派、苏派讲究比例合度,手法精细;岭南派崇尚色彩艳丽,大俗大雅;剑南派注重雄与险。皆是地域山形水貌所致。我的呢——”
“一言以蔽之:野、怪、辣、拙!”
“小于,你出语不凡。”
他和他在玉兰树下坐下来喝茶,石桌上的花影深深浅浅,浅浅深深。茶味儿也跟着深深浅浅,浅浅深深。

“你为这些盆景节衣缩食,可想过购之于人?”
“也想过,但到底舍不得。”
“我好像在别处见过先生的作品。”
“家里断断续续总有些难事,怎么人家就知道了?主动上门给办了。我也没什么可谢,就送个不值钱的盆景吧。”
“什么难事呢?”
“儿子下岗要重新安排工作,老伴开刀要找家好医院,孙子大学毕业了要找个去处……唉。”
“你应该办个展览,这么美的东西,何不让世人共享?展标就写‘别有天地·卓天成盆景艺术展’!”
“谢谢你的赐名,可我不敢奢望啊。”
话说够了,茶喝淡了。
他站起来,拱了拱手,说:“打扰,打扰,卓老,我该告辞了。”
人影缓缓飘出庭院,一下子不见了。不知客人从何处来,到何处去,水流云散,了无痕迹。
卓天成发了好一阵呆,他快步走进庭院上方的一栋老屋。老屋里寂然无人。老伴出门买菜去了。儿子、儿媳、孙子,中餐和晚餐都在这里用。俗事缠人啊,卓天成叹了一口长气。
他寻出一本相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细细地看。那里面嵌的都是平生所制的山水盆景照片。“独峰揽大风”、“万壑起狂涛”、“云谷野路仄”、“怪石穿空鸟飞绝”……有的呢,原物还在;有的呢,换了主人,他眼里忽地涌出了泪水,抹了又有,有了又抹……
几天后,他曾经供职的碧湖公园,邀他去那里举办盆景艺术展,展厅在湖畔的“柳风榭”。场地费有人付了,海报也贴出去了。
似梦?非梦。如幻,非幻。
到了将要布展的前一天,院门被小心地推开,进来一群搬运工人,交给他一封信,放下好几盆奇山异水,然后笑吟吟地走了。卓天成拭拭眼,竟是他此生最称意的几件作品,怎么齐刷刷地回了家?
他急急地拆开信,一行一行看下去。信上说:这些盆景是你平生的心血之作,理应物归原主。我调任贵地不过两年,有人便得知我的业余爱好,喜欢侍弄这些盆玩。或称是自制,乞我帮忙养护;或说是交流技艺,以优品换走我的劣作。初未在意,时间一长,便生疑窦,执意追问,方知这些盆景皆来自尊府。你是一位老工人,解决你的困难,本是各级干部应尽之责,为何不请自来?其意在你的盆景,得之则又为馈赠于我。上之所好,下必投其所好,古人之言甚确。今后,我必舍此嗜好,再不与盆景结缘。先生之大展别有天地,我定会前来一赏。信尾落款:小于。
就是那个贸然来访的小于?
小于是谁?从行文口气揣测,应是市里一个地位不低的领导。这办展览一事,也是不是他策划的?
开幕式是在一个上午举行的,观者如潮。卓天成没有看见小于的身影。
快到中午时,展厅里的人少了,稀了。
卓天成突然看见,有一个熟悉的人影从容地走进门来,分明是小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