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春

故园春

湘中市新落成的经贸展览馆,恢弘地屹立在城南的浣花湖畔。从外表看,形如宫殿,飞檐翘角,红墙金瓦,古典而堂皇。但里面的大小展厅,落地窗,旋转门,搭配着吊灯、壁灯、空调、电脑屏幕和投影设备,又时尚又洋气。按预定程序,本市的首届对外经贸大展,一个月后才开幕,而在这个仲春的上午,展览馆进门后的这个阔大门厅里,人头攒动,笑语纷飞,热闹得如同过节。

这个门厅的正面墙上,留着一幅横额式巨型国画的位置,画装裱后入框,然后悬挂在那里。八十五岁的著名书画金石家季昱,将在现场作画,报纸、电视台早报出了消息,谁不想一睹他的风采呢?外地和本地的记者、书画界人士和观众,齐刷刷都涌来了。

年寿德勋的季老,名声太响了。他是齐白石艺术的正宗传人,诗、书、画、印皆有精深造诣。治印无须起稿,捉刀而刻,立等可取;在国内外许多名城,举办过誉声四起的书画展;出版了不少画集、书法集、印谱和诗集。对社会公益事业尤多襄助,赈灾捐款、资助贫寒学子读书、在故乡的农村慷慨解囊建起两所学校……湘中市的男女老幼,都以他为自豪。

这些年来,季老因年事已高,已很少出门了。去岁冬他在家不慎跌了一跤,摔伤了腿,伤势刚刚平稳哩。

前些日子,当年轻的市长卓旭亲自到季府请其作画时,季昱说:“家乡的事,我当仁不让,而且不收分文报酬。家乡也有好几个技艺不错的画家,怎不请他们?”

“他们名声不显,不着急。季老,您步履尚未利索,就在您画室里挥毫吧。”

季老略一沉思,然后说:“画画只是动手,脚不碍事,我到家乡的现场去画。”

“季老,这太好了。您一出行,媒体必蜂拥而来,经贸展览馆一下子就会成为社会的焦点!”

“不过……市长,你得把家乡的几个中年画家,都请到现场来,我想和他们切磋切磋。”

“您过谦了,他们都是您的学生,不请也会来的。您订个日子,我亲自来接!”

……

门厅正中,摆着一张又长又宽的画案,上面铺着白色的画毡,还有序地摆着砚台、色碟、水盂、笔洗、镇纸、颜料、毛笔。几个中年人,从人丛中挤出来,奔到画案前,在画毡上横铺一张丈二宣纸,在砚台里倒水并霍霍地握墨研磨,分别在色碟里挤出几种国画颜料。他们是本地小有名气的国画家,也是季老很欣赏的学生。

看样子,季老快到这里了。他们在做完准备工作后,也站到一边去了。门厅里顿时安静下来。

不一会,拥挤的人群朝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通道来。市长卓旭小心地在前面引路,白发、白眉,蓄着一大把银须的季老,笑吟吟地跟着走了进来。

掌声四起。

季老双手抱拳,大声说:“谢谢老乡亲,季昱这厢有礼了!”

当市长和季老站到画案前时,记者们的照相机、摄像机,都对准了他们。

卓旭说:“季老带病到故乡作画,风义感人。欢迎季老讲话!”

季老捋捋长须,洪亮地说:“老乡见老乡,心里喜洋洋。卓市长说我是带病前来,此言不虚。这样大的画,我能不能画完,难说哟。但家乡有不少好画家,德艺双馨,我要向在场的朋友隆重推介。他们刚才为我备纸备墨备色,其实也应是为他们准备的。这幅画,我要和他们一起合作完成。将来,他们的成就,一定在我之上。现在,我把他们请上来。贺皓!施云!骆明!吴晓!”

卓旭一下子愣住了,老爷子路上可没说呀。那几个中年画家也颇感意外,期期艾艾,推推搡搡,站到了季老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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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记者们的眼睛蓦地亮了,这真是好新闻,老画家如此热爱故乡,又如此提携后学,真是大师风范。

季老说:“我年长,就不讲客气了,由我来开笔吧。”

门厅里又一次欢呼起来。

季老兴致勃勃地拎起一支大斗笔,又移过一个大瓷碟,蘸水、蘸墨,在碟子里调和了一会,然后,纵横捭阖地画出一大片浓浓淡淡的蕉叶,真是“笔落惊风雨”,腕力有如神助。蕉叶画好了,换上另一枝大笔,在放置曙红的画碟里,再加上点儿胭脂,调和后,敛神屏气地画一丛丛、一簇簇、一朵朵的杜鹃花,或正、或侧、或仰、或俯,全开的、半开的、含苞欲放的,晕染出一派春光春色;然后再画枝和叶,叶浅绿、深绿,枝墨褚、浅褐,把花衬托得格外耀眼。

待季老搁下笔,卓旭端着杯茶走过来,说:“季老,喝口茶,辛苦了。”

季老接过茶,呷了一口,问:“卓市长,这杜鹃花怎么样?”

“好!”

“年轻一代就是这花,我老了,算是叶和枝吧,衬着他们哩。”

“季老,坐下来,歇一歇,缓口气再画吧。”

季老笑了,说:“我的开台锣鼓打完了,该他们出场了。”

卓旭既不摇头也不点头。

季老微微一笑,挥了挥手,洪亮地说:“我的力气不足了,还得请他们帮忙。贺皓,你画兰草,加几块石头;施云,你画一挂紫藤;骆明画迎春花;吴晓画几只燕子。这幅画就叫‘春满神州’!”

人群里有人大声地喊起“好”来。

这样的大名家,居然愿意和家乡的小字辈同作一幅画,以这样一种独特的形式奖掖后学,其胸襟气度令人钦佩。

在季老的督促下,他们轮番上阵挥毫。

季老对站在身边的卓旭小声说:“丹青场上,不能后继无人,何况他们只是没有机会脱颖而出。这画挂在墙上,许多客商进门就会看到,书画在此地素有传统,谁能说不会成为一项产业!”

卓旭的眼里忽地有了泪水。

该画的都画了,题款非季老莫属。他起身又回到画案边,拎起一支大毛笔,在画上写下四个遒劲的篆字:“春满神州”;再用行草书写长款:时间、地址、起因、谁画了些什么,特别对几个合作画家的功力大加赞赏。末了还即兴题了一首七绝:“千红万紫满神州,老干新枝意气遒。花样年华吾最羡,春光百代永无休。”

题完了款,季老对记者们说:“我和卓市长一人拿起画的一端,让几个合作的画家站在画后的中间,我们来个大团圆合影,好不好?”

卓旭说:“这不妥,您不站中间,怎么行?”

季老哈哈大笑:“丹青事业的未来,归根到底是属于他们的。卓市长,画就像舞台的幕布,我们就当个拉幕人吧!”

照相机快门的咔嚓声,摄像机转轮的沙沙声,此起彼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