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卖飘香
烧卖飘香
大年三十的午后。
冰峰雪岭簇拥的这个小镇子,突然间热闹起来,家家升炉支锅,摆帖挥刀,开始备办晚上的团年饭了。屋顶上的炊烟,被小北风吹得摇摇晃晃;丁丁当当,锅、盆、碗、碟的交响,此起彼落;诱人的香味,潮水般到处乱淌。
雪没有下了。
奚山林站在堂屋的门槛前,对着院子里乐呵呵地喊了一嗓子:“做烧卖啊——”
院子的南端,停着一辆黑色的小车。地上是雪,车身上是雪,雪很软很白。儿子奚河背对着堂屋,孤零零地站在车头边,不动,也不说话。
奚山林不能不喊这一嗓子,天寒地冻的,儿子站在那里做什么,就不怕伤风感冒?再说,他能开车跑几百里山路回城去吗?五十年一遇的冰灾,天意难违啊!
人老了,记性差了,但他记得儿子、儿媳和孙子,有十来个年头没在家团过年了。自从奚河当上了房产开发公司的总经理,总是提早上十天,带着老婆孩子回家来给父母拜年,又给钱又带东西,住个两三天,然后打道回府。
奚山林问儿子:“要不你大年三十前赶回来,要不你挨到年后再返程。我只你一个儿子,人家会怎么看?”
奚河摇头,再摇头,说:“我得在大年三十前去拜访那些有身份的人家,送点什么,表示个意思。大年三十看完春节晚会,十二点一过,得给他们打电话拜年,礼数要周全,一个都不能疏漏;大年初一、初二,得去走访那些虽然退了位但说话还有用的老干部;初三至初八,轮流着请人吃‘春饭’。爹,我是身不由己。”
奚山林说:“儿呀,你比我和你娘都累,是心累!”
可今年,人不留客天留客。一连十多天,又下大雪,又下冻雨,雪厚冰也厚,大路、小路,车不能跑,人不能行。高压线塔压倒了,通讯铁塔也压倒了。这个深山小镇,成了一个孤岛,电输不进来,电话也打不出去。奚河一家,就困在这里了,再着急也得陪父母过年,也得吃团年饭。至于还要挨多久,只能等老天放了晴、融了冰再说。
奚河像困兽一样,在屋里、院子里乱转,隔一阵就会掏出手机来摁,手忙脚乱的样子。
娘说:“孙子说你的手机万把块钱一台,怎么打不通?怪事。”
奚河只是苦笑……
“做烧卖啊——”奚山林又喊了一嗓子。
奚河这才回过神来,说:“来——了!”
堂屋里的大方桌上,早已蒙上了干净的塑料布,摆上了一大盆馅子。奚河的爹、娘、老婆、孩子,都围在桌子边了。
奚河问:“怎么想起做烧卖了?”
娘说:“团年做烧卖,是你爹的绝活。可你们大年三十没在家呆过,他也懒得做了。这回不是老天爷发善心吗?小时候,你最好这一口。”
奚山林笑了:“这烧麦西北人最会做,当年我跟一个回族大师傅学的,但馅子里加进了这地方的风味,儿媳和孙子,还没尝过我的手艺哩。”
大盆里的馅子很香,奚河瞥了一眼,知道用的是牛的三叉、脂盖和腰窝油,剁成末后,加上清水,再放盐、酱油、葱花、姜末、香菇、酸菜、小麻油、茶油,调匀后的馅稀疏若浆。
奚山林搬来一团揉好再烤得发烫的面,说:“这种烧卖,不但讲究馅好,而且皮要烫面,要擀成荷叶花边,出笼后,好看、好闻还好吃。”
奚河的老婆和孩子发出一阵阵的赞叹声。
馅香、面香,奚河在这一刻,心情好了起来,许多年前的记忆纷沓而至。当年为了他读大学的学费,爹在农闲时去了几十里外的小县城,在一家回民馆子干笨重的下手活;娘一个人在家又种菜又养猪,感冒了都舍不得买一包“五积散”丸,只是熬一碗生姜、胡椒、葱蔸子水,喝下去发身汗就行了。到了大年三十,爹一定要蒸几笼自做的烧卖,笑眯眯地看着他吃了一个又一个。
他曾问:“爹,你打工累不累?”
“那点活,轻松哩。不但赚了工钱,还学了手艺。将来农活做不动了,我和你娘就在这小镇上,开个烧卖店,不怕生意不火。”
当然没轮到奚山林开烧卖店,奚河就脱颖而出了,月月都有钱寄回家来。等到当上总经理,他请求爹娘把稻田、菜地闲置了,奚家不少买米买菜的钱。爹不答应,娘不松口,出身农家的人丢下田土享清福,那成什么了……
面切好了,皮擀好了,全家人开始包烧卖了。
奚河对老婆、孩子说:“你们仔细看着,我爹我娘包的多快、多好!把皮摊在左手略略窝起的掌心上,这样馅子才不会乱流,收口的地方要细致,要捏得像朵花。”
奚山林说:“好小子,你没忘记就好。”
奚河答道:“早忘记了哩,是刚才闻到馅香面香才想起来的。”
一个个包好的烧卖,整齐地摆在面板上,如雪白雪白的花,特别耐看。
一大盆馅包完了,又搬出了一大盆馅。
奚河说:“够了,够了,哪吃得这么多。”
奚山林说:“再包百来个!儿呀,你难得回家过年,等下包好了,你们一家端着给左邻右舍送过去,告诉他们你没忘家乡,没忘父老乡亲。”
奚河的眼睛湿了,哽咽着说:“爹,娘,我忘不了……忘不了啊……”
……
夜幕降临了,家家的门前响起了鞭炮声。
奚家的堂屋里,燃起了一盆火苗子直跳的木炭火。大方桌上,摆上了一盆盆的鸡、鸭、鱼、肉和蔬菜,还有白酒和饮料。蒸好的几笼烧卖,香喷喷的,油光放亮。
从做烧卖的那一刻起,奚河再没有从口袋里掏出过手机,城里的事,公司里的事,他忘了个干干净净。他是回来过年的,应该好好地陪陪爹娘,好好地亲近生他养他的故乡。他决定明年,早早地把什么事都处理了,在年前赶回老家,年后再从从容容地回城里去。
“爹,娘,我闻到邻居家的烧卖香了!”
奚山林哈哈大笑,然后端起杯子,说:“我们全家来碰个杯,就为这好闻的烧卖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