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叉飞闪
钢叉飞闪
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就知道钢叉唐了。
在古城湘潭,钢叉唐是个名人,他有一手绝活,耍钢叉。他的那把叉,枣木柄,很粗,黑里透红,像上了釉;叉为三齿,雪白闪光,透出寒意;木柄与叉头相接的地方,套着几个铜环,稍稍一动,便哐哐响。他耍起叉来,风声呼呼,银光闪闪,铜环响得很紧迫,称得上是有声有色。钢叉旋转着,从右手臂滚过,辗过胸口,再落到左手臂上,又顺原道滚回去。他突然把头一低,让钢叉在背上滚来滚去,服服帖帖,绝对不会掉下来。玩到兴头上,他把叉往空中一抛,叉在空中作平面旋转,再落到他手上,活溜溜地转个不停。他有个高招叫怀抱金轮,两手手指相扣,围成一个圆圈,钢叉头朝下,在他的晃动中,沿着内圆旋转着前进,好像一只疾走的轮子。往往这时候,周围的喝彩声此起彼伏,钢叉唐颇为得意。
那时他还是个青皮后生,在一家运输公司开大货车。人长得高大威武,开起车来风驰电掣,喇叭按得山响。老远就有人说:那是钢叉唐!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至六十年初,钢叉唐在城中无人不晓。凡有什么庆祝活动,“五一”劳动节、“十一”国庆节,送新兵入伍,大炼钢铁报捷,“四清”运动拉开序幕;或者端午节前夕祭龙头,正月十五耍花灯,打头的必是钢叉唐。平头,白衣褂,黑灯笼裤,精神抖擞地耍着钢叉,做开路先锋。叉声响处,如堵观者便闪出一条大道,真正是八面威风。
“文革”来了,几乎街上天天都有游行集会,口号喊得山呼海啸,锣鼓敲得天摇地动,但绝对没有人请钢叉唐来耍叉开路。钢叉被人称做“四旧”,尽管钢叉唐是正宗的工人阶级,没人敢请他来惹是非。为此,钢叉唐十分难过。他连连叹气:“没有钢叉在前面开路,有什么看头!”但早早晚晚他仍躲在家里练钢叉,并且琢磨出不少新花样。据说有一式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钢叉往上一抛,然后用头接住,钢叉像风向标一样在头顶上飞快地旋转。可惜我没有见识过。
钢叉唐就这样冷冷清清地过了十年。
天青了,地绿了,生活重新焕发出活力,变得丰富多彩,收录机、摄像机、电视机进入了千家万户,电影院、歌舞厅、卡拉0K厅、电游室、健身房……触目皆是。今日大厦落成,明日商场开业,西洋乐器吹吹打打,礼仪小姐国色天香,没有人来请钢叉唐去耍叉助兴。他曾试图以不收任何报酬义务服务相诱,但那些老板、经理依旧不动声色。
钢叉唐明白了,这个时代再不需要他这把叉了,因为它太土气了。
钢叉唐老了,退休了。几个儿子也大了,模样和他年轻时一样,很招女孩子喜欢。
钢叉唐仍不忘时时练练叉,哐哐的响声,洒满了一条街。
儿子说:“爹,别玩这个了行不行?听着也腻味。”
钢叉唐于是扛着叉到湘江边去练。
儿子又说:“爹,清闲清闲吧,人家以为你是个卖艺的,丢人!”
钢叉唐也忍不住了,把叉往地上一戳,吼道:“你们就当没这个卖艺的爹!”
说完,眼泪就下来了。
他希望能带一个徒弟,但没人愿意学这个。

有一天,钢叉唐家来了一个乡下人,四十多岁,问:“钢叉唐可住在这里?“
“我就是。”
“哎哟,久仰大名,我小时候见过你耍叉,神!几十年过去,你英雄如昔,好!好!”
钢叉唐受宠若惊,居然有人还记得他!忙问有什么事,来人说:“家里老人归天了,出殡时想请你的钢叉在鼓乐班子前面去路,还要录像的。”
钢叉唐久久不语。
来人又说:“你开个价,怎么样?”
钢叉唐说:“钱我无所谓。我去!我去!”
钢叉唐立即随来人下了乡,扛着那把朝夕相处的钢叉。
听人说,钢叉唐的表演非常成功,绝招一个接一个,沿途挤得水泄不通,如同赶集。主家觉得很有面子,无论如何要给钢叉唐一个五百元的包封。
钢叉唐的名声传遍了四乡八镇,乡下人很看重他这把叉,红白喜事、新屋落成、路桥通车、新谷进仓、乡镇企业创利、水电站发电、划龙船、闹元宵……都请他在前面开路,一把叉拴住无数道艳羡的目光,掀起一阵阵喝彩声。钢叉唐仿佛又回到了他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