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线装书
最后的线装书
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的老教授楚大音,在这个春日的薄暮时分,忽然拼力地睁开了眼睛,然后说:“我要看电视!”
这是高知住院楼中的甲等套房,除一间病室之外,还有一间客厅。客厅里摆着电视机、沙发,挨墙拥挤着一篮一篮的鲜花,都是江南大学的领导、同事和学生们送来的。老爷子就睡在与客厅相通的病室床上,床边站着他的儿子、儿媳和孙子,以及医生和护士。
医生经过会诊,断定老爷子辞世就是这两天了。心脏衰竭、糖尿病、肺气肿……诸病相煎,已经是灯干油尽,任何治疗都不起作用了。医生都很奇怪,老爷子十年前就身患重病,居然拖了这么长的岁月,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听到老爷子说“我要看电视”时,年届六十的儿子楚继声,疑惑地望了望医生和护士。是这一口气续回来了?还是回光返照?
楚大音又说:“我要看阮欣!”
楚继声说:“父亲,阮欣上北京去开公安系统的表彰会去了,几天前到这里来向您辞过行,您不记得了?”
“我怎么不记得?”楚大音显得很生气,伸出瘦伶伶的右手挥了挥,说,“他说按安排他要在会上介绍经验……中央台会直播的。”
“父亲,您就好好地躺着吧,阮欣的讲演不知道什么时间哩。”
“不!我不休息!”
医生说:“让老爷子看看电视吧。我们都在旁边守着。”
楚大音孩子似的笑了。
医生和护士替老爷子穿好衣服,连人连被子一起抬到客厅的沙发上去,随即又打开了电视机。
楚大音裹着被子靠坐在长沙发的正中间,楚继声夫妇分坐两边,其他人则紧张地站在沙发两旁。
在这一刻,楚大音似乎变了一个人,昏暗的眼神蓦地亮了起来。
直播节目还没有开始。
“继声,你记不记得,我们家住在曲曲巷的那个小院子,还是解放前我出了两本书得了稿酬买的。”
“记得,父亲。”
“解放后,大学里建了宿舍楼,要我搬,我不愿意。在这里我写了好多书,写了好多古籍校勘方面的论文。一院花木,几大柜历年积攒的珍稀古籍,我的心好满足。”
“父亲,您少说话,养养神。”
“不,我不累。我知道我要走了,就想看看阮欣。”
“我知道。1978年您平反昭雪,我们全家陪着您到外地去看几个老朋友,谁知家里失窃了,偷去了您百来种珍稀古籍。我们刚到家,阮欣就来了。他那时才十八岁,是派出所新来的警察。”
“我那年正好六十岁,一下子就急病了。阮欣对我说:‘您别急,我会按着您开出的书目,把书给您找回来。’又说:‘您是学术带头人,好多学生等着听您的教诲,好多学问等着您去做哩。’”
“您当时一下子就来了精神,您相信人民警察说话是算数的。”
楚大音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说:“那是的,他通过发内部通报与各地公安部门建立联系,抽空访问本地的古旧书店,关注外地各拍卖场的情况,一套一套、一本一本地把书作为‘赃物’收缴回来。然后再送到我们家。他居然知道我的字是‘默之’,名与字取自老子的‘大音无声’。他每次送书来,都称我‘默之先生’,真是个儒雅的后生子!”
“一年年,一月月,书陆续找了回来,您的研究成果也不断地增加。当年十八岁的阮欣如今也快进入知天命之年了,从一个普通的警察,到派出所副所长、所长,如今是公安局副局长了,但为您找书的事却一直没有
耽搁。”
楚大音的眼里忽然有了泪水。
“继声呀,到十年前,我一算,就只一本宋刻《孟东野诗集》没有找齐了,我对这位小友心存感激。也许是年纪大了,也许是累狠了,十年前我身患多种疾病,好几次入院抢救,按理说走也走得了。可阮欣对我说:‘默之先生,您一定要等我把最后一本书找回来,您如果走了,就是不相信我了。’就为了相信他,就为了等这本书回家,我硬撑着活到了八十八岁。我怎么不相信他呢,即使找不回这本书,他也已经尽心尽力了。”
“父亲,他肯定能找回的,那是一本多好的书。当年,您总是拿给我看,说它的版式、装帧、刻印无一不精,是一件宝贝。”
楚大音用手抹去泪水,说:“继声,这些珍稀古籍我已列好了书单,最后一行写着《孟东野诗集》,并标着‘暂缺’二字。我去后,你记住把这些好书和书目捐赠给江南大学图书馆。”
“父亲,我记住了……”楚继声喉头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电视屏幕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穿警服的中年人。
楚大音几乎喊了起来:“你们看,是阮欣,我就觉得我还可以见到他。”
阮欣站在人民大会堂的讲台上,用带着湘潭口音的普通话,讲述他和战友们的先进事迹。
客厅里变得异常宁静。
楚大音在阮欣的讲述声中,极其疲倦极其安详地闭上了双眼,沉入到一个永恒的梦中去了……
三天后的一个下午,在殡仪馆的一个大厅里,正准备举行楚大音教授的追悼大会。身着警服、臂戴黑袖章的阮欣,行色匆匆地走进了大厅,他双手捧着一本古旧的线装书,封面上竖行印着五个楷体墨字“孟东野诗集”。他一直走到摆放着楚大音骨灰盒的灵台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后,小心地把这本线装书放到骨灰盒的前面。
楚继声走过去,紧紧地握住了阮欣的双手。
阮欣悲伤地说:“这本书早就找到了,为了默之先生能带着希望活得更长久一些,我没有交给他。现在,我来交还,他已经看不到了,请您原谅。”
楚继声忍不住大声恸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