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庄子》一书对中国文化影响极为巨大,是中华民族主要精神象征之一。思想奇憰宏富:语其大,涵盖宇宙,语其小,几近光子;语其贵,逍遥独立,语其下,屎溺不弃。思辨之深,逻辑之密,文辞之美,先秦时罕有其匹。曾有浅见者谓吾国古代无哲学;若有,老子一人而已——发此谬论者似乎全然不知墨辩、荀子、庄子、名家的逻辑著作,惊诧于《庄子》的华赡文藻乃至其闳深哲思被遮盖。要之:尽管出土简帛微示遭秦火焚燬的先秦文献包含着既深且广的思想学说未得传布,仍不能动摇庄子翘然特立傲视诸家的超独地位。《庄子》是中华民族的国宝,是思想和美感的宝藏,是哲学家、文学艺术家、宗教家取之不竭的灵感源泉。
尽管借轮扁之口宣称世人所贵的书语乃古人之糟粕,不能传达意义,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庄子》还是洋洋洒洒铺陈了大片文章。意图是提醒读者善读其书。书语即文句,读者面对的只是文句。文句流传至今,是客观存在。文句内涵意义,意义也是客观存在。既然读书,就必须认定可以解读文句中内涵的意义世界。书就成为通达古代意义世界的途径。古人已逝;古代意义世界代代相传,流衍至今,虽有变迁,总有留存;总还可找到基本不变的部分——不妨视之为内核。此内核往往也是构成今日意义世界核心之要素,从而在今人文化存在中。读古书就成为今人理解自身的途径。
无传承就没有厚度。传承必须研读古代典籍。切勿把读古书看作少数几个书斋学者打发光阴寻求糊口之资的可有可无之业。中华民族要在今日立于世界仍然是文明国家,必须精读自己的古籍,“激活”古人精神境界,进而传播到民众中去成为当今意义世界之要素。《庄子》不仅要读、要精读,还要研究。《庄子》研究代出名注家;当代研究者多好出专著,也有出版读书随笔的。研究之初始目标是从文句中探求作者领会到的意义,并由之探求作品所属时代的意义世界。这是一项极为艰难的事业。即使当代的文句,解读者居留于当代意义世界之中,也未见得能理解得够透彻,何况两千多年前的文句——文句与意义世界都属陌生,对意义世界的把握是理解文句的前提,而把握意义世界之前提是解读了相当数量的文句:解读文句与把握古代意义世界二者构成理解循环。只有多年浸淫于多种古籍、涵咏体味,才可能略有所得。方法固然重要,甚至有专学、解释学,为方法奠定理论根据,研究者的个人禀赋更为重要因素。富于联想能力、敏于判断能力,为禀赋之要;还要志向坚定。各行各业兴旺在于有人,人则难得。
陈徽研究《庄子》把握住了要点。古籍研究当力求通达该书写作时代的意义世界。研究可凭借者文句与字而已。研究者多着眼于文句,陈徽则注意及字义阐释,把住了通达古代意义世界的基本途径。传说仓颉造字神鬼夜哭,似与希腊神话普罗米修斯窃火予人间有同等意义位置。古汉语表达意思的语素为单个音节;不靠尾音变化或另加新音节(如英语的介词)表达音节间关系,也无附加前缀、后缀造新词的构词法。每个音节表达的意义多者可有千余。治理需要传达政令,须借符号示信(所谓上古结绳而治);商品交易需要订约,也须借符号示信——怎样造字合乎这样一种语言确属大难题。汉字俗称象形文字,乃取造字六法中象形一法冠名,盖从班固首象形也。我臆六法当以象意为代表,故从许慎首指事。指事,象意也。书、画同源。国画有写意法,齐白石以此名家。写意画与象形字仅半步之遥。汉字所谓象形,并非写形,实为写意。所谓形乃意中之形,非眼见之形。马、鱼、羊、月(月亮、肉)皆其例也。奇哉汉字,依六法直通意义世界。然而小篆隶变,阻隔文字向着意义世界的通达。阻隔久之,出来个许慎编撰《说文》,列出隶字所从来的小篆,阐明造字内涵的意义,使得文字恢复为意义世界得以敞开的途径。当代推行汉字简化,进一步革除汉字揭示意义世界之功能。凭字形理解汉字已然全无可能。汉字更难学,只能一个一个地死记硬背。古籍也以简化字排印,研究更增困难。陈徽既注意及字义阐释,则致力于排除文字对意义的阻隔。兹举一例。讨论技术的第三章讲到《庄子》关于“机心”的说法,特别注明“机”为“機”的简化字;再引《说文》说明“機”是弓弩的发射机关;遂得以畅快地阐发《庄子》贬斥机心之意义所在。
陈徽这本书共六章,每章都委婉通连于各种古籍、各种现代西方哲著之间,发挥其知识面宽阔之优势,酣畅流丽,思深语润,颇得诗教温柔敦厚之旨。独举第三章为例,乃痛感其切中时弊也。
陈徽攻博期间随我游,离去即往同济大学任教,数年矣。前时持稿来,嘱予作序,以敦师生之谊。我观陈徽,《庄子》知音也。行文有陈寅恪风,时似海德格尔。广征博引,剪裁得体,贯通融铸,制成斑斓华章,眩目撼心,诚大作也。专家读之快意;一般读者或畏其难,若悟其不得不如此行文,静心读之,必有大获。因述读后感缀之。
谢遐龄
2012年5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