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内篇与庄子思想
《天下》位列于杂篇。按照颇为流行的杂篇为伪之说,此文似不可信,更不可以之证内篇之真。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天下》极受学者推崇,乃至被视为庄子本人之作,如马叙伦云:
我……认识到《庄子》虽然有三十三篇,仅仅只有内七篇确实是庄子自己写的,外篇就不敢随便下断语了;至于杂篇,除《天下篇》外前人都说不是庄子自己的作品,我完全同意这个论断。至于《天下篇》,我认为是作一个时代的学术的结论,可能也是庄子写的。我们如果说不是庄子写的,很难找出另一个人有这样精通一个时代的学术,更有这样的大手笔。[36]
马氏断“内七篇”出自庄子,于外篇则出言谨慎,判定杂篇又很果决。唯独对于后者中的《天下》,依其语气,则非庄子著莫属[37]。
主张《天下》为庄子所著者,似为古今学者之主流:魏晋以前不可考,自郭象以来,著名者有王雱、林希逸、刘辰翁、陆西星、潘良耜、焦竑、方以智、王夫之、王闿运、廖平、梁启超、蒋锡昌、钱基博、钟泰、徐复观和潘雨廷等,绵延不绝。许多学者还谓《天下》乃《庄子》一书的自序,如船山云:“系此于篇终者,与《孟子》七篇末举狂狷乡愿之异,而历述先圣以来,至于己之渊源,及史迁序列九家之说,略同;古人撰述之体然也。”又云:“乃自墨至老,褒贬各殊,而以己说缀于其后,则亦表其独见独闻之真,为群言之归墟。”[38]其后,梁任公更证云:
古人著书,叙录皆在全书之末,如《淮南子要略》、《太史公自序》、《汉书叙传》,其显例也。《天下篇》即《庄子》全书之自序。……庄子书有后人羼附之作,外篇杂篇可疑者更多,无容为讳。惟《天下篇》似无甚怀疑之余地。[39]
钟泰亦曰:“此篇历叙道术由全而裂之故,以及《诗》、《书》、六艺之用,墨翟、禽滑厘以至关尹、老聃之优劣,而后述及所以著书之意……”[40]
然自序之说亦屡为学者所难。因任公所举之例,皆汉人叙录之法,先秦时是否如此,尚无定论。至于船山所举《孟子》之例,也颇牵强:其与《天下》无论体例还是形式均悬殊过甚,亦难以为据;而从思想衍变脉络分析,更易成两可之说。
自序之说既无实据,多源于推测,故每每为学者所辟,而尤以近人为甚。他们一般承认《天下》为《庄子》的后序,却又否定此篇出自庄子,认为当为其后学所作。今人严灵峰不仅力辟《天下》为庄子自序之说,且认定“理解先秦诸子学述及流派的,无过于荀卿、韩非师弟二人,换言之,只有荀卿一派首屈一指”[41],并基于文句比对,认为“《天下篇》可能是出于荀子的手笔。但我们这里只能说‘可能’,而非‘绝对’”[42],又云:“如非荀卿自己后期的写作,那必定是他的门人或后学依据他的‘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之文,加以删节或补充而成。”[43]严氏所论,甚为牵强。就才学而言,晚周诸子于斯为美者何可胜数!至于庄子,则更为卓尔。马叙伦不就是根据学问(“这样精通一个时代的学术”)和才力(“更有这样的大手笔”)而判定《天下》成于庄子吗?至于以文句比对为判,亦不可为据:先秦文献,历经劫难,十之八九皆已散佚。若仅据现存硕果以为定谳,终难消臆测之嫌。何况,对于这些文献的理解,往往也会滋生歧见,岂能轻下断语?至于张恒寿所谓以庄子的“消极厌世、玩世不恭”,“似乎不能为也不肯为”“平实谨严”、“详述事实”的《天下》之说[44],臆断之心更有过也。
本书不对《天下》的归属问题予以考辨,也不对其作者的思想立场予以评判(许多学者根据该篇“总论”部分的内容,以及后文分论各家时唯独避谈儒家诸子,认为作者当系儒门)。鉴于目前文献之阙和相关问题的复杂性,无论是否承认其出自庄子、将其归宗何家,都不免于口舌之争。况且,《天下》之所以为后世所重,不在于其是否为庄子所作,而在于其珍贵的史料价值。其史料之所以珍贵,除对于有些思想家或学派有拾遗补缺的意义外,还在于其评判诸家思想的精准与客观。诚如梁任公所云:
批评先秦诸家学派之书,以此篇为最古。……《天下篇》不独以年代之古见贵而已,尤有两特色:一曰保存佚说最多,如宋钘、慎到、惠施、公孙龙等,或著作已佚,或所传者非真书,皆藉此篇以得窥其学说之梗概。二曰批评最精到且最公平,对于各家皆能撷其要点,而于其长短不相掩处,论断俱极平允,可作为研究先秦诸子学之向导。[45]
任公“最古”之说,实因信《天下》为庄子所著。此处既然不对《天下》的归属问题予以判定,“最古”之说自然可以不予理会[46]。但任公关于《天下》的“两个特色”之论,实为精准。特别是其所说的后一特色,即该篇对于先秦诸子思想“批评最精到且最公平”之说,可谓尽合古今学者之心。许多学者尽管否认《天下》为庄子所作,然对于其文字,又不吝“绝妙”、“精博”等溢美之词,推崇之情丝毫不逊于任公。如陈寿昌云:“此为《南华》全部后叙,上下古今,光芒万丈;以文妙论,自是得漆园之火传者。”胡适云:“《天下篇》乃绝妙的后序,却非庄子作。”钱玄同云:“杂篇中之《天下》,乃极精博之晚周思想总论,但不见其为庄子之手笔。”郎擎齐云:“《天下篇》乃一绝妙之后序,殆于门人后学所为。”[47]严灵峰亦曰:“《天下篇》是一篇客观评判的文字,就事论事,不涉主观成见。”[48]
既是关于先秦诸子思想“最精到且最公平”的评述,“可作为研究先秦诸子学之向导”,我们自然可以以《天下》来反观、辨正诸子思想。同时,自然也可据此以窥庄子思想之真。对此,无论是否赞同《天下》出自庄子,学者皆肯定了该篇对于客观理解庄子思想的重要意义。赞同者如钟泰云:“则欲窥庄子之真,尤于此不可不潜心玩索也。”[49]亦如陈深云:“此段(按:即《天下》中论述庄子思想的一段文字)举一部庄子意旨,收括无尽。”[50]又如潘雨廷云:“此篇可见《庄子》不言之庄语,乃读《庄》之入口处。”[51]而反对者如顾实亦云:“不读《天下篇》,无以明庄子著书之本旨。”[52]因此,以《天下》所展现的庄子思想来反观、辨正《庄子》中的其他文字,以去芜存真,实为理之当然。对于《天下》的史料意义,冯友兰尝有中肯之论,曰:
《天下》篇比较晚出……它实际上就是一篇简明的先秦哲学史……这篇可以作为研究先秦哲学的一个支点。凡是研究历史,无论哪一段,总的有几个大家都认为是可靠的史料作为支点,以它为标准,鉴别别的史料。不然,研究就无法进行。《天下》篇就是这样的一个支点。事实上现在研究先秦哲学的人,都把它作为这样的一个支点。[53]
这里,我们就把《天下》作为研究先秦哲学史的一个支点,将其关于庄子思想的论述作为可靠标准,来判定内篇与庄子之间的关系。
先来看《天下》是如何概括庄子思想的,其曰:
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傥[54],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诡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调适而上遂矣。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55]
此段文字可分成三部分:其一即首句:“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是述“古之道术”之一端,以为庄子思想之源泉。实际上,此句是对庄子思想旨趣的总括。所谓“古之道术”者,不过虚语耳:《天下》设此一名,是以其浑沦一体、无所不包性作为评析当时诸家思想得失的主要标准。其二,自“庄周闻其风而悦之”至“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是对庄子其言、其书、其辞、其学等方面的精练描述。其三,自“其于本也,弘大而辟……”至末言“芒乎昧乎,未之尽也”,是对庄子思想的总评。只要稍加参核,便可发现:上述文字可谓既尽彰内篇之旨,又深契后者之言语。
首先,内七篇首尾一贯,俨然为不可分之整体。这种整体性不仅仅表现在七篇的篇名彼此浃洽统一、迥异于外杂篇[56],更表现在七篇之间在思想内容方面的一体性。就后一方面来说,七篇皆以“逍遥游”(按:原当为“消摇游”[57])即生命的优游自在为核心[58]而逐次展开,融汇一体,故船山云:“寓形于两间,游而已矣。……小大一致,休于天均,则无不逍遥矣。……故物论可齐,生主可养,形可忘而德充,世可入而害远,帝王可应而天下治,皆脗合于大宗以忘生死;无不可游也,无非游也。”[59]而反观《天下》的上述文字,贯穿于内七篇的“浮游”义旨亦处处显豁、自始至终,如:其首“芴漠无形……莫足以归”一句,既昭天地万物浑灏流转之义,又彰神明“同于大通”(《大宗师》)之旨;而其中“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之云云,则是直陈逍遥之义及其境界;至于文尾所谓“调适”、“上遂”和“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之说,亦是从因应不滞、解脱不羁的角度品评庄子思想。
其次,就具体言语而言,上述文字特别是第二部分述庄子其言其书其辞其学之文,或者直接与内篇相合,或者是对后者某些内容的概述。比如,首句所展现的大化流行、通达万物、破除对待、超脱生死的观念,既是对庄子宇宙观的概括,又为下文评述庄子的逍遥旷达、因应两行、优游世间等思想开辟了话语空间。而上述观念和言语在内篇中亦随处呈现,如《大宗师》论“道”云:“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进而指出:“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以此论生死,则云:“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由是,“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同样,《逍遥游》亦云:“将旁礴万物以为一。”《齐物论》云:“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而《德充符》亦云:“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又如:第二部分所谓“三言”即巵言、重言和寓言之说,不见于内篇,而首出于杂篇之《寓言》。尽管关于何谓“三言”,学者亦聚讼不休,然无论如何,诸贤在论“三言”时皆主要在内篇中寻绎其证[60]。这说明:“三言”与内篇之间具有深刻的关连。事实上,“三言”是对庄子论说方式的精辟概括。孙以楷指出:《寓言》所谓“寓言十九,重言十七”之“十九”、“十七”云云,是实言二者之数。而此二数目又是仅仅针对内七篇而言的,且恰好与后者的相关论说方式之数相合[61]。若是,则《天下》对于“三言”的强调,亦印证了它与内篇之间的密切关系[62]。再如:《天下》关于逍遥境界的描述,即文中所谓“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以及“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等说,如此言语在内篇中可谓俯拾即是。前贤就此多有陈述或比对,兹不具论。
复次,庄子固然深受老子思想的影响,其最著者当为“道法自然”之说。然庄子并未因此如老子一样过分地推崇柔、弱和朴、素等观念,而是因“自然”推衍出“自由”之说,为道家开辟出一个优游不滞、旷达不羁的新境界。对于老、庄思想的这种分别,《天下》总结与概括甚精。如果以《天下》中论庄文字与《庄子》三篇所展现的思想相较,则其与内篇诸文契合无间,而与外篇之黄老气、杂篇之驳杂性不相为侔。可以说,《天下》对于庄子思想的述评,是直接以内七篇为核心展开的。孙以楷所谓《天下》乃“特为《庄子》内七篇所作的序”之说,似非虚言。
以上所论表明:既然内篇与《天下》论庄之说在诸多方面具有高度的契合性,且若如冯友兰所言当以此篇作为研究先秦哲学的支点,则基于《天下》关于庄子思想的述评,理应断定内篇正为庄子所作。故欲知庄子思想,钟山所谓“以七篇为本经,而以余二十六篇为羽翼”之说,何可废哉!
【注释】
[1]从两汉至魏晋,庄子在思想史中的地位“升格”显著,有学者尝从“黄老”向“老庄”至“庄老”之称的转变考察了这一现象,曰:“在思想史上,新名词的出现往往意味着学术思潮的变迁。比如同样是说道家,两汉之世多用‘黄老’一词,到了魏晋之际‘黄老’一词就很少有人再用了,而代之以‘老庄’一词。清人洪稚存尝云:‘自汉兴,黄老之学盛行,文景因之致治。至汉末,祖尚玄虚,于是始变黄老而称老庄。陈寿《魏志·王粲传》末,言嵇康好言老庄。老庄并称是始于此。即以注二家者论,为《老子》解义者邻氏、傅氏、徐氏、河上公、刘向、毋丘望之、严遵等,皆西汉以前人也。无有言及庄子者。注《庄子》实自晋议郎清河崔始,而向秀、司马彪、郭象、李颐等继之。’此断言‘黄老’与‘老庄’不同甚明。……但洪稚存此段话还有一些疏误之处,‘老庄’并称实始于两汉,在东汉中后期已多有应用,并非如他所言始于陈寿《三国志》。而在魏晋时期指称道家的,除了我们熟知的‘老庄’一词外,尚有另一个通行的词‘庄老’。尤其是在西晋之后‘庄老’一词在文献中出现的频率更高。……‘庄老’一词的出现实际上意味着魏晋玄学思潮从以‘老学’为中心向以‘庄学’为中心的转移,是思想史上的大变化。”(马鹏翔:《“庄老”与“老庄”考辨》,载《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中国哲学》2008年第4期,第15页)
[2]以庄子之学附庸老子思想者,历来不乏其人。明代的释德清与陆长庚皆谓《庄子》为《老子》之注疏,如释氏曰:“《庄子》一书,乃《老子》之注疏。”(释德清:《庄子内篇注》,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页)陆氏亦云:“《南华》者,《道德经》之注疏也。”(陆西星:《南华真经副墨·序》,中华书局,2010年,第1页)
[3]钟泰:《庄子发微·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页。
[4]韩愈此说得到了清儒的积极响应,如王敔引《考索》云:“子夏之后为田子方,子方之后为庄周,庄周之后为荀卿,荀卿之后为李斯。”(参见王夫之:《庄子解》,中华书局,1964年,第176页)皮锡瑞亦以为庄子乃子夏后学,尝云:“……以李斯罪荀卿,则曾子之门有吴起,子夏之学流为庄周,又何以解?”(转引自吴仰湘、姚茂军:《皮锡瑞〈经学家法讲义〉稿本的内容及其价值》,载《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中国哲学》2008年第7期,第72页)而据崔大华考证,章学诚、姚鼐、康有为、梁启超和谭嗣同等皆主此说。参见崔大华:《庄学研究》,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345—346页。
[5]由韩、苏之论,自然可谓庄子乃孔门余裔。如康有为云:“庄子在孔子范围,不在老子范围。”(董士伟编:《康有为学术文化随笔》,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年,第30页)顾实亦断定:“……庄子固孔徒之流裔也。”认为“虽其诋訾孔子,比诸呵佛骂祖。……其心折孔子,固至深矣”(顾实:《〈庄子·天下篇〉讲疏》,载张丰乾编:《〈庄子·天下篇〉注疏四种》,华夏出版社,2009年,第51页)。
[6]例如林希逸的《庄子口义》与焦竑的《庄子翼》,其解《庄》便常融佛理。
[7]马叙伦:《〈庄子·天下篇〉述义》,载张丰乾编:《〈庄子·天下篇〉注疏四种》,第239页。马氏还说:“庄子学说,似受印度哲学之影响颇深。”(同上书,第236页)
[8]持此论者,盖以章太炎为先,其后郭沫若从之。惜章氏未有详论,而郭氏之证则颇显粗率(参见崔大华:《庄学研究》,第346页)。钱宾四云:“试就庄子书细加研寻,当知庄子思想,实仍延续孔门儒家,纵多改变,然有不掩其为大体承续之痕迹者。……若谓庄子思想,诚有所袭于孔门,则殆与颜氏一宗尤近。”(转下注)(接上注)(钱穆:《庄老通辨》,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133页)其所据主要从宇宙论与人生哲学处展开,然细考其论,似亦不足证(参见《庄老通辨》,第134—136页)。钟泰则云:“是观于《天下篇》致嘅于内圣外王之道而不明,郁而不发,而特叙六经于百家之上,向往于邹鲁之士、缙绅先生犹能明之,不难比类而得。然则庄子之为儒而非道,断断然矣。……庄子之学,盖实渊源自孔子,而尤于孔子之门颜子之学为独契……故窃谓庄子为孔门颜子一派之传,与孟子之传自曾子一派者,虽同时不相闻,而学则足以并峙。由是以观韩、苏之言,虽亦微有窥见。韩言出于子夏之徒田子方,既无有佐证,不足据。若苏云阳挤孔子而阴助之,实予而文不予。遍翻内外诸篇,既未见有挤孔子而不予之文;若其有之,则亦唯有子瞻所不取之《盗跖》、《渔父》等篇而已。”(钟泰:《庄子发微·序》,第2—3页)同时,钟氏疏《庄》时也试图结合颜子之学而申之,论证较详。
[9]王博:《庄子哲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页。
[10]在《老子韩非列传》中,史迁曰:“老子所贵道,虚无因应变化于无为,故著书辞称微妙难识。庄子散道德,放论,要亦归之自然。”(司马迁:《史记》,岳麓书社,1994年,第498页)
[11]班固的《汉书·艺文志》除承刘歆《七略》之说入庄子于道家外,还论其思想曰:“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班固:《汉书》,团结出版社,1996年,第323页)
[12]关于庄子是否主张隐逸,参见第四章所论。
[13]张恒寿:《论〈庄子·天下篇〉的作者和时代》,载张丰乾编:《〈庄子·天下篇〉注疏四种》,第407页。
[14]司马迁:《史记》,第494—495页。
[15]班固:《汉书》,第323页。
[16]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庄子》,载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04年。
[17]同上。
[18]参见崔大华:《庄学研究》,第44—45页。相关考证,亦见于孙以楷、甄长松:《庄子通论》,东方出版社,1995年,第33—34页。
[19]按:向秀注《庄》未成而殁,如其成,不知会有几篇。又:关于向《注》与郭《注》之间的纠葛,亦是庄学中的一大公案。
[20]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庄子》,载郭庆藩:《庄子集释》。
[21]同上。
[22]同上。
[23]同上。
[24]郭庆藩:《庄子集释》,第84页。
[25]孙氏云:“把文章分为内外,已见于先秦,并非始于汉初。如《管子》中有《经言》、《外言》、《内言》,《韩非子》中有《内储说》、《外储说》。但他们都只是把一部分文字编为内外,并不是把全书编为内外。……至于《公羊内外传》、《谷梁内外(转下注)(接上注)传》、《韩诗内外传》、《齐诗内外传》、《黄帝内外经》、《扁鹊内外经》,都是汉初的事。汉初把书分为内外,确是它的编辑特征。……只有‘篇’分内外是少见的。……把著作分为内外篇,在汉武帝之前,仅刘安一人。如果说传分内外、经分内外是汉初编书的流行体例的话,那么,篇分内外在汉景、武之世,只是刘安及其写作集体使用的编书体例。刘安在整理注解《庄子》时,也是按照这一体例把《庄子》分为内外篇的。刘安以庄子自著为内篇,以庄子弟子及后学所记庄子事迹言论为外篇,凡庄子后学所写文字紊乱,前后段意义不相属连者,辑为杂篇。”(孙以楷、甄长松:《庄子通论》,第34—35页)
[26]参见崔大华:《庄学研究》,第61页。
[27]冯友兰于陆德明“内篇各家并同,其余或有外而无杂”之说独标异见,认为陆氏的意思是:“内外篇之分是各家都有的。但是有些家是没有外篇、杂篇的分别。他并不是说,无论在哪一家的本子中,内篇都是郭象本的那几篇。事实是各家的本子虽都有内、外篇的分别,但哪些篇在内篇,哪些篇在外篇,各家并不一致。”[参见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第二册),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08页]冯氏此解颇为勉强,似与陆氏原意相悖。若如冯说,似宜曰“内篇各家并有”,而不当曰“并同”。且冯氏所以为据的隋僧吉藏《百论疏》与唐僧湛然《止观辅行传弘决》所引《庄子》文句的内、外篇归属异于今本《庄子》之例,并不能证其“在唐以前,并没有一个定本《庄子》,在其中有固定的内篇”之说(同上书,第108—109页)。因为,其所举两例略显单薄,并不能排除这一情形:即内篇众家并同,但其中的文字各家或稍有出入。
[28]王夫之:《庄子解》,第76页。
[29]钟泰:《庄子发微》,第181—182页。
[30]同上书,第196页。船山还云:“杂篇唯《庚桑楚》、《徐无鬼》、《寓言》、《天下》四篇,为条贯之言;《则阳》、《外物》、《列御寇》三篇,皆杂引博喻,理则可通而文义不相属,故谓之杂。要其于内篇之指,皆有所合,非《骈拇》诸篇之比也。”(同上书,第226页)
[31]比如,不同于船山以《天道》为“尤悁劣”,钟泰认为:“《天地》、《天道》、《天运》三篇,盖自为一类,而与上《在宥》之义相承,为庄子自作无疑。”(钟泰:《庄子发微》,第244页)
[32]钟泰:《庄子发微》,第515页。按:对于东坡欲删《让王》以下四篇的做法,钟氏却颇不以为然,认为此四篇固然拙劣,但因是庄子末学所为,正可见其学之失与庄子学派的思想演化。他说:“至苏子瞻(轼)欲删去《让王》、《盗跖》、《说剑》、《渔父》四篇……则未免武断。此四篇自是学于漆园者之所为,文固谫,然藉此亦可察知庄学末流之失,正亦学术有关文字,何可废哉!何可废哉!”(同上)
[33]关于古今学者对于《庄子》文本的争论,杨国荣尝有梳理。参见杨国荣:《庄子的思想世界》,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6—14页。文中所引任、张二氏之论亦出于此。
[34]林希逸否认《庄子》各篇文有精粗(参见林希逸:《庄子鬳斋口义校注》,中华书局,1997年,第136页)。即便如此,各篇之义难道亦无高下分别耶?如果其义前后一贯,何以庄子思想的面貌如此纷纭多变?难道仅仅是因为时代的思潮所致或解者个人的思想取向所囿?
[35]释德清:《庄子内篇注》,第1页。
[36]马叙伦:《〈庄子·天下篇〉述义》,载张丰乾编:《〈庄子·天下篇〉注疏四种》,第235页。
[37]在此文《后记》中,马氏则明确地指出:“……《天下篇》则非庄子不能为,盖其与内七篇条理一贯而《天下篇》为总结。”(同上书,第332页)
[38]王夫之:《庄子解》,第277页。
[39]梁启超:《中国古代学术流变研究》,载《清代学术概论》,东方出版社,1996年,第103页。
[40]钟泰:《庄子发微》,第754页。
[41]严灵峰:《〈庄子·天下篇〉的作者问题》,载张丰乾编:《〈庄子·天下篇〉注疏四种》,第357页。
[42]同上书,第350页。
[43]同上书,第362页。
[44]张氏云:“总的看来,《庄子》书中凡属于庄周的篇章,都有一种浪漫超旷的气氛,而《天下篇》的思想,却表现了平实谨严逻辑思维的特点。……但像庄子这样一个消极厌世、玩世不恭的哲学诗人,似乎不能为也不肯为一个详述事实的哲学史家。”(张恒寿:《论〈庄子·天下篇〉的作者和时代》,载张丰乾编:《〈庄子·天下篇〉注疏四种》,第407页)
[45]梁启超:《中国古代学术流变研究》,载《清代学术概论》,第104页。
[46]高亨虽谓《天下》出于“庄周之徒”之手,然亦以为“评述先秦诸子学说并予以有系统之分析之文章,当以此篇为最古”(高亨:《〈庄子·天下篇〉笺证》,载张丰乾编:《〈庄子·天下篇〉注疏四种》,第172页)。其持论所本,乃文中关于墨家思想及其学派传承的描述,认为:“所谓‘至今不决’之‘今’确指战国时代,因战国以后,墨徒之名辩、巨子之相传,则已绝矣。足证此篇为战国时人所作。”(同上书,第171页)若此,则“最古”之说,可以定谳。
[47]以上几条,皆转引自严灵峰:《〈庄子·天下篇〉的作者问题》,载张丰乾编:《〈庄子·天下篇〉注疏四种》,第337—338页。
[48]严灵峰:《〈庄子·天下篇〉的作者问题》,同上书,第362页。
[49]钟泰:《庄子发微》,第754页。
[50]转引自严灵峰:《〈庄子·天下篇〉的作者问题》,载张丰乾编:《〈庄子·天下篇〉注疏四种》,第336页。
[51]潘雨廷:《易与佛教/易与老庄》,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46页。
[52]顾实对于《天下》的思想史意义极为推崇,认为:“不读《天下篇》,无以明庄子著书之本旨,亦无以明周末人学术之概要也。……有如‘神圣明王,皆原于一’,夫一者何谓也?则谓夫天地之德也。此非熟玩《庄子》书,不能下此断语,而其他可知也。……是故不读《天下篇》,则不可以读《庄子》全书,亦不可以读周末人著书也。而不熟读《庄子》全书,不遍通周末人著书,则亦不可以读《天下篇》也。”(顾实:《〈庄子·天下篇〉讲疏》,载张丰乾编:《〈庄子·天下篇〉注疏四种》,第3页)
[53]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第二册),第110页。
[54]按:“傥”前原有“不”字,为衍文。王先谦云:“《释文》作‘而傥’,无‘不’字,近之。”(王先谦:《庄子集解》,中华书局,1987年,第295页)顾实与马叙伦亦谓当从《释文》无“不”字(参见顾实:《〈庄子·天下篇〉讲疏》、马叙伦:《〈庄子·天下篇〉述义》,载张丰乾编:《〈庄子·天下篇〉注疏四种》,第52页、第293页)。钟泰亦证云:“‘傥’上各本有‘不’字,而《释文》无之。按:《天地篇》有云‘傥乎若行而失其道也’,又云‘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谓,傥然不受’,此‘傥’与彼‘傥乎’‘傥然’之‘傥’同,‘傥’者忽也,或也。忽或者,无依傍义。《中庸》所谓‘中立而不倚’,‘傥’即‘不倚’,则‘傥’上不得有‘不’字明矣,故兹从《释文》作‘傥’,删去‘不’字。既无依傍,则左之右之,惟其宜之,故曰‘不以觭见之也’。”(钟泰:《庄子发微》,第791页)诸贤所言极是,今据改。另按:各家训“傥”之义纷纷芸芸,莫衷一是:如王(转下注)(接上注)氏谓“忽然而至也”;顾氏训为“远”,远识义;马氏解作“借为‘潒’,谓其辞潒瀁不定,非可一端求”;而钟氏训为忽或。上述各义皆是相对下文“觭见”而发,均可通,不害文义。
[55]按:本书所引《庄子》之文,皆自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04年。此段引文,部分标点有改动。
[56]单从篇名看,内篇与外、杂篇之间即显迥异:内七篇篇名均为三言,且均是对所系文字的精妙概括;外、杂篇的篇名则大部分取自每篇篇首文字的前二言或三言(如《骈拇》、《天地》、《徐无鬼》、《列御寇》等),也有取自每篇首句中的其中二三言(如《胠箧》和《庚桑楚》等),这些篇名既无深意,也不是对所属各篇文字的概括。是故仅就篇名而言,内七篇就彰显出相应的独特性与一体性。至于七篇的篇名是自来如此还是经过后人修订,已难考定(崔大华谓内篇篇名出自刘向,然考其所据,尚难为信。参见崔大华:《庄学研究》,第55—60页)。但无论如何,这一现象恰恰表明七篇文字必是有所授受,非后人妄加添窜所能为。
[57]“逍遥”本为“消摇”,孔颖达云:“逍,本又作‘消’。遥,本又作‘摇’。”(毛亨注、郑玄笺、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288页)郭庆藩云:“逍遥二字,《说文》不收,作消摇是也。《礼记·檀弓》‘消摇于门’,《汉书·司马相如传》‘消摇乎襄羊’……”(郭庆藩:《庄子集释》,第2页)章太炎亦以为“消摇”,如其云:“……莫若庄氏,消摇任万物之各适,齐物得彼是之环枢,以视孔墨,犹尘垢也。”(傅杰编校:《章太炎学术史论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第254页)钟泰亦然,且其疏《庄》,直以《消摇游》为篇名。
[58]关于内七篇,许多学者尤重于其中的《逍遥游》和《齐物论》,认为此二篇集中展现了庄子思想之奥旨。如章太炎认为:“(《庄子》)维纲所寄,其唯《消摇》《齐物》二篇。”(傅杰编校:《章太炎学术史论集》,第249页)冯友兰云:“研究庄周的哲学,应该打破郭象本内、外篇的分别,以《逍遥游》和《齐物论》为主要线索,参考其他各篇……”[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第二册),第111页]钱基博云:“‘内圣外王之道’,庄子所以自名其学,而奥旨所寄,尽于《逍遥游》、《齐物论》两篇。”(钱基博:《读〈庄子·天下篇〉疏记》,载张丰乾编:《〈庄子·天下篇〉注疏四种》,第90页)而蒋锡昌于《庄子》则仅注其中的《逍遥游》、《齐物论》和《天下》三篇,认为:“《庄子》……凡三十三篇。然其要者,亦仅内篇之《逍遥游》,《齐物论》,与杂篇之《天下》而已。”(蒋锡昌:《庄子哲学·自序》,上海书店,1992年,第1页)因《齐物论》的“两行”、“环中”等说实际指向着因应物化、不沾不滞的优游境界,故有学者认为:内七篇只说一“逍遥游”耳。如林希逸云:“游者,心有天游也;逍遥,言优游自在也。《论语》之门人形容夫子之一‘乐’;三百篇之形容人物,如《南有樛木》,如《南山有台》曰:‘乐之君子。’亦只一‘乐’字。此之所谓《逍遥游》,即《诗》与《论语》所谓‘乐’也。”(林希逸:《庄子鬳斋口义校注》,第1页)而钟泰则更是直接点明:“窃谓《庄子》一书,一‘游’字足以尽之。”又云:“‘游’者,出入自在而无所沾滞义。一字曰游,双言之则曰浮游。……言游又言浮者,浮者,不沉溺也。惟能浮而后能游。”(钟泰:《庄子发微》,第3—4页)
[59]王夫之:《庄子解》,第1页。
[60]按:关于“三言”之义,以及学者的意见之分歧,参见第二章之“‘不道之道’与‘不言之辩’”一节所论。
[61]其详证参见孙以楷、甄长松:《庄子通论》,第10—15页。孙氏明确指出:“‘卮言日出’以及并提的‘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只能是就内七篇而言。”(同上书,第15页)
[62]孙以楷认为:作为一篇纯然的序,《天下》的成文时间较早。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它“特为《庄子》内七篇所作的序罢了”。“其所以为内七篇序,即因为七篇为庄生自著,是《庄子》中的真正的《庄子书》。”(孙以楷、甄长松:《庄子通论》,第4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