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壶子示相

三、壶子示相

心斋而能“丧我”,即达道境,具虚无之德。这一境界似乎能示之以相,而有可观。《齐物论》云:

南郭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几者,非昔之隐几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

子綦“隐几”而“丧我”,相呈奇异,遂引发子游惊叹。常人“隐几而坐”,虽静而不动,然其情思展动,固未尝止息。所谓相由心生,心念之动必发见于形,由是形似静而实未静。子綦“隐几而坐”则不然,而显“荅焉似丧其耦”之相。“荅焉”即失神、块然状;“耦”本谓二人并耕,引申为匹、配义。关于此处“耦”之所指,注家历来多有分歧:司马彪、陆西星、释德清和俞樾等释之以身或形[65],林希逸解作物[66],亦有如成玄英等兼己身与外物而言之[67]。上述诸说,皆有未达。“丧其耦”谓失其对,是为无对,亦即前引女偊所云“见独”。“似丧其耦”,当如钟泰所释:“即《田子方》所云‘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68]既“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便显失神、块然之状,庄子名之曰“荅焉”。关于“荅焉”或“似丧其耦”之相,庄子又拟之曰形如槁木而心如死灰。《说文》云:“槁,木枯也。”“槁”谓草木枯干,引申有死义。“槁木”即枯木或死木,形如槁木是说子綦“丧我”时其形体如枯木般了无生气。又,“灰”字属会意,从手从火,意为火已熄灭,可以用手去取(如所烤的食物等),其本义为火灰:“灰,死火余烬也。”(《说文》)“灰”已是火烧之余物,当无再燃之理,“死灰”更是强调此理,以喻无生气,故心如死灰是形容子綦之心的寂然不动之状。心若发动,则必有生机可见。古人谓身心(或曰形神)一体,未尝为二,修身即修心,反之亦然。前论心斋之止之于气时,主要是从心之“止”来说的。实际上,若达“丧我”之境,身体又何尝不止之于气?子綦“丧我”时所示形如槁木与心如死灰之相,正可明此理:心如死灰则必形如槁木,形如槁木亦必心如死灰。诸注以身(形)释“耦”,不仅离身心为二,且往往亦将“丧我”之“我”解作身体。误莫大焉!林氏以物解“耦”,义虽较优,却又失之单薄,未将“见独”或“立于独”之意显豁出来。

南郭子綦“隐几”之例在《徐无鬼》中重出,文字有异,义也稍浅,身心不二之旨却更加分明,其曰:

南伯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颜成子入见曰:“夫子,物之尤也。形固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乎?”曰:“吾尝居山穴之中矣。当是时也,田禾一睹我,而齐国之众三贺之。我必先之,彼故知之;我必卖之,彼故鬻之。若我而不有之,彼恶得而知之?若我而不卖之,彼恶得而鬻之?……”

子綦“尝居山穴之中”时,不能“行而无迹”,其才德外露,显诸于形,而生有相。这表明:此时子綦工夫尚浅,没有达道,其心未虚,难以“忘才”,而示以可用[69]。既著有相,田禾(按:即代姜氏而为齐君的太公田和)遂得以“一睹”而识之。“若我而不有之,彼恶得而知之?”故心有则形有,心无则形无。据此,则“颜回”言其坐忘时“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之说,并非是贬损肢体,实是就扫除浅见或“浮明”而言。所谓“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者,见(现)之于相,便可如子綦“忘我”时所示之形如槁木而心如死灰。

子綦的“忘我”之相很容易引起误解,似乎“坐忘”时心身皆应如此孤寂静灭,乃至心神发动、应物而起便谓流于俗境,背虚离无。其实,修道而成至德,止之于气,与造化同流,不囿于有,无“成心”之困,自能动静自若。如此,静固寂然,动亦合宜。此动便是“不得已”之动,亦是真人之德的展现。关于真人的功德,《大宗师》颇有渲染,上文略有引述,以见其深为常人所不及。

在《应帝王》中,庄子通过“壶子示相”的寓言,将其心身不二、有相无相之说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其云:

郑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若神。郑人见之,皆弃而走。列子见之而心醉,归,以告壶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壶子曰:“吾与汝既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与世亢,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尝试与来,以予示之。”

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是殆见吾杜德机也。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全然有生矣!吾见其杜权矣!”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天壤,名实不入,而机发于踵。是殆见吾善者机也。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齐,吾无得而相焉。试齐,且复相之。”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吾乡示之以太冲莫胜,是殆见吾衡气机也。鲵桓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此处三焉。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已。”壶子曰:“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谁何,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

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纷而封哉,一以是终。

列子学道不精,惑于巫咸相人之术,为之“心醉”,视为至道。巫咸何以相人至神,乃至断人之死生、祸福等能“期以岁月旬日”?文中未明言。然据下文所示,巫咸之所谓相人,实为相气。其之所以能相气,又是由观察人的心身情状入手。而且,巫咸虽能相气,技亦似显神妙,却又未达根本,徒察其表。常人往往未识己之根本,恒转于俗境,“气相”外露,不知敛藏,此或为巫咸相人“若神”的原因所在。壶子则不然:其至德已成,止之于气;其或动或静,有相无相,皆从根上发,徒观表相便难以测知。同时,巫咸之术想必亦为壶子所知,故能因术施法,示变化之相,以穷其技。

首先,无相之示。巫咸初次来相,壶子“示之以地文”。文之本义为纹理,“地文”亦即“地理”。《易传》云:“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系辞上》)其中的文、理,义同可互换。《易传》又云:“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彖传·坤》)“坤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德方。”(《文言·坤》)坤为地,坤者阴之极,其性至静。地既至静,是以壶子所示“地文”之相便“不震不正”:震者,动义;正者,义当如郭象所云“自正”[70]。动则有失,不动无失便无需自正,且自正亦属动,“不震不正”皆是言至静。然阴阳互为其根,静极复动,动极复静。地虽至静,毕竟为动的发动之根,故壶子言“不震不正”时,又曰“萌乎”,隐喻动之将发。壶子之所以能示以“地文”,在于其“杜德机”。杜者闭塞,闭塞则能藏;“德机”谓生机[71],“杜德机”是说闭绝生意发动[72],亦即止之于气而不发,止而不发是为藏。生气闭藏,静而至极,身心归寂,便显“湿灰”之相。“湿灰”义同“死灰”:灰已无复燃之理,又加之以水,更绝其复燃[73],此就身心共言之,以喻壶子之相绝无生意[74]。如果说“生机盎然”、身心俱动为有的话,则壶子相呈“湿灰”,身心俱寂,便可谓示之以无。巫咸见此无相,以为壶子生气真无,濒于死地,遂谓其“弗活矣”。

其次,有相之发。待到巫咸复来,壶子又“示之以天壤”,“天壤”即天文。《易传》云:“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彖传·乾》)天既是阳气的象征,亦是阳气萌发之源,故曰“乾元”(“元”本谓首,引申有始义[75])。万物赖阳气而生,是为“资始”,且阳气尽而物亦亡。壶子之所以称天文为“天壤”,正是为了突出天(阳)之生养义:壤本柔土(《说文》云:“壤,柔土也。”),是经过耕作的土地,利于作物生长,“天壤”即谓天(阳)能生物。相对于前日的纯阴至静,壶子此次所示乃阳气始生方动之相,即“机发于踵(踵谓脚后跟,此喻本根)[76]”。阳气始生,才发于根,微弱至极,身心尚未与物相接,是为“名实不入”。阳气初动,已见于外,巫咸亦得以窥。然此时气毕竟微弱,虽有而若无,故曰“见其杜权”:权者,变也,此谓生气(阳)微动状,“杜权”是指在闭绝中有生意萌动。巫咸见壶子生机萌发,胜于昨日,故又说他“有瘳矣”。

复次,相以有无不定。待到巫咸三来,壶子又“示之以太冲莫胜”。“太”者,至极义;“冲”者,本义为水向上涌流,此谓阴阳之气相互作用交融,并因而成和,《老子》云:“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四十二章》)“莫胜”,即莫克,谓“阴阳交融,莫适为主”[77]。“太冲莫胜”就是指气的太和之状,《德充符》云:“德者,成和之修也。”壶子已达坐忘,具真人之德,故能示以“一团和气”之相。和者平也,和气之发即为“衡(衡即平义)气机”。和气乃阴阳之气作用交融而成,虽为交融,却平而不偏,正(平亦有正义)而不倚,不阴不阳,亦静亦动,把捉不定。是以巫咸曰壶子“不齐,吾无得而相焉”。“不齐”即气不定之状,这种气之“不定”亦可谓或有(动、阳)或无(静、阴),若有若无,非有非无。

至此,壶子已示以三相,即无(至阴)相、有(阳之始发)相和有无不定(阴阳和合)之相,且总结道:“鲵桓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此处三焉。”止水喻地文,流水喻天壤,鲵桓即如钟泰所云喻“太冲莫胜”[78];审为定义,定而不妄动亦曰正,此即守气或“抱一”;渊者,本谓回水或深潭,此如陆西星云“深昧不测之义”[79],以喻壶子之相如渊之深而不可测知。壶子之所以能示此三相,在于其冥守气根,即体发用,其或阴或阳,或静或动,“收放自如”。而“渊有九名,此处三焉”之说也表明:不测之相之于壶子,盖可示者多焉,远不止于上述三例[80]

最后,相以虚无。待到巫咸四来,壶子又“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宗”曰气根,“未始出吾宗”谓守气不发。气者出于自然,亦自然而存在,自然即天,《天下》云:“不离于宗,谓之天人。”故钟泰释“吾宗”曰:“人与天合,则天即吾也。此于《易》惟太极可以当之。阴阳未兆,动静未分,盖一虚而已。”[81]《人间世》云:“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止于气根,了无“成心”,则能虚而待物,感应自然,此即所谓“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谁何,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虚而委蛇”谓无心而随顺状,“弟靡”与“波流”(按:当为“波随”[82])既云变动不居,亦有随顺之义。《易传》曰:“通变之谓事,阴阳不测之谓神。”(《系辞上》)此之谓欤!“未始出吾宗”已是言虚,无具相可观;至于“虚而委蛇”或感应自然,则也变化不测,无可名状,亦可谓无。面对此境,巫咸只有“自失而走”了。

然而,尽管壶子此次所示与其初示之相一样,亦曰虚无,但两虚无之间却大有区别:其初示者乃纯阴至静之相,此处所示则为虚而待物、动(感)而自然之相。不仅如此,壶子前三相之示可谓“有心”以为之(即示于巫咸以相),故曰“机”(“机”者喻发),其最后之所示却是“无心”而应之,故不言“机”。因此,壶子“示以地文”时虽曰“杜德机”,即止之于气而不发,然彼之“不发”实亦为“发”,或曰“有心”之示也。

经此壶子诸相之示,不仅巫咸“自失而走”,逃不可追,列子也方悟己学未成,甚至还“自以为未始学”。耐人寻味的是:其后列子修道,虽归家而“三年不出”[83],有似于隐逸,然其德却不离庸事庸行即人伦日用之事,乃至“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爨”(炊之事)者生存之所赖,一日不可无,然为卑者之职;“食(饲养)豕”亦为生存之所需,更是贱者之职。“卑贱”如“爨”与“食豕”者尚为之,何况乎他事!“爨”与“食豕”既以喻人生在世的最普通状态,也表明列子处世已无执著,“于事无与亲”。本来,人生在世之所行(尽管不免有偏失)与其所当行皆因生生而开显,亦皆为庸常之事,并无所谓高贵卑贱之分(庸者,平也)。然若囿于“成心”,则分别立见。同时,任何庸事庸行亦皆有其应对之道(术)。普通且“卑贱”如“爨”与“食豕”者,其中亦有道术在。所以,列子的“三年不出”与“爨”、“食豕”之行恰也昭示了庄子工夫论的主要内涵,即修道工夫有二:一为心斋或坐忘,此为静的工夫,如“一志”或神凝;一为“寓诸庸”之行,此为动的工夫,如正生(或致命)之行与技艺的“操练”。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工夫若成,自能“游于其藩”:虽居处世间而不系累于物,并在庸事庸行中尽显道妙。

【注释】

[1]此是从大处说,即以隐逸作为基本的生存态度而言(此情形极少),非谓偶发隐逸之志者,亦非谓迫于时势不得不隐逸者。就后一方面来说,儒家又何尝无隐逸之心,如孔子云:“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论语·泰伯》)并赞宁武子与蘧伯玉“处”(隐逸)、“出”(入仕)自如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论语·公冶长》)“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论语·卫灵公》)孟子亦云:“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孟子·尽心上》)且就孔子言之,他虽汲汲于救世,然当道不得行时,亦有“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公冶长》)之志。但隐逸之于儒家,毕竟不是其基本的生存志趣。

[2]这种隐逸,有学者称为“心隐”,即形体“虽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心则“保持一种特立独行”。关于“心隐”及其表现,参见王博:《庄子哲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77—185页。

[3]钟泰:《庄子发微》,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74页。

[4]林希逸:《庄子鬳斋口义校注》,中华书局,1997年,第56页。

[5]陆西星:《南华真经副墨》,中华书局,2010年,第53页。

[6]同上书,第60页。王船山亦云:“樊,藩篱也。游其樊,入人间世也。”(王夫之:《庄子解》,中华书局,1964年,第39页)

[7]钟泰:《庄子发微》,第86页。

[8]刘武:《庄子集解内篇补正》,中华书局,1987年,第97页。

[9]如《让王》曰:“使者还,反审之,复来求之,则不得已!”《天下》曰:“是故慎到弃知去己而缘不得已。”《让王》非庄子自著,可谓定谳;至于《天下》,其中的“不得已”是就慎到之学而言,不涉于庄子。

[10]钟泰:《庄子发微》,第86页。

[11]刘武:《庄子集解内篇补正》,第97页。

[12]钟泰:《庄子发微》,第75页。

[13]所谓“本之”,当指“不得已”的意义之本,非徒谓语词形式之相同。

[14]钟泰:《庄子发微》,第86页。

[15]参见高明:《帛书老子校注》,中华书局,1996年,第377页。按:此章郭店简之《老子》不存。

[16]参见同上书,第377页。高明也说:“‘不得已’,河上公谓为‘不得天道人心’,甚得其恉,犹今言无所得或无所获。有人释作‘迫不得已’,失之远矣。”(同上书,第378页)

[17]严遵:《老子指归》,中华书局,1994年,第143页。

[18]王念孙注:《广雅疏证》,中华书局,1983年,第101页。

[19]《三十章》中的“果而不得已”,帛书《老子》甲、乙本中皆作“果而毋得已居”,多一“居”字。高明认为:“帛书《甲》、《乙》本‘果而毋得已居’,今本皆作‘果而不得已’,无‘居’字。按‘居’字在此作语助词,与‘者’、‘诸’义同。……之王弼《注》,王本原亦有‘居’字,与帛书同。王《注》此文云‘然时故不得已后用者’,显然是对‘果而不得已居’之解释,‘后用者’即‘居’字之诠释。如经文无‘居’字,王《注》焉能有‘者’字?”(高明:《帛书老子校注》,第384—385页)郭店简之《老子》此章却无“果而弗(不)得已居”句,其文曰:“果而弗伐,果而弗骄,果而弗矜,是谓果而不强。”(荆门市博物馆编:《郭店楚简》,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111页)

[20]此章文字在帛书《老子》甲、乙本与郭店简之《老子》中大体相似,如帛书《老子》甲、乙本皆作:“故兵者非君子之器(也《甲》),兵者不祥之器也,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高明:《帛书老子校注》,第390页)郭店简本则作:“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故曰兵者非君子之器,不(引按:括号内文字为整理者所校补)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弗美也。”(参见荆门市博物馆编:《郭店楚简》,第121—122页)

[21]王弼:《老子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17页。

[22]朱谦之:《老子校释》,中华书局,1984年,第122页。

[23]焦循:《孟子正义》,中华书局,1987年,第161页。

[24]同上书,第257页。

[25]焦循:《孟子正义》,中华书局,1987年,第257—258页。

[26]按:《让王》中的“使者还,反审之,则不得已!”之“不得已”,“已”乃语助,通“矣”。此例甚罕见,可不论。

[27]早于钟、刘二氏,憨山德清等在解“不得已”时,即已赋其“顺物自然”之义。如憨山释《人间世》“一宅而寓于不得已”时云:“一宅者,谓安心于一,了无二念。即其所言,当寓意于不得已而应之,切不可有心强为。如此,则庶几乎可耳。”(释德清:《庄子内篇注》,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78页)又解同篇“讬不得已以养中”云:“此方教以使命之正道也。惟有至人,物我兼忘,顺物之自然,以游心于其间。事不可有心以强成,当托于不得已而应之,以养中正之道,而不失其守。如此应世,可谓至矣。”(同上书,第85页)宣颖解“且夫乘物以游心,讬不得已以养中”时,亦云:“随物以游寄吾心,讬不得已而应,而毫无造端,以养吾心不动之中,此道之极则也。”(王先谦:《庄子集解》,中华书局,1987年,第40页)然而,对于这两处的“不得已”,如果说“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尚有顺物自然之义的话,“讬不得已以养中”则绝非如此。

[28]林希逸:《庄子鬳斋口义校注》,第68页。

[29]《广韵》云:“迫,逼也,近也。”同时,“迫”又有急、切义,是为急迫与迫切,亦即“催促”。

[30]此处省略者,皆是“孔子”教子高如何传言致意之语。略之,不害整体文义。

[31]所谓“阴阳之患”,陆长庚云:“成则思虑烦劳,将使气郁而血不畅,故阴阳之患随之。”(陆西星:《南华真经副墨》,第61页)

[32]旧注释此“戒”多从成疏,曰“大法”或“大经”,义有不确。当从钟泰之说,即“‘戒’,守也。人之所守而不可稍违者也”。(钟泰:《庄子发微》,第91页)

[33]逸者,有释之义。

[34]如孔子云:“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论语·宪问》)

[35]如子夏云:“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论语·颜渊》)庄子云:“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大宗师》)荀子亦云:“死生者,命也。”(《荀子·宥坐》)

[36]如孟子云:“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弥子谓子路曰:‘孔子主我,卫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孔子进以礼,退以义,得之不得曰有命。”(《孟子·万章上》)又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孟子·梁惠王下》)又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孟子·尽心上》)

[37]此“道”是从本根上说,其与“道之行废”之“道”所指有别。

[38]关于庄子思想中道、天、命之间的关系以及道的造化性,详见第一章之“造化之道”一节所论。

[39]庄子虽未直言“正命”,然此义通过“正生”或“致命”之说而甚明。参见下文所论。

[40]钟泰释此句义甚善,且亦论及了“不得已”之本义(然在说“不得已”时,钟氏主要还是取其第二义),其曰:“‘绸缪’犹缠绵,谓人情之不容己(引按:“不容己”即“不得已”之义)处。‘达’者通也。惟通乎此,所以能‘周尽一体’。‘周尽一体’者,视万物为一体,而无有不到也。此为下文‘圣人爱人无己’发端。……‘不知其然’者,发于自然者也。自然之谓命,故曰‘复命摇作’。作而曰‘摇’者,作于不得不作,如有摇之者然。‘摇’者,鼓荡也。命本于天,故又曰‘以天为师’。‘以天为师’即以天为宗。曰师曰宗,一也,合之则曰大宗师。‘人则从而命之’者,‘命’,名也。圣人无名,人则名之圣人,非圣人意也。”(钟泰:《庄子发微》,第602页)

[41]“复”本返义,返本作反;“报”有应、答义。“反报”即反身应答本根之道。

[42]“中”谓心,“养中”即谓养心。

[43]“讬”同“托”,寄、寓之义。

[44]钟泰:《庄子发微》,第75页。

[45]真人之于喜怒哀乐,一应自然,无有胶滞,此曰“无情”,《大宗师》云:“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

[46]关于此“崔”,郭象释以“行”;向秀云:“动貌。”此义为成玄英所取;简文云:“速貌”(参见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04年,第236页)。上述几说相通。“行(动)乎不得已”既与《庚桑楚》“动乎不得已之谓德”之说相合,且“行(动)”与“不得已”之“已”亦彼此相应。后人释“崔”,却多失其义,如有林希逸、陆西星与憨山德清等解作“下”或“谦下”者,有王船山等解为“高”者。而钟泰却谓“崔”本当为“隺”,而径改之。认为“隺”同确,乃定之义,谓“隺乎不得已”意合于《应帝王》“确乎能其事而已矣”(参见钟泰:《庄子发微》,第137页)。义似有通,然不可取。

[47]如《老子》辟仁义礼智云:“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三十八章》)“明白四达,能无为(按:王本“为”当从帛书作“知”)乎?”(《十章》)庄子亦云:“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遊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大宗师》)等。

[48]“为名尸”、“为谋府”、“为事任”、“为知主”者,皆是“成心”之所致。

[49]王夫之:《庄子解》,第38页。

[50]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86页。

[51]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第634页。

[52]“神凝”之说出自《逍遥游》,是庄子论“藐姑射之山神人”时提出的,曰:“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彼处“神凝”是就本体与效验而言的,其与此处作为工夫来说的“神凝”意有不同。然本体与工夫未尝为二,彼之“神凝”正由此之“神凝”而成;且“凝”者,定也(《广雅》),聚也,有致一之义。所以,“神凝”作为工夫,与“一志”相通。

[53]此处虽仅曰“耳”,实则是统眼、耳、口、鼻、身等诸感官以言之。

[54]关于“听止于耳,心止于符”之义,注家所解纷纭,莫衷一是,且不乏纡曲烦绕、过度诠释者,如陆西星、钟泰、刘武等。此处释义有取于成疏。

[55]徇者,使也;外者,疏、远义。耳目“内通”,则不会囿之于外;而以止于符之“心知”为外,则免于逐物。

[56]关于虚与静的关系,详见第五章之“无为而治与‘小国寡民’”一节所论。

[57]此“为”多被与前“无”连读,当非。

[58]《说文》云:“忘,不识也。”之所以“不识”,亡之之所致。在古典文本中,亡与忘常互为假借。如亡假借为忘者:“心之忧矣,曷维其亡?”(《诗·邶风·绿衣》)“圣人之法死亡亲,为天下也。”(《墨子·大取》)又如忘假借为亡者:“敷前人受命,兹不忘大功。”(《书·大诰》)“不愆不忘,率由旧章。”(《诗·大雅·假乐》)“今日不为,明日忘贷。”(《管子·乘马》)

[59]此“物”为广义之物,既指具体事物,又指礼仪规范、政教法令等。

[60]按:“遗”亦亡(《说文》云:“遗,亡也。”)义,与“忘”相通。

[61]按:表面上,女偊似乎是说自己为“守”,而卜梁倚为“外”,实为互文。

[62]从本根上看,道气未尝为二,故总而曰“一”。如《在宥》云:“我守其一以处其和。”“处其和”显是言气,“守其一”亦重在从气上说,然倘若以道当此“一”,亦无不可。同样,《庚桑楚》所谓“卫生之经,能抱一乎!能勿失乎!”“勿失”是言气,“抱一”则可兼道气说。故就工夫论而言,守道往往是虚说,守气方是实际“下手处”。若工夫至于其至处,体用一如,道气之间更是言此即已著彼,如《大宗师》云:“而游乎天地之一气。”既已“游乎天地之一气”,非得道而何?

[63]按:老子的“归根”和“反复”(《老子·四十章》云:“反者,道之动。”)思想,当也源于《易》。

[64]《论语·子罕》云:“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夫子所绝者,其实就是“成心”。

[65]参见郭庆藩:《庄子集释》,第44页;陆西星:《南华真经副墨》,第14页;释德清:《庄子内篇注》,第20页。

[66]参见林希逸:《庄子鬳斋口义校注》,第13页。

[67]按:成氏“身心俱遣,物我兼忘”之说源自郭象“同天人,均彼我”之论(参见郭庆藩:《庄子集释》,第43页)。而王船山的“无我无人”、“物无非我”之说,亦可谓由郭说而来(参见王夫之:《庄子解》,第10、11页)。

[68]钟泰:《庄子发微》,第28页。

[69]关于“才或不才”、“用或不用”,参见第三章之“‘忘材’与‘忘技’”一节所论。

[70]参见郭庆藩:《庄子集释》,第299页。

[71]对于“德机”,林希逸、陆西星等解作“生机”,得其义也。然对于何以作此解,却未有说明。钟泰的“‘德’,即‘物得以生谓之德’之德,故‘德机’犹生机也。”(钟泰:《庄子发微》,第176页)钟氏之说,亦显粗糙。《管子·心术上》云:“德者,道之舍,物得以生生,知得以职道之精。故德者,得也。”道为事物本根,乃生生之源。德者因道而成,统之以道,故《庄子·天地》云:“德兼于道。”且圣人涵养成德,道既备于己身,德本身便也含有生生义。“德机”解作“生机”,实为自然。

[72]“机”本作“機”,“機”为弓弩上的发射机关,《说文》云:“主发谓之機。”故“德机”或生机谓生意发见。

[73]过去烧饭用土灶。饭熟熄火,灶者往往泼水于灰烬之上,以绝火患。庄子“湿灰”之说,盖取于此。

[74]火在燃烧时焰光跳动、热气升腾,亦如生气氤氲。庄子以“湿灰”喻“杜德机”之状,甚有神韵。

[75]《说文》云:“元,始也。”其以引申义训元,不确。

[76]《大宗师》亦云:“古之真人……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

[77]钟泰:《庄子发微》,第176页。

[78]参见钟泰著《庄子发微》,第177页。按:关于止水、流水之喻,注家较少异议,唯于鲵桓,分歧颇大。参核诸家之说,钟说为上,其曰:“知鲵桓之喻太冲莫胜者,鲵之为言倪也。《寓言篇》曰:‘天均者,天倪也。’均、衡一义。天倪为天均,则鲵桓之为衡气机无疑。此其一。‘恒’,磐桓也。《屯》之初九曰:‘磐桓。’屯,刚柔始交之卦也,故‘磐桓’为欲进不进之象,此与‘巽’为进退之义通。《屯》之下卦《震》(转下注)(接上注)也,而通于《巽》,盖兼地文、天壤而一之,非所谓太冲莫胜者乎?此其二。‘止水’、‘流水’文对,犹‘地文’、‘天壤’之文对也。止所谓不震,流所谓机发也。止水流水喻地文天壤,莫可移易,则鲵桓非指太冲莫胜而何!此其三。且以文章次序言,三渊接于衡气机下,首及太冲莫胜,曰鲵桓,而后上溯地文曰止水,天壤曰流水,于序亦顺,吾故断以鲵桓之为太冲也。旧解多未合。”(同上)

[79]陆西星:《南华真经副墨》,第118页。

[80]“九”言其多,非为实指。后来《列子·黄帝篇》详论“九渊”之名,拘泥之甚也。

[81]钟泰:《庄子发微》,第177页。

[82]《经典释文》云:“‘波流’,崔本作‘波随’,云常随顺之。”王念孙谓当从崔本作“波随”,其考证甚是(参见郭庆藩:《庄子集释》,第305—306页)。钟泰亦从“波随”之说(参见钟泰:《庄子发微》,第178页)。

[83]实际上,“三年不出”既可谓列子“专一做工夫”(释德清:《庄子内篇注》,第178页),亦可谓其“不复与世亢也”(钟泰:《庄子发微》,第17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