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物与物论

一、物与物论

逍遥或逍遥游是庄子思想的立言宗旨。欲达此逍遥,需审视人与物、人与世界的关系,反思定位人的存在。《齐物论》即是为此而作。钟泰云:“‘齐物论’者,齐物之不齐,齐论之不齐也。”[1]此说诚是。逻辑地看,“齐‘物论’”实由“‘齐物’论”而来。故欲明“物论”之齐,尚需明“齐物”者何谓;而所谓物,更先需仔细理会。

物在古代典籍中多为天地万物之统称。物首先谓“万物”,如刘武概云:“《玉篇》:‘凡生天地之间,皆谓之物。’《荀子·正名篇》:‘故万物虽众,有时而欲遍举之,故谓之物。物也者,大共名也。’本书《达生篇》:‘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2]公孙龙进而将“天地”亦涵摄于物,曰:“天地与其所产者,物也。”(《公孙龙子·名实论》)然亦有例外,《诗》云:“天生烝民,有物有则。”(《大雅·烝民》)又如《周礼》述“乡大夫”之职云:“退而以乡射之礼五物询众庶:一曰和,二曰容,三曰主皮,四曰和容,五曰兴舞。”(《地官司徒》)其中之“物”,皆作“事”解,此即为“事”之“物”,是为“事物”。

“事”之本义为官职,《说文》云:“事,职也。”在甲骨文中,“事”与“吏”同字。官职之设、制度之立,乃因于治世的需要,是为了解决相关问题,故官职及其职责之当行、之所行皆可谓之“事”。其后,“事”之官职义不断弱化,职责之“行”义渐成主流,“事”或作动词(义为修、治等),或作名词(义为政务或政事)。前者如《尚书·皋陶谟》云:“翕受敷施,九德咸事,俊乂在官。”后者如《尚书·尧典》云:“询事考言,乃言厎可绩。”又《皋陶谟》亦云:“政事懋哉懋哉!”“庶事康哉!”“万事堕哉!”等。至于后来不仅政务为“事”,人伦日用之行皆可谓之“事”,乃其义进一步引申的结果。无论是本义还是引申义,“事”皆为先民生存实践的现实展开,皆是人之存在的具体表现。

物之可以解作事,或曰“事物”的存在,表明事与物之间关系密切。此种密切性,往往在于物因事而得在,或者说,万物只有进入人类的生存之域,为人所谋划、利用、交换、欣赏等,亦即尽其所用,它们才具有存在的意义,从而获得其性。物融入、构成人的现实生存,并因此融入或构成而成其为物,正如《庄子》所示: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逍遥游》)

瓠之实或可为瓢以盛水,或可“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其性如何,完全在于人如何用它,赋予其何种存在意义。不龟手之药亦然。惠子与“宋人”执著于瓠之实和不龟手之药以某种特定属性,实是其心僵滞所致。此心封闭了事与物的通融性,亦封闭了存在。

物之所以能作为物而存在,不仅在于它关涉于事,甚至它本身就是事。故古人虽喜辨物,亦精于辨物,实则所言者往往为事,如《尚书·禹贡》述“青州”滨海之地的献贡云:“厥贡盐、,海物惟错。”“海物”即是海鱼[3]。其存在意义不在于种类之如何、体态之大小,而在于作为贡品之呈现,以及由此所彰显的政治地理之情状。又如《尚书·洛诰》云:“享多仪,仪不及物[4],惟曰不享。”祭享[5]之道必备币牲,以供鬼神之享,否则便不成其道。然祭享之成又不以祭物之丰盛与否为条件,而在于与祭者心之虔诚及行之合礼。若“仪不及物”,文质相乖,此“物”亦不为神所享。

物固然离不开事,因事而在,事同样也因物而在,正如《洛诰》所示:祭享之道必备币牲。事乃历史文化的具体展开,其主要内容虽以解决人的生存问题、协调人与人的关系为核心,最终则往往落实在如何处理物上。而且,倘无对于诸物的谋划、利用、欣赏等,人生自是枯寂,历史文化亦将为虚无,不仅物不成其为物,人亦不成其为人。只有通过事,或曰倾心参与到事中,人与物才能相互成就,各得其性(或曰各正其性),世界因此而敞开其意义,生生不已。人与物的这种关系,可从王阳明的“南镇看花”之说[6]中见其一斑:若无人观此花,心与花同归于寂;只有来观此花,心与物契,情与景合,不仅花的颜色“一时明白起来”,心与世界也“一时明白起来”。就此而言,自然是“心外无物”。所以,“成己”与“成物”、“尽人之性”与“尽物之性”是一体不分的[7]。理想之世必表现为天、地、神、人以及万物之间的协畅调和状态[8],世之所治即系于此,故《周礼》云:“以礼乐合天地之化、百物之产,以事鬼神,以谐万民,以致百物。”(《春官宗伯》)所谓“赞天地之化育”和“开物成务(按:务即事义)”者(《易传·系辞上》),便成为人生在世不可逃避的、应该勇于承担之责。

在《庄子》中,其所言之物,庶几皆如《达生》所谓“凡有貌象声色者”,而罕有事义。然不可便谓庄子主张人物隔膜、彼此悬绝,亦不可因人易受物之所诱而有“倒悬”之苦便谓庄子排斥物、否定物与逃避物,甚至以为欲达逍遥就必须“使对象(物)消失”。在庄子思想中,人与物同样是一体相关的;且其所谓逍遥之游也并非弃事绝物、“孤独无依”,而是应世而行、因物而化的,此即《天下》所谓“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对此,本书在前一章中(即“逍遥之游”一节)已有提及,这里再稍作申张:

首先,就本根而言,“通天下一气耳”(《知北游》),人与万物本为一气流通、未尝隔膜,故人若“壹其性,养其气,合其德”,自能“通乎物之所造”(《达生》),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德充符》)。若弃事绝物,何以能通达一气之运化?

其次,庄子所谓的逍遥,表现为“旁礴万物以为一”(《逍遥游》)。此种境界(“德”),实为“和”的体现,《德充符》云:“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9]真正的逍遥,不是绝物,反倒聚物。

复次,在《人间世》中,庄子还云:“且夫乘物以游心,讬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人生天地之间,自然要与物打交道,自然要面对诸种“不得已”之事,否则便非生存。其间,自然亦会陷溺于物、羁梏于事,心有撄扰,生犹倒悬。然所谓逍遥恰是在与物的打交道中才得以成就的,诚如钟泰所云:“游者,无入而不自得也。”[10]倘能“物物而不物于物”(《山木》),或者“应于化而解于物”(《天下》),则非逍遥而何?倘若绝物,又何所“乘”而能逍遥?!

因此,欲达逍遥则需积极地应事答物,而非逃避。就此而言,若谓庄子反历史、斥文明,则不免有偏。当然,庄子在论“坐忘”时亦云“忘”仁义礼乐,甚而云所谓“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实乃黥、劓其人(《大宗师》)。对于庄子此说,需要仔细考虑,明其本意。至于所谓“泥涂曳尾”之喻[11],亦需会看,未可轻易据此言其弃世。

关于论,《说文》云:“论,议也。”唐贾公彦云:“直言曰论。”[12]二说皆有未备。段玉裁指出:“毛曰:‘论,思也。’……凡言语循其理、得其宜谓之论。故孔门师弟子之言曰论语。……《王制》‘凡制五刑,必即天论’,《周易》‘君子以经论’,《中庸》‘经论[13]天下之大经’,皆谓言之有伦有脊者。”[14]是以论作为言说,乃有思之言,非谓随意、不经之语。而论之所言,其中自有理义,其方式可为“直言”、说明、辨析、诘辩等。所谓“物论”,即是对于物或事的言说,它反映了言说者对于世界或存在的某种看法或评断,如真假、美丑、是非、善恶、治乱,等等。

晚周之世,王室衰微,礼崩乐坏,社会动荡,思想观念分歧日益,以致诸论蜂起,莫衷一是。儒、墨、道、名、法等家奔竞于世,既张扬己说,亦评判各家是非,以祛邪说、正视听。结果不仅人心益乱,且若因言立事,事亦不免妄行,甚乃失性伤生,船山尝概云:

盖春秋以降,迄乎战国,其君既妄有欲为,于是游士争言道术,名、法、耕、战,种种繁兴,而墨氏破之;墨氏徒劳而寡效,而杨氏破之;杨氏绝物已甚,而儒又破之;其所讬俱以仁义为依,故天下之伤日甚。稽之以心,役之以耳目,而取给于言以见德;有其言因有其事,以其事徇其言,而天下争趋之。言道术者,乐于受天下之归,而天下翕然趋于膻以伤其生。[15]

对于庄子来说,如何看待物之纷纷,如何处置诸论之异,以宁静心神,领会妙道,通达逍遥,自亦其学之当然。《齐物论》即以解决此等问题为核心而逐次展开。与诸子立说往往从具体问题入手不同,庄子直接以“道眼”观世,他具体考察了心与物、物与物的关系问题,指出了所谓的“是非”成因及其执著之害,提出了明物之要与应物之方,等等。这些思想对于准确、深入地把握“无己”、“坐忘”和逍遥游等内涵,皆具有关键性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