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旮旯集(1969—1979年)
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
——陶渊明
旮旯集十四首并序
众口铄金,亡羊歧路,蜡炬成灰,荆冠农圃。农民五亿,世代田亩,我何人兮,敢言辛苦!人能亦能,扶犁学步,历述所遭,温柔非怒。
一
放逐离故土,萧然两袖风。妻孥人六口,行李一肩轻。相送惟至戚,凄怆悲此行。“莫作失意感,努力学农耕。小道幸无多,珍重步前程。”“亡羊缘歧路,失马不须惊。九折成良医,我今知所营。”积雪犹在眼,鸿雁又北征。朔风扬尘沙,身世叹飘零。
二
盘旋上陇坂,极目伤造化。断崖与枯岭,七沟并八岔。地瘠人民苦,水土流失大。古树栖饿鸟,鼠鼯出裂罅。狐狸暗窥人,野兔忽惊诧。浊流奔涧底,荒梁风飒飒。小女时啼哭,大儿每怒骂。前途困难多,行也休惧怕!
三
旮旯山村至,日落牛羊下。村犬吠远客,村人相迎迓。“樊迟閤家至,投师学农稼。”暂借一椽居,生产待计划。安身初得所,寸心似无挂。父老夜犹坐,先将桑麻话。
四
旮旯真旮旯,位置偏且僻。巨沟横其旁,群山四周蔽。瘠土人勤苦,薄田出大地。力耕待有年,庶可饱粗粝。嗟我被髠钳,中心常悒悒。携家来落户,爱其远城邑。清晓林鸟鸣,黄昏烟扉闭。竟日无车马,星月夜静谧。登高见远村,风静炊烟细。小道行人少,鸢飞天光霁。凌晨随众作,日落农事毕。虽曰劳动苦,喜能自食力。诸事随遇安,不求尽如意。
吾当老是乡,白首艺黍稷。
五
村媪抱鸡雏,午后至我院。啾啾相追逐,茸茸黄如绢。“此对送君家,防被猫儿啖。农村钱项紧,油盐靠鸡蛋。”老妻忙称谢,儿女尤欢忭。啄粟与饮水,羽丰步日健。家人爱母鸡,时时观其变。我愿有一雄,喔喔警起晏。
六
拙于过日月,一世误儒巾。坐至青毡破,生计倍艰辛。吕翁朝入市,代我市猪豚。叮咛善饲养,此物为钱根。昔日轻阿堵,今不名一文。螬李三咽后,仲子耳有闻。夷齐饮盗泉,未必怀千金。劳动有所得,岂谓负初心。小儿采饲草,长女喂养勤;大儿修棚圈,积肥供耕耘。猡猡心最广,饱食睡沉沉。待其体胖后,有以利吾身。
七
三窟不屑为,一枝庶可安。己酉秋八月,破土月之三。将以营吾庐,卜吉白云湾。村人怜余贫,助工不辞艰。筑墙毋须高,勿教掩青山。采椽毋须刮,简朴心所欢。陶瓦却须盖,秋风欲破难。六六方院小,土屋三四间。众力功易举,陋室固且安。杯酒谢父老,择日吾当迁。北窗可高卧,厨灶西之偏。圈棚宅东角,鸡埘屋之南。宅左辟菜圃,间艺菊与兰。宅右留小径,可往桑麻田。犹须待明春,五柳植门前。柔条垂千尺,轻招万壑烟。
八
斯文既沦丧,斯人天何厌?荆冠事农桑,三载遭荒旱;己酉已薄收,庚戌霜冻歉。春土辛亥好,人心犹不倦。入夏事转恶,云霓日夜盼。灼灼火南风,骄阳喷烈焰。我心忧如焚,我苗色急变。糜谷齐夹叶,玉米难抽线。饥馑已形成,顿觉生命暂。获罪无可祷,苍生谁复念?安得舍此身,赎尽人间难。举世腹得饱,九死心所愿。
九
辟谷我无术,食壤唯螾能。南山无薇采,饥肠辘辘鸣。临夜难入睡,曲肱待五更。晨兴至南亩,无力共耦耕。过午难为炊,老妻费经营。幼女不解事,怒嗔糊糊清。孔丘罹陈厄,弦歌犹有声。固穷曷至此!无聊叹此生。
十
黄昏抱愁坐,邻翁叩柴扉。黄谷携数斤,菜饼怀两枚。“午闻儿女哭,知子晨断炊。荒年都困难,无力与心违。区区莫嫌少,济君暂时危。”西江岂敢盼,感翁水一杯。嗷嗷各待哺,丰足有阿谁?相濡以其沫,相亲转相悲。
十一
漂母饭韩信,为怜王孙贫。岂望千金报,淳朴诚可亲。村中有吕媪,鬓发白如银。粗粝时啖我,为真饥且屯。文人无足观,伏枥志消沉。三烟虽堪饱,潸然愧古人。
十二
漠北寒潮来,十月雪山闭*。出门悲风号,茫茫迷天地。家贫事事艰,烧煨今不继。蓬茅雪底埋,枯枝何处觅!无米难为炊,有米炊不易。半碗夹生饭,儿女相对泣。黄昏风震闼,朔气入门隙。土炕冷如冰,布衾多年敝。娇女偎母怀,瑟索频战慄。环顾村闾间,八九拙生计。时闻饥寒声,广厦难周庇。袁安唯僵卧,静待天光霁。(自注：*农民谓大雪封山曰闭雪山。)
十三
食盐一角七,煤油四角内。生活必需品,论价殊不贵。一文何由来,阮囊久告匮。母鸡停生蛋,猡猡无食喂。三月惟素餐,不知咸盐味。白日劳动忙,入夜摸黑睡。百结鹑衣破,无灯难补缀。昔不事农桑,廪粟岁糜费。岂识农民苦,所事甚无谓。今日历此境,焉敢有怨怼。甘苦合备尝,寸心始无愧。
十四
家藏几卷书,子孙不知慕。室空徒充栋,凶年人饿肚。百斤统销粮,无钱难出库。莹莹儿女泪,我心有所悟。守缺复何为?恓恓求生路。毋烦老牛汗,身负求主顾。跋涉四十里,叩门羞会晤。主人解余意,启视按价付。幸得一杯水,暂活辙中鲋。
谢池春
晓耕南山,万壑烟雨。俯仰沉吟,情不能已。呕成一阕,何以书此。
草帽单衫,耕遍南山烟雨。野苍茫,凄迷远树。风尘路断,不闻行人语。子规啼,泥沾飞絮。亡羊而后,樊子亦能农圃,早忘却诗骚字句。凤歌听罢,白头应何处?懒云乡,离离禾黍。
庚戌腊月,从兄仪返里,招而往见于静宁饭店
一
获罪遭放逐,亲戚远避嫌。别兄二十载,自料一见难。怜我今有谁?感慨系百端。相逢虽故里,相会逆旅间。家事多舛错,兄弟北与南。斯地已无家,斯土犹恋恋。两杯泪共酒,一生苦与艰。近况何须问,窗外雪满山。
二
钳夫被人弃,穷居依稼穑。藜羹常不继,百结衣短褐。短发久蓬松,手皲面黧黑。来时虽洗沐,难掩饥寒色。岂是羞贫贱,恐兄心内恻。毋为弟悲恸,弟今有所乐。不作下层人,安知困与厄。相逢良不易,千金重此刻。一夕家常话,两颗童心热。
三
灯下促膝坐,双鬓各有丝。人生真若梦,偏忆孩提时。西河嬉浊水,南山捉螽斯。放鸽乘清早,摘杏上高枝。此景犹如昨,此情系我思。转怜儿女辈,相问寄言辞。
伤怀十首并序
故园偶过,无限悲凉,云泥阻隔,兄弟参商。往事历历,入我梦乡,旧景难觅,泫然断肠。
一
每见秋风总断肠,城西犹识旧门墙。归来欲赋归何处?松菊不存三径荒。
二
清晓城头放白鸽,暑期嬉水葫芦河。碧空白羽依然见,峭岸谁家稚子歌。
三
花木扶疏掩画堂,牡丹四月正芬芳。苍颜白发阿爷醉,笑觑孙儿读北窗。
四
八岁从兄我六龄,射鸦弹雀无时宁。樱桃颗颗逗相鼠,小巧竹笼蝈蝈鸣。
五
后园四月芳菲时,扑蝶摘花归去迟。青杏梢头才似豆,偷尝日日上高枝。
六
爆竹声声除夕忙,堂前团拜烛辉煌。童稚守岁围亲坐,闹闹嚷嚷争果糖。
七
小屋南厢仅一椽,寒暑研读度华年。青灯黄卷三更后,佳句吟成雪满天。
八
三十余年事物非,青衫落魄鬓毛衰。离离禾黍寻亲墓,满架诗书剩劫灰。
九
兄弟东西荆树分,牡丹枯死竹为薪。麦秸蓬蒿堆花圃,艺菊陶盆饲犬豚。
十
童年如梦梦亦甜,大梦觉时空怅然。行尽弯弯曲曲路,便埋何必故园山。
杂诗二首
一
陇原有小雀,俗称东方亮。爱其名副实,拂晓它先唱。夜色犹朦胧,薄雾连山嶂。物性固难夺,瞭然识所向。间关复间关,歌声和而畅。晨风起林薄,妙音天际荡。间关复间关,人畜出深巷。踏开村前路,耕遍原野旷。间关复间关,红日冉冉上。光热满尘寰,浮世呈万象。
二
西涉葫芦河,盘旋上陇坂。流急水声渲,路陡人气喘。黄土易流失,高原日削减。沟壑划地深,童山际天远。湾脑村庄寒,崖畔羊肠险。牛耕洼上田,人闸山下涧。连年灾害频,力争局势转。民劳岂可休,奋战夺高产。行行重行行,迷途今知返。艰苦何足畏,畎亩亦有俺。
有感八首并序
年逾四十,于今不惑。学农学圃,颇有所获。既贫且贱,述而不作。
一
晨起负耒耜,叱牛上阡陌。濛濛万壑雨,我耕犹不辍。沾濡何言苦,笑顾菽与麦。肥雨四月临,秋夏将有获。仰华俟其实,应知本与末。绿肥红瘦句,思及增惭怍。
二
八月夜守秋,枕块山头卧。寥廓天宇净,星月依次过。远近爝火明,流星划天破。狺狺吠村犬,切切泣蟋蟀。瑟瑟觉衣单,凛凛寒露堕。高呼三两声,群山相应诺。生活各有别,苦乐常互错。梧桐深院里,何人叹寂寞。
三
老夫扶耕犁,大儿抱粪斗。长女遗籽种,依次随我后。种罢东湾麦,复种南山豆。回首望老妻,担粪形影瘦。小儿方十龄,牧羊山坡陡。家中留幼女,看门饲鸡狗。六口不得闲,稀粥难糊口。悠然见南山,于我复何有?
四
老妻锄田归,苦苣盈一筐;小儿牧羊来,割草粗且长;大儿夯石磨,两女备炊忙;我甫释耒耜,种菜宅之旁。举家尽碌碌,难得疗饥方。如何陶靖节,散颜举酒觞?
五
麦出四月雨,一夜喜不眠。濛濛黄昏后,潺潺五更天。种我南山芋,艺我玉米田。得雨豆苗壮,草盛急须芟。思绪连通宵,农活浩且繁。花落何足怪?枝头桃杏蕃!
六
三亩自留地,经营抽余暇。黄昏送粪肥,壅土雨初罢。锄草废午息,辛勤历春夏。至秋喜收获,劳动有代价：玉米棒子长,洋芋块头大。甘蓝叶肥厚,谷穗亦不亚。寒暑各有功,雨露以时下。花开良足喜,叶落休惊讶!
七
西风起苹末,糜谷黄如柚。一料庄稼熟,农家心操透。趁时勤务艺,两头见星宿。天旱盼云霓,复恐风雨骤。黑霜坏幼苗,黄疸麦不秀,时时防灾害,日日与天斗。干卿竟何事?一池春水皱。
八
三星在我户,残月天际斜。雄鸡咿喔啼,池树噪寒鸦。碾场须及早,村人起喧哗。积雪入眼白,朔风震枝桠。老翁赶牛转,丁壮举连枷。羸牛喘呼哧,碌碡响吱嘎。时时呵冻手,须眉结霜花。众人耕作勤,岁功真可嘉。颗颗皆饱满,粒粒放光华。田园诚有乐,足食始堪夸。
水调歌头·中秋
和东坡原韵,而反其意。
明月有时有,何必问青天。上苍纵有宫阙,安得万千年!不欲乘风归去,谁处琼楼玉宇,谁受苦和寒?富贵与贫贱,料亦似人间。伤离别,畏谗讥,自难眠。心无挂碍,任它残缺任它圆。管甚尊荣屈辱,管甚死生得失,忘我乃为全。此语岂虚妄?碧海笑婵娟。
九日
独自登高独自嗟,无边秋色满旮旯。千条秃岭连衰草,几处寒村傍断崖。傲骨支离迁客病,东篱冷落故园家。一杯浊酒同谁饮,憔悴山头野菊花。
秋夜病中有怀
九月夜气凉,山村人卧病。俯仰百感集,反侧难入梦。才听孤雁过,复闻泣枭獍。明月渐入窗,碎影床前映。披衣依枕坐,悄然动诗兴。苦吟成七字,推敲谁与定?崆峒霜叶丹,天山松风劲。故人各一方,我今忧患并。孑然一身孤,途穷悲天命。情怀凭谁寄,冰心玉壶净。
怀友
边境传烽火,我思李梦阳。论文风雪夜,话别板桥霜。陇坂钳夫泪,天山远客肠。彩毫今在不?静待燕然章。
有怀
伯仁今安在?渺渺十余年。坎坷怜同病,凄凉忆旧颜。乌头竟未白,鹃泪已先丹。把剑挂何处,祁连雪月寒。
喜雪
一夜关门雪*,明春万石粮。山山皆堆絮,亩亩饱含墒。大被冬根暖,初晴细水长。饥肠犹辘辘,已觉稻粱香。
自注：*初冬之第一场雪,农民谓之“关门雪”。
喜雨
一场春雨透,可地禾苗青。旱象以其解,饥民赖此生。清晨锄麦豆,午夜听蛙声。田畯欣然至,产量细估评。
清明
山村冷落过清明,独步荒原觅有情。阳洼旮旯金璨璨,春光先得蒲公英。
寄友人
樊迟学稼入寒村,耕遍南山烟雨深。粗粝莼羹亦足饱,田夫野老自相亲。丹心常愿化为烛,清骨岂忧碾作尘。安得与君樽酒共,满园桃李话新春。
读庄子
一
钳夫人不齿,处境殊艰难。有司恒呵责,村人白眼看。举动辄得咎,唾面常自乾。敢言人情恶,时势所攸关。三余读庄子,寄情章句间。至理开茅塞,妙语解忧烦;鹏飞九万里,八千称大年;髑髅有至乐,腐鼠非所贪;逍遥游物外,无用或可全。吾聊以自欺,毋谓得超然。
二
匠石运巨斤,垩尽鼻无恙。宋庭难再试,其质久已丧。章甫之南越,屠龙遭诽谤。龟药不遇客,世世洴澼纩。穷居幽谷间,日暮心怏怏。
答徐圣卿
徐生圣卿,幼年曾就读于余,今春以诗赠余,师生情挚,语出至诚,然誉之太过,依韵和答。
半生落魄叹青衫,逝者如斯子在川。名节犹矜悲老大,诗书空读怅前贤。几行烛泪消耗尽,一曲凤歌详细参。垩笔忍抛事农圃,皮鞭牛后乐余年。
附：赠赵老师
徐圣卿
回首生涯时运蹇,肩山戴盆怅逝川。文彩风流希古圣,格高标致冠今贤。心血洒得桃李俊,笔墨舞就松柏参。人生缤纷堪去取,赵子春秋出何年。
水库礼赞
登崔巍之巨坝兮,凝望无边之库水。此群众创造之奇迹兮,该以何辞赞美?启开语言之宝库兮,寻觅绚烂之词汇。以三千六百朝夕兮,锤炼语言之精粹。挥闪光之彩毫兮,岂俗笔所能描绘?
俏丽无如西湖兮,凭自然之扮妆。奇巧有名园之池沼兮,供豪贵闲居欣赏。大无逾东方之沧海兮,令人深远难测。高无过九天之银河兮,亘古有谁曾涉?汝无放肆之波涛兮,使坚固之堤岸崩溃。汝无湍急之险滩兮,令舟人望而生畏。汝非巨涧恶溪兮,隐藏鬼蜮射工。汝非幽壑深潭兮,潜伏怪蛟毒龙。不作在山之清泉兮,孤零零自鸣高贵。不作废弃之古井兮,冷清清永远沉睡。钱塘之怒潮兮,蕴忠臣之怨恚。郁孤台下之清江兮,多行人之眼泪。叹飞泻之瀑布兮,将巨大之力量浪费。叹停潴之积涝兮,悲源头之乏匮。污廉士之灵魂兮,恶贪泉与盗泉。濯杨妃之凝脂兮,鄙汤池于骊山。汩罗江水兮,屈原沉沦。巴东巫峡兮,听猿涕零。皱一池之春水兮,皆何利于生灵?
汇涓涓之细流兮,澄浊浪之泥沙。锁逞凶之虬龙兮,浇原野之红花。使干裂之土湿润兮,使枯槁之禾抽穗。让牛羊繁息茁壮兮,让果树结实累累。是及时之雨露兮,是久旱之云霓。乃劳动之汗水兮,非上苍之浇漓。
象碧绿之麦田兮,予人以丰收之实惠;象碧玉杯中之美酒兮,令热情之人陶醉。象柔软之青罗兮,象晶莹之宝石,象清彻之明镜兮,象丰盈之乳汁,象少妇之情波兮,如此温柔;象幼女之笑靥兮,令我忘忧。
现于黄土高原兮,濯濯之童山当青;现于瀚海戈壁兮,不毛之地新生。现于江南兮,天下足其年丰;现于塞北兮,牧草何其芃芃。断巫山之云雨兮,俟河清其有日;容昆仑之溶雪兮,防淮泗之横溢。九百万公里之土兮,谁涂此瑰丽之彩色?人民随意妆点兮,要什天造地设?渠水潺湲兮,稻麦葱茏;电站林立兮,机器轰隆。工者踊跃兮,农者欢乐。将临泽而垂钓兮,泛轻舟而高歌。
歌曰：靠群力以成就兮,赖虚心而不废。愿将所有之能力兮,全部献予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