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老爸的记忆
老大无意中治好了温小丹的病，让我又高兴又自豪。
我高兴是为了温小丹，从此她再不会被可怕的癫痫折磨了。事后，我认真地上网查了一下才知道，原来癫痫病是一种很可怕的病，对于一些严重的癫痫病，地球上甚至还没有一种特别有效的方法可以治好它。
我自豪是因为老大，也因为我自己。为了救治温小丹，老大不惜冒着风险挺身而出；可如果不是因为我冒着风险收留了老大在前，老大也根本没有机会来做这件让人自豪的事情呀！所以说，我有充分的理由为自己自豪一把。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和老大的生活过得平淡而充实，我的情绪也不再像前阵子那样好好坏坏、起伏不定了。我已经不再偷偷幻想着哪一天一觉醒来，外星人老大已经不在我的衣柜里或者床底下，而是像一个梦一样自动消失了。这时候的老大不但不再是我的负担了，反而变成了我生活中不能缺少的一部分。
越来越多的时候，我甚至会因为有老大的存在而感到庆幸。你想啊，现在像我这么大的小孩大都是独生子女，在家里的时候，大都只能自己待着，自己跟自己玩，自己跟自己做伴。有几个人有我这样的待遇，每天晚上回到家里，有人可以陪着你聊聊天，和你一起讨论一些感兴趣的话题。赶上老爸老妈都不在家的时候，我们还可以下下棋，打打扑克什么的。甚至，当你晚上做噩梦的时候，还有人会及时地叫醒你。
更重要的是，那个人绝对地无条件地信任你。你要知道，在地球上，一个小孩子想拥有别人的信任是多么难得的事情。而拥有这一切你所要付出的，不过是一些零用钱，给他买一些海苔充饥，偶尔吃一顿熘鱼段就当改善生活了。这样想的时候，我会觉得，自己虽然是老大在地球上的依靠，但其实我这个“依靠”从老大身上得到的，也一点儿都不少呢。
可是，虽然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珍惜和老大在一起的时光，但说实话，我的心里隐隐地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老大不会一辈子都平安无事地藏在我小小的衣柜里或是床底下，迟早有一天，他会被人发现。虽然我努力想让这一天来得晚一些，再晚一些，可是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奇怪，这么让人无奈。当你苦苦盼望某一个时刻的到来时，它总是姗姗来迟，甚至跟你擦肩而过；而当你不想让某一天过早到来时，它却会不请自到，突如其来。
周六上午，外面正在下大雨。我们全家人都待在家里。我躺在自己的床上，老大躺在床底下，我们俩像往常一样把手放在床沿上聊天。
我问老大：“如果有一天，你能像一个普通的地球人那样在地球上生活，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老大想了半天，然后说：“和你去打篮球。”
我忍不住笑了，说：“这算什么愿望呀！真差劲儿！”
老大不服气：“为什么差劲儿？”
我说：“当然差劲儿了！如果是当初在研究所的时候，你有这样的愿望，那还凑合。可现在，你整天看电视呀，上网呀，网聊呀，对地球上的一切都越来越了解越来越熟悉了，竟然还只能想象出和我打篮球这样的愿望，那就很差劲儿了。”
老大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你没明白我的意思。虽然都是和你打篮球，但是和在研究所的时候是不一样的。那时候，你是在和一个外星人打篮球；而现在我所盼望的，是像一个地球人那样和你打篮球。”
我说：“哦，我有点儿明白了。说白了，你就是希望当咱们俩打篮球的时候，旁边的人看的是球，而不是你，是吧？”
老大说：“郝奇很聪明呀！”
我好气又好笑，说：“你这家伙，越来越不像话了，竟然学会讽刺我了。”
老大说：“你用词不当。这不能说是讽刺，这应该说是……是……”
我故意不吭声，让老大自己去费脑筋。费了半天的劲儿，老大也没说出那个比讽刺更贴切的词来。最后老大只好投降了，说：“郝奇，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我不想再为难他了，就说：“是调侃！”
老大一连声地说：“对，对，是调侃，是调侃。”
我接着说：“整天上网聊天，连个‘调侃’都说不出来，你这聊天的水平也太差了点儿吧？以后你得找个高手聊天，别净跟那些自称是‘外星人’的家伙胡聊。”
我说这话可是有来由的。老大最近在网上又是发帖又是留言，声称自己要找一个外星人网聊，结果不是被人当成疯子，没人搭理他，就是招惹来一些无聊的家伙，跟他胡说八道一番。为了这事，我还很严肃地劝过老大：“就算你真的想通过网络寻找自己的同类，也不能用这种方式呀！”老大当时的态度很认真也很谦虚，不停地点头说是。可最后他却反问我一句：“那你觉得，用什么方式才能在网上找到真正的外星人？”
我当时就被问傻了。我吭哧了半天，最后说：“上网寻找外星人，也只有像你这样的外星人才能想得到。我是地球人，我哪知道呀！”
老大眨巴眨巴蓝眼睛，突然大喜过望地拍了我一巴掌，说：“你说得对呀，郝奇！我肯定能在网上找到和我一样的外星人。”
我被他拍得直犯糊涂，我问他：“我什么时候这么说了？”
老大说：“咦，不是刚才你亲口说的，只有像我这样的外星人才会想到要在网上找到外星人？按照你的说法，地球上的其他外星人也肯定会上网，来寻找外星人的。”我哭笑不得，感觉好像自己中了自己的圈套。
教训完了老大，我又接起刚才的话题，我说：“说实话，老大，你的这个愿望虽然不算太大，可真想实现了，还真难。你想啊，你想让别人把你当成地球人，而不是外星怪物来看，至少你得变成地球人的模样呀。可这怎么可能呢？”
老大倒是信心满满：“为什么不可能？只要咱们俩天天在一起，总有一天我会实现自己的愿望的。”
我说：“别吹牛了，你以为自己是孙悟空呀，还会七十二变，想变什么变什么？”
老大看过《西游记》的书，还看过《西游记》的电视剧，知道孙悟空是谁。
老大说：“我才不当孙悟空呢。孙悟空虽然会七十二变，可他也不会变成外星人呀！”
我忍不住又笑，老大这家伙现在变得越来越好玩了。我从床上爬起来，探出身子往床下面看。老大也探出头来，问我：“你干吗？”
我说：“没事。我就想看看你现在是不是变得有点儿像地球人了！”
老大说：“我知道你是在调侃我。不过我觉得自己会实现这个愿望的。而且，我现在确实变得有点儿像地球人了。”
“是吗？这我可得好好看看。”我还想逗他，忽然听见外面有声音。是老爸。
我赶紧回到床上躺好。老大也像一只刚一露头的小鼹鼠急急忙忙缩回到洞里，藏回到床底下。
老爸推门进来，劈头就是一句：“你小子，怎么又躺着！小小年纪，不怕长出一身懒肉吗？起来！起来！”
我赶紧爬起来，坐到床边上。
老爸看了看我，说：“不对呀，郝奇，我怎么觉得最近你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就躺在床上。你有什么不对劲儿吗？”
我说：“没有啊。我原来就这样啊。”
老爸摇摇头：“少跟我打马虎眼！你以前在房间里很少躺着，就算看书或者听音乐的时候，也都是坐在桌子旁边的。”
我说：“是吗？我没注意啊。”我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不由得打起了鼓。这个老爸，不怪老大说他是妖精，他怎么连这种事情也会注意呢？这么活着他也不嫌累呀！
好在老爸也没有再深究下去。他对我说：“你妈妈的生日马上就要到了，你小子想怎么表示表示？”
我苦着脸说：“我的想法挺多，孝心也挺多，可就是钱太少了，想也白想呀！”
老爸笑了，说：“我就知道你得这么说。这样吧，你先把想法想好了，做个计划。要是想法不错，计划可行，老爸提供经费。”
“那太好了。不过，”我涎着脸说，“老爸，你能不能先给我一点儿经费呀？”
老爸说：“为什么？”
我说：“好的想法和计划，也需要一定的经费才能想出来、做出来呀！”
老爸说：“好小子，让你尽点儿孝心还挺不容易的，你事情真不少啊。”可说归说，老爸还是答应了。我心中暗喜，看来老爸今天的心情真是不错呀。老爸摸了一下裤子，却什么也没摸到。他穿着家居服呢，裤子上一个口袋也没有。我不等他开口说什么，一个高儿蹦起来，说：“你等着，我去拿！”
我用最快的速度冲到老爸老妈的卧室里，把老爸的外裤拿了过来。事后想想，这是我犯下的第一个错误：遇到好事的时候，冲得太猛，动作太大，太沉不住气。如果我能沉得住气，等老爸自己回到卧室里去拿钱给我，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了。
老爸一边从裤兜里往外掏钱，一边说：“你小子，叫你干活没见你动作这么快过，简直就是……”
我说：“刻不容缓啊！”
我正得意呢，几枚硬币被老爸的手带了出来，掉在地上，滚落开来。我愣了一下，想弯腰去捡，又下意识地停住了。这是我犯下的第二个要命的错误：出现险情的时候，心虚迟疑，当断不断。当时如果我不是因为太心虚，太犹豫，第一时间抢先把掉在地上的硬币捡起来，哪怕就当着老爸的面，钻到床底下去捡，也未必会把老大暴露了。可我偏偏心虚了，犹豫了。
老爸瞪了我一眼，然后弯下腰，捡起了落在床脚边的一枚硬币。还没等我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听见老爸“咦”了一声。我的心一沉，完了，这回可麻烦了！
老爸直起腰，伸手撩开了耷拉在床边的床单。老大的大脑袋慢慢地从床底下升上来，那情景就像《动物世界》里播放过的一个令人绝望的镜头：深藏在大海深处的一条大鱼被捕鱼人的绳索拉出了水面……
老爸的脸上却没有多少震惊呀意外呀之类的太激烈的表情。他甚至还露出了一点儿笑容，真像个老妖精似的说：“这不是老大吗？”
老大站在床边，站在老爸面前，低着头，全身不由自主地簌簌发抖。我赶紧跨前一步，站在老大和老爸中间。我拉住老大的手，对老爸说：“老爸，是……是这样的。老大他，他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所以……所以……我就……我就……那些外星人，就是去研究所的那些，他们不是去接老大的。啊不，他们是去接他的，可老大不是在等他们，所以就没跟他们走……”我一边颠三倒四地对付着老爸，一边暗暗地捏了一下老大的手。与此同时，我在心里拼命地想一句话：删除记忆，删除记忆！我期待着能够出现奇迹，能在这个要命的生死关头，拥有老大那样的超能力，让他能“听”见我的话。
老爸果然不好对付，他看看老大，再看看我，好像一眼就可以看透我们在想什么以及想做什么。
老爸说：“我听说，老大可以用手跟你‘说话’，是吗？你们现在在说些什么？”
我心里一急，却突然急中生智，把老大的手拉过来，递给老爸，说：“老爸，老大有话想跟你说。”然后我转回脸，对老大说：“老大，你别害怕。我正式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老爸。他不是坏人。”我故意把“介绍”两个字说得很重。我盼望着极度恐惧中的老大能够及时想起那天在客厅里，他让我帮他一个一个“介绍”杜晓威他们时的情景。
老大伸出手。那只淡蓝色的手抖得厉害，简直就像一片风雨中的小树叶。很显然，对老大来说，面对杜晓威他们和面对我老爸，根本就不是一码事！
老爸看着老大，说：“你想跟我说些什么？”老爸说着，伸出手去，握住了老大的手。老爸的手又宽又大，一下子就把老大的那只小蓝手包裹了起来。
老大没有让我失望。只在一瞬间，老爸的身体突然不动了，像一座雕像一样站在原地。
老大把手从老爸的手里抽出来，一把拉住我，说：“我得藏到衣柜里去。我已经删除了你老爸的记忆。一分钟之后，他就会醒过来。”
老大慌慌张张地躲进了衣柜里。我看着一动不动的老爸，心情很复杂。说实话，我觉得自己怪对不住老爸的。为了保住老大的秘密，竟然支使老大对自己的老爸“下手”；另一方面，我又有些提心吊胆，万一老大失手了，没能成功地删除老爸的记忆，那可怎么办？
我正在胡思乱想，门外忽然传来了老妈的声音：“老郝，老郝。”
我一惊，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老妈的声音越来越近，显然是往我的房间这边走来了。我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我一会儿看看墙上的钟表，一会儿看看老爸。如果老妈这时候进屋来，或者到了一分钟老爸还没有醒过来，那可怎么办呀！
老妈推开房门，看见了背对着房门的老爸，说：“你在这儿呀，怎么不答应我呢？”
老妈走过来，边走边说：“老郝，你怎么不理我呀？”
老妈走到老爸身边，有些奇怪地问我：“郝奇，你捂着嘴巴干什么？”
我赶紧把手放下，说：“没什么，没什么。”
老妈转过脸来对着老爸。几乎就在那同一瞬间，老爸的眼睛动了一下，然后整个人都醒了过来。
老妈推了老爸一下：“老郝，你怎么了？”
老爸皱了皱眉，说：“咦，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老妈看看老爸，又看看我，说：“我明白了。你们父子俩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呀？”
我赶紧说：“没有。哪有啊。”我一边说，一边朝着老爸挤了挤眼睛。
靠近中午的时候，雨停了。老妈和一个女伴约好了，要去逛街买东西。老爸开车送她去了。
我特意跑出去，确认老爸老妈确实走了，才跑回自己的房间里。我打开衣柜，想让老大出来透透气，老大却死活不肯出来。老大说：“吓死我了。这几天我都待在衣柜里吧。憋屈一点儿，也比被你老爸发现了强啊。”
我了解老大的心情。说实话，我也被吓坏了。我没有勉强老大。这时候，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我问老大：“刚才我老爸弯腰去捡那些硬币的时候，你怎么不把自己吊在床底下呢？以前你不是那样做过吗？那样的话，我爸也许就发现不了你了！”
老大说：“我当时都吓蒙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我哪想得到呀。再说，那时候我全身发软，就算想得到，也不一定吊得住呀。”
我叹口气，不再多说什么了。
我打开迷你音响，选了一支安静舒缓的乐曲，和衣柜里的老大一起静静地听着。
过了不长时间，老爸回来了。我赶紧关掉了音响。
没想到，老爸进屋以后，径直来到我的房间里。
我强作镇定地问老爸：“老爸，有事吗？”
老爸说：“没什么事。我只是想来看看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