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说唱新闻
1948年4月27日，《人报》发表过署名幽苓的短文：“瞎子阿炳来了！大宝娘……来听啊……把昨夜的继续讲下去吧！仅仅一分钟，小小的院子里已围上了好几十个人，三两个抱着婴儿的妇女和孩子，杂在人丛中哜哜嘈嘈的骚动。‘啊哼……啊哼……那盲者直起脖子，以破竹筒的干咳开场了。苍白的脸上，纵横着无数条风霜的烙印，满头斑斑的脏发，厚厚的一如灰堆上的枯败残草，平额下一双凹瘪的瞎眼更深了，说话时更像有什么东西含在嘴中，各位先生，太太，小姐们，慢吞吞，毛剌剌的粗嗓，如病后的工匠在有气无力地锯木，我看他累得青筋突起，喊得正响……今朝瞎子阿炳又来惹厌，交关对勿起！那么……今朝夜饭钱勿提，横下来的，黑饭，还没有着扛！……白色的唌沫渐向口角积聚，听众们站着不动，他吩咐老太婆收钱了。”[13]
这恐怕是阿炳“说唱新闻”最真实的即时记述了，我们可以从中清楚地感受到三点：其一，阿炳说唱新闻很受群众欢迎，“仅仅一分钟，小小的院子里已围上了好几十个人”；其二，阿炳十分困苦和败落，苍白的脸上纵横着无数条风霜的烙印，满头脏发，如枯败残草，今朝夜饭钱不提，黑饭还没有着扛；其三，阿炳说新闻抑或还有故事有连续性，就像说书人吊听客的胃口那样说到紧要处，“且听下回分解”，阿炳也来一个“把昨夜的继续讲下去吧！”
至于阿炳说唱有哪些内容，不外乎民间实事和时事新闻，如《蔡云坡云南起义》《枪毙上海流氓闫端生》《汉奸没有好下场》等。然而不管什么内容，阿炳高明之处就在于，当他听闻后，都能即兴化作自己心里想要说的、老百姓听得懂又喜欢听的话，他自编自唱，四字或七字上下句，句句有情，声声出彩！
2014年《锡剧经典唱段101首》新书发布会，钱铁民（左三）与钱惠荣（左二）
目前，我们能看到阿炳一些精彩的唱段，如“黄埔江边，十九路军，大刀列队，杀敌逞英……”“财主黑心，禽兽畜生，法院眼睛，只认白银，百姓倒霉，有冤难伸，瞎子阿炳，打抱不平”[14]。
年近九旬的钱惠荣先生多次告诉笔者，其实现今流传阿炳说新闻的唱词，并非阿炳当时说唱的原词，现今看到的唱词都是由他编写的。钱惠荣是著名的锡剧剧作家，1951年，他在无锡市文联工作时，就经手过崇安寺小学扩建校舍拆墙壁时发现的“良民证”上阿炳的照片，并翻印后赠送给有关文化艺术单位。关于阿炳唯一传世的照片，钱惠荣和他的同事，同在文联工作负责音乐的谷洛先生，生前不顾年迈体衰也曾多次到笔者办公室来告知这件事情，没有他们俩的努力，恐怕后人根本看不到阿炳的真实模样了。
1993年，钱惠荣参加了“华彦钧（阿炳）艺术成就国际研讨会”，撰写了《从“说新闻”看瞎子阿炳的艺术形象》。钱先生多年从事地方戏曲和曲艺的创作与研究，编写说唱唱段十分拿手，他知道阿炳喜吸鸦片，但他又对鸦片深恶痛绝，就编写了《鸦片本是外国生》：“鸦片本是外国生，一到中国绝了我命根，阎王拿出勾魂票，先点头边引路灯，如何好把洋烟吸？一费精神二费银，三餐茶饭常常缺，四季衣衫勿完整，五更寒冷少被盖，六亲断绝人看轻，开门七事无来路，勿怪八字怪自身，仔细想想无好处，悬梁高挂一条绳。”[15]他编的唱词形式活泼，语言风趣，比喻生动，寓意通俗，颇能体现阿炳说新闻的神韵。
阿炳说唱新闻有一个固定的开场：“说起新闻，啥格新闻，新闻出勒，啥格场哼。”笔者听祝世匡，道士伍一鸣、谢濂山、王士贤都唱过，其音调源于无锡道教的经赞，前两句出自“起忏”，后两句为“十六召”，道教中间的赞曲时常被阿炳随心填词张口就唱，如有首《赞三宝》，该曲旋律流畅，节奏生动，笔者曾配上惠荣先生编写的唱段《金圆券》，“金圆券，好东西，花花绿绿满天飞，早晨可以买头牛，晚上只能买只鸡”，唱起来果真朗朗上口，富有意趣！
关于阿炳说新闻是否用三翘板[16]击节伴奏，黎松寿先生是持肯定态度的。记得2005年6月在无锡有次我俩都参加的会议上，黎老还提出要到民间去找这副三翘板。笔者曾经询问过尤武忠道长，他说：“阿炳一般情况下，随手把手中的胡琴横下来，用手指拨弄几下琴弦就开唱了。”无锡地区流行的民间曲艺“说因果”（后改称“无锡评曲”）是用三翘板的，它不加任何丝竹乐器。老艺人平汉良曾对笔者说过：“阿炳身着破长衫，喜欢披件褡裢，褡裢前面有个小口袋，里面插上个烟筒，不用三跳边走边就说唱了。”这说明，阿炳说唱新闻时，三翘板是时用时不用的。
写到这里，有件憾事不得不提，前面笔者曾提及采访过的“说因果”老艺人凌俊峰和陆秀珍夫妻，1979年民间曲艺音乐集成，一开始笔者就接触他俩，采录他们演唱的剧本和曲调，时常到他们所住崇安寺游泗弄的家里去走访，当时他们已经年逾古稀。时隔数年，待笔者从其他老艺人那里知晓，凌俊峰是阿炳过从甚密的好友和近邻，阿炳说唱新闻的情况他最清楚。一个说因果一个说新闻，两人几乎天天在一起。说新闻是阿炳艺术生涯里十分重要、特别精彩、有声有色，且闻名于无锡城里的绝艺，后人却知之甚少。当笔者急赶着找凌先生了解阿炳卖艺的情况时，他们夫妇都已经作古了。笔者和他们近两年的频繁交往，竟只谈说因果不涉其他！笔者深深地责怪自己，怎么就没想到问一问！
说因果艺人凌俊峰、陆秀珍夫妇（1980年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