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道籍、传略

三、道籍、传略

关于阿炳被“议出道门”的说法,自阿炳音乐开始传播就传开了,这主要根据见于1954年人民音乐出版社出版的《阿炳曲集》,1963年《光明日报》发表的《瞎子阿炳》,1977年《人民音乐》第6期发表的文章,1980年《人民音乐》的《阿炳其人其事》等,这些文章都是杨荫浏先生写的,杨先生是我国著名的音乐史学大家,他既是阿炳音乐的抢救、采录者,又是阿炳音乐的解释、研究者。诚如田青先生在为《杨荫浏全集》作序时说:“世有伯乐而有千里马,世有杨荫浏而有华彦钧也。”[7]杨先生有关阿炳被“议出道门”的依据主要有两点:

一、阿炳参加了吹鼓手集团,道士们认为他丧失了他们的面子,把他排挤出了他们的集团,这样,他便变成了吹鼓手了;

二、阿炳30岁左右,由于他经常指出别的道士的演奏缺点,遭到同行妒忌,他自己向民间艺人学习了许多非道教音乐,同行认为他破坏了道规,是邪门歪道,因此,就被议出道门,也就是被赶出道门。

曹安和先生也在《回忆民间音乐家阿炳》[8]一文中说:“在他当道士的时候,由于经常和吹鼓手一起参加演奏,因而被排挤出道士的行列,变成了吹鼓手。他当吹鼓手的时候又因为常常在街头为群众演奏,而被排挤出吹鼓手的行列。就这样,他成了一名流浪街头的民间艺人。”[9]

1961年杨荫浏(左二)与曹安和(左一)

阿炳究竟被赶出道门没有?回答是肯定没有!沈洽先生在1980年前后曾经到无锡做过深入调查,对多年关注阿炳的《无锡日报》记者洪美、周卓人,市文化局的许亿和,电台的宋一民等做过反复采访和交流。他在所撰写的《阿炳事考一二及其它》[10]一文中认为阿炳确实没有离开过道门。

笔者在翻查无锡旧闻时发现,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有位名叫不律的阿炳东亭同乡人,在当年的2月2—3日的《新锡日报》的“无锡八怪录”专栏发表了《街头艺人瞎子阿炳》一文(这是迄今为止能看到的有关阿炳最早的介绍文章之一)。文中讲了阿炳的出生,7岁师从华清和做道士,是一个出名的小天师,华清和去世后,“他承继遗产遗业,然违背着清静道德,纵使道业败落,幸好弹得好琵琶,拉得好胡琴”。作者对阿炳的技艺这样描述:“风声雨声,山音水音,只需轻拢慢捻,既抹复挑,转轴拨弦,掩抑钩捺,便能曲曲传出,信手弹拉,哀乐立分,靡靡之音,使人心荡,凄切之韵,使人坠泪,神乎其技,妙造自然。”对于阿炳的街头卖艺,文中说:“阿炳背琵琶,拉胡琴,行于途,老伴侣或牵衣,或扶掖,如影随形”“翻靠着崇安寺的露天临时艺场,说噱拉唱,博得蝇头微利,自疗烟瘾饭瘾。”按阿炳1893年出生的年龄来算,其时他应该是四十五六岁。当时他已经失明,靠道业的收入已经无法过日子了,所以才被迫走上街头。但是逢每年的雷斋素,阿炳还是以当家道士的身份收取香火钱的,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雷尊殿(据尤武忠和华伯扬遗孀毛氏口述)。此外,1948年9月27日,无锡《人报》刊载了一篇署名徐叔豪所写的《瞎子阿炳巧断黑箱冤魂》,从该文结尾也可以看出阿炳一直在道观,文中谈了阿炳与董催娣“在困苦中共生活,真是一对患难伴侣了,现在阿炳在雷尊殿里值年当家,生活虽安定,谈不上写意两个字”。

笔者手头保存有一张1950年11月7日在阿炳去世前不到一个月,向江苏省苏南人民行政公署税务局缴纳字第8058号的《地价税缴款书》,上缴住址为图书馆路32号(雷尊殿),税款壹拾壹万玖仟肆佰陆拾元(旧币)的凭据。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说明阿炳至死都有道产和从来没有被赶出过道观了。

1939年2月2日《新锡日报》《街头艺人瞎子阿炳》(上)(不律)

1939年2月3日《新锡日报》《街头艺人瞎子阿炳》(下)(不律)

1950年11月7日华阿炳缴纳雷尊殿地税收据

1924年雷尊殿华清和(阿炳之父)与火神殿当家顾秋庭共立拨付依据

回过来我们再看杨、曹两位先生当时为什么一定要把阿炳议出道门,笔者在拙文《阿炳与道教》[11]中认为,杨荫浏和曹安和完全是为了顺应当时的政治气候,才把阿炳推入民间艺人吹鼓手的行列,标树了一位不畏强暴、勇于抗争的民间音乐家。他们救了阿炳,也救了《二泉映月》这首感人肺腑的佳作。

1993年11月钱铁民(左一)与曹安和(左二)在太湖

写到这里,笔者回忆起1984年初夏,笔者为了撰写江浙琵琶流派论文一事,专门到北京中国音乐研究所求教曹安和先生的往事。当时在请教完论文课题后,我们谈了无锡的地方音乐,谈到了阿炳,曹先生说:“当年从无锡给阿炳录音回天津以后,我们非常喜欢阿炳的音乐。有次在放录音时吕骥同志走进来,他边说边问‘这是谁拉的?功力不凡啊!’我们告知了原委,吕骥同志了解了阿炳的情况,看了资料,他问杨先生,‘这些录音可否借我听听?’事后一直没有消息,大约过了半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了阿炳的音乐,阿炳胡琴、琵琶曲已经被灌成了唱片(唱片编号为51189甲乙78转)。”自此,民间艺人阿炳的音乐传开了。

1993年11月钱铁民在华彦钧(阿炳)艺术成就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宣读论文

1993年,为纪念民间音乐家阿炳100周年诞辰,无锡举办了“华彦钧(阿炳)艺术成就国际学术研讨会”,中国音乐家协会的主要领导,全国各音乐院校和海外研究阿炳音乐的著名民族音乐理论家、演奏家齐聚一堂。会议内容甚为丰富,与会者宣读的论文就有数十篇,也许是为了配合此次盛会,无锡有关方约请南京出版社出版发行了黎松寿、张伯祎主编的《阿炳传略》(1993年11月),该书32开本,共129页,黎先生大家都知道了,张伯祎女士是报业所属《华东信息报》周末刊部的记者。《阿炳传略》一书有“清和八岁当道童”“琴弦绝唱”“落英似火红满天”等15个章节,从阿炳出生到离世写得很详细。记得在湖滨饭店会议室的分组讨论会上,中央音乐学院汪毓和教授当面对黎松寿先生说:“黎先生啊,《阿炳传略》书里把阿炳写得这样头头是道,里面有没有水分啊!”黎先生听后有些尴尬,他说:“这本小册子前面章节我是亲自参加写的,后面他们写得多。”意思应该是写作过程中做了些添加。日本友人笹本二郎是《二泉映月》的超级迷,他也参加了会议,就坐在笔者旁边,因为听不懂中文,别人发言时他硬撑着不让自己打瞌睡,听到这里他突然精神振作起来了,会后还问笔者汪、黎交流问题的具体情况。其实黎先生对这本书是有意见的,他夫人曹志伟在先生去世后曾说过:黎松寿出过一本有关阿炳的书,“当时是别人牵头出的,他对这部书很不满意,认为其中一些对阿炳的描述并不客观”。黎松寿的好友祝世匡没有参加研讨会,《阿炳传略》出版前他并不知道,事后笔者送给他一本,祝先生的眼睛晚年患有严重的白内障,看字得贴着书,他浏览了一下,以似乎是一种不当一回事的神态笑着说:“勿对啊!阿炳怎么会是这样。”2003年他接受一次采访时[12]就这本《阿炳传略》一书说“哦!不对的!诺,他(指黎松寿)人还在的哦,我还是可以说,大部分是假的”。

1993年11月钱铁民(左七)与参加阿炳100周年诞辰纪念大会的部分代表,在阿炳故居前的图书馆路口合影

笔者认为,对于一个有影响的历史人物,尽可能地理清事实应该是最重要的,实在不清楚的地方可以存疑啊!阿炳的情况就是如此,他生前没有受到过任何的重视,更不要说对他的生平、家史或者从道、学艺、街头卖唱等经历有过什么史料性的记载,也许有些事情他自己都说不清楚。阿炳一曲成名后,他的不凡人生和坎坷生涯受到了社会的广泛关注,那么多艺术门类都用各自擅长的文艺形式来表现他,对此可以另当别论,皇帝都可以戏说,何况是阿炳?然而从传记、学术分析和史实研究等层面来看,应该事事求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