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信仰

宗教信仰

宗教作为文化现象可以分为实践和理论两方面。文化多指其实践方面,但若只从文化思想考察,则是以理论为主而兼顾实践;其实也可以说是从实践联系理论而寻找其思想核心。至于宗教的对外作用等可作为另外问题,姑置不论,先只分析其内部。

宗教很多,难以概括,不妨以一例多。宗教的复杂,全世界各国莫超过印度。印度本地产生的历史长久的宗教是所谓印度教或婆罗门教以及佛教、耆那教。外来的有拜火教、犹太教、伊斯兰教、基督教。后起的有锡克教。所谓印度教是外人起的名字。“印度教徒”(Hindu)这个词是波斯语的叫法,但印度语也接受了。这一教中有不止一个教派。其他教也大多包括不同教派。例如耆那教有两派:天衣派、白衣派。用基督教一词可以统称罗马正教(天主教)、希腊正教(东正教)、新教(基督教)各派。若要从文化思想上概括考察,必然要以宗教哲学为主。这又是以印度的为最复杂,曾经过长期的全面的争辩,又有长期发展的复杂的实践“仪轨”加上抽象的神秘解说。因此,可以从印度的宗教各派争论的哲学问题考察起。

印度宗教哲学中争论的问题其实也是其他宗教中共有的问题,不过各有所侧重。这些问题看来抽象,实际有具体内容;看来神秘难解,实际对其内部说是可解的,对其外部说也是可解的,不过解说不同,答案也不一样。有的是不联实际就显得奥妙,联上实际就不难索解。

这些问题排列一下可有十个。每一个问题含有一对相反的概念,故成为问题。

一、神、人问题。宗教信仰必有神,神有各种各样。有神必有人,无人亦无神。犹太教的耶和华(神)创世之中必创亚当(人)。印度宗教没有创世,世在前而神在后。人对神虽是顶礼膜拜,实际是求福避祸。神地位虽高,却仿佛是件道具,是工具,是手段,是财富的来源。神人关系是很自然的,有点交易性质,其中没有问题。后来才出现神、人问题,大概是由各教、各派纷争的辩论所生。于是对神的解说有分歧了。印度的神始终不是主宰,和中国的玉皇大帝不同。有的神有妻、有子、有些部下,对人也可以作朋友,但不大关心。神、佛、耆那(大雄)都是“自了汉”,人求他,他才肯帮忙。印度不大讨论神、人关系。这是欧洲,特别是近代才有的问题吧?是因为人抬起头来了吧?印度的神,早期的仿佛古希腊的群神,有时和人有接触,但关系不大。人是主动的,或求告他,或冒犯他。有的神后来成为大神,不过问世事,如同许多佛各自有“佛土”,与人无涉。有的佛可收信徒入境定居,这便是阿弥陀佛。有的神为自己修行或则发愿心才在人间游行,管管世事,如佛教的菩萨。有的神偶然化身入世降魔救人。这些都是神话传说及民间信仰的神。宗教哲学家讨论的神、人关系的问题是:神有形无形?神和人是二是一?这两个问题看来很玄妙,但和实际关系极大。神若无形,偶像便站不住了。神、人若可以合一,人便具有神性,神也具有人性,作为中间人的教会、祭司之类便不必要了。这两个哲学问题对于宗教实际的关系太大了。抽象辩论,外人看不明白,内部的人心中很清楚。对神的怀疑也从开始就有,一直继续并发展到否定,但没有更发展。大概是因为许多教派的神是“有若无”的,重要的是神的代表即神、人的中间人。一对照,中国的道教的神系以及神和人的关系就显得突出了。可是中国从来没有着重讨论过神人关系问题。大概是因为太自然了,天上人间太相似了,神可以下凡,人可以成神、成仙,没有什么怀疑的余地了。神界不过是人界的放大复制。在中国,道教的神、鬼、仙加上互不侵犯的佛教的如来、菩萨、罗汉,足够一个大国,应有尽有。其体系之庞大,结构之完整,全世界宗教恐怕少有能相比的。这完全是和人间相对称的一套,力量却超乎人间,对人间经常指导并干涉。这种神界、人界双重关系之密切也是世界其他宗教少有的。家家户户都有灶王爷驻扎,年底上天汇报,这也是别的宗教没有的。

神是另一种人的象征符号。无形的神也有世间有形的代理人。没有神的也会有人作神的符号。把活人当作神也是中国最发达。本来招牌是商店的符号,后来商店成为招牌的符号。人对于象征符号还不认识的时候,神人关系的问题是提不出来的。提出来也是抽象的,不好解答的。

二、主、客问题。这也是较晚才提出来的问题。起先连精神、物质或则心、物的问题也提不出来。提出来的只是追问精神。这还不是追问到灵魂、神,只是问:个体精神,人的精神,能不能脱离身体?怎么脱离的?是否独立存在?这便是所谓“我”的问题。人人有个“我”,这“我”是什么?是肉体吗?死人有肉体,说不上还有“我”。那么“我”到哪里去了?有“我”和无“我”问题在印度很早就争论起来了。《奥义书》发现并承认了不灭的“我”。耆那教认为有无数的“我”叫作“命”,无处不在,是一个一个的。“命”是生命,所以不伤生(“不害”,戒杀)是第一教义(最高法)。佛教提出“无我”,否认有永恒的个别的精神实体,用另一套公式解说人的生死、“轮回”。这个问题在不讲“轮回”的宗教中没有,因为灵魂是上帝创造的,是不灭的,没有问题。但在没有上帝而有神的宗教中,这是很重要的问题。精神若不能独立存在,神的存在就成问题了。承认了精神才能承认精神的“象征”的“意义”。可以不叫作“精神”,甚至可以叫作“物质”或其他,但“意义”是一样的,即永恒存在,只发号施令而不见形体的那个神。所以问的只是“主”而不是“客”。宗教追问主、客问题不等于近代所谓主观、客观,或则精神、物质,或则意识、存在之类的主体、客体问题。那些是近代哲学问题。宗教问的主体只是精神一方面的问题,认为物的方面不成问题,人人看得见,不成为对立。约八、九世纪的印度哲学家商羯罗才在《梵经注》一开头提出:“你”和“我”是像昼和夜一样有鲜明分别的,怎么能说是合一的呢?这算是涉及了主、客问题,实际上还是继续传统那条线讨论下去的,还不到近代哲学家笛卡儿提出“我”的问题的程度。在没有对神发生根本怀疑的时候,主、客问题也不能真正提出来。不过讨论“我”时“你”已经暗含在内了,但还不能认识。至于佛教的“无我”到后来,尤其是到中国,“我”公然出现为魂灵了,“无我”由本体化为道德了,问题被取消了。中国人不管主、客对立问题,重视的是上下、尊卑,而不是平等对立。(例如乾、坤)

三、常、断问题。这是印度宗教哲学,特别是佛教“大乘”理论的说法。“常”指永恒、绝对,“断”指其反面。佛教讲“无我”,不能不讲“无常”,反对其他宗教教派主张的“常”,但又不赞成“断”,认为不能全盘否定;要讲“无常”而“常”,“断”而不“断”。说法很玄妙,仿佛讲绝对中有相对,相对中有绝对;但是本来意义仍在宗教方面。例如争论的一个主要问题是:“声”是“常”还是“无常”?“声”是词(口头说的,不是书面写的,所以是“声”),即语言,指的是神圣经典,即《吠陀》。从根本上说,语言若是人为的,不永恒的,什么神圣经典的话也就只能是不永恒的了。那么,佛教自己的经典呢?主张“大乘”理论的讥笑传授“小乘”理论的人为“声闻”,即迷信听来的传授下来的经典,仿佛是教条主义者。“小乘”理论家不承认有大小“乘”之分,对“大乘”置之不理,认为擅解经典,仿佛是修正主义者。但是“大乘”佛教理论也反对“断”。“断”就是说,既不永恒,人死就完了,没有什么地狱报应了,于是也不必讲修行、讲宗教了。这当然不行。所以要讲非“常”,非“断”,由此论证别人讲的都错,我这一派才是唯一正确的。这一点,大小“乘”都一样。从哲学方面讲,这类辩论对哲学问题有所发展,但和近代哲学所问的问题并不一样,和中国哲学问的也不一样。因此中国佛教对这问题不作哲学的关心,只作宗教的关心,把“无常”当成只是死,甚至有“无常鬼”“黑无常”“白无常”。中国哲学家是喜欢“放之四海而皆准,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的不变真理的。“无常”到中国也变了。

四、我、梵问题。这两个词是印度哲学术语,在印度已成为常识。佛教则用另一些术语。“我”指精神个体,“梵”指精神全体。但是也可以不专指精神,那就是辩论个体和全体的关系问题。很早便提出了“我”即“梵”,或则“梵”即“我”,或则说“你是它”。或则说“非也,非也”。这就是说,任指什么都非全体,任何有限都不是无限,无限是说不出的。无限才能说是全体,所以全体是说不出的,只好说是“梵”,其符号便是“唵”,成为咒语。看来这个问题很奥妙,很神秘,为什么印度古人那么热心讨论,到了近代又得到不少人(例如诗人泰戈尔,还有欧洲人)不断大加发挥呢?原来这一问题包含了无数问题,其意义不仅是宗教的,而且是社会的。个体和全体的性质是一是二?个体有无差别?全体统一为主,还是个体差别为主?哪一方面是现象而非本质?能不能将个体的集合作为全体?或则将全体的分解作为个体?是否全体即等于个体的一切?个体只能以全体为一切?如此等等明显是现代中国人所谓人生观的问题。近代印度人受到外来侵略压迫,又感觉到内部矛盾,急欲觉悟、团结,树立自信。思想家求助于古代哲学,在外来的民族主义思想上打一个“梵”字符号,念一声“唵”字咒语,当然可以增加力量,用古利今,但仍不能为老百姓所领悟。而且古语有古义,难于完全适合今日需要。直到甘地才抬出一个“不害”(戒杀),对外译成“非暴力”,作为罢工、罢市、罢课、游行等一切不合作反抗运动的土产原则的符号,才为大众接受。于是梵我问题回到宗教哲学上来,去和康德及黑格尔的理论争辩是同是异去了。这个宗教哲学问题的起始和结束,在上古和现代,是印度文化中很值得考察的问题。这是中国没有的。佛教也不用术语“梵”。中国只争论过“涅槃”和“佛性”问题,意义有些类似。但在中国讨论个体只有一段时期,因为中国长期是大统一国家,而且是以巩固的家族为基础的,和印度不同,所以这个问题的文化意义在中国不那么大。在中国,个体仿佛是不单独存在的,是依靠各种关系而存在的,可以说处处都是“梵”,而“我”不成为问题。

五、空、有问题。这是佛教“大乘”理论的提法,约出现于公元前后一段时期,由佛教哲学家龙树提出全套理论。以后扩展了,又变为“非有”(无)、“有”问题,内容不一样了。这也可以理解为否定、肯定问题。对象都是指的“存在”。这好像是讨论欧洲哲学的所谓根本问题,其实不然。这问题在印度没有发展到欧洲近代哲学那样程度。欧洲哲学一贯追究“存在”问题。印度哲学也论“存在”(有)。中国哲学也讲,却没有专题。“空”“有”“存在”都是外国词的翻译。稍一考察,可以发现,大概欧洲是在不断追问,尤其是从近代到现代,不但问存在,还问我们怎么知道存在,怎么认识,怎么描述。印度是对存在摆出问题,然后作答案,在答案上反复推敲。中国则是对存在直接作答案,推演下去。因此“空”“有”问题传来中国也只热闹一阵子,问题转移,随即过去。印度为什么会争之不已?开始是佛教内部问题。先讲“一切有”,忙于分析物质和精神世界的一切因素(“法”),排列出来,建立系统,以为完事大吉了。为什么一定要承认这个系统呢?不同派的当然不服,便提出怀疑:不论系统对不对,一切肯定其存在就不合“无常”教义。所以要从否定开始。“空”就是数学上的零号,在印度语中是一个字。从“零”开始。“零”不是没有,所有的数最后都可归结为“零”。“零”也是终。数建在“零”上。“一切有”变成了“一切空”。那么“空”是什么?说不出来。“零”不能不是一种存在,但无法描述。所以把它“悬搁”(欧洲的现象学说法)起来。于是探寻“空”的后面,发现了“识”(也是现象学的发现),再一发展,转成了“法相”,“唯识”,“空”又变成了“有”。这是佛教哲学史除了秘密宗派以外的要领,而密宗的理论仍是从“空”“有”而来的,不过说法不同。这一争论在佛教以外没有明显大扩散,只招到一些批判。传到中国,译解成为汉语的“空”和“有”。“空”等于“无”。“贵无”“崇有”和印度的似是而非。印度的是印度佛教文化中的问题,是与教派存亡有关的非争不可的问题。中国的是中国文化中的问题,和政治社会有关,但不是存亡问题,所以一阵子就过去了。

六、真、幻问题。这是印度的长期争论问题。问题不在“真”而在“幻”。“真”即“存在”,二者是一个字:sat。“幻”是什么?中国人说“真、伪”,“幻”应当是“伪”,是假的,还有什么问题呢?照欧洲人说法可以是本质和现象问题。本质是真实存在,现象呢?不能说现象不存在。不存在的只是“虚假的现象”吧?印度哲学家商羯罗发展出一套“幻”的理论,和佛教讲的“幻”有些通气。“幻”(摩耶māyā)不但是存在而且不仅是现象。常举的例子如:把绳子看成蛇。绳子本身不是蛇,但确实被看成了蛇,这便是“幻”。这岂不是错误的认识?说世界上充满了“幻”,这不是说世界不是真的,说世界不存在,而是说认识世界有错误。明明只是一个人或则一块石头,你看成了神,那也不能说你错,然而对于有真正认识的人说,“人”是“真”的存在,而“神”是“幻”的存在。世界是“梵”,世界又是“幻”。于是“梵”作为“神”,是“真”的;而这个“神”又是“幻”,是你认为的神。这另起一名叫作“自在”。这就是大家拜的神。商羯罗的理论“幻”和龙树的理论“空”同样遭到许多反对。原因很简单。他们想给宗教找寻合理的解说,结果几乎从根本上否定了宗教。这同另一位印度哲学家相似。鸠摩利罗为了论证经典正确讲了许多道理,结果是把讲道理(理性)推上了第一位,宗教和神也需要理性来证明了。宗教是信仰,不能讲道理。宗教理论只能“述而不作”。所谓论证只是说经典或则祖师说的“神谕”如何正确。若作辩解,等于承认了怀疑,无论怎样高深、玄妙,也是不能容许的。耆那教的“或许说”也是这样,可此可彼,结果也否定了神。

七、是、非问题。是非有什么问题?本身无问题,问题在于是非标准。印度人叫作“量”,好像用尺作标准来量东西。这是印度逻辑的出发点。可以说,在近代欧洲人以前,印度人已经注意到认识论,问到知识的来源和标准了。但是印度人的追究不同于欧洲人如笛卡儿、培根、康德等人的追究,不是近代哲学。对于印度人的“量”和逻辑(“正理”,佛教称为“因明”),中国人也不热心。中国人一直不觉得有追究这问题的必要,因为认为圣人早就解决了,没有像印度人那样还在答案上提问题。“量”在印度通常认为有四个:一是现量,即感觉所得。二是比量,即推理所得。三是譬喻量,即由类推而来的知识。四是圣言量,即由已有的权威(神、圣人、经典)而来的知识。大约五世纪的印度佛教哲学家陈那提出“量”只有两个:“现量”和“比量”。其余两个都是附属于“比量”即推理的。这是思想上起了革命。特别是“圣言量”,要依推理,那么不合理的“圣言”怎么办呢?当然说是“圣言”没有不合理的,不容怀疑的。可是漏洞开出来了。这一理论在佛教中还有发展,但只在理论体系中取消了“圣言量”,实际上还是照旧,反而给不立文字、不仗语言的秘密宗派开了路。由此可见,可能是创新的革命思想也可能反而为另外的什么思想打了头阵。尽管如此,这一理论还是为各方所拒绝。在中国更无响应。“圣言”当然是“量”,甚至是唯一的“量”。有什么可讨论的呢?听从就是了。

八、因果问题。因果联系着报应,印度人讲得很多。由于佛教传入,中国人也都知道因果报应。但一般了解的只是同类事件的先后次序,严格说这还不是因果。种子和大树并不同类,怎么种子是因而大树是果?前世的因怎么隔了一代才结果,这中间一段埋藏在哪里了?讲不清因果便讲不清报应。没有因果报应,宗教,不仅是佛教,便站不住,失去信仰了。所以佛教讲出“因缘”理论。“因”是基础,“缘”是条件。种子是“因”,但若没有土壤、阳光、空气、水等条件具备,种子不能变成树。这一套“因缘”理论极为巧妙,解答了很多问题。可是又为“空”开了路。若一切都是由基本条件(因)和辅助条件(缘)而生,那么它的本身只能是“空”了。这一来又影响了宗教的根本。还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继续追问,否定。这很危险,怀疑下去,会引向虚无主义,宗教自己否定了自己。另一条路是打倒一切,留下了自己,走向神秘主义。论证可以否定一切。信仰又肯定一切。信仰至上。“因缘”等理论不过是否定别人,并不否定自己。因此,讲“空”、讲“因缘”的龙树既是善于否定别人的理论家,又被神秘主义奉为祖师。中国没有对因果产生怀疑,没有对“圣言”提出问题,所以“缘”在中国转为“缘法”,可以“化缘”。这理论在中国文化中没有引起问题。大概中国文化思想向来不喜欢怀疑论(除了一篇《楚辞·天问》),更不喜欢虚无主义。中国人也许不喜欢所谓宗教,但特别喜欢信仰,最善于造神,从三皇五帝尧舜禹汤造起,络绎不绝。

九、苦、乐问题。印度人经常苦、乐并提。佛教讲“一切皆苦”,但是又宣讲“极乐世界”。修苦行确实是印度教比其他宗教更为强调,但苦行不是目的而是手段。为得到“法力”“解脱”或实现其他意图而修苦行,这是为乐而苦,不是以苦为乐。例如雪山女修苦行是为了得到大自在天的爱情和婚姻,结果如愿以偿,两位修苦行的男女神大享其乐。所以由苦得乐,出苦入乐,正是宗教宣传所必需,而且是征取信徒的途径。宗教决不是以苦为至上,要求信徒受苦,仿佛越苦越乐。这不是任何宗教的教义。若想那样创教,只会把信徒吓走,把自己孤立起来。究竟什么是苦?佛教先说“一切”,其实只提出几条,生老病死以及别离和“怨憎会”之类。但是“苦行”(这不是印度原字,原字tapas只是“热”,不是“苦”)确实是印度宗教思想中最为普遍的信仰。“苦行”必然产生“法力”,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对此也不是没有疑问,但很少公然问出来。绝食和折磨自己仍然是达到目的的手段之一。这本不是印度特有的,不过这信念在印度分外强烈。佛教开始曾反对苦行,后来妥协了。传到中国,竟然信仰“焚身供佛”,烧香疤,剁指头,刺血写经,大违戒杀原意。好像中国有些人提倡苦行也不在印度人以下,还有点超过。但是类似佛教“头陀”的欧洲方济各教派标榜“清贫”,到中国传教不受欢迎,可见中国人并不真尊苦。

十、美、恶问题。这是欧洲哲学和中国哲学中很注意的问题。美、丑,善、恶是伦理道德问题。偏偏印度人不重视。“善”和“真”是一个字:sat。“美”没有专门术语。从文化中找原因,可以说是印度的“法”和“业”使这个大问题出不来。“法”把一切生活言行等等都规定了,不能出轨,善恶美丑的界限划定了,还讨论什么?“法”就是“善”。“业”依照“因果”规律决定了一切,一切都无法改动,只有依照“法”的规定行事才有来世希望。都注定了,不由自主,那还管什么善恶美丑?命该如此,服从第一。道德规范,美丑标准,都无可讨论了。“真”也就是“美”。佛说“涅槃”就是“美”。印度艺术中有“美”,那是外人的看法和说法。中国人以为很丑的,印度人丝毫不觉得。到近代,才出现以传统哲学解说新旧艺术作品的问题。这是从欧洲来的,以前说美,不过是好看、好听而已。

以上略举十个问题为例,可见宗教信仰中也不是没有问题,而问题的发生则不能脱离文化的解说。如果文化不同而问题共同,则外来宗教可以传入但必有改变。如果问题不同则很难传进去,或则引起新问题而改变面貌。只有文化相同或类似而又有相同问题,那么,作为问题答案的宗教才可以不受阻滞且不经大改变而进去。文化的同异很难从表面或则符号鉴别决定,但问题的同异却较易明白。有相同问题,一听答案即有反应,不论是接受或拒绝。否则难有反应。例如犹太教的创世说是回答世界怎么来的问题。在中国文化和印度文化中不曾注意过这问题。中国除了《楚辞·天问》以外,从来是以作答案为主。(《庄子》略有不同。)既有世界(这本是个印度词),有天地,还问什么有没有,从哪里来,岂非多此一问?所以中国和印度文化中对于耶和华和亚当不大感兴趣。创世说不是所有民族都有的。中国境内也只是有的民族有。

宗教是信仰,但信仰仍起于怀疑。不疑何信?不怀疑世界来历,不提问题,也就没有对上帝创造世界的信仰。凡是成为信仰的都是因为原来有疑问。“不识不知,顺帝之则。”什么也不知道,只是顺从皇帝的规定生活,那么还有什么自我感觉?在帝力之下,“不识不知”,一味顺从,不动脑筋,没有问题,那也就不发生信不信的问题,无所谓信仰了。可以说宗教教义都是回答问题的。问题越多,教理越复杂。盲目信仰就只要口宣佛号,不必讲道理。一卷真经在手,万事齐备了。上帝是不需要证明的。需要证明时便是有怀疑了。

不仅宗教信仰,许多论断中都含有问题。没有问题便没有答案。《公羊传》,还有《穀梁传》,对《春秋》字字句句提了许多问题,作了许多答案。印度古书中有一部著名的《大疏》,是解说文法经典《波你尼经》的。书里面充满了问答。对每一句经,甚至一个字,提出问题,作出答案;对答案再提出问题,又作出新答案,比前一答案正确些,但还有问题;最后才有老师的答案作为结论。这是古代印度教学生读经书加解说的记录体,是口头讨论式。时代是公元前后,比《公羊》《穀梁》稍稍晚一点。《公羊传》也是汉代儒生讲《春秋》的问答记录体。中国和印度那时的传经方式差不多。许多佛经中也是充满了问答。佛讲经说法总是有人提问题。“无问自说”反而作为另一类经的体裁。印度原来注疏也有问答体。《论语》开头便是用反问方式提问题。问“不亦悦乎?”,是要你自行回答“悦”。《孟子》开头也是梁惠王和孟轲问答,讨论利和义。《老子》不提问题,满是回答问题的话。开头便回答怎么是“道”,怎么是“名”。仿佛自言自语,宣布指示,其实是在回答问题。《庄子·逍遥游》开始便讲寓言,明显是回答:怎么是逍遥?怎么才能逍遥?人究竟能不能逍遥?依此类推,书中的话和口头的话一样,都是一对又一对问答,不过多半残缺不全,留下许多空白给人心中会意自行填补。若不知问题,答案就难懂了。不少外国宗教书和哲学书便有这情况。

宗教信仰起于怀疑,由于有了问题。宗教理论是答案。宗教实践是检验。照这样,宗教也和科学、哲学、艺术一样,不是一时冲动或则愚昧无知的产物,而是人类有了问题并作了思考的产物。艺术仿佛不经思考,仿佛和宗教仪轨一样,只是模仿式的创造。这不过是就片面的现象而言。艺术家和宗教家并不全是疯子式的天才,一切不经思考。他们也是要用头脑而且会用头脑的。宗教信仰不许有怀疑,那是有了答案和教会以后的事,但问题还是会出来的。布鲁诺是烧不尽的。

提问题,答问题,才有思想,有文化,有科学、哲学、艺术、宗教。“不识不知,顺帝之则”,不会产生什么文化,除非确有上帝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