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疾走罗拉》上溯到《机遇之歌》
最初是田松博士向我推荐影片《疾走罗拉》(Run,Lola Run,1998,又译《罗拉快跑》)的,他对这部影片击节叹赏,我就去找来看了。
德国导演提克威(Tom Tykwer),似乎主要以这部《疾走罗拉》为中国观众所知,尽管我认为他的另一部电影《疾走天堂》(Heaven,2002)更有意思。
《疾走罗拉》从观赏的角度来说,确实不怎么好看,女主角罗拉的形象也不养眼。影片和《蝴蝶效应》(The Butterfly Effect,2004)表达了相同的想法(只是《疾走罗拉》没有采用科幻的形式),即人生的道路和结局会被某个微小的偶然事件所影响。
因为有这样的思想价值,虽然《疾走罗拉》不怎么好看,我对它的评价一直还是比较高的。直到我接触到波兰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Krzysztof Kieslowski)的影片《机遇之歌》(Blind Chance,1987),这才爽然自失——原来在《疾走罗拉》之前,早就有人拍出了远比它好看又远比它优秀的同类影片,真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啊。

《疾走罗拉》:它比《蝴蝶效应》更生动地展示了蝴蝶效应——每个微小的细节差异都可能导致完全不同的结局
《疾走罗拉》的三段故事,过程几乎是相同的,只有微小细节上的不同,影片强调的就是这些微小细节上的差异可以导致完全不同的结果。然而这个构思在《机遇之歌》中早已使用,而且格局远较《疾走罗拉》宏大——《疾走罗拉》所表达的那点思想,只是《机遇之歌》所表达的思想中的一个子集。
《机遇之歌》中的主人公是一个男青年威特克。故事展开时,他是医学院一个因“缺乏使命感”而休学的学生。三段故事都是从他在月台上飞奔赴一列开往华沙的火车开始。
第一段,威特克赶上了火车,在车上遇到了一个党员(看上去是一个干部),于是他入了党,进入了政界,后来地位日见上升,隐然有政坛后起之秀的光景。然而他毕竟还是性情中人,最终难免自毁前程。
第二段,威特克没有赶上火车,却在月台上和警察扭打起来,于是被控袭警,判处拘役30天。他在拘役中认识了一个反党分子,于是开始了地下反抗生涯。他们印刷、传播那些持不同政见的地下出版物,却不知早已经被警察当局在暗中监控。
第三段,威特克仍然没有赶上火车,但在月台上意外邂逅了昔日医学院的女同学——一个金发美女,两人居然一见钟情,迅速堕入爱河。他很快和女同学结了婚,而且很快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这一次威特克打算过平静安稳的生活,他去找院长要求复学,说是“使命感又回来了”。他努力工作,越来越得到院长的赏识。在政治上他力求不偏不倚,既谢绝入党,也不参加抗议。最终他代院长出国访问,妻子抱着孩子给他送行,一家三口恩恩爱爱,似乎一段美好人生就此展开了……
《疾走罗拉》将故事设置成小混混弄丢了黑帮大佬的钱,要女友替他送钱解困,这是一个立意低俗的故事,只是借此表现了“过程中的微小细节可以给结局以大影响”这一想法;而《机遇之歌》同样表现了这一想法,但基耶斯洛夫斯基设置的故事,反映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波兰的政治、社会和文化背景,格局显然更大,立意显然更高。
威特克的三段人生,虽谈不上波澜壮阔,也足可算荡气回肠,反映了那个时代波兰青年知识分子所面临的政治选择:一、与当局合作,谋求自己的前程,但要付出人格代价(威特克被这段人生中的女友冷嘲热讽就表现了这一点);二、加入持不同政见者的活动,在上世纪80年代末东欧巨变的前夜,这种选择也是东欧青年中相当流行的,但同样要付出代价;三、希望远离政治,靠专业技术吃饭,守着爱人,平平安安过自己的小日子。这本来似乎是最好的选择,然而基耶斯洛夫斯基却毫不犹豫地将这种前景击碎。

《机遇之歌》:它比《疾走罗拉》至少高出一个等级,却远远没有得到《疾走罗拉》那样的知名度,这是西方世界在文化上享有话语霸权的结果
经历过改革开放初期社会生活的中国观众都记得,那时出国是一件大事,是一个人在政治上有没有地位的象征性标志。在《机遇之歌》中我们可以看到,在那个时代的波兰也是如此。对此基耶斯洛夫斯基拍了两次非常相似的机场场景:
第一段人生的末尾,威特克出国时在机场受阻,象征着他已经在政治上失宠,他的政治前程也玩完了。第三段人生的末尾,同样的机场场景,但这次威特克顺利登机了。眼看着飞机腾空而起,不少观众会以为影片到此结束,要是在影院,这就是观众纷纷起立、出口的门次第打开的时候了。
本来这样的结尾也已经相当不错,然而,如果你看到最后一分钟,你将看到空中越飞越远的飞机突然化为一团火球——飞机爆炸了!基耶斯洛夫斯基用这团火球彻底炸碎了这段折中主义的美好人生。这当然可以解读为关于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在政治上“没有第三条道路可走”的隐喻。这样强悍的手法,这样深远的寓意,岂是《疾走罗拉》中那种老套的黑帮故事所能比拟?
类似《机遇之歌》这样的电影,通常不会被归类到科幻影片中去,尽管这种呈现几段不同人生的叙事结构确实与科幻有内在的相通之处。如果我们套用时空转换和平行宇宙的概念,那么威特克在月台上追赶火车就是一个时空“分岔”之处,从这里分出三个平行时空,在其中分别展开他的三段不同人生。其实这和典型的科幻影片如《回到未来》系列(Back to the Future,1985—1990)等是完全一样的结构。连《大话西游》中都有这样的结构。所以影片是否算科幻,有时只是技术包装上的差别。
还有很多影评说这种三段式构思的电影手法已经“被用滥了”,他们举出后来的同类影片如《疾走罗拉》和《滑动门》(Sliding Doors,1998,又译《双面情人》)等。可是,这可不是基耶斯洛夫斯基将它用滥的——《机遇之歌》早在1982年就已完成,但被波兰政府禁映,直到1987年才得以在戛纳影展上亮相,并夺得当年格但斯克电影节最佳编剧、最佳男主角等奖项。是后来那些在自己的电影中向基耶斯洛夫斯基“致敬”的人,将这一构思用滥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