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翼杀手》:从恶评如潮到无上经典

《银翼杀手》:从恶评如潮到无上经典

无上经典的诞生

据说从来没有一部影片,有着像《银翼杀手》(Blade Runner,1982)那样的奇遇:上映之初,恶评如潮,既不叫座,也不叫好,连饰演其男主角的哈里森·福特也不以出演这部电影为荣。然而在此后四分之一世纪中,《银翼杀手》的声誉却由恶变好,接着扶摇直上,成为科幻电影中地位极高的经典,在2004年英国《卫报》组织60位科学家评选的“历史上的十大优秀科幻影片”中,它竟以绝对优势排名第一。如今谈论科幻影片的人,一说起《银翼杀手》,那通常都是高山仰止了。

据说《银翼杀手》先后已经有过7个不同版本,最新发行的是导演斯科特“钦定”的最终版本。影片根据菲利浦·迪克(Philip Dick,1928—1982)的小说《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onic Sheep?)改编。迪克生前贫困潦倒,但身后他的科幻小说却声誉日隆——根据他的小说改编的科幻影片至少已有10部:《银翼杀手》、《全面回忆》(Total Recall,1990、2012)、《尖叫者》(Screamers,1995)、《少数派报告》(Minority Report,2002)、《冒名顶替》(Imposter,2002)、《记忆裂痕》(Paycheck,2003)、《黑暗扫描仪》(A Scanner Darkly,2006)、《预见未来》(Next,2007)、《命运规划局》(The Adjustment Bureau,2010)。

《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是迪克写于1967年的中篇小说。改编成电影时,从别处买来了一个标题“Blade Runner”的使用权。按照字面意思,这个片名应该译成“刀锋行者”,现在常用的中译名“银翼杀手”据说来自台湾地区,显然不是确切的翻译。不过既已广为流行,也就约定俗成了。

《银翼杀手》:一个反乌托邦的未来世界。人权究竟靠什么来获得?记忆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我们置身其中的世界是真实的吗?

三观尽毁杀人夜

《银翼杀手》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复杂的是对这些情节的解读。小说的故事集中在24小时左右的一昼夜中。

经历了又一场世界大战之后,地球环境残破不堪。人类已经前往外太空殖民,留在地球上的人们前途暗淡。公元2019年的洛杉矶(小说中原来设定的年份是1992年),阴雨连绵,暗无天日。

当时人类已经掌握了“仿生人”(Android)的技术,Tyrell公司研制的仿生人——它们仿照人类中的精英复制,但是只有四年的寿命,四年一到即自动报废——不断更新换代,到Nexus-6型的时候,这些仿生人即使被放到人类中间,也已经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了,它们个个都是俊男靓女,而且综合能力和素质极高。不过即使已经如此优秀,它们仍然没有人权。仿生人被用于人类不愿亲自去从事的那些高危险工作,比如宇宙探险或是其他星球的殖民任务。

但是仿生人既然已经如此优秀,它们不可能长期甘心处于被奴役的地位,反叛终于出现了。人类政府于是宣布仿生人为非法,并成立了特别警察机构,专门剿杀仿生人。受雇于该机构的杀手被称作“银翼杀手”(Blade Runner),哈里森·福特饰演的男主角戴卡(Rick Deckard)就是一个已经金盆洗手了的前银翼杀手。

影片故事开始时,警察局长请戴卡重新出山,因为还有四个残余的仿生人,它们老奸巨猾,至今逍遥法外。戴卡贪图赏金,于是在残破的洛杉矶城中重操旧业,开始了对这四个仿生人的全力追杀。而仿生人在被追杀的同时,却在寻求另一个目标——延长它们自己的生命。最优秀的仿生人罗伊·巴蒂(Roy Batty)找到了仿生人的设计者Tyrell博士,但是博士也无法延长仿生人的生命,巴蒂在绝望中杀死了博士。

戴卡在追杀四个仿生人的过程中,杀死了其中的两个,却爱上了另一个——女仿生人瑞秋(Rachael),Tyrell公司老板的美丽秘书。她不在追杀任务的名单上,因为老板宣称她是“公司财产”。但是戴卡对自己的任务越来越困惑,在最终完成追杀任务的那个夜晚,他“三观尽毁,完全变成了一个新人”。

影片《银翼杀手》省略了小说中的一些次要线索,比如戴卡和妻子之间的矛盾、领养动物或昆虫作为宠物的风尚等(所以“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自然就没了着落)。影片强化了戴卡在追杀仿生人过程中的道德和人性冲突,最后在与巴蒂决斗时,他简直不堪一击,完全居于下风,而此时已到临终时刻(因为四年的寿命即将期满)的巴蒂不仅没有让戴卡“垫背”,反而出手救了戴卡,然后自己说了那段著名的遗言之后死去——那段在小说中并未出现的遗言(1)之所以著名,是因为直到今天仍然没有一个人能够将它解释明白。最后戴卡和瑞秋离去,不知所终。

戴卡自己是不是仿生人?

关于《银翼杀手》,迪克曾经说:“在我看来,这个故事的主题是戴卡在追捕仿生人的过程中越来越丧失人性,而与此同时,仿生人却逐渐显露出更加人性的一面。最后戴卡必须扪心自问,我在干什么?我和它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如果没有不同,那么我到底是谁?”这段话将我们直接引导到影片《银翼杀手》最棘手的难题中——如果说关于影片的其他种种难题都还可以有一个哪怕似是而非的解释的话,那么对于这个难题,却在争论了四分之一世纪之后,依然未能得到大体一致的答案。

从《银翼杀手》上映的那天起,人们就一直在争论一个问题:戴卡自己是不是仿生人?答案当然有“是”和“不是”两种。两造各有许多条理由来支持自己,其中有一些是相当有力的。

《银翼杀手》:残破、幽暗、阴雨连绵,本片的摄影风格此后几乎成为反乌托邦幻想影片的某种标志性风格。画面中那座巨大的建筑物,是用一个两米见方的模型拍摄而成的,该模型现保存于纽约电影艺术博物馆

支持戴卡自己是一个仿生人的重要理由包括:

(1)戴卡的“独角兽之梦”,这暗示戴卡的记忆是被植入的(每个仿生人都需要植入一段记忆,以便有一个“前世今生”);

(2)当戴卡告诉瑞秋自己不会杀瑞秋时,眼中闪着红光(仿生人眼中才会闪红光);

(3)警察局长对戴卡说,如果你不当警察,你就什么也不是;

(4)导演斯科特认为戴卡是一个仿生人,他曾表示,他之所以不在影片中明确说出这一点,只是为了让观众自己去发现。

支持戴卡自己不是一个仿生人的重要理由包括:

(1)影片最初的版本中,戴卡身世清楚,还有前妻;

(2)戴卡的“独角兽之梦”是因为他看了瑞秋的资料;

(3)戴卡如果是一个仿生人,他就不可能像影片中所表现的那样厌恶自己的工作;

(4)戴卡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类,巴蒂是一个富有人性的仿生人,影片正是用这样的对比表现了深刻的思想,如果戴卡是一个仿生人,这个对比就会荡然无存,影片就会大大失去其思想价值;

(5)戴卡的饰演者哈里森·福特强烈赞成上面这条理由,所以他一直坚持戴卡不是一个仿生人。在影片拍摄过程中,福特和导演的关系一直不融洽,这一分歧或许也是原因之一。

虽然影片一旦问世,它就是一个“文本”,观众愿意怎么解读就可以怎么解读,导演或主角都无法将他们自己的见解强加于观众,但是解读毕竟还有合理与不合理,或者好与不好之分。从影片的思想价值来说,将戴卡视为一个仿生人,毫无疑问是一个“不好”的解读,或者说,是一个削弱影片思想价值的解读。

所以我完全赞同哈里森·福特的见解——戴卡不应该是一个仿生人。

仿生人的人权和世界的真实性

在我的解读中,《银翼杀手》主要是在戴卡身上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主题。

第一个主题是仿生人的人权问题:罗伊·巴蒂这样优秀的仿生人,英俊健美,豪侠仗义,富有艺术修养,有着高尚人品——它连在搏斗中陷入绝境的敌人都愿意伸出援手救彼一命,这样的人却没有人权,而且只有四年的寿命,这不是太荒谬、太不合情理了吗?所以戴卡会对自己的任务困惑,况且他又爱上了一个仿生人。人权究竟依据什么来获得?是依据生物学上的“出身”,还是依据人性——也就是文化——来获得?这个问题也可以平移为“机器人的人权”或“克隆人的人权”,在后来的《机械公敌》(I,Robot,2004)、《逃出克隆岛》(The Island,2005)等影片中都同样被涉及了,但《银翼杀手》可以算它们的先驱。

第二个主题稍微隐晦一点,即我们能不能够真正知道自己所处世界的真相?《银翼杀手》中关于记忆植入的故事情节,涉及的就是这个主题。事实上,戴卡就无法知道他自己究竟是谁(他也可能是仿生人)。迪克在多部小说中反复涉及这个主题。在后来的《十三楼》(The Thirteenth Floor,1999)、《黑客帝国》(Matrix,1999—2003)等影片中,这个问题得到了更集中、更直接的表现和探讨,但《银翼杀手》同样可以算它们的先驱。

小说还反映了迪克对于现代化“无限发展”的深层忧虑。比如戴卡质问Tyrell公司老板:没有任何人要求你们将仿生人研制到Nexus-6型这么先进,你们为何要这样做?得到的回答是:如果我们不做,行业里总会有人这样做的。又如小说中对垃圾问题的悲观而夸张的想象。这些都表现了迪克对人类未来的悲观和忧虑。

当然,《银翼杀手》还有着更多的“先驱”资格,例如,它还是反乌托邦影片传统最重要的先驱——从思想倾向到艺术风格都是如此。它能够成为经典,确实不是浪得虚名。

菲利普·迪克的科幻江湖悲歌

艺术家、小说家、学者,这三类人的人生,通常都难逃如下四种组合:一、生前身后皆寂寞;二、生前身后皆荣耀;三、生前寂寞,身后荣耀;四、生前荣耀,身后寂寞。第一种正是绝大部分人的宿命,无须多言;第二种是少数人的幸运,比如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三杰之类;第三种的典型代表是梵高;第四种人通常善于经营自己的人生,故得以生前享受荣耀,但实际成就有限,身后很快被人遗忘,终究难免寂寞。菲利普·迪克无疑属于上述组合中的第三种人。

迪克是一个早产儿,而且出生在一个相当糟糕的美国家庭,出生三周,他的孪生妹妹就因电热毯烧伤而死于襁褓之中。他五岁时,父母因父亲调动工作发生争执,其母拒绝随他父亲赴任,决定独自抚养迪克。迪克小学时经常逃课,成绩平庸,和写作有关的课程只能得C(这是最低的及格成绩)。他进过大学,读德语专业,但很快就辍学了。此后当过一个音乐节目的DJ,1952年他售出了他的第一篇小说,于是开始了全职写作——估计是被迫的,因为他找不到什么固定的工作。20世纪50年代他贫困潦倒,甚至缴纳不了因在图书馆借书逾期而产生的罚款。

1963年迪克因长篇小说《高城堡里的人》(The Man in the High Castle)得了雨果奖的最佳小说奖,这虽是科幻界的大奖,但科幻本身仍是相当边缘的,迪克的小说仍然只能在廉价的出版社出版,20世纪60年代仍不是他的黄金岁月。这一时期迪克还因参与反对越南战争的活动而被联邦调查局列为监控对象。

迪克结过五次婚,次次以离婚收场。他终身贫病交加,酗酒、吸毒,欠债。科幻作家海因莱因(R. A. Heinlein)爱其才,不时帮助他,有一次迪克欠缴税额颇大,束手无策,海因莱因帮他缴了税,让他感激涕零。53岁那年,迪克在贫病中死去,他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将他葬在夭折的孪生妹妹一旁。

迪克死的那年,根据他的小说改编的第一部电影上映,即《银翼杀手》。本来这是他“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开端,可惜他死得太早,见不到自己身后的荣耀。

总体而言,迪克的作品主要胜在思想性。而且他没有受过完整的大学教育,导致他在知识背景方面杂学旁收,这倒成了他的优点。但是平心而论,他作品中的语言偏于枯涩,场景通常残破暗淡,不易产生阅读快感。他的生前潦倒或许也和这一点有关。

弗里德里克·詹姆逊(Fredric Jameson)评论迪克时说:“他是科幻小说中的莎士比亚。……并且他在法国知识分子中成了一个偶像式的人物,但是在大学里的英语系当中,知道他的人却并不多。”这一点也可以从中国最著名的科幻作家之一韩松在迪克的小说《尤比克》(Ubik)的跋中得到旁证:韩松说自己大概到2003年才知道迪克,“后来一天天感觉不一样了。现在听说能为迪克的书写跋,能与这个牛人阴阳对话,诚惶诚恐,受宠若惊,坐在电脑前甚至有一种毕恭毕敬感”。而亚当·罗伯茨(Adam Roberts)在《科幻小说史》(A History of Science Fiction,2006)中认为:“迪克理应比其他作家得到更为详细的解读,因为他可以算是20世纪最重要的科幻小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