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梦空间》:从《黑客帝国》倒退

《盗梦空间》:从《黑客帝国》倒退

2010年9月3日《深圳特区报》编者按:著名科学史教授、独立影评人江晓原,于《盗梦空间》一片赞美之声中,应邀为本报写出另类的评论,从电影的创意与科幻电影的思想价值的角度,指出《盗梦空间》是《黑客帝国》的倒退。

从“大片”营销模式说起

在上海一家报纸上,有几个影评人告诉读者:今日中国,没有任何一个影评人是真正独立的——他们无一不被电影公司收买、操控或影响。比如,每当“大片”营销程序开始启动,影评人就会被电影公司请去看片,然后给钱让他们写影评为该片造势——非常廉价,据说名头最高的影评人也就是一千元,无名小辈两三百元就打发了。

这种说法是否符合实际情况,当然是可疑的。首先对“影评人”的界定就成问题,如果只有“会被电影公司请去看片”的才算影评人,那这种说法倒也可能成立;而如果以“曾经发表影评”作为影评人的定义,那中国肯定有独立影评人——我不用进行社会调查就能证明这一点,因为本人已经持续发表影评十二年了,就从未受过电影公司任何影响。

不过,这几位影评人的说法,确实也可以帮助我们解释一个疑问:为什么我们经常看到许多不痛不痒、不着边际、不得要领的影评文章?包括许多所谓的“专业”影评文章,也是如此。我经常怀疑有些影评文章的作者根本没有看过所评论的电影,只是从影片的官方网站上翻译一点资料,就拉拉杂杂拼凑成篇了。比如我最近看到一篇关于《盗梦空间》的长篇“专业”影评,其中70%以上的篇幅都在谈论导演诺兰(Christopher Nolan)以前导演的各部电影,而《盗梦空间》到底好不好看?创意在哪里?有何打动该影评作者之处?这些本来应该出现在这篇影评文章中的内容,几乎一概没有。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一系列进口或国产的“大片”次第登场,先是《风声》(2009),接着是《2012》(2009)、《阿凡达》(Avatar,2009)、《唐山大地震》(2010)。我无意中关注了一下它们的营销模式,发现颇有共同之处,几乎已成固定套路:

除了正常的电影宣传之外,只要你发现在《南方周末》《周末画报》《外滩画报》以及所谓“四大周刊”上都不约而同地出现了关于某部电影的长篇报道、导演访谈、制片人专访之类的内容,你就可以知道,又有一部“大片”要登场了。在这些大牌媒体的引领下,“二线媒体”或“低端媒体”必然纷纷跟进,因为它们担心,如果不跟着谈论谈论这部“大片”,就会显得落伍,显得“跟不上趟”了。这时,科普类的报纸杂志就要谈《2012》,科幻类报纸杂志当然要谈《阿凡达》,旅游类报纸杂志可以谈《唐山大地震》,而思想教育类报纸杂志至少也可以谈谈《风声》……其实在分类上根本用不着这么拘泥,比如旅游杂志要宣传《风声》可以谈“裘庄”的原型在何处,科普杂志要宣传《风声》可以讨论周迅旗袍上的密码……

到了这时候,你就会发现,在某一部“大片”上映期间和上映前后,几乎所有的报纸杂志乃至电视电台,全都在谈论这部电影。充斥着信息垃圾的网络上,与这部“大片”有关的信息当然更是铺天盖地。置身于这样的环境,广大观众自然只好乖乖掏钱买票,进电影院去“跟上时代节拍”啦。所以但凡“大片”,几乎总是会票房大卖的。这种“大片”营销模式,虽然俗不可耐,却是行之有效。

现在,又轮到《盗梦空间》(Inception,2010,又译《奠基》《全面启动》《潜行凶间》)了。

《盗梦空间》:如果没有营销中那些言过其实,其实还是一部值得观看的影片

《盗梦空间》竟令我昏昏欲睡

了解“大片”营销模式之后,我们对于一部“大片”宣传中出现的夸大其词就会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了——这部“大片”总是会被说成横空出世,创意非凡。《盗梦空间》当然也不例外,下面是媒体对《盗梦空间》的赞誉之辞举例:

“一部天生供大家膜拜的电影”;

“名列影史第三”;

“被誉为《黑客帝国》之后最出色的科幻电影”;

“它注定成为影迷们的鱼子酱,珍贵且值得久久回味”;

“具备过去五十年来欧洲艺术电影一直引以为豪的思辨风格”。

看了这样的赞辞,你一定期望看到一部既有思想深度又有视觉奇观、足够娱乐、精彩至极的电影了吧?好吧,我祝愿你走进电影院之后不会失望。

“大片”之为“大片”,通常确实有其成功之处,否则一般不会得到“大片”的营销待遇,所以从实际的观影效果来说,《风声》《2012》《阿凡达》《唐山大地震》都不无可取之处(我对《阿凡达》的思想价值评价最高),但是这条规律到了《盗梦空间》似乎出了例外。

我前不久曾看了迪卡普里奥(L.Dicaprio)主演、斯科塞斯(M.Scorsese)执导的影片《禁闭岛》(Shutter Island,2010),印象非常之好,所以对同一男主角的《盗梦空间》也抱着较高的期望。谁知开始观影之后,《盗梦空间》竟然多次让我犯困!为了看完这部电影,我不得不强打精神,中间甚至去熟睡了一小时,起来接着看(此处特别声明:我不是在影院看的《盗梦空间》,所以这一小时影片播放处在“暂停”状态,也就是说,我并未跳过影片一小时的内容》),才断断续续将它看完,这在我当时约1500部电影的观影史上也是罕见的。

后来我发现,毛病可能出在《盗梦空间》的音乐上——每当进入梦境,那些背景音乐总是平板而喧闹,所以几次让我昏昏欲睡。与《禁闭岛》中配乐的刚健硬朗相比,《盗梦空间》的配乐实在是催眠效果一流。也许这是导演为了营造梦境气氛而故意如此安排的,正如影片中科布手下的人所说:“我们可以用音乐来催眠。”

15部可能影响《盗梦空间》的电影

影评的常见套路之一,是谈论所评影片与此前其他电影的承传、影响、“致敬”等的关系。这类关系,有时导演自己也愿意谈谈,有时则是评论者的猜测;导演所谈经常是欺人之谈,评论者的猜测有时倒有可能接近真相——至少他可以根据此前已经问世的电影进行比较,作出“以事实为依据”的推测。

关于对《盗梦空间》的影响,导演自己谈到的“邦德电影”就不用多提了,因为在《盗梦空间》中我压根儿没看出什么与“007”系列电影——所有23部正片我当然全都看过——实际相干的地方。影片后半部分那场冗长的雪地追逐枪战戏,据说是向诺兰最心仪的007电影《女王密使》(On Her Majesty’s Secret Service,1969)“致敬”的,因为据说他心目中最完美的007电影就是这一部——其实这一部恰恰被广大007影迷认为很烂。而且这种说法本身也很可能只是穿凿附会。

但是,我至少可以举出此前的15部电影,它们都和《盗梦空间》的创意有关,我将它们按年代先后排列,并给出简单的、与《盗梦空间》相关的创意提要:

《银翼杀手》(Blade Runner,1982):植入记忆

《脑海狂飙》(Brainstorm,1983):重现记忆

《全面回忆》(Total Recall,1990,又译《宇宙威龙》):植入记忆

《童梦失魂夜》(The City of Lost Children,1995):盗梦,“瓶中脑”形象

《移魂都市》(Dark City,1998):植入记忆

《黑客帝国》Ⅰ、Ⅱ(MatrixⅠ、Ⅱ,1999、2003):现实真实与否

《十三楼》(The Thirteenth Floor,1999,又译《异次元骇客》):层层虚拟幻境

《入侵脑细胞》(The Cell,2000、2009):入侵人脑

《少数派报告》(Minority Report,2002):感知他人思想

《记忆裂痕》(Paycheck,2003):消除记忆

《杀人频道》(Control Factor,2003):控制人脑

《豺狼帝国》(L’Empire des loups,2005,又译《决战帝国》):植入记忆

《天神下凡》(Chrysalis,2007,又译《脑海追凶》):植入记忆

《硬线》(Hard Wired,2009):植入芯片消除记忆控制人脑

当然,这个影片清单肯定是不完备的。对上述15部影片逐一分析对比,也是这篇文章的篇幅所不允许的,但可以择其要者稍言之。

比如“盗梦”这个概念,在1995年的《童梦失魂夜》中已经明确出现,在那部影片中,一个坏蛋设法偷盗儿童的梦。至于“入梦”,其实与“入侵人脑”又有多大差别呢?“入梦”还需要在梦中才能“入”,而“入侵人脑”则可以在更多的状态下进行。如果“入梦”与“入侵人脑”没有太大差别,那么《盗梦空间》高调标举的“植梦”,与“植入记忆”又能有多大差别呢?

又如《盗梦空间》备受吹捧的“多重梦境”构想,其实在1999年的《十三楼》中早已形象展示过了,那部影片中的虚拟幻境装置,能够虚拟出“洛杉矶1937”,而这个“洛杉矶1937”又是在另一个虚拟幻境“洛杉矶1990”中开发出来的,而“洛杉矶1990”又可能是由“洛杉矶2024”所创造的……这层层虚拟与《盗梦空间》中的多重梦境,其实可以说完全一样。

再如,《盗梦空间》中为人津津乐道的梦境中的城市变形,被认为是影片创造的一大奇观,其实这在1998年的《移魂都市》中早就展现过了,最多也就是这些年电脑特技的进步使得《盗梦空间》的场景更为炫目一些而已。

“这是不合法的任务”

营销宣传中所说的那些《盗梦空间》的创意,虽然如上所述是早已有之,乏善可陈,但毕竟这部影片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它也提出或涉及了一些值得注意的东西——主要是从思想价值来考虑,可惜这些有价值的东西却是媒体替它宣传时不屑一顾的。

比如,《盗梦空间》提出了“入梦”“窥梦”“盗梦”“植梦”等行动的合法性问题,这是影片中最有思想价值的地方——至少是可以启发观众进一步思考的地方。我们现在经常讲“尊重公众隐私”“保护公众隐私”,如果说日记、电子邮件、手机短信、QQ聊天记录之类是个人隐私的话,那么人脑中的思想、记忆、梦等,无疑是更大、更隐秘的隐私。对于科布想在金盆洗手前干的这最后一票买卖,影片虽然没有直接进行道德批判,还用科布和亡妻之间的缠绵爱情将它美化了一番,但影片让科布自己对阿里亚德妮坦言:“这是不合法的任务。”

关于“读心术”之类了解他人脑中思想的超能力,在上面开列的电影中早有涉及,但大多未从“侵犯他人隐私”的法制角度进行思考,有些涉及此事的作品,让这种超能力为警方查案所用(比如影片《入侵脑细胞》),这就回避了法律和伦理方面的问题。上述15部电影中,唯一认真考虑过此事的是2002年的《少数派报告》,影片用一个精心构想的故事,质疑了“感知他人思想并据此定罪”这种超能力的应用,在法律上的合法性,以及在科学上的可能性。

再如,影片中科布对阿里亚德妮进行“盗梦”入门训练时,让阿里亚德妮入梦了五分钟,但阿里亚德妮在梦中感觉自己已经和科布谈了一个多小时,科布向她解释说:“现实世界五分钟,等于梦里一小时。”科布的理由是,思想比实际行动快得多,所以你在梦中五分钟经历了许许多多事情和场景,这些经历如果发生在现实世界,就需要花费一小时。

这种解释有一定的联想价值(科学意义上的)。科布的意思是说,人对于梦中的时间,仍然是根据他在现实世界中所获得的经验来感觉或估计的。这种判断是否能够成立,恐怕只有研究梦的专家才知道了。这还让我们想起中国古代的说法:“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恰与《盗梦空间》中的说法相反。在古代中国人的观念中,神仙洞府的生活是无比幸福的,所以时间在那里也许如白驹过隙,而充满痛苦的尘世生活相比而言就显得“度日如年”了吧。

还有一点可以提到,影片的各种梦境中,有一种失重状态,人飘浮在空中,这有一定的实际依据——我这么说的依据是,我自己年轻时确实多次做过自己飘浮在空中的梦,和影片中展示的一模一样。要拍《盗梦空间》这样一部影片,当然会搜集各种各样关于人类梦境的资料,我说的这种梦也许有研究梦的人报道过。

从《黑客帝国》倒退

1999年的影片《黑客帝国》提出了一个颠覆性的问题,即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的界限问题。这两个世界之间究竟有没有界限?有的话又在哪里?

进一步来看,只要我们不排除Matrix(《黑客帝国》中的虚拟世界)存在的可能性,我们就无法从根本上确认我们周围世界的真实性。这个问题其实就是以前的“瓶中脑”问题,但自从《黑客帝国》将其做了全新的表达之后,引起了人们浓厚的讨论兴趣,连哲学家也加入进来。《盗梦空间》既然被推许为“《黑客帝国》之后最出色的科幻电影”,那么它对这方面的思考有没有新贡献,或者说有没有推进呢?

《盗梦空间》不断让观众在梦境和现实世界之间来回切换。特别是科布和阿里亚德妮、科布和费舍尔的两场戏,都是先展现梦境,然后在梦境的交谈中让对方意识到此刻是在梦境中。这样的剧情等于告诉观众,区分梦境和现实世界还是可能的。

导演诺兰自己承认“《黑客帝国》给了我很多灵感”,而且他也知道《黑客帝国》的主题是“我们怎样才能确定周围的世界是真实的”。然而他对媒体声称:“但是在《盗梦空间》中,我想做跟《黑客帝国》相反的设计,就是建造一个虚拟的空间,让观众跟着电影中的角色看到现实是怎样可以被一步步创造出来的。”从电影中的故事情节来看,诺兰要观众相信,现实和梦境还是可以区分的——你既然可以看到那个虚拟的“现实”怎样“被一步步创造出来”,那你当然还是立足在真实的现实世界。正如影片结尾处,科布的团队在飞机上醒来,观众都知道前面的情节是南柯一梦。

影片中另一个类似的情节,即科布对亡妻的徒劳的追忆和爱,也与影片客观上传达给观众的信念一致:科布盼望在梦境中改变现实,让被害的妻子回来,但这始终无法做到,所以他哀叹:“不管我怎么做都无法改变现实。”在这里,“回到梦境”与科幻作品中常见的“回到过去”是等价的,而“回到过去不能改变今天的现实”,也就是对今天现实世界真实性的一种确认。

如果上面的解读大体不谬,那么从思想深度上来说,《盗梦空间》非但不是对《黑客帝国》的推进,反而是从《黑客帝国》倒退了。

附记

其实韩国影片《悲梦》(Dream,2008)虽然没有任何科幻成分,却让人觉得和《盗梦空间》有着更密切的关系——影片中男子镇所做的梦,女子兰必会在梦游状态中实行之,这种局面,不正是科布团队辛辛苦苦“盗梦”“植梦”所梦寐以求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