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三重境界:从悲观的未来想象中得到教益——2007年国际科幻大会主题报告(节选)

科幻三重境界:从悲观的未来想象中得到教益
——2007年国际科幻大会主题报告(节选)

一个令人惊奇的现象

近年来,我观看了上千部美国的、欧洲的,以及在美国影响下的日本、韩国、香港地区等地的科幻电影。在这数百部科幻电影中,我注意到一个令人惊奇的现象,那就是——所有这些电影中所幻想的未来世界,清一色都是暗淡而悲惨的。

早期的科幻小说,比如儒勒·凡尔纳在19世纪后期创作的那些作品,其中对于未来似乎还抱有信心;不过,被奉为科幻小说鼻祖的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1818)中,就没有什么光明的未来。就是凡尔纳晚年的作品,也开始变得悲观起来,被认为“写作内容开始趋向阴暗”。

在近几十年大量幻想未来世界的西方电影里,未来世界根本没有光明,总是资源耗竭、惊天浩劫、科学狂人、专制社会等。这些作品中的科学技术几乎都是不美好的——不是被科学狂人或坏人利用,就是其自身给人类带来灾祸。

而中国的科幻作品在这个问题上与西方明显不同——我们以前创作的作品都是乐观想象未来科学技术如何发达、人类社会如何美好、我们生活如何幸福的。科幻作品的任务似乎就是为读者或观众描绘一个科技高度发达、物质极度丰富的美妙未来世界。

前几年有人对法国的青少年做了一种问卷调查,这个调查后来也被移植到中国来,中法青少年在有些问题上的答案大相径庭,很值得玩味。比如其中有一题是这样的:“如果你可以在时空隧道中穿行,你愿意选择去哪个时代旅行?”中国和法国青少年的答案统计如下:

最大部分的法国青少年愿意选择今天,而不是未来;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只有极少的中国青少年愿意选择今天,而最大部分的选择未来。这就和上文所说的情形一致了:西方人普遍对未来充满忧虑,而中国人普遍对未来抱着朴素的乐观。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别?这样的差别背后又有着什么原因?

对未来乐观的思想基础

对未来乐观的第一个原因是,在我们以前习惯的概念中,一直将科学想象成一个绝对美好的东西,从来不愿意考虑它的负面价值或负面影响,也不愿意考虑它被滥用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事实上,一个绝对美好的东西是不可能被滥用的——无论怎样使用它都只会带来更多更美好的后果。

由此产生的一个实际上未经仔细推敲的推论是:科学技术的发展永远是越快越好。

我们又将科幻视为科普的一部分——只是为了让“小朋友们”喜闻乐见,所以使用了幻想的形式。科幻既然是科普的一部分,它当然必须为我们描绘一个因科学技术发达而带来的美好的未来世界。

另一个原因,则是传统的唯科学主义的强大影响。唯科学主义相信世间一切问题迟早都可以靠科学技术来解决,这就必然引导到一个对人类前途的乐观主义信念。在这个信念支配下,人类社会只能越发展越光明。这种朴素的乐观主义信念,和早年空想社会主义颇有关系。18世纪末19世纪初,自然科学的辉煌胜利,使许多人相信自然科学法则可以应用于人类社会,比如法国的圣西门(Claude-Henri de Rouvroy)、孔德(A. F. X. Comte)等人就是如此。空想社会主义思想事实上深刻影响了此后两个世纪的历史进程。

对未来的悲观与后现代思潮

从表面上看,似乎一味给科学技术歌功颂德只能流于浅薄庸俗,而悲观的态度和立场更有助于产生具有思想深度的作品。虽然这确实是事实,但仅仅这样来解释西方科幻作品中普遍的悲观是不够的。

要深入理解这种现象,必须和西方近几十年流行的某些后现代思潮联系起来思考。

我们今天所享受的物质生活,确实是依靠科学技术获得的。而科学技术的发展是有加速度的——它正在发展得越来越快。科学技术就像一列特快列车,风驰电掣,而我们就乘坐在上面。刚开始,我们确实快活得如同电影《泰坦尼克号》(Titanic,1997)中那对在船头迎风展臂的青年男女。但随后我们逐渐发现,对于这列列车的车速和行驶方向,我们实际上已经没有发言权了。我们既不知列车将驶向何方,也不知列车实际上是谁在操控,我们唯一知道的是:列车正在越开越快。

此时,作为车上的一员,你想问:我们正在驶向何处?我们能不能慢一点啊?开得太快会不会出危险啊?这难道不是很正常的吗?

如果你被斥道:不要多问!你懂什么?反正是驶向幸福的天国!反正再快也是绝对安全的!到了这时,你的心情还能如同那对在船头迎风展臂的青年男女吗?到了这时,你和被劫持还有什么两样呢?

科学越发达,有这种感受的人就会越多。也许,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多的电影编剧、导演,这么多的小说作家,不约而同的要来写悲观作品的深层原因吧?

科幻之第一重境界:科学

有较多科学技术细节、有较多当下科学技术知识作为依据的作品,被称为“硬”,而幻想成分越大、技术细节越少,通常就越被认为“软”。通常越是倾向于唯科学主义立场的,就越欣赏“硬”,因为越“硬”就越“科学”,而“软”的那端,那就逐渐过渡到魔幻之类,甚至有可能会被斥为“伪科学”。

第一重境界的极致,是预言了某些具体的科学进展或成就。例如阿瑟·克拉克在他的《太空漫游》系列(A Space Odyssey,1968—1997)后记和序言中,就对于他早先小说中幻想的某些技术性细节与后来发展的吻合之处津津乐道。《太空漫游》系列确实也被视为“硬科幻”的冠冕。

第一重境界与先前将科幻视为科普一部分的观念是相通的。尽管最近由中国科普作协科学文艺委员会等单位主持的一项调查,已经否认了科幻具有科普功能。

科幻之第二重境界:文学

科幻作品第二重境界追求的目标,是要让科幻小说得以厕身于文学之林,得到文学界的承认和接纳。这种追求在中国作者中非常强烈。

由于我们以前很长时间一直将科幻视为科普的一部分,直到今天,许多人一提到科幻就只会联想的“小朋友”如何如何、“青少年”如何如何,科幻在人们心目中既然是这样的东西,当然就很难有资格登上文学的大雅之堂了。这种状况正是中国的科幻作者们非常痛心疾首的事情。

在一些关于科幻的老生常谈中,也一直想当然地将科幻的这第二重境界当作创作中追求的最高境界。他们和克拉克等人的“硬科幻”中追求幻想预示后来发展之类的旨趣不同,而是比如强调作品中人物形象的塑造之类。

这重境界具有相当大的诱惑性。对于陷溺在第一重境界中的作者来说尤其如此,他们很容易将达到这第二重境界作为努力追求的理想境界,却不知这第二重境界其实并不值得科幻作品去汲汲追求。

科幻之第三重境界:哲学

一个多世纪以来,绝大多数科幻作品似乎不约而同地自觉承担起一种义务——对科学技术的无限发展和应用进行反思。

科幻作品的故事情节能够构成虚拟的语境,由此引发不同寻常的新思考。幻想作品能够让某些假想的故事成立,这些故事框架就提供了一个虚拟的思考空间(这方面小说往往能做得比电影更好)。有些高度抽象的问题,如果要想让广大公众接触并理解,最好的途径之一,也是让某部优秀的科幻电影或科幻小说将它们表现出来。

然而这还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科幻作品在另一方面的贡献是更为独特的,是其他各种作品通常无法提供的。这就是对技术滥用的深切担忧,对未来世界的悲观预测。这种悲天悯人的情怀,至少可以理解为对科学技术的一种人文关怀。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些幻想作品无疑是当代科学文化传播中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

而且,现在看来似乎也只有科幻在一力承担着这方面的社会责任。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非常发人深省的现象。

再进一步看,在数学上,有“归谬”“反证”等方法,都是常用的有效方法;而许多幻想作品,其实就是在思考人类社会的问题或前景时,应用归谬法和反证法。幻想作品经常将某种技术的应用推展或夸张到极致,由此来提出问题,或给出自己的思考。比如机器人日见发达,《机械公敌》(I Robot,2004)、《黑客帝国》(Matrix,1999—2003)等作品就导出机器人会不会、能不能统治人类这样的问题。许多科幻作品都可以作如是观。

从对人类文化的长远贡献来说,当然是作品的思想价值更重要。如果作品能促使观众思考一些问题,这些作品就具有更为重要、更为长远的价值。这时候,就进入了科幻作品的第三重境界——哲学思考的境界。

20世纪60年代,西方世界有所谓的“科幻新浪潮”运动,其主题中就包括了要向上述第二和第三重境界提升的诉求。目前国内的科幻创作,虽然尚未达到令读者和创作者自己非常满意的境界,但很多有代表性的作品都已经在向第三重境界迈进,这是与时俱进,和国际接轨的表现。我们可以很有把握地认为,“科幻新浪潮”的缺课,国内作者已经迅速补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