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金刚轻财尚义侠 痴女儿遗帕惹相思
第二十四回
醉金刚轻财尚义侠 痴女儿遗帕惹相思〔一〕
话说林黛玉正自情思萦逗、缠绵固结之时,忽有人从背后击了一掌,说道:“你作什么一个人在这里?”林黛玉倒唬了一跳,回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香菱。林黛玉道:“你这个傻丫头,唬了我一跳,你这会子打那里来?”〔二〕香菱嘻嘻的笑道:“我来寻我们的姑娘的,找他总找不着。你们紫鹃也找你呢,说琏二奶奶送了什么茶叶来给你的。走罢,回家去坐着。”一面说着,一面拉着黛玉的手,回潇湘馆来了。果然凤姐儿送了两小瓶上用新茶来。林黛玉和香菱坐了。况他们有甚正事谈讲,不过说些这一个绣的好,那一个刺的精,又下一回棋,看两句书,(脂批:“棋不论盘,书不论章,皆是娇憨,女儿神理,写得不即不离,似有若无。妙极。”)香菱便走了。不在话下。
黛玉正情思萦逗之际,用香菱来一击而醒,文章亦随之转换,移步换景,自然天成。
畸批:“是书最好看如此等处,系画家山水树头丘壑俱备,末用浓淡墨点苔法也。丁亥夏,畸笏叟。”
如今且说宝玉,因被袭人找回房去,果见鸳鸯歪在床上(有神态。)看袭人的针线呢,见宝玉来了,便说道:“你往那里去了?老太太等着你呢,叫你过那边请大老爷的安去。还不快换了衣服走呢。”袭人便进房去取衣服。宝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头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脸向那边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带着花领子。(特写鸳鸯一笔。)宝玉便把脸凑在他脖项上,闻那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宝玉于鸳鸯之亲昵,亦非其他人可比。)一面说着,一面扭股糖似的黏在身上。鸳鸯便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脂批:“不向宝玉说话,又叫袭人,鸳鸯亦是幻情洞天也。”)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还是这么着。”(鸳鸯不推不拒,反叫袭人来看,鸳鸯之于宝玉亦可知矣。)袭人抱了衣服出来,向宝玉道:“左劝也不改,右劝也不改,你到底是怎么样?你再这么着,(脂批:“此五字内有深意深心。”)这个地方可就难住了。”一边说,一边催他穿了衣服,同鸳鸯往前面来见贾母。
脂批:“胭脂是这样吃法,看官可经过否?”
鸳鸯叫袭人来看,是明自己也。
见过贾母,出至外面,人马俱已齐备。刚欲上马,只见贾琏请安回来了,正下马,二人对面,彼此问了两句话。只见旁边转出一个人来:“请宝叔安。”宝玉看时,只见这人容长脸,长挑身材,年纪只好十八九岁,生得着实斯文清秀,倒也十分面善,只是想不起是那一房的,叫什么名字。贾琏笑道:“你怎么发呆,连他也不认得?他是后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特写贾芸一笔。)宝玉笑道:“是了,是了,我怎么就忘了。”因问他母亲好,这会子什么勾当。贾芸指贾琏道:“找二叔说句话。”宝玉笑道:“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倒像我的儿子。”贾琏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岁呢,就替你作儿子了?”宝玉笑道:“你今年十几岁了?”贾芸道:“十八岁。”
原来这贾芸最伶俐乖觉,听宝玉这样说,便笑道:“俗语说的,‘摇车里的爷爷,拄拐杖的孙孙’。虽然岁数大,山高高不过太阳。只从我父亲没了,这几年也无人照管教导。(脂批:“虽是随机而应,伶俐人之语,余却伤心。”)如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贾琏笑道:“你听见了?认儿子不是好开交的呢。”说着就进去了。宝玉笑道:“明儿你闲了,只管来找我,别和他们鬼鬼祟祟的。(此言何指?他们是谁?当是因宝玉与贾琏说话时,贾芸突然转出来而言也。)这会子我不得闲儿。明儿你到书房里来,和你说天话儿,我带你园里顽耍去。”说着扳鞍上马,众小厮围随往贾赦这边来。
贾芸会说话,是讨好奉承宝玉,当亦为谋事也。
见了贾赦,不过是偶感些风寒,先述了贾母问的话,然后自己请了安。贾赦先站起来回了贾母话,次后便唤人来:“带哥儿进去太太屋里坐着。”宝玉退出,来至后面,进入上房。邢夫人见了他来,先倒站了起来,请过贾母安,宝玉方请安。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问别人好,又命人倒茶来。一钟茶未吃完,只见那贾琮来问宝玉好。邢夫人道:“那里找活猴儿去!你那奶妈子死绝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的黑眉乌嘴的,那里像大家子念书的孩子!”
贾赦先站起来回贾母的话,邢夫人先倒站起来请贾母安,皆特写大家礼节。
正说着,只见贾环、贾兰小叔侄两个也来了,请过安,邢夫人便叫他两个椅子上坐了。贾环见宝玉同邢夫人坐在一个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摩挲抚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脂批:“千里伏线。”)坐不多时,便和贾兰使眼色儿要走。贾兰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辞。宝玉见他们要走,自己也就起身,要一同回去。邢夫人笑道:“你且坐着,我还和你说话呢。”宝玉只得坐了。邢夫人向他两个道:“你们回去,各人替我问你们各人的母亲好。你们姑娘、姐姐、妹妹都在这里呢,闹的我头晕,今儿不留你们吃饭了。”贾环等答应着,便出来回家去了。
宝玉笑道:“可是姐姐们都过来了,怎么不见?”邢夫人道:“他们坐了一会子,都往后头不知那屋里去了。”宝玉道:“大娘方才说有话说,不知是什么话?”邢夫人笑道:“那里有什么话,不过是叫你等着,同你姊妹们吃了饭去。还有一个好顽的东西给你带回去顽。”(足见邢夫人待宝玉,与贾环、贾兰有别。)
娘儿两个说话,不觉早又晚饭时节。调开桌椅,罗列杯盘,母女姊妹们吃毕了饭。宝玉又去辞别了贾赦,同姊妹们一同回家,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安息。不在话下。(前面说有一个好顽的东西给你带回去。此后却未见提及。脂批:“一段为五鬼魇魔法引。脂砚。”)
且说贾芸进去见了贾琏,因打听可有什么事情。贾琏告诉他:“前儿倒有一件事情出来,偏生你婶子再三求了我,给了贾芹了。他许了我,说明儿园里还有几处要栽花木的地方,等这个工程出来,一定给你就是了。”贾芸听了,半晌说道:“既是这样,我就等着罢。叔叔也不必先在婶子跟前提我今儿来打听的话,到跟前再说也不迟。”(贾芸乖觉,心中已有主意。)贾琏道:“提他作什么,我那里有这些工夫说闲话儿呢。明儿一个五更,还要到兴邑去走一趟,须得当日赶回来才好。你先去等着,后日起更以后你来讨信儿,来早了我不得闲。”说着便回后面换衣服去了。
贾芸出了荣国府回家,一路思量,想出一个主意来,便一径往他母舅卜世仁家来。(脂批:“既云‘不是人’,如何肯共事,想芸哥此来空了。”)原来卜世仁现开香料铺,方才从铺子里来,忽见贾芸进来,彼此见过了,因问他这早晚什么事跑了来。贾芸道:“有件事求舅舅帮衬帮衬。我有一件事,用些冰片麝香使用,好歹舅舅每样赊四两给我,八月里按数送了银子来。”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赊欠一事,前儿也是我们铺子里一个伙计,替他的亲戚赊了几两银子的货,至今总未还上。因此我们大家赔上,立了合同,再不许替亲友赊欠。谁要赊欠,就要罚他二十两银子的东道。况且如今这个货也短,你就拿现银子到我们这不三不四的铺子里来买,也还没有这些,只好倒扁儿去。这是一。二则你那里有正紧事,不过赊了去又是胡闹。你只说舅舅见你一遭儿就派你一遭儿不是。你小人儿家很不知好歹,也到底立个主见,赚几个钱,弄得穿是穿吃〔三〕是吃的,我看着也喜欢。”
卜世仁,不是人也。雪芹痛骂势利之徒,亦痛骂社会,或亦有身经之痛乎?
原为想赊冰片麝香而来,却白得了一勺冰水浇头,还惹来一番教训。写尽世情冷暖。
贾芸笑道:“舅舅说的倒干净。我父亲没的时候,我年纪又小,不知事。后来听见我母亲说,都还亏舅舅们在我们家出主意,料理的丧事。难道舅舅就不知道的,还是有一亩地两间房子,如今在我手里花了不成?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叫我怎么样呢?还亏是我呢,要是别个,死皮赖脸,三日两头儿来缠着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就没有法呢。”(脂批:“芸哥亦善谈,井井有理。余二人亦不曾有是气。”)
卜世仁道:“我的儿,舅舅要有,还不是该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说,只愁你没算计儿。你但凡立的起来,到你大房里,就是他们爷儿们见不着,便下个气,和他们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们嬉和嬉和,也弄个事儿管管。(脂批:“可怜可叹,余竟为之一哭。”)前日我出城去,撞见了你们三房里的老四,骑着大叫驴,带着五辆车,有四五十和尚道士,(脂批:“妙极,写小人口角,羡慕之言,加一倍毕肖。却又是背面傅粉法。”)往家庙去了。他那不亏能干的,就有这样的好事儿到他手里了!”〔四〕贾芸听他韶刀的不堪,便起身告辞。(脂批:“有志气,有果断。)卜世仁道:“怎么急的这样,吃了饭再去罢。”一句未完,只见他娘子说道:“你又糊涂了。说着没有米,这里买了半斤面来下给你吃,这会子还装胖呢。(脂批:“虽写小人家涩细,一吹一唱,酷肖之至,却是一气逼出,后文方不突然。《石头记》笔杖全在如此样者。”)留下外甥挨饿不成?”卜世仁说:“再买半斤来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孩儿:“银姐,往对门王奶奶家去问,有钱借二三十个,(妙绝,令人再想不到此着。写尽世态。)明儿就送过来。”夫妻两个说话,那贾芸早说了几个“不用费事”,去的无影无踪了。(更妙,不等戏演完,观者早已离场了。)
卜世仁已经唠叨不堪,又加他娘子一段绝妙对话,写尽世态炎凉。《红楼梦》固非仅仅写作者家世种种也。
不言卜家夫妇,且说贾芸赌气离了母舅家门,一径回归旧路,心下正自烦恼。一边想,一边低头只管走,不想一头就碰在一个醉汉身上,把贾芸唬了一跳。听那醉汉骂道:“臊你娘的!瞎了眼睛,碰起我来了。”贾芸忙要躲身,早被那醉汉一把抓住,对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紧邻倪二。
原来这倪二是个泼皮,专放重利债,在赌博场吃闲钱,专管打降吃酒。如今正从欠钱人家索了利钱,吃醉回来,不想被贾芸碰了一头,正没好气,抡拳就要打。只听那人叫道:“老二住手!是我冲撞了你。”倪二听见是熟人的语音,(看也未看,听见是熟人语音,可见醉眼朦胧。)将醉眼睁开看时,见是贾芸,忙把手松了,趔趄着笑道:“原来是贾二爷,我该死,我该死。这会子往那里去?”贾芸道:“告诉不得你,平白的又讨了个没趣儿。”(正有气无处出,碰到街坊邻居,故不禁告诉他。)倪二道:“不妨,不妨,有什么不平的事,告诉我,替你出气。这三街六巷,凭他是谁,有人得罪了我醉金刚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离家散!”(虽然是泼皮,却讲义气,与卜世仁对看,好看煞人。)
刚刚碰了一鼻子灰,现在又险挨一顿拳。
脂批:“这一节对《水浒记》杨志卖刀,遇没毛大虫一回看,觉好看多矣。己卯冬夜,脂砚。”
贾芸道:“老二,你且别气,听我告诉你这原故。”说着,便把卜世仁一段事告诉了倪二。倪二听了大怒,“要不是令舅,我便骂不出好话来,真真气死我倪二。也罢,你也不用愁烦,我这里现有几两银子,你若用什么,只管拿去买办。但只一件,你我作了这些年的街坊,我在外头有名放账,你却从没有和我张过口。也不知你厌恶我是个泼皮,怕低了你的身份;也不知是你怕我难缠,利钱重?若说怕利钱重,这银子我是不要利钱的,也不用写文约;(何等爽气,何等义侠。)若说怕低了你的身份,我就不敢借给你了,各自走开。”一面说,一面果然从搭包里掏出一卷银子来。
贾芸想得在理。
贾芸心下自思:“素日倪二虽然是泼皮无赖,却因人而使,颇颇的有义侠之名。(脂批:“四字是的评,难得难得,非豪杰不可当。”)若今日不领他这情,怕他臊了,倒恐生事。不如借了他的,改日加倍还他也倒罢了。”想毕笑道:“老二,你果然是个好汉,我何曾不想着你,和你张口。但只是我见你所相与交结的,都是些有胆量的有作为的人,似我们这等无能无为的你倒不理。(贾芸真会说话。)我若和你张口,你岂肯借给我。今日既蒙高情,我怎敢不领,回家按例写了文约过来便是了。”(周到。)
倪二大笑道:“好会说话的人。我却听不上这话。既说‘相与交结’四个字,如何放账给他,使他的利钱!(脂批:“如今(不)单是亲友言利,即闺阁中亦然。不但生意新发户,即大户旧族颇颇有之。”)既把银子借与他,图他的利钱,便不是相与交结了。闲话也不必讲。既肯青目,这是十五两三钱有零的银子,便拿去置买东西。你要写什么文契,趁早把银子还我,让我放给那些有指望的人使去。”(话说得何等爽快直白。)贾芸听了,一面接了银子,一面笑道:“我便不写罢了,有何着急的。”倪二笑道:“这不是话?天气黑了,也不让茶让酒,我还到那边有点事情去,你竟请回去。我还求你带个信儿与舍下,叫他们早些关门睡罢,我不回家去了;倘或有要紧事儿,叫〔五〕我们女儿明儿一早到马贩子王短腿家来找我。”(的是邻居口气。)一面说,一面趔趄着脚儿去了,不在话下。
一段醉金刚故事,与卜世仁对读,足见雪芹之笔,深入社会底层,深入人心深处,义不在亲故、不在世族,义却在社会底层。
且说贾芸偶然碰了这件事,心中也十分罕希,想那倪二倒果然有些意思,只是还怕他一时醉中慷慨,到明日加倍的要起来,便怎处?心内犹豫不决。忽又想道:“不妨,等那件事成了,(当有此想,合情合理。)也可加倍还他。”想毕,一直走到个钱铺里,将那银子称一称,十五两三钱四分二厘。贾芸见倪二不撒谎,心下越发欢喜,收了银子,来至家门,先到隔壁将倪二的信捎了与他娘子知道,(周到。)方回家来。见他母亲自在炕上拈线,见他进来,便问那去了一日。贾芸恐他母亲生气,便不说起卜世仁的事来,(脂批:“孝子可敬,此人后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只说在西府里等琏二叔的,问他母亲吃了饭不曾。他母亲已吃过了,说留的饭在那里。小丫头子拿过来与他吃。
脂批:“读阅醉金刚一回,务吃刘铉丹家山楂丸一付。一笑。余卅年来得遇金刚之样人不少,不及金刚者亦不少,惜书上不便历历注上芳讳,是余不足心事也。壬午孟夏。”
那天已是掌灯时候,贾芸吃了饭收拾歇息,一宿无话。次日一早起来,洗了脸,便出南门,大香铺里买了冰麝,便往荣国府来。打听贾琏出了门,(特意等贾琏出门。)贾芸便往后面来。到贾琏院门前,只见几个小厮拿着大高笤帚在那里扫院子呢。忽见周瑞家的从门里出来叫小厮们:“先别扫,奶奶出来了。”贾芸忙上前笑问:“二婶婶那去?”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叫,想必是裁什么尺头。”
正说着,只见一群人撮着凤姐出来了。贾芸深知凤姐是喜奉承尚排场的,忙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抢上来请安。凤姐连正眼也不看,(写凤姐。)仍往前走着,只问他母亲好,“怎么不来我们这里逛逛?”贾芸道:“只是身上不大好,倒时常记挂着婶子,要来瞧瞧,又不能来。”凤姐笑道:“可是会撒谎,不是我提起他来,你就不说他想我了。”贾芸笑道:“侄儿不怕雷打了,就敢在长辈前撒谎。昨儿晚上还提起婶子来,(随口即编,即景生情。)说婶子身子生的单弱,事情又多,亏婶子好大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要是差一点儿的,早累的不知怎么样呢。”(愈是奉承她能干,愈能中她心意。)
脂批:“自往卜世仁处去已安排下的。芸哥可用。己卯冬夜。”
凤姐听了,满脸是笑,不由的便止了步,问道:“怎么好好的你娘儿们在背地里嚼起我来?”贾芸道:“有个原故,只因我有个朋友,家里有几个钱,现开香铺。只因他身上捐着个通判,前儿选了云南不知那一处,(贾芸真能编。)连家眷一齐去,把这香铺也不在这里开了。便把账物攒了一攒,该给人的给人,该贱发的贱发了,像这细贵的货,都分着送与亲朋。他就一共送了我些冰片、麝香。我就和我母亲商量,若要转卖,不但卖不出原价来,而且谁家拿这些银子买这个作什么,便是很有钱的大家子,也不过使个几分几钱就挺折腰了;若说送人,也没个人配使这些,倒叫他一文不值半文转卖了。因此我就想起婶子来。往年间我还见婶子大包的银子买这些东西呢,别说今年贵妃宫中,就是这个端阳节下,不用说这些香料自然是比往常加上十倍去的。因此想来想去,只孝顺婶子一个人才合式,方不算遭塌这东西。”一边说,一边将一个锦匣举起来。
越编越像。
说得头头是道,一丝不漏。
凤姐正是要办端阳的节礼,采买香料药饵的时节,忽见贾芸如此一来,听这一篇话,心下又是得意,又是欢喜,(一经奉承,自然不同。)便命丰儿:“接过芸哥儿的来,送了家去,交给平儿。”因又说道:“看着你这样倒很知好歹,怪道你叔叔常提你,说你说话儿也明白,心里有见识。”(脂批:“看官须知凤姐所喜者是奉承之言,打动了心,不是见物而欢喜。若说是见物而喜,便不是阿凤矣。”)贾芸听这话入了港,便打进一步来,故意问道:“原来叔叔也曾提我的?”(贾芸真能顺水推舟。)凤姐见问,才要告诉他与他事情管的那话,便忙又止住,心下想道:(脂批:“的是阿凤行事心机笔意。” )“我如今要告诉他那话,倒叫他看着我见不得东西似的,(阿凤何等机心。)为得了这点子香,就混许他管事了。今儿先别提起这事。”想毕,便把派他监种花木工程的事都隐瞒的一字不提,(如此才是凤姐手段。)随口说了两句没要紧的话,便往贾母那里去了。贾芸也不好提的,只得回来。
因昨日见了宝玉,叫他到外书房等着,贾芸吃了饭便又进来,到贾母那边仪门外绮霰斋书房里来。只见焙茗、锄药两个小厮下象棋,为夺“车”正拌嘴,还有引泉、扫花、挑云、伴鹤四五个,又在房檐上掏小雀儿顽。贾芸进入院内,把脚一跺,说道:“猴头们淘气,我来了。”众小厮看见贾芸进来,都才散了。贾芸进入房内,便坐在椅子上问:“宝二爷没下来?”焙茗道:“今儿总没下来。二爷说什么,我替你哨探哨探去。”说着,便出去了。
这里贾芸便看字画古玩,有一顿饭工夫还不见来,再看看别的小厮,都顽去了。正是烦闷,只听门前娇声嫩语的叫了一声“哥哥”,(奇事奇声,意想不到。)贾芸往外瞧时,看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生的倒也细巧干净。那丫头见了贾芸,便抽身躲了过去。恰值焙茗走来,见那丫头在门前,便说道:“好,好,正抓不着个信儿。”贾芸见了焙茗,也就赶了出来,问怎么样。(乘机出来问话。)焙茗道:“等了这一日,也没个人儿过来。这就是宝二爷房里的。——好姑娘,你进去带个信儿,就说廊上的二爷来了。”
那丫头听说,方知是本家的爷们,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一句话,把小红的眼神写透写活写狠。如饥者得食也。)听那贾芸说道:“什么是廊上廊下的,你只说是芸儿就是了。”(特意告诉她。)半晌,那丫头冷笑了一笑:“依我说,二爷竟请回家去,有什么话明儿再来。今儿晚上得空儿我回了他。”焙茗道:“这是怎么说?”那丫头道:“他今儿也没睡中觉,自然吃的晚饭早。晚上他又不下来。难道只是耍的二爷在这里等着挨饿不成!不如家去,明儿来是正经。便是回来有人带信,那都是不中用的。他不过口里应着,他倒给带呢!”贾芸听这丫头说话简便俏丽,待要问他的名字,因是宝玉房里的,又不便问,只得说道:“这话倒是,我明儿再来。”(明儿再来,一语双关,是叮嘱,是留约。)说着便往外走。焙茗道:“我倒茶去,二爷吃茶再去。”贾芸一面走,一面回头说:“不吃茶,我还有事呢。”口里说话,眼睛瞧那丫头还站在那里呢。(一个又用眼睛瞧,一个还站在那里。)
一开口,就见小红口齿便捷,思路清晰。
那贾芸一径回家。至次日来至大门前,可巧遇见凤姐往那边去请安,才上了车,见贾芸来,便命人唤住,隔窗子笑道:“芸儿,你竟有胆子在我的跟前弄鬼。怪道你送东西给我,原来你有事求我。(分明当时就知,却留到现在才说。)昨儿你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贾芸笑道:“求叔叔这事,婶子休提,我昨儿正后悔呢。早知这样,我竟一起头求婶子,这会子也早完了。(贾芸真会说话,顺势又奉承又求托。)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
凤姐笑道:“怪道你那里没成儿,昨儿又来寻我。”贾芸道:“婶子辜负了我的孝心,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明明是这个意思,却偏说没有这个意思。)若有这个意思,昨儿还不求婶子。如今婶子既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丢下,少不得求婶子好歹疼我一点儿。”(顺势更求凤姐。)
凤姐冷笑道:“你们要拣远路儿走,叫我也难说。早告诉我一声儿,有什么不成的,多大点子事,耽误到这会子。那园子里还要种树种花,我只想不出一个人来,你早来不早完了。”贾芸笑道:“既这样,婶子明儿就派了我罢。”凤姐半晌道:“这个我看着不大好。等明年正月里烟火灯烛那个大宗儿下来,再派你罢。”(故意先说远的,以吊贾芸胃口。)贾芸道:“好婶子,先把这个派了我罢。果然这个办的好,再派我那个。”(贾芸乖觉,趁势远近都要。)凤姐笑道:“你倒会拉长线儿。罢了,要不是你叔叔说,(总算照顾一句贾琏。)我不管你的事。我也不过吃了饭就过来,你到午错的时候来领银子,后儿就进去种树。”(何等爽利,有权就有力量。)说毕,令人驾起香车,一径去了。
琏、凤夫妻间,凤尚如此较量,雪芹既写凤,亦写世情也。
贾芸喜不自禁,来至绮霰斋打听宝玉,谁知宝玉一早便往北静王府里去了。贾芸便呆呆的坐到晌午,打听凤姐回来,便写个领票来领对牌。至院外,命人通报了,彩明走了出来,单要了领票进去,批了银数年月,一并连对牌交与了贾芸。贾芸接了,看那批上银数批了二百两,心中喜不自禁,翻身走到银库上,交与收牌票的,领了银子。回家告诉母亲,自是母子俱各欢喜。次日一过五鼓,贾芸先找了倪二,将前银按数还他。那倪二见贾芸有了银子,他便按数收回,不在话下。这里贾芸又拿了五十两,出西门找到花儿匠方椿家里去买树,不在话下。
了结倪二之事。
交代过种树之事。
如今且说宝玉,自那日见了贾芸,曾说明日着他进来说话儿。如此说了之后,他原是富贵公子的口角,那里还把这个放在心上,因而便忘怀了。这日晚上,从北静王府里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回至园内,换了衣服,正要洗澡。袭人因被薛宝钗烦了去打结子,秋纹、碧痕两个去催水,檀云又因他母亲的生日接了出去,麝月又现在家中养病;虽还有几个作粗活听唤的丫头,估着叫不着他们,都出去寻伙觅伴的顽去了。不想这一刻的工夫,(脂批:“妙,必用‘一刻’二字,方是宝玉的房中见得时时原有人的,又有今一刻无人,所谓凑巧具一也。”)只剩了宝玉在房内。偏生的宝玉要吃茶,一连叫了两三声,方见两三个老嬷嬷走进来。宝玉见了他们,连忙摇手儿说:“罢,罢,不用你们了。”老婆子们只得退出。
愈是叫人,愈不见人,愈喜欢年轻的,偏来年老的。
宝玉见没丫头们,只得自己下来,拿了碗向茶壶去倒茶。只听背后说道:“二爷仔细烫了手,让我们来倒。”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早接了过去。宝玉倒唬了一跳,问:“你在那里的?忽然来了,唬我一跳。”那丫头一面递茶,一面回说:“我在后院子里,才从里间的后门进来,难道二爷就没听见脚步响?”(反倒问二爷,文章偏从对面写来。)宝玉一面吃茶,一面仔细打量那丫头: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倒是一头黑鬒鬒的头发,挽着个䰖,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却十分俏丽干净。(四字总评,却与贾芸所见相同。)
“于无声处听惊雷”,明明无人,却从背后传来声音。
写小红连用四个“一面”,见其行事麻利,动作连贯不停也。
为小红作一特写。
宝玉看了,便笑问道:“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么?”那丫头道:“是的。”宝玉道:“既是这屋里的,我怎么不认得?”那丫头听说,便冷笑了一声道:“认不得的也多,岂只我一个。从来我又不递茶递水,拿东拿西,眼见的事一点儿不作,那里认得呢?”(开口便有埋怨,才不得用也。)宝玉道:“你为什么不作那眼见的事?”那丫头道:“这话我也难说。只是有一句话回二爷:昨儿有个什么芸儿来找二爷。我想二爷不得空儿,便叫焙茗回他,叫他今日早起来,不想二爷又往北府里去了。”
听她几番对答,确堪应对,惜宝玉亦未发现此人耳。此亦大观园中被弃之才也。
刚说到这句话,只见秋纹、碧痕嘻嘻哈哈的说笑着进来,两个人共提着一桶水,一手撩着衣裳,趔趔趄趄,泼泼撒撒的。(如画。)那丫头便忙迎去接。那秋纹、碧痕正对着抱怨:“你湿了我的裙子。”那个又说:“你踹了我的鞋。”忽见走出一个人来接水,二人看时,不是别人,原来是小红。(此处方点明小红。)二人便都诧异,将水放下,忙进房来东瞧西望,并没个别人,只有宝玉,便心中大不自在。(秋纹、碧痕都容不得别人,其他可想而知。)只得预备下洗澡之物,待宝玉脱了衣裳,二人便带上门出来,走到那边房内便找小红,问他方才在屋里说什么。小红道:“我何曾在屋里的?只因我的手帕子不见了,往后头找手帕子去。(此处方补明小红原由。)不想二爷要茶吃,叫姐姐们一个没有,是我进去了,才倒了茶,姐姐们便来了。”秋纹听了,兜脸啐了一口,骂道:“没脸的下流东西!(可见怡红院内也不平等。)正经叫你催水去,你说有事故,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冤枉煞人,何尝如此。)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碧痕道:“明儿我说给他们,凡要茶要水送东送西的事,咱们都别动,只叫他去便是了。”秋纹道:“这么说,不如我们散了,单让他在这屋里呢。”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闹着,只见有个老嬷嬷进来传凤姐的话说:“明日有人带花儿匠来种树,(响应贾芸差使。)叫你们严紧些,衣服裙子别混晒混晾的。那土山上一溜都拦着帏幙呢,可别混跑。”秋纹便问:“明儿不知是谁带进匠人来监工?”那婆子道:“说什么后廊上的芸哥儿。”秋纹、碧痕听了都不知道,只管混问别的话。那小红听见了,心内却明白,就知是昨天外书房所见那人了。
畸批:“怡红细事,俱用带笔白描,是大章法也。丁亥夏,畸笏叟。”
可见怡红院亦非理想世界,宝玉何不察乃尔?
原来这小红本姓林,小名红玉,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宝玉,便都把这个字隐起来,便都叫他“小红”。原是荣国府中世代的旧仆,他父母现在收管各处房田事务。这红玉年方十六岁,因分人在大观园的时节,把他便分在怡红院中,倒也清幽雅静。不想后来命人进来居住,偏生这一所儿又被宝玉占了。这红玉虽然是个不谙事的丫头,却因他原有三分容貌,心内着实妄想痴心的向上攀高,(一句写透小红心事。)每每的要在宝玉面前现弄现弄。只是宝玉身边一干人,都是伶牙俐爪的,(的评。)那里插的下手去。(确实无处下手。)不想今儿才有些消息,又遭秋纹等一场恶意,心内早灰了一半。正闷闷的,忽然听见老嬷嬷说起贾芸来,不觉心中一动,(因向上攀高受挫,不觉另有心动也。)便闷闷的回至房中,睡在床上暗暗盘算,翻来掉去,正没个抓寻。忽听窗外低低的叫道:(忽来奇情奇景。)“红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这里呢。”红玉听了,忙走出来看,不是别人,正是贾芸。红玉不觉的粉面含羞,问道:“二爷在那里拾着的?”贾芸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一面说,一面就上来拉他。那红玉急回身一跑,却被门坎绊倒。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此处方正面叙述小红身世。
脂批:“《红楼梦》写梦章法,总不雷同,此梦更写得新奇,不见后文,不知是梦。红玉在怡红院为诸嬛所掩,亦可谓生不遇时,但看后四章供阿凤驱使可知。”
【回后评】
此回开头叙香菱、黛玉琐事,次叙宝玉、鸳鸯,再次叙贾芸求事,宝玉戏称贾芸为儿子,再次叙贾环、贾兰,再次叙邢夫人留宝玉吃饭,一路俱是家常琐事,而文章如流水蜿蜒,令人如见大家子弟日常生活种种。
叙贾芸谋事一段,特写贾芸之机灵,言对之间,随口编织谎词而不见滞涩,一如真事,且句句奉承熙凤,投其所好,最后终于如愿以偿。
写贾芸母舅卜世仁夫妇,骂尽天下势利之徒。而此夫妇二人一对一答,卜世仁对贾芸的唠叨责怨,其舅妈借钱买面之谎言,历历写来,令人如见如闻,为《红楼梦》摹写世俗之传神妙笔。
写醉金刚倪二一段,与卜世仁对照,藉见市井小人中亦有侠义肝胆者。其文亦如《水浒》之豪情侠气,为《红楼》全书中之特有篇章,亦如太史公之游侠列传。足见雪芹深善社会底层中之可称者,所谓道在下愚也。
贾芸谋事一段,琏、凤夫妇,亦各争用人名额,以市己之恩威。雪芹观察世情,无不洞察,竟深入于琏、凤之间。
贾芸、小红一段,虽各寥寥数笔,而如吴道子之人物,俱已点睛而动矣,雪芹之笔神乎哉!
小红为宝玉倒茶,即遭秋纹、碧痕之妒,并啐骂之,可见怡红院内亦无平等和平也。宝玉日处其间而不察。雪芹之思,细入毫芒,令人惊叹!
【校记】
〔一〕回目:各本同,文字小有出入。杨本、列本、舒本“惹”作“染”,舒本“义侠”作“仗义”,列本、甲辰本“相思”作“想思”。
〔二〕庚辰“唬我这么一跳,好的,你这会子打那里来”,戚本、舒本同,蒙府本作“好好的”,列本无“好的”两字,甲辰、程甲本作“唬我一跳,你这会子打那里来”,杨本原文同甲辰、程甲,旁改后成“你这傻丫头,冒冒失失的,唬我这么一跳,你这会子打那里来”,程乙本无“这么”两字,余全同杨本改文。兹从甲辰、程甲本删去“好的”两字。
〔三〕以上二十七字,庚本无,从杨本、郑本补。
〔四〕此句据列藏本改。
〔五〕以上二十二字,庚本无,各本皆有,文字有小异,兹据杨本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