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薛蘅芜讽和螃蟹咏

第三十八回
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薛蘅芜讽和螃蟹咏〔一〕

话说宝钗、湘云二人计议已妥,一宿无话。湘云次日便请贾母等赏桂花。贾母等都说:“倒是他有兴头,须要扰他这雅兴。”(脂批:“若在世俗小家,则云:‘你是客,在我们舍下,怎么反扰你的呢?’一何可笑。”)

脂批:“题曰‘菊花诗’‘螃蟹咏’,偏自太君前。阿凤若许诙谐中不失体,鸳鸯、平儿宠婢中多少放肆之迎合取乐,写来似难入题,却轻轻用弄水戏鱼之看花等游玩事,及王夫人云‘这里风大’一句收住入题,并无纤毫牵强,此重作轻抹法也,妙极,好看煞。”

庚辰本回前评。

至午,果然贾母带了王夫人、凤姐,兼请薛姨妈等进园来。贾母因问:“那一处好?”(脂批:“必如此问方好。”)王夫人道:“凭老太太爱在那一处,就在那一处。”(脂批:“必是王夫人如此答,方妙。”)凤姐道:“藕香榭已经摆下了。那山坡下两颗桂花开的又好,河里的水又碧清。坐在河当中亭子上岂不敞亮,看着水眼也清亮。”(脂批:“智者乐水,岂其然乎。”)贾母听了,说:“这话很是。”说着,就引了众人往藕香榭来。

因藕香榭盖在池中,池内蓄荷、菱,故以藕香命名,确极。

原来这藕香榭盖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可通,亦是跨水接岸,后面又有曲折竹桥暗接。众人上了竹桥,凤姐忙上来搀着贾母,口里说:“老祖宗只管迈大步走,不相干的,这竹子桥规矩是咯吱咯喳的。”(脂批:“如见其势,如临其上,非走过者,必形容不到。”)一时进入榭中,只见栏杆外另放着两张竹案,一个上面设着杯箸酒具,一个上头设着茶筅、茶盂各色茶具。那边有两三个丫头煽风炉煮茶,这一边另外几个丫头也煽风炉烫酒呢。贾母喜的忙问:“这茶想的到,且是地方,东西都干净!”湘云笑道:“这是宝姐姐帮着我预备的。”(先赞宝钗。)贾母道:“我说这个孩子细致,凡事想的妥当。”一面说,一面又看见柱上挂的黑漆嵌蚌的对子,命人念。湘云念道:

芙蓉影破归兰桨,

菱藕香深写竹桥。(脂批:“妙极,此处忽有(又)补出一处,不入贾政试才一回,皆错综其事,不作一直笔也。”)

补叙旧事。

贾母听了,又抬头看匾,因回头向薛姨妈道:“我先小时,家里也有这么一个亭子,叫做什么‘枕霞阁’。我那时也只像他们这么大年纪,同姊妹们天天顽去。那日谁知我失了脚掉下去,几乎没淹死,好容易救了上来,到底被那木钉把头碰破了,如今这鬓角上那指头顶大一块窝儿,就是那残破了。众人都怕经了水,又怕冒了风,都说活不得了,谁知竟好了。”凤姐不等人说,先笑道:“那时要活不得,如今这大福可叫谁享呢!可知老祖宗从小儿的福寿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个窝儿来,好盛福寿的。寿星老儿头上原是一个窝儿,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所以倒凸高出些来了。”未及说完,贾母与众人都笑软了。(脂批:“看他忽用贾母数语,闲闲又补出此书之前似已有一部十二钗的一般,令人遥忆不能一见。余则将欲补出‘枕霞阁’中十二钗来,岂不又添一部新书。”)

凤姐之嘴,触处生春,总是讨贾母之好,然能舌灿莲花,新奇百出,实亦不易。

贾母笑道:“这猴儿惯的了不得了,只管拿我取笑起来,恨的我撕你那油嘴。”凤姐笑道:“回来吃螃蟹,恐积了冷在心里,讨老祖宗笑一笑开开心,一高兴多吃两个就无妨了。”(随口又点到螃蟹。)贾母笑道:“明儿叫你日夜跟着我,我倒常笑笑觉的开心,不许回家去。”王夫人笑道:“老太太因为喜欢他,才惯的他这样。还这样说,他明儿越发无礼了。”贾母笑道:“我喜欢他这样,况且他又不是那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没人,娘儿们原该这样。横竖礼体不错就罢,没的倒叫他从神儿似的作什么。”(脂批:“近之暴发专讲理法,竟不知礼法,此似无礼,而礼法井井。所谓‘整瓶不动半瓶摇’。又曰‘习惯成自然’,真不谬也。”)

可知凤姐深得贾母欢心,此凤姐擅权妄为之根也。

说着,一齐进入亭子,献过茶。凤姐忙着搭桌子,要杯箸。上面一桌,贾母、薛姨妈、宝钗、黛玉、宝玉。东边一桌,史湘云、王夫人、迎、探、惜。西边靠门一小桌,李纨和凤姐的,虚设坐位,(一边虚设坐位,一边去侍候贾母王夫人,写得细。)二人皆不敢坐,只在贾母王夫人两桌上伺候。凤姐吩咐:“螃蟹不可多拿来,仍旧放在蒸笼里,拿十个来,吃了再拿。”一面又要水洗了手,站在贾母跟前剥蟹肉,头次让薛姨妈。(因薛姨妈是客。)薛姨妈道:“我自己剥着吃香甜,不用人让。”凤姐便奉与贾母。二次的便与宝玉,又说:“把酒烫的滚热的拿来。”又命小丫头们去取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来,预备洗手。(用以去腥也。)史湘云陪着吃了一个,就下座来让人,(史湘云是主。)又出至外头,令人盛两盘子与赵姨娘、周姨娘送去。(湘云想得周到,因她是主,故由她命人送也。)又见凤姐走来道:“你不惯张罗,你吃你的去。我先替你张罗,等散了我再吃。”湘云不肯,又令人在那边廊上摆了两桌,让鸳鸯、琥珀、彩霞、彩云、平儿去坐。(众丫鬟亦另设一桌,当是宝钗主意。)鸳鸯因向凤姐笑道:“二奶奶在这里伺候,我们可吃去了。”凤姐儿道:“你们只管去,都交给我就是了。”说着,史湘云仍入了席。凤姐和李纨也胡乱应个景儿。

凤姐仍是下来张罗,一时出至廊上,鸳鸯等正吃的高兴,见他来了,鸳鸯等站起来道:“奶奶又出来作什么?让我们也受用一会子。”凤姐笑道:“鸳鸯小蹄子越发坏了,我替你当差,倒不领情,还抱怨我。还不快斟一钟酒来我喝呢。”鸳鸯笑着忙斟了一杯酒,送至凤姐唇边,凤姐一扬脖子吃了。琥珀、彩霞二人也斟上一杯,送至凤姐唇边,那凤姐也吃了。平儿早剔了一壳黄子送来,凤姐道:“多倒些姜醋。”一面也吃了,笑道:“你们坐着吃罢,我可去了。”

众人随便说话,一番热闹情趣。

凤姐说话放诞不拘。

鸳鸯笑道:“好没脸,吃我们的东西。”凤姐儿笑道:“你和我少作怪。你知道你琏二爷爱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讨了你作小老婆呢。”鸳鸯道:“啐,这也是作奶奶说出来的话!我不拿腥手抹你一脸算不得。”说着,赶来就要抹。凤姐儿央道:“好姐姐,饶我这一遭儿罢。”琥珀笑道:“鸳丫头要去了,平丫头还饶他?你们看看他,没有吃了两个螃蟹,倒喝了一碟子醋,他也算不会揽酸了。”平儿手里正掰了个满黄的螃蟹,听如此奚落他,便拿着螃蟹照着琥珀脸上抹来,口内笑骂:“我把你这嚼舌根的小蹄子!”琥珀也笑着往旁边一躲,平儿使空了,往前一撞,正恰恰的抹在凤姐儿腮上。(巧极趣极。触处生风,鸳鸯说要抹凤姐,没有抹,反被平儿抹着凤姐。文章变化有致。)凤姐儿正和鸳鸯嘲笑,不防唬了一跳,嗳哟了一声。众人撑不住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凤姐也禁不住笑骂道:“死娼妇!吃离了眼了,混抹你娘的。”平儿忙赶过来替他擦了,亲自去端水。鸳鸯道:“阿弥陀佛!这是个报应。”

一番热闹情趣,如贾政在,无此热闹矣。

贾母那边听见,一叠声问:“见了什么这样乐?告诉我们也笑笑。”鸳鸯等忙高声笑回道:“二奶奶来抢螃蟹吃,平儿恼了,抹了他主子一脸的螃蟹黄子。(八月下旬时令,蟹之团脐已饱满,故蟹黄多也。此句切合时令。)主子奴才打架呢。”贾母和王夫人等听了也笑起来。贾母笑道:“你们看他可怜见的,把那小腿子脐子给他点子吃,也就完了。”鸳鸯等笑着答应了,高声又说道:“这满桌子的腿子,二奶奶只管吃就是了。”凤姐洗了脸走来,又服侍贾母等吃了一回。黛玉独不敢多吃,只吃了一点儿夹子肉就下来了。(黛玉体弱,不能多吃。)

一片欢笑热闹之声,以往从未有过。

贾母一时不吃了,大家方散,都洗了手,也有看花的,也有弄水看鱼的,游玩了一回。王夫人因回贾母说:“这里风大,才又吃了螃蟹,老太太还是回房去歇歇罢了。若高兴,明日再来逛逛。”贾母听了笑道:“正是呢。我怕你们高兴,我走了,又怕扫了你们的兴。既这么说,咱们就都去罢。”回头又嘱咐湘云:“别让你宝哥哥、林姐姐多吃了。”湘云答应着。又嘱咐湘云、宝钗二人说:“你两个也别多吃。那东西虽好吃,不是什么好的,吃多了肚子疼。”

二人忙应着送出园外,仍旧回来,令将残席收拾了另摆。宝玉道:“也不用摆,咱们且作诗。把那大团圆桌就放在当中,酒菜都放着。也不必拘定坐位,有爱吃的去吃,大家散坐,岂不便宜。”宝钗道:“这话极是。”湘云道:“虽如此说,还有别人。”因又命另摆一桌,拣了热螃蟹来,请袭人、紫鹃、司棋、待书、入画、莺儿、翠墨等一处共坐。山坡桂树底下铺下两条花毡,命答应的婆子并小丫头等也都坐了,只管随意吃喝,(一时上下等级全无,难得此境一现。)等使唤再来。

贾母、王夫人一去,众人更自由,无拘无束了。

湘云便取了诗题,用针绾在墙上。众人看了,都说:“新奇固新奇,只怕作不出来。”湘云又把不限韵的原故说了一番。宝玉道:“这才是正理,我也最不喜限韵。”林黛玉因不大吃酒,又不吃螃蟹,自令人掇了一个绣墩倚栏杆坐着,拿着钓竿钓鱼。宝钗手里拿着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槛上了桂蕊掷向水面,引的游鱼浮上来唼喋。湘云出一回神,又让一回袭人等,又招呼山坡下的众人只管放量吃。探春和李纨、惜春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迎春又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脂批:“看他各人各式,亦如画家有孤耸独出,则(亦?)有攒三聚五,疏疏密密,直是一幅百美图。”)宝玉又看了一回黛玉钓鱼,一回又俯在宝钗旁边说笑两句,一回又看袭人等吃螃蟹,自己也陪他饮两口酒。袭人又剥了一壳肉给他吃。

一幅众美游乐图。

黛玉放下钓竿,走至座间,拿起那乌银梅花自斟壶来,(脂批:“写壶,非写壶,正写黛玉。”)拣了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脂批:“妙,杯非写杯,正写黛玉。‘拣’字有神理,盖黛玉不善饮,此任兴也。”)丫鬟看见,知他要饮酒,忙着走上来斟。黛玉道:“你们只管吃去,让我自斟,这才有趣儿。”(黛玉自斟自酌,可见其怡然之态,实难多见。)说着便斟了半盏。看时却是黄酒,因说道:“我吃了一点子螃蟹,觉得心口微微的疼,须得热热的喝口烧酒。”宝玉忙道:“有烧酒。”便令将那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黛玉也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

可见黛玉此时心情亦甚欢畅,全书中难得一见。

脂批:“伤哉,作者犹记矮舫前以合欢花酿酒乎?屈指二十年矣。”

黛玉能喝一口酒,已是难得,能望其痛饮乎?

宝钗也走过来,另拿了一只杯来,也饮了一口,便蘸笔至墙上把头一个《忆菊》勾了,底下又赘了一个“蘅”字。(脂批:“妙极,韵极。”)宝玉忙道:“好姐姐,第二个我已经有了四句了,你让我作罢。”宝钗笑道:“我好容易有了一首,你就忙的这样。”黛玉也不说话,接过笔来把第八个《问菊》勾了,接着把第十一个《菊梦》也勾了,也赘一个“潇”字。(脂批:“这两个妙题。料定黛玉必喜,岂让人作去哉。”)宝玉也拿起笔来,将第二个《访菊》也勾了,也赘上一个“绛”字。探春走来看看,道:“竟没有人作《簪菊》,让我作这《簪菊》。”又指着宝玉笑道:“才宣过总不许带出闺阁字样来,你可要留神。”

说着,只见史湘云走来,将第四、第五《对菊》《供菊》一连两个都勾了,也赘上一个“湘”字。探春道:“你也该起个号。”湘云笑道:“我们家里如今虽有几处轩馆,我又不住着,借了来也没趣。”(脂批:“近之不读书暴发户,偏爱起一别号,一笑。”)宝钗笑道:“方才老太太说,你们家也有这个水亭叫‘枕霞阁’,难道不是你的?如今虽没了,你到底是旧主人。”众人都道:“有理。”宝玉不待湘云动手,便代将“湘”字抹了,改了一个“霞”字。

又有顿饭工夫,十二题已全,各自誊出来,都交与迎春,另拿了一张雪浪笺过来,一并誊录出来。某人作的底下赘明某人的号。李纨等从头看道:

忆菊 蘅芜君(脂批:“真用此号,妙极。”)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

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

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

西风闷思、红白断肠,空篱瘦月,归雁寒砧,令人凄切,唯末句稍透希望。宝钗心情何凄冷至此!岂听宝玉梦语后转觉凄冷迷惘乎?

访菊 怡红公子

闲趁霜晴试一游。酒杯药盏莫淹留。

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边何处秋。

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

黄花若解怜诗客,休负今朝挂杖头。

全诗特写一“访”字,句句与“访”字相关。

种菊 怡红公子

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故故栽。

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

冷吟秋色诗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

泉溉泥封勤护惜,好知井径绝尘埃。

全诗写一“种”字,冷吟一联堪称。

对菊 枕霞旧友

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

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枕霞诗豪,下笔不休,中两联皆紧扣“对菊”。“数去”“看来”,如对故友,令人情亲不已,不觉流光之易逝也。

供菊 枕霞旧友

弹琴酌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

隔座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

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

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

正写侧写,俱扣“供”字,“抛书”句入化境,爱菊而忘书。

咏菊 潇湘妃子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潇湘,诗魂也,首句便入魔境,绕篱欹石,诗思之来也。毫端口齿,诗句之成也,满纸一联,则秋心自倾,末两句说陶令,亦自写也,潇湘格高韵雅,于诗可见。

画菊 蘅芜君

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

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

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

莫认东篱闲采掇,黏屏聊以慰重阳。

吕启祥云:“黛玉是诗人,更无需名句传世,即此诗人之神韵气质,就够令人心折了。”

宝钗诗,笔笔写画,不脱不离,总嫌平直。

问菊 潇湘妃子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潇湘胸中,自有万千愁丝,无处可问耳,得此一题,则天可问矣,中两联句句是问,问得奇,问得杳渺,末两句如得知音。

簪菊 蕉下客

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

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

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

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

前四句平叙,后四句挺拔。

菊影 枕霞旧友

秋光叠叠复重重。潜度偷移三径中。

窗隔疏灯描远近,篱筛破月锁玲珑。

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

珍重暗香休踏碎,凭谁醉眼认朦胧。

前六句隔而涩,末两句可读。

菊梦 潇湘妃子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潇湘诗怀,迥不犹人,似梦非梦,似醒非醒,浑成超迈,末两句余意无尽。

残菊 蕉下客

露凝霜重渐倾欹。宴赏才过小雪时。

蒂有余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

半床落月蛩声病,万里寒云雁阵迟。

明岁秋风知再会,暂时分手莫相思。

句句写“残”字,“半床”一联新。然蛩病雁迟,终嫌衰颓。末两句稍作回转。

众人看一首,赞一首,彼此称扬不已。李纨笑道:“等我从公评来。通篇看来,各人有各人的警句。今日公评:《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恼不得要推潇湘妃子为魁了。然后《簪菊》《对菊》《供菊》《画菊》《忆菊》次之。”宝玉听说,喜的拍手叫:“极是,极公道。”(宝玉一听黛玉夺魁便高兴。)

前三名均为潇湘所得,是夺魁矣。

黛玉道:“我那首也不好,到底伤于纤巧些。”李纨道:“巧的却好,不露堆砌生硬。”黛玉道:“据我看来,头一句好的是‘圃冷斜阳忆旧游’,这句背面傅粉。‘抛书人对一枝秋’已经妙绝,将‘供菊’说完,没处再说,故翻回来想到未折未供之先,意思深透。”李纨笑道:“固如此说,你的‘口齿噙香’句也敌的过了。”探春又道:“到底要算蘅芜君沉着,‘秋无迹’、‘梦有知’把个‘忆’字竟烘染出来了。”宝钗笑道:“你的‘短鬓冷沾’、‘葛巾香染’也就把‘簪菊’形容的一个缝儿也没了。”湘云道:“‘偕谁隐’、‘为底迟’真个把个菊花问的无言可对。”李纨笑道:“你的‘科头坐’、‘抱膝吟’竟一时也不能别开,菊花有知,也必腻烦了。”说的大家都笑了。

黛玉赞湘云,为湘诗进一解。

一番评赏,不负佳句。

必有此言,才是宝玉。

宝玉笑道:“我又落第。难道‘谁家种’、‘何处秋’、‘蜡屐远来’、‘冷吟不尽’,都不是访;‘昨夜雨’、‘今朝霜’,都不是种不成?但恨敌不上‘口齿噙香对月吟’、‘清冷香中抱膝吟’、‘短鬓’、‘葛巾’、‘金淡泊’、‘翠离披’、‘秋无迹’、‘梦有知’这几句罢了。”(脂批:“总写宝玉不及,妙绝。”)又道:“明儿闲了,我一个人作出十二首来。”李纨道:“你的也好,只是不及这几句新巧就是了。”

大家又评了一回,复又要了热蟹来,就在大圆桌子上吃了一回。宝玉笑道:“今日持螯赏桂,亦不可无诗。(脂批:“全是他忙全是他不及,妙极。”,)我已吟成,谁还敢作呢?”说着,便忙洗了手提笔写出。(脂批:“且莫看诗,只看他偏于如许一大回诗后,又写一回诗,岂世人想的到的。”)众人看道:

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

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却无肠。

脐间积冷馋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

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黛玉评得极是,可见其不存私心。无奈世间此类诗太多耳!

黛玉笑道:“这样的诗,要一百首也有。”(脂批:“看他这一说。”)宝玉笑道:“你这会子才力已尽,(才三首诗,岂能才力用尽,此点宝玉尚未深知,因宝玉自己不善诗也。)不说不能作了,还贬人家。”黛玉听了,并不答言,也不思索,提起笔来一挥,已有了一首。众人看道:

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

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

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

对斯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

诗亦平铺直叙,可称“怡红体”,此不过欲证宝玉之诗不足为诗耳,非黛玉作诗也。

宝玉看了正喝彩,黛玉便一把撕了,(撕得好,亦如撕宝玉之诗也,撕宝玉之诗,亦是撕世人此类诗也。)命人烧去,因笑道:“我的不及你的,我烧了他。你那个很好,比方才的菊花诗还好,你留着他给人看。”宝钗接着笑道:“我也勉强了一首,未必好,写出来取笑儿罢。”说着,也写了出来,大家看时,写道是: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两句绝妙讽世。)

眼前两句,是咏蟹绝唱。后四句平平。

看到这里,众人不禁叫绝。宝玉道:“写得痛快!我的诗也该烧了。”又看底下道: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横行一世,终于落釜,亦足为世戒。)

众人看毕,都说:“这是食螃蟹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说着,只见平儿复进园来。不知作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回后评】

在螃蟹宴开始前,先叙藕香榭,见得山环水绕,确是佳境。写茶具酒炉,色色俱各周到,具见主事者匠心,然后由湘云说都是宝钗预备的,于是宝钗深得贾母赞赏。复由藕香榭引出枕霞阁,引出贾母一段往事,又引出凤姐一段笑话,更博得贾母欢心。此一段文字,一是叙明螃蟹宴的真正主人乃是宝钗,不是湘云,湘云不过藉名而已;二是写凤姐承欢,随机演说,深得贾母欢心,博得贾母说“明儿叫你日夜跟着我,我倒常笑笑觉的开心,不许回家去”,可见凤姐深受贾母喜爱,正是权重令行之时;三是写螃蟹宴的安排,事事周密,连赵姨娘、周姨娘及鸳鸯、琥珀、彩霞、彩云、平儿等俱各顾及,此正写宝钗善能笼络众心,博得普遍称誉,为自己多留地步也。此亦宝钗与凤姐截然不同之处。

一席螃蟹宴,写众人欢声四溢,不再严分上下尊卑,连贾母亦参与说笑,平儿于无意间抹凤姐一脸蟹黄,亦未见责,此是大观园及贾府中绝少见的欢乐场面。贾母等退席后,袭人、紫鹃、司棋、待书、入画、莺儿、翠墨等以及“答应的婆子并小丫头等也都坐了,只管随意吃喝”,这是在贾府中绝无仅有的场面,其原因一是贾政外出,二是贾母、王夫人等都已退席,故诸人得自由随意也。雪芹写此场面,或亦有其社会理想之寓意乎?

咏菊之诗,是继咏白海棠诗而来,雪芹一枝笔,写五家之诗,而各自有其口吻,亦不乏佳句,足见雪芹诗才。昔人评菊花诗,皆注意探索其诗中之影射,窃以为雪芹为诸人于诗中自露心声则有之,其余则未必。唯宝钗于螃蟹诗中寓讽世之意,自是众所同认,不必疑也。

【校记】

〔一〕回目:各本同。列藏本“咏”作“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