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

第三十六回
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一〕

话说贾母自王夫人处回来,见宝玉一日好似一日,心中自是欢喜。因怕将来贾政又叫他,遂命人将贾政的亲随小厮头儿唤来,吩咐他:“以后倘有会人待客诸样的事,你老爷要叫宝玉,你不用上来传话,就回他说:我说了,一则打重了,得着实将养几个月才走得;二则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见外人,过了八月才许出二门。”那小厮头儿听了,领命而去。贾母又命李嬷嬷、袭人等来,将此话说与宝玉,使他放心。

那宝玉本就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厌弃世俗尘事,实厌弃当时社会也。)今日得了这句话,越发得了意,不但将亲戚朋友一概杜绝了,而且连家庭中晨昏定省益发都随他的便了。(礼亦废了。)日日只在园中游卧,不过每日一清早到贾母、王夫人处走走就回来了,却每每甘心为诸丫鬟充役,(疏于上而密于下。)竟也得十分闲消日月。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导劝,(可见宝钗劝导已非一次。)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此直指宝钗也。)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几句话,直骂宝钗,特未明言耳。)因此祸延古人,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宝玉焚书是恨极之举,恨仕途经济,亦恨宝钗之劝也。)众人见他如此疯颠,(将超尘拔俗之语视为疯颠,实举世皆醉也。)也都不向他说这些正经话了。独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语,所以深敬黛玉。(黛玉是举世皆醉我独醒也。宝玉得此空谷足音,能不敬乎!)

脂批:“‘绛芸轩梦兆’是金针暗度法。夹写月钱是为袭人渐入金屋地步。‘梨香院’是明写大家蓄戏,不免奸淫之陋,可不慎哉。”

庚辰本回前评。

贾母如此嘱咐,实为宝玉此后日在园中,摒绝诸应酬,连二门都不出,则贾政亦不必见矣。

再提宝钗劝导,是明宝钗劝之频,宝玉屡屡拒之也。也可见宝钗之劝不止而宝玉坚拒不移也,此处特为重言之,以重其意。

上回写宝钗独得贾母之心,此回却写黛玉独得宝玉之心。宝玉恨极国贼禄鬼,至将《四书》外的书焚了。《四书》外之书,非指《四书》外所有之书也,是指程朱理学之类书也,因走仕途经济之路,必读程朱之书也,故宝玉恨而焚之也。宝玉焚程朱之书,亦是针对宝钗之劝也,故下文才及黛玉从不劝他等语。文意有隐有显,读者细心求之,当能自得。

闲言少述,如今且说凤姐自见金钏死后,忽见几家仆人常来孝敬他些东西,又不时的来请安,奉承自己,倒生了疑惑,不知何意。这日,又见人来孝敬他东西,因晚间无人时笑问平儿道:“这几家人不大管我的事,为什么忽然这么和我贴近?”平儿冷笑道:“奶奶连这个都想不起来了?我猜他们的女儿都必是太太房里的丫头。如今太太房里有四个大的,一个月一两银子的分例。下剩的都是一个月几百钱。如今金钏儿死了,必定他们要弄这一两银子的巧宗儿呢。”(平儿明察秋毫。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也。)凤姐听了,笑道:“是了,是了,倒是你提醒了。我看这些人也太不知足,钱也赚够了,苦事情又侵不着,弄个丫头搪塞着身子也就罢了,又还想这个。也罢了,他们几家的钱,容易也不能花到我跟前。这是他们自寻的,送什么来,我就收什么。(凤姐主意何等眼熟。)横竖我有主意。”凤姐儿安下这个心,所以自管迁延着,等那些人把东西送足了,然后乘空方回王夫人。

平儿深通世事,原以为此类事只有今日盛行,岂知也是古已有之。凤姐要等钱送足了方办此事,凤姐非古之凤姐,乃今之凤姐也。雪芹一枝笔,于二百年前直写到今天,令人叹佩!

这日午间,薛姨妈母女两个与林黛玉等,正在王夫人房里大家吃西瓜呢。凤姐儿得便回王夫人道:“自从玉钏儿的姐姐死了,太太跟前少着一个人,太太或看准了那个丫头好,就吩咐,下月好发放月钱的。”(凤姐已收足东西了。)王夫人听了,想了一想,道:“依我说,什么是例,必定四个五个的,够使就罢了。(王夫人倒能破例。)竟可以免了罢。”凤姐笑道:“论理,太太说的也是。这原是旧例,别人屋里还有两个呢,太太倒不按例了。况且省下一两银子也有限。”王夫人听了,又想一想,道:“也罢,这个分例只管关了来,不用补人,就把这一两银子给他妹妹玉钏儿罢。他姐姐服侍了我一场,没个好结果,剩下他妹妹跟着我,吃个双分子也不为过逾了。”凤姐答应着,回头找玉钏儿,笑道:“大喜,大喜。”玉钏儿过来磕了头。(因为姐姐被冤死而自己多得了一两银子的月钱,便成为“大喜”,还要向主子磕头。这是真实地反映了奴隶制下主奴双方的心态。)

“没个好结果”是太太所赐,如今给玉钏双分是王夫人为了减轻自己内心所受到的谴责,也是为了收买人心。

王夫人问道:“正要问你,如今赵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凤姐道:“那是定例,每人二两。赵姨娘有环兄弟的二两,共是四两,另外四串钱。”王夫人道:“可都按数给他们?”凤姐见问的奇怪,忙道:“怎么不按数给?”王夫人道:“前儿我恍惚听见有人抱怨,说短了一吊钱,是什么原故?”(借此一笔,透露凤姐的克扣。)凤姐忙笑道:“姨娘们的丫头,月例原是人各一吊。从旧年他们外头商议的,姨娘们每位的丫头分例减半,人各五百钱。每位两个丫头,所以短了一吊钱。这也抱怨不着我,我倒乐得给他们呢,他们外头又扣着,难道我添上不成?这个事我不过是接手儿,怎么来,怎么去,由不得我作主。我倒说了两三回,仍旧添上这两分的。他们说只有这个项数,叫我也难再说了。如今在我手里,每月连日子都不错给他们呢。先时在外头关,那个月不打饥荒?何曾顺顺溜溜的得过一遭儿。”王夫人听说,也就罢了。半日又问:“老太太屋里几个一两的?”凤姐道:“八个。如今只有七个,那一个是袭人。”王夫人道:“这就是了。你宝兄弟也并没有一两的丫头,袭人还算是老太太房里的人。”凤姐笑道:“袭人原是老太太的人,不过给了宝兄弟使。他这一两银子还在老太太的丫头分例上领。如今说因为袭人是宝玉的人,裁了这一两银子,断然使不得。若说再添一个人给老太太,这个还可以裁他的。若不裁他的,须得环兄弟屋里也添上一个,才公道均匀了。就是晴雯、麝月等七个大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一吊,佳蕙等八个小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五百,还是老太太的话,别人如何恼得气得呢。”薛姨妈笑道:“只听凤丫头的嘴,倒像倒了核桃车子的,(形容极新鲜。)只听他的账也清楚,理也公道。”(薛姨妈亦是奉承话。)凤姐笑道:“姑妈,难道我说错了不成?”薛姨妈笑道:“说的何尝错,只是你慢些说岂不省力。”凤姐才要笑,忙又忍住了,听王夫人示下。

凤姐为此说了一大串,足见心虚,别看嘴上说得硬,事实并非如此。

说得振振有词,最后还抬出老太太来,谁人敢驳。

为什么要说得那么快,因王夫人问此,正触动痛处,且必有人在王夫人面前说话告状,故凤姐气急,沉不住也。

王夫人想了半日,向凤姐儿道:“明儿挑一个好丫头送去老太太使,补袭人,把袭人的一分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只是袭人的这一分,都从我的分例上匀出来,不必动官中的就是了。”凤姐一一的答应了,笑推薛姨妈道:“姑妈听见了,我素日说的话如何?今儿果然应了我的话。”(在凤姐心目中,袭人早该如此。)

“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是明确把袭人提到做宝玉之妾的地位也。袭人前进谗,今已奏效矣。

薛姨妈道:“早就该如此。模样儿自然不用说的,他的那一种行事大方,说话见人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这个实在难得。”(可见袭人为宝玉之妾的地位,早为诸人心目中之事。)王夫人含泪说道:“你们那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脂批:“‘孩子’二字愈见亲热,故后文连呼二声我的儿。”)比我的宝玉强十倍!(脂批:“忽加‘我的宝玉’四字,愈令人堕泪。加‘我的’二字者,是明显袭人是彼的,然彼的何如此好,我的何如此不好,又气又恨,宝玉罪有万重矣。作者有多少眼泪,写此一句。观者又不知有多少眼泪也。”)宝玉果然是有造化的,能够得他长长远远的服侍他一辈子,(可惜就是不能长长远远也。)也就罢了。”(脂批:“真好文字,此批得出者。”)凤姐道:“既这么样,就开了脸,(早已开脸矣,你是明知故说耳。昔人评云:“不开脸再嫁更便。”自是针对后文袭人改嫁蒋玉菡之讽刺话。)明放他在屋里岂不好?”王夫人道:“那就不好了。一则都年轻;二则老爷也不许;三则那宝玉见袭人是个丫头,纵有放纵的事,倒能听他的劝,如今作了跟前人,那袭人该劝的也不敢十分劝了。如今且浑着,(王夫人要“浑着”,袭人也喜欢“浑着”,其实早已“明”了,晴雯不是已把她“明”过一次吗?袭人喜欢“浑着”是因为“浑着”仍可说嘴也,仍可“浑作”女儿也。)等再过二三年再说。”

王夫人含泪所说,实实昏聩,用袭人与宝玉比,还比宝玉强十倍,可见其世俗而昏庸。宝玉有其母复有其父,此中日夕,亦复何堪!

说毕半日,凤姐见无话,便转身出来。刚至廊檐上,只见有几个执事的媳妇子正等他回事呢,见他出来,都笑道:“奶奶今儿回什么事,这半天?可是要热着了。”凤姐把袖子挽了几挽,跐着那角门的门坎子,笑道:“这里过门风倒凉快,吹一吹再走。”(好透一口气再走,在里面刚才紧张也。)又告诉众人道:“你们说我回了这半日的话,太太把二百年头里的事都想起来问我,难道我不说罢。”(心里实实记恨。)又冷笑道:“我从今以后倒要干几样克毒事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别作娘的春梦!明儿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如今裁了丫头的钱,就抱怨了咱们。也不想一想自己是奴几,也配使两三个丫头!”一面骂,一面方走了,(凤姐一路怨恨,说“也不想一想自己是奴几”,可见此一段恨话都是针对赵姨娘,也可见王夫人查问,是听赵姨娘所说。)自去挑人回贾母话去,不在话下。

忍了半日,装笑脸半日,现在和盘托出,本相毕露,可见前面回答尽是虚应,也可见确是有人揭底,故凤姐恨极要报复耳。

却说王夫人等这里吃毕西瓜,又说了一回闲话,各自方散去。宝钗与黛玉等回至园中,宝钗因约黛玉往藕香榭去,黛玉回说立刻要洗澡,便各自散了。

宝钗独自行来,顺路进了怡红院,意欲寻宝玉谈讲以解午倦。不想一入院来,鸦雀无闻,一并连两只仙鹤在芭蕉下都睡着了。(一幅炎夏长昼景象。)宝钗便顺着游廊来至房中,只见外间床上横三竖四,都是丫头们睡觉。(写昼困如画。)转过十锦槅子,来至宝玉的房内。宝玉在床上睡着了,袭人坐在身旁,手里做针线,旁边放着一柄白犀麈。宝钗走近前来,悄悄的笑道:“你也过于小心了,这个屋里那里还有苍蝇、蚊子,还拿蝇帚子赶什么?”袭人不防,猛抬头见是宝钗,忙放下针线,起身悄悄笑道:(两个“悄悄”,显得昼长人困,静极。)“姑娘来了,我倒也不防,唬了一跳。姑娘不知道,虽然没有苍蝇、蚊子,谁知有一种小虫子,从这纱眼里钻进来,人也看不见,只睡着了,咬一口,就像蚂蚁夹的。”宝钗道:“怨不得。这屋子后头又近水,又都是香花儿,这屋子里头又香。这种虫子都是花心里长的,闻香就扑。”

是初夏情景。

说着,一面又瞧他手里的针线,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初是袭人在绣鸳鸯。)宝钗道:“嗳哟,好鲜亮活计!这是谁的,也值的费这么大工夫?”袭人向床上努嘴儿。(神情毕肖。)宝钗笑道:“这么大了,还带这个?”袭人笑道:“他原是不带的,所以特特的做的好了,叫他看见由不得不带。(此是袭人妙法,总以诱为上。)如今天气热,睡觉都不留神,哄他带上了,便是夜里纵盖不严些儿,也就不怕了。你说这一个就用了工夫,还没看见他身上现带的那一个呢。”宝钗笑道:“也亏你奈烦。”袭人道:“今儿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来。”说着便走了。

此回回目云“绣鸳鸯梦兆绛芸轩”,实点袭人、宝钗共绣鸳鸯也,共作鸳鸯好梦也。岂知后文宝玉梦中之语,直破此梦耳。

吴语“戴”“带”同音,读“得阿”切。此处之“带”字,义同“戴”。今吴语仍读此音。故民间书面语言,常“戴”“带”不分,此亦《红楼梦》早期抄本多吴语之一例。

宝钗只顾看着活计,便不留心,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所在,(坐袭人之所坐。)因又见那活计实在可爱,不由的拿起针来,替他代刺。(继是宝钗绣鸳鸯,然则袭人、宝钗共绣一幅鸳鸯矣。其意可思。)

不想林黛玉因遇见史湘云约他来与袭人道喜,二人来至院中,见静悄悄的,湘云便转身先到厢房里去找袭人。林黛玉却来至窗外,隔着纱窗往里一看,只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身旁做针线,旁边放着蝇帚子。林黛玉见了这个景儿,连忙把身子一藏,用手握着嘴不敢笑出来,招手儿叫湘云。(三句话,如一幅活动图画,黛玉情态如生。)湘云一见他这般景况,只当有什么新闻,忙也来一看,也要笑时,忽然想起宝钗素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其事本来可笑,但湘云因宝钗待之厚,故不忍笑,以此回顾黛玉,黛玉亦终未笑,足见黛玉本非刻薄之人也。)知道林黛玉不让人,怕他言语之中取笑,(谁知此后黛玉仅与宝玉说笑一提外,更未与任何人提及。)便忙拉过他来,道:“走罢。我想起袭人来,他说午间要到池子里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们那里找他去。”林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两声,(心知其意,并未说出。)只得随他走了。

一幅金闺图画,恰被黛玉、湘云看见,原谓日长昼静,无人能到,不想偏偏被人撞着。

湘云因宝钗待之厚,故不忍笑,只此一句,可见湘云言行受宝钗影响之深矣,则湘云劝宝玉仕途经济之话,自是受宝钗之熏染,明矣。

宝玉于梦中喊骂,足见金玉之说,困之久矣。“偏说是木石姻缘”,平时积于心者,竟从梦中喊出。

这里宝钗只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竟让宝钗听到。手里绣着鸳鸯,耳内听着刺耳之话,不知宝钗何以为情!“不觉怔了”,是出于一厢情愿之外也。)忽见袭人走过来,笑道:“还没有醒呢?”宝钗摇头。袭人又笑道:“我才碰见林姑娘、史大姑娘,他们可有进来?”宝钗道:“没见他们进来。”因向袭人笑道:“他们没告诉你什么话?”(偏让袭人撞见湘云、黛玉,则宝钗当能心明矣,故问袭人也。)袭人笑道:“左不过是他们那些顽话,(是关于袭人的话。)有什么正经说的。”宝钗笑道:“他们说的可不是顽话,我正要告诉你呢,你又忙忙的出去了。”一句话未完,只见凤姐儿打发人来叫袭人。宝钗笑道:“就是为那话了。”袭人只得唤起两个丫鬟来,一同宝钗出怡红院,自往凤姐这里来。果然是告诉他这话,(“这话”者,上文王夫人嘱咐“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也。)又叫他与王夫人叩头,且不必去见贾母,倒把袭人不好意思的。见过王夫人,急忙回来,宝玉已醒了,问起原故,袭人且含糊答应。至夜间人静,袭人方告诉。

宝玉梦中之语,实是破后文金玉良缘之预示也,正宝钗做此好梦之际,忽闻此语,亦为宝钗后日之结局预示也。

宝玉喜不自禁,又向他笑道:“我可看你回家去不去了!那一回往家里走了一趟,回来就说你哥哥要赎你,又说在这里没着落,终久算什么,说了那些无情无义的生分话唬我。(脂批:“唬”字妙,尔果(是)条明决男子,何得畏女子唬哉!)从今以后,我可看谁来敢叫你去。”(听宝玉之话,则“开脸”“浑着”等话,似均已告知,袭人之身份已定矣。)袭人听了,便冷笑道:“你倒别这么说。从此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告诉,只回了太太就走。”(不知后来回了太太没有。)宝玉笑道:“就便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竟去了,叫别人听见说我不好,你去了你也没意思。”袭人笑道:“有什么没意思,难道作了强盗贼,我也跟着罢。(这是什么话?面对宝玉竟如此说,袭人之心险矣!不可测也。)再不然,还有一个死呢。人活百岁,横竖要死,这一口气不在,听不见看不见就罢了。”(说得如此慷慨,只是到时舍不得死耳!)

袭人告诉何事?一是自己与赵姨娘、周姨娘的待遇相同;二是自己的分例,从贾母处转到怡红院,由王夫人出。至于凤姐说要开脸,王夫人说先浑着,袭人是否知道,又是否告诉了宝玉,皆未详明,不好猜测也。

宝玉听见这话,便忙握他的嘴,说道:“罢,罢,罢,不用说这些话了。”(宝玉是厌闻其言乎?是不忍闻其言乎?)袭人深知宝玉性情古怪,听见奉承吉利话又厌虚而不实,(然则确是厌虚而不实也。)听了这些尽情实话又生悲感,便悔自己说冒撞了,连忙笑着用话截开,只拣那宝玉素喜谈者问之。先问他春风秋月,再谈及粉淡脂莹,然后谈到女儿如何好,又谈到女儿死,袭人忙掩住口。

宝玉谈至浓快时,见他不说了,便笑道:“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拼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拼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所以这皆非正死。”袭人道:“忠臣良将,出于不得已他才死。”宝玉道:“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污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弹乱谏,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实时拼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还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也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再不要托生为人,是愤世绝俗之语,足见作者于世弊愤极也!)就是我死的得时了。”袭人忽见说出这些疯话来,忙说困了,不理他。那宝玉方合眼睡着,至次日也就丢开了。

绮园批:“玉兄此论,大觉痛快人心。绮园。”

宝玉之言,震聋发聩,闻者惊心,明末李卓吾有此鸿论。宝玉之言,与之同声,则雪芹深佩李侯也。

绮园批:“死时当念大义,千古不磨之论。绮园。”

一日,宝玉因各处游的烦腻,便想起《牡丹亭》曲来。自己看了两遍,犹不惬怀,因闻得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孩子中,有小旦龄官最是唱的好,(即是以前画“蔷”者。)因着意出角门来找时,只见宝官、玉官都在院内,见宝玉来了,都笑嘻嘻的让坐。宝玉因问:“龄官独在那里?”众人都告诉他说:“在他房里呢。”

宝玉忙至他房内,只见龄官独自倒在枕上,见他进来,文风不动。(奇怪。)宝玉素习与别的女孩子顽惯了的,只当龄官也同别人一样,因进前来身旁坐下,又陪笑央他起来唱“袅晴丝”一套。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身起来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更奇,宝玉从未遇此。)宝玉见他坐正了,再一细看,原来就是那日蔷薇花下划“蔷”字那一个。又见如此景况,从来未经过这番被人弃厌,自己便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了。(宝玉第一次在女孩身上碰钉子。)

宝官等不解何故,因问其所以。宝玉便说了,遂出来。宝官便说道:“只略等一等,蔷二爷来了叫他唱,是必唱的。”(又进一层,奇景忽出。)宝玉听了,心下纳闷,因问:“蔷哥儿那去了?”宝官道:“才出去了,一定还是龄官要什么,他去变弄去了。”(知之甚确。)宝玉听了,以为奇特。少站片时,果见贾蔷从外头来了,(果如所言。)手里又提着个雀儿笼子,上面扎着个小戏台,并一个雀儿,兴兴头头的往里走着找龄官。见了宝玉,只得站住。宝玉问他:“是个什么雀儿,会衔旗串戏台?”贾蔷笑道:“是个玉顶金豆。”宝玉道:“多少钱买的?”贾蔷道:“一两八钱银子。”(其价甚昂,抵袭人一个月的分例。)一面说,一面让宝玉坐,自己往龄官房里来。

宝玉此刻把听曲子的心都没了,且要看他和龄官是怎样。只见贾蔷进去笑道:“你起来,瞧这个顽意儿。”龄官起身问是什么,(果然,贾蔷叫她起来,她即起来。)贾蔷道:“买了雀儿你顽,省得天天闷闷的无个开心。我先顽个你看。”说着,便拿些谷子哄的那个雀儿在戏台上乱串,衔鬼脸旗帜。众女孩子都笑道“有趣”,独龄官冷笑了两声,赌气仍睡去了。(龄官别有怀抱,非同众人,故有画“蔷”之事。)

龄官出言不俗,其所处之境,亦实同笼鸟,雪芹写此,亦为龄官诸人一叹!龄官之言,亦雪芹之言也。雪芹借此以寄意耳。

贾蔷还只管陪笑,问他好不好。龄官道:“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出语如刀,锐不可挡。)贾蔷听了,不觉慌起来,连忙赌身立誓。又道:“今儿我那里的香脂油蒙了心!费一二两银子买他来,原说解闷,就没有想到这上头。罢,罢,放了生,免免你的灾病。”(难得贾蔷能受龄官讥责,更能放出笼鸟,此何等境界,雪芹写此有深意也!)说着,果然将雀儿放了,一顿把将笼子拆了。(痛快淋漓,欲将天下笼子尽如贾蔷拆之。)龄官还说:“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他来弄这个劳什子也忍得!今儿我咳嗽出两口血来,太太叫大夫来瞧,不说替我细问问,你且弄这个来取笑。偏生我这没人管。没人理的又偏病。”说着又哭起来。贾蔷忙道:“昨儿晚上我问了大夫,他说不相干。他说吃两剂药,后儿再瞧。谁知今儿又吐了。这会子请他去。”说着,便要请去。龄官又叫:“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子去请了来,我也不瞧。”(自己有病,亦惜贾蔷,不忍贾蔷冒暑请医,龄官亦可人也。)贾蔷听如此说,只得又站住。

宝玉见了这般景况,不觉痴了,(如此至情至理,难怪宝玉要痴。)这才领会了划“蔷”深意。(至此始悟“划蔷深意”,以前则未加细思,浅视之矣!)自己站不住,便抽身走了。贾蔷一心都在龄官身上,也不顾送,倒是别的女孩子送了出来。

那宝玉一心裁夺盘算,痴痴的回至怡红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儿呢。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说道:“我昨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袭人昨夜不过是些顽话,已经忘了,(袭人本不足以言此。)不想宝玉今又提起来,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疯了。”(以袭人之思想观之,只能说宝玉疯了也。)宝玉默默不对,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宝玉情在黛玉,而黛玉多病体弱,故有此虑也。)此皆宝玉心中所怀,也不可十分妄拟。

以雀比人,其意更明。

从此宝玉悟得人生各有定分。此是另一新境界,“各人各得眼泪罢了”,即各人只得自己所应得,不能妄想得非分之得也。

且说林黛玉当下见了宝玉如此形像,便知是又从那里着了魔来,也不便多问,因向他说道:“我才在舅母跟前听的,明儿是薛姨妈的生日,叫我顺便来问你出去不出去。你打发人前头说一声去。”宝玉道:“上回连大老爷的生日我也没去,这会子我又去,倘或碰见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这么怪热的,又穿衣裳,我不去姨妈也未必恼。”袭人忙道:“这是什么话?他比不得大老爷。这里又住的近,又是亲戚,你不去岂不叫他思量。你怕热,只清早起到那里磕个头,吃钟茶再来,岂不好看。”宝玉未说话,黛玉便先笑道:“你看着人家赶蚊子分上,也该去走走。”宝玉不解,忙问:“怎么赶蚊子?”(黛玉此处随机略点前日之事,非恶意讽刺,且此后黛玉未再提,足见黛玉亦谆厚。)袭人便将昨日睡觉无人作伴,宝姑娘坐了一坐的话说了出来。宝玉听了,忙说:“不该。我怎么睡着了,亵渎了他。”一面又说,“明日必去。”(然则黛玉劝之之功也。)

薛姨妈生日,宝玉不去,则宝玉之心意可知,袭人非要宝玉去,则袭人之心意可知。黛玉说“看着人家赶蚊子分上,也该去走走”,是雅趣,非讽刺,劝宝玉去走走,亦是顺情理也。

正说着,忽见史湘云穿的齐齐整整的走来,辞说家里打发人来接他。宝玉、林黛玉听说,忙站起来让坐。史湘云也不坐,宝、林两个只得送他至前面。那史湘云只是眼泪汪汪的,(可见湘云家中隐事。)见有他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曲。少时薛宝钗赶来,愈觉缱绻难舍。还是宝钗心内明白,他家人若回去告诉了他婶娘,待他家去又恐受气,因此倒催他走了。众人送至二门前,宝玉还要往外送,(脂批:“每逢此时就忘却严父,可知前云为你们死也情愿不假。”)倒是湘云拦住了。一时,回身又叫宝玉到跟前,悄悄的嘱道:“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打发人接我去。”宝玉连连答应了。眼看着他上车去了,大家方才进来。

可见湘云之来不易,贾母不接则不能来也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回后评】

宝玉因宝钗劝走仕途经济之路竟生起气来,说:“‘好好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因此祸延古人,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众人见他如此疯颠,也都不向他说这些正经话了。独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语,所以深敬黛玉。”这一大段话,所表明的特殊重要性有三点:一、宝玉明确地反对宝钗对他的劝告,所谓“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当然是指宝钗,这是宝玉对宝钗的庄言评判,同时也明确地表示了他对宝钗的厌憎。二、“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宝玉所焚之书,当然是指程朱理学之书,这进一步表明了他反科举考试,反程朱理学的反潮流、反传统思想,这是雪芹所处康、乾之世反理学、反科举思潮的曲折反映。三、唯有林黛玉是他这一思想的理解者、支持者,所以独敬黛玉。这也进一步表明了他与黛玉的爱情的进一步巩固和巩固的思想基础。

王夫人将袭人的分例从贾母处转到怡红院,分例银从王夫人份内拨出,并且嘱咐此后都与赵姨娘、周姨娘一样,凤姐说:“既这么样,就开了脸,明放他在屋里岂不好。”王夫人则说:“如今且浑着。”这表明袭人为宝玉之妾的地位已定,实际上不等凤姐说,也早已“开脸”,早就是“浑着”了。

宝玉在床上睡着,袭人坐在宝玉身旁绣鸳鸯戏莲的兜肚,宝钗走来。袭人即让出借事走开。宝钗便坐在袭人“方才坐的所在”,“拿起针来,替他代刺”。这分明是写袭人、宝钗同绣鸳鸯,同坐一个位置,同做鸳鸯好梦。但正在宝钗绣鸳鸯之时,宝玉却“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袭人随即走来,结果鸳鸯未能绣完。这又明明是写袭人、宝钗的鸳鸯好梦未能最后完成,而宝玉则是睡里梦里只要木石姻缘而反对金玉姻缘。这也表明虽然袭人、宝钗都坐在宝玉的床上绣着鸳鸯好梦,而宝玉却在梦中喊骂不要金玉姻缘,偏要木石姻缘。这真是钗、袭与宝玉同床而异梦!

袭人至夜间人静时告诉宝玉,王夫人对她已照赵姨娘、周姨娘的规格安置,并且她的分例已从贾母处转由王夫人拨给。宝玉因此说:“从今以后,我可看谁来敢叫你去。”袭人却说“难道作了强盗贼,我也跟着罢”的话来,这“强盗贼”是直指宝玉,于此可见袭人之忍心,一方面是柔情蜜意地绣鸳鸯,一方面却竟说“难道作了强盗贼,我也跟着罢”。听此话,实实令人寒心。因此处所指“强盗贼”,只能是指宝玉也。然此话实际上与贾政所说酿到他“弑君杀父”是同一腔调,而事实上宝玉后来并未“作强盗贼”而袭人却去跟别人了。宝玉从一开始,就被贾政、王夫人、袭人,稍后又有宝钗等人紧紧包围着,虽有黛玉这一孤独的思想心灵的知音,终不得为偶,且亦终不久于人世。智慧之孤独,智慧之痛苦,智慧之不为人理解,智慧之遭人践踏,此雪芹之所悲愤痛哭也!宝玉痛骂士大夫死名死节一段,文章痛快淋漓,是雪芹振笔痛骂,是对古往今来饵名钓禄、国贼禄鬼之徒的一次总揭露、总鞭挞,更是对其所处时代现实的总批判。然雪芹这一思想,是晚明李卓吾以来至清代黄宗羲、顾炎武、傅山、颜元、唐甄、戴震、袁枚诸人的继续,戴震与雪芹同代,则更可证雪芹之思想是时代现实之激发,是时代现实之同一思潮。李卓吾说:“夫忠、孝、节、义,世之所以死也,以有其名也。”“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岂可乎?谓见有长短则可,谓男子之见尽长,女人之见尽短,又岂可乎?”黄宗羲说:“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顾炎武说:“八股之害等于焚书,而败坏人材,有甚于咸阳之郊所坑者,但四百六十余人也。”唐甄说:“自秦以来,凡为帝王者皆贼也。”戴震说:“人死于法,犹有怜之者;死于理,其谁怜之!”袁枚说:“夫所谓正统者,不过曰有天下云耳。其有天下者,‘天’与之,其正与否,则人加之也。”以上这些反潮流、反正统的思想,就是曹雪芹思想渊源的现实社会基础。

宝玉至梨香院见龄官,龄官不理不睬,直到贾蔷来,龄官才起来。贾蔷花一二两银子买来雀笼,原是为博龄官欢喜,不想龄官反而生气,说:“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贾蔷随即将笼子拆了,把鸟放了。龄官咳嗽吐血,贾蔷即要去请医生,龄官说:“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子去请了来,我也不瞧。”贾蔷只好站住不请。宝玉见此情景,“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能“各人各得眼泪罢了”。宝玉原本是泛情主义,爱无定界,他希望“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如今才感悟到要“你们”都来哭他也是不可能的。宝玉这一感悟是他从泛情主义开始转向纯情主义,这与他感到“独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语,所以深敬黛玉”的思想是一致的,是先后同一感悟,进而升华到人生的至高境界上。

贾蔷把笼子拆了,把鸟放了一段,实亦雪芹借此以寄意耳,作者恨不能把天下笼子都拆之也。

【校记】

〔一〕回目:戚本、蒙本、列本、舒本、甲辰本、程甲本均作“绣鸳鸯梦兆绛芸轩,识分定情悟梨香院”。杨本“梦兆”作“惊梦”,庚辰、己卯本“情悟”作“情语”,“梨香”作“梨花”,列本原作“梨花”,旁改为“梨香”。此从蒙本、戚本、列本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