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

第三十五回
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一〕

话说宝钗分明听见林黛玉刻薄他,因记挂着母亲、哥哥,并不回头,一径去了。(宝钗有涵容,此钗、黛区别之一端也。)

诸人探问情景,却从黛玉眼中远远望见,又是一样写法。

这里林黛玉还自立于花阴之下,远远的却向怡红院内望着,只见李宫裁、迎春、探春、惜春并各项人等都向怡红院内去过之后,一起一起的散尽了,只不见凤姐儿来,心里自己盘算道:“如何他不来瞧宝玉?便是有事缠住了,他必定也是要来打个花胡哨,(从黛玉心中写出凤姐。)讨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儿才是。今儿这早晚不来,必有原故。”一面猜疑,一面抬头再看时,只见花花簇簇一群人又向怡红院内来了。(写凤姐竟同贾母同来,声势又自不同,又一种写法。)定睛看时,只见贾母搭着凤姐儿的手,(贾母搭着凤姐,是并行,然后邢、王二夫人,周姨娘并丫鬟随后,好一簇人马。其中只少赵姨娘。)后头邢夫人、王夫人跟着周姨娘并丫鬟媳妇等人都进院去了。黛玉看了不觉点头,想起有父母的人的好处来,早又泪珠满面。(眼见人情温暖,孤零之人能不伤感。)少顷,只见宝钗、薛姨妈等也进去了。(宝钗、薛姨妈也会凑热闹,不会落后。)忽见紫鹃从背后走来,说道:“姑娘吃药去罢,开水又冷了。”黛玉道:“你到底要怎么样?只是催我,吃不吃,管你什么相干!”(正在伤心时也。)紫鹃笑道:“咳嗽的才好了些,又不吃药了。如今虽然是五月里,天气热,到底也该还小心些。大清早起,在这个潮地方站了半日,也该回去歇息歇息了。”(慧紫鹃能体人意。)一句话提醒了黛玉,方觉得有点腿酸,呆了半日,方慢慢的扶着紫鹃,回潇湘馆来。

一进院门,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好境界,幽极静极。)不觉又想起《西厢记》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此二句亦是《西厢》妙词。)二句来,因暗暗的叹道:“双文,双文,诚为命薄人矣。然你虽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并连孀母弱弟俱无。古人云‘佳人命薄’,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胜于双文哉!”(黛玉之形象,固是传统之发展创新。)一面想,一面只管走,不防廊上的鹦哥见林黛玉来了,“嘎”的一声,扑了下来,倒吓了一跳,因说道:“作死的,又扇了我一头灰。”那鹦哥仍飞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帘子,姑娘来了。”黛玉便止住步,以手扣架道:“添了食水不曾?”那鹦哥便长叹一声,竟大似林黛玉素日吁嗟音韵,(鹦哥亦已惯听黛玉之叹矣!)接着念道:“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尽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鹦哥能念黛玉诗,是黛玉常念而听熟也。)黛玉、紫鹃听了,都笑起来。紫鹃笑道:“这都是素日姑娘念的,(确证是素日常念之故。)难为他怎么记了。”(奇情奇景,感物感人,作者之笔,入杳茫矣!)黛玉便令将架摘下来,另挂在月洞窗外的钩上。于是进了屋子,在月洞窗内坐了。(一幅凭窗美人图。合前段描写潇湘馆境界,实写黛玉其人也。在此境界中,其人可知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写渊明其人高致也,非写采菊也。此意相同。)吃毕药,只见窗外竹影映入纱来,满屋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好境界,诗情画意,尽赴笔底。)黛玉无可释闷,便隔着纱窗调逗鹦哥作戏,又将素日所喜的诗词也教与他念。(此时黛玉心情当平静。)这且不在话下。

潇湘馆中另一番境界,于竹影苍苔外,又增一鹦哥说话,静极而动,动而更静,所谓“鸟鸣山更幽”也。

且说薛宝钗来至家中,只见母亲正自梳头呢。一见他来了,便说道:“你大清早起跑来作什么?”宝钗道:“我瞧瞧妈身上好不好。昨儿我去了,不知他可又过来闹了没有?”一面说,一面在他母亲身旁坐了,由不得哭将起来。薛姨妈见他一哭,自己撑不住,也就哭了一场,一面又劝他:“我的儿,你别委曲了,你等我处分他。你要有个好歹,我指望那一个来!”

前事余波。

薛蟠在外边听见,连忙跑了过来,对着宝钗,左一个揖,右一个揖,只说:“好妹妹,恕我这一次罢!原是我昨儿吃了酒,回来的晚了,路上撞客着了,(“客”南方指“鬼”,至今吾乡乡下尚有此语。)来家未醒,不知胡说了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你生气。”宝钗原是掩面哭的,听如此说,由不得又好笑了,遂抬头向地下啐了一口,说道:“你不用做这些像生儿。(装模作样也,假相也。)我知道你的心里多嫌我们娘儿两个,是要变着法儿叫我们离了你,你就心净了。”薛蟠听说,连忙笑道:“妹妹这话从那里说起来的。这样,我连立足之地都没了。妹妹从来不是这样多心说歪话的人。”薛姨妈忙又接着道:“你只会听见你妹妹的歪话,难道昨儿晚上你说的那话就应该的不成?当真是你发昏了!”(偏是昨晚说对了。)

薛蟠道:“妈也不必生气,妹妹也不用烦恼,从今以后,我再不同他们一处吃酒闲逛如何?”宝钗笑道:“这不明白过来了!”薛姨妈道:“你要有这个横劲,那龙也下蛋了。”(知子莫若母也。)薛蟠道:“我若再和他们一处逛,妹妹听见了,只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只有薛蟠是这种语言。)何苦来,为我一个人,娘儿两个天天操心!妈为我生气,还有可恕;若只管叫妹妹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亲没了,我不能多孝顺妈,多疼妹妹,反教娘生气,妹妹烦恼,真连个畜生也不如了。”口里说,眼睛里禁不起也滚下泪来。(呆霸王下泪,难得难得,但薛蟠确是这种性格,亏作者写得出。)

诸本皆作“横劲”。按:“横”此处读“狠”,去声。“狠劲”,下狠心痛改前非也。“狠劲”,吾乡方言至今尚存。

薛姨妈本不哭了,听他一说,又勾起伤心来。宝钗勉强笑道:“你闹够了,这会子又招着妈哭起来了。”薛蟠听说,忙收了泪,笑道:“我何曾招妈哭来!罢,罢,罢,丢下这个别提了。叫香菱来倒茶妹妹吃。”宝钗道:“我也不吃茶,等妈洗了手,我们就过去了。”薛蟠道:“妹妹的项圈我瞧瞧,只怕该炸一炸去了。”宝钗道:“黄澄澄的,又炸他作什么?”薛蟠又道:“妹妹如今也该添补些衣裳了。要什么颜色花样,告诉我。”宝钗道:“连那些衣服,我还没穿遍了,又做什么?”一时薛姨妈换了衣裳,拉着宝钗进去,薛蟠方出去了。

薛姨妈、宝钗进园,是补叙上文黛玉所见。

这里薛姨妈和宝钗进园来瞧宝玉,到了怡红院中,只见抱厦里外回廊上许多丫鬟老婆站着,便知贾母等都在这里。母女两个进来,大家见过了,只见宝玉躺在榻上。薛姨妈问他可好些了。宝玉忙欲欠身,口里答应着“好些”,又说:“只管惊动姨娘、姐姐,我禁不起。”薛姨妈忙扶他睡下,又问他:“想什么吃,只管告诉我。”宝玉笑道:“我想起来,自然和姨娘要去的。”王夫人又问:“你想什么吃?回来好给你送来的。”宝玉笑道:“也倒不想什么吃,倒是那一回(不知是哪一回,未见说过。)做的那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还好些。”凤姐一旁笑道:“听听,口味不算高贵,只是太磨牙了。巴巴的想这个吃了。”贾母便一叠声的叫人做去。(贾母溺爱,无求不应,于此可见。)凤姐儿笑道:“老祖宗别急,等我想一想这模子谁收着呢。”因回头吩咐个婆子去问管厨房的要去。那婆子去了半天,来回说:“管厨房的说,四副汤模子都交上来了。”凤姐儿听说,想了一想,道:“我记得交给谁了,多半在茶房里。”一面又遣人去问管茶房的,也不曾收。次后还是管金银器皿的送了来。

薛姨妈先接过来瞧时,原来是个小匣子,里面装着四副银模子,都有一尺多长,一寸见方,上面凿着有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莲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样,打的十分精巧。因笑向贾母、王夫人道:“你们府上也都想绝了,吃碗汤还有这些样子。若不说出来,我见了这个也不认得这是作什么用的。”凤姐儿也不等人说话,便笑道:“姑妈那里晓得,这是旧年备膳,他们想的法儿。不知弄些什么面印出来,借点新荷叶的清香,全仗着好汤,究竟没意思,谁家常吃他了。那一回呈样的作了一回,他今日怎么想起来了。”说着接了过来,递与个妇人,吩咐厨房里立刻拿几只鸡,(做几碗汤要用几只鸡,其挥霍可知。)另外添了东西,做出十来碗来。王夫人道:“要这些做什么?”凤姐儿笑道:“有个原故:这一宗东西家常不大作,今儿宝兄弟提起来了,单做给他吃,老太太、姑妈、太太都不吃,似乎不大好。不如借势儿弄些大家吃,托赖连我也上个俊儿。”贾母听了,笑道:“猴儿,把你乖的!拿着官中的钱你做人!”说的大家笑了。凤姐也忙笑道:“这不相干。这个小东道我还孝敬的起。”便回头吩咐妇人,“说给厨房里,只管好生添补着做了,在我的账上来领银子。”妇人答应着去了。宝钗一旁笑道:“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趁机趋奉贾母,宝钗最善于此。)贾母听说,便答道:“我如今老了,那里还巧什么。当日我像凤哥儿这么大年纪,比他还来得呢。他如今虽说不如我们,(贾母犹忆当年之勇。)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强远了。你姨娘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直写王夫人,然岂仅不大说话,像木头,其狠心昏聩颟顸处,不胜言也。)在公婆跟前就不大献好。凤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他。”(赞凤姐。)宝玉笑道:“若这么说,不大说话的就不疼了?”贾母道:“不大说话的又有不大说话的可疼之处,(疼谁?)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嫌谁?心有所指矣。)倒不如不说话的好。”宝玉笑道:“这就是了。我说大嫂子倒不大说话呢,(又提李纨。)老太太也是和凤姐姐的一样看待。若是单是会说话的可疼,这些姊妹里头也只是凤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贾母道:“提起姊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全出宝玉意外。)薛姨妈听说,忙笑道:“这话是老太太说偏了。”王夫人忙又笑道:“老太太时常背地里和我说宝丫头好,这倒不是假话。”(再用王夫人证实。)宝玉勾着贾母原为赞林黛玉的,不想反赞起宝钗来,倒也意出望外,便看着宝钗一笑。宝钗早扭过头去和袭人说话去了。

说了半天,仍不明白。汤何以用模子?模子究竟什么样子,什么用处,无法想象。

原来模子是压制细巧面点用的,面点精巧细致,压成各种细巧样式,放在汤内煮熟后既喝汤又吃面点。犹如今天吃元宵。所以汤是汤,面点是面点。

宝玉费尽心思,拐弯抹角,特意引到黛玉身上,还有凤姐作陪。不想竟反引起贾母盛赞宝钗,于是贾母之心意明矣,则上句说可嫌者,自是指黛玉也。

宝玉看着宝钗一笑者,因宝玉极赞黛玉,未及宝钗,而贾母反盛赞宝钗,宝玉面对宝钗自觉不好意思也。而宝钗早扭过头去找袭人说话者,是不屑理宝玉,以示对宝玉独赞黛玉之不满也,种种心意,仅于“一笑”一“扭”中见之,可见人物形象动作之重要也。

忽有人来请吃饭,贾母方立起身来,命宝玉好生养着,又把丫头们嘱咐了一回,方扶着凤姐儿,让着薛姨妈,大家出房去了。(用请吃饭另起头绪。)因问汤做好了不曾,又问薛姨妈等:“想什么吃,只管告诉我,我有本事叫凤丫头弄了来咱们吃。”薛姨妈笑道:“老太太也会怄他的。时常他弄了东西孝敬,究竟又吃不了多少。”凤姐儿笑道:“姑妈倒别这样说。我们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若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还吃了呢。”(写凤姐嘴利,语言之逗人,至矣尽矣,无以加矣。)一句话没说了,引的贾母众人都哈哈的笑起来。

宝玉在房里也撑不住笑了。袭人笑道:“真真的二奶奶的这张嘴怕死人!”宝玉伸手拉着袭人笑道:“你站了这半日,可乏了?”一面说,一面拉他身旁坐了。袭人笑道:“可是又忘了。趁宝姑娘在院子里,你和他说,烦他莺儿来打上几根络子。”(意外之笔,意内之事。)宝玉笑道:“亏你提起来。”说着,便仰头向窗外道:“宝姐姐,吃过饭叫莺儿来,烦他打几根络子,可得闲儿?”宝钗听见,回头道:“怎么不得闲儿,一会叫他来就是了。”贾母等尚未听真,都止步问宝钗。宝钗说明了,大家方明白。贾母又说道:“好孩子,叫他来替你兄弟作几根。你要无人使唤,我那里闲着的丫头多呢,你喜欢谁,只管叫了来使唤。”(贾母前既问薛姨妈喜吃何物,此又欲为宝钗支丫鬟,可见贾母之感情动向。)薛姨妈、宝钗等都笑道:“只管叫他来作就是了,有什么使唤的去处。他天天也是闲着淘气。”

大家说着,往前迈步正走,忽见史湘云、平儿、香菱等在山石边掐凤仙花呢,(闲写一笔儿女之事,更见生活之真。)见了他们走来,都迎上来了。少顷至园外,王夫人恐贾母乏了,便欲让至上房内坐,贾母也觉腿酸,便点头依允。(一刻不忘贾母年老。)王夫人便令丫头忙先去铺设坐位。那时赵姨娘推病,(因贾环在贾政面前说宝玉坏话,致宝玉挨打,赵姨娘不好再出来也。)只有周姨娘与众婆娘、丫头们忙着打帘子,立靠背,铺褥子。贾母扶着凤姐儿进来,与薛姨妈分宾主坐了。薛宝钗、史湘云坐在下面。王夫人亲捧了茶奉与贾母,李宫裁奉与薛姨妈。(从打帘子到捧茶,井然有序,主次分明。)贾母向王夫人道:“让他们小妯娌服侍,你在那里坐了,好说话儿。”王夫人方向一张小杌子上坐下,便吩咐凤姐儿道:“老太太的饭在这里放,添了东西来。”凤姐儿答应出去,便令人去贾母那边告诉,那边的婆娘忙往外传了。丫头们忙都赶过来,(一顿饭,写得何等排场。)王夫人便令“请姑娘们去”。请了半天,只有探春、惜春两个来了;迎春身上不耐烦,不吃饭;林黛玉自不消说,平素十顿饭只好吃五顿,众人也不着意了。

少顷饭至,众人调放了桌子。凤姐儿用手巾裹着一把牙箸站在地下,笑道:“老祖宗和姑妈不用让,还听我说就是了。”贾母笑向薛姨妈道:“我们就是这样。”薛姨妈笑着应了。于是凤姐放了四双:上面两双是贾母、薛姨妈,两边是薛宝钗、史湘云的。王夫人、李宫裁等都站在地下看着放菜。凤姐先忙着要干净家伙来,替宝玉拣菜。

少顷,荷叶汤来,贾母看过了。王夫人回头见玉钏儿在那边,便令玉钏与宝玉送去。凤姐道:“他一个人拿不去。”可巧莺儿和喜儿都来了。宝钗知道他们已吃了饭,便向莺儿道:“宝兄弟正叫你去打绦子,你们两个一同去罢。”莺儿答应,同着玉钏儿出来。莺儿道:“这么远,怪热的,怎么端了去?”玉钏笑道:“你放心,我自有道理。”说着,便令一个婆子来,将汤饭等物放在一个捧盒里,令他端了跟着,他两个却空着手走。(层层支派,可见贾府奴婢之间的等级。)一直到了怡红院门内,玉钏儿方接了过来,同莺儿进入宝玉房中。

袭人、麝月、秋纹三个人正和宝玉顽笑呢,见他两个来了,都忙起来,笑道:“你两个怎么来的这么碰巧,一齐来了。”一面说,一面接了下来。玉钏儿便向一张杌子上坐了,莺儿不敢坐下。袭人便忙端了个脚踏来,莺儿还不敢坐。(写莺儿,亦写宝钗也,写宝钗之规矩也。)宝玉见莺儿来了,却倒十分欢喜;忽见了玉钏儿,便想到他姐姐金钏儿身上,又是伤心,又是惭愧,(见玉钏,宝玉自当惭愧。)便把莺儿丢下,且和玉钏儿说话。(以下特写玉钏。)袭人见把莺儿不理,恐莺儿没好意思的,又见莺儿不肯坐,便拉了莺儿出来,到那边房里去吃茶说话儿去了。

这里麝月等预备了碗箸来伺候吃饭。宝玉只是不吃,问玉钏儿道:“你母亲身子好?”玉钏儿满脸怒色,正眼也不看宝玉,(写玉钏愠怒,自然之情也。)半日,方说了一个“好”字。(有神态。)宝玉便觉没趣,半日,只得又陪笑问道:“谁叫你给我送来的?”玉钏儿道:“不过是奶奶太太们!”(冷极淡极。)宝玉见他还是这样哭丧,便知他是为金钏儿的原故;待要虚心下气磨转他,又见人多,不好下气的,因而变尽方法,将人都支出去,然后又陪笑问长问短。

那玉钏儿先虽不悦,只管见宝玉一些性子没有,凭他怎么丧谤,他还是温存和气,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了,脸上方有三分喜色。(有些转机。)宝玉便笑求他:“好姐姐,(转换叫法,进了一层。)你把那汤拿了来我尝尝。”玉钏儿道:“我从不会喂人东西,等他们来了再吃。”(冷气尚未褪尽。)宝玉笑道:“我不是要你喂我。我因为走不动,你递给我吃了,你好赶早儿回去交代了,你好吃饭的。我只管耽误时候,你岂不饿坏了。你要懒待动,我少不了忍了疼下去取来。”说着,便要下床来,扎挣起来,禁不住“嗳哟”之声。玉钏儿见他这般,忍不住起身说道:“躺下罢!那世里造了来的业,这会子现世现报。教我那一个眼睛看的上!”(虽是一句冷话,而冷中已含热矣!)一面说,一面哧的一声又笑了,(已转过来了。)端过汤来。

故意做出,以动玉钏。

宝玉笑道:“好姐姐,你要生气只管在这里生罢,见了老太太、太太可放和气些,若还这样,你就又挨骂了。”玉钏儿道:“吃罢,吃罢!不用和我甜嘴蜜舌的,(开始对话了。)我可不信这样话!”说着,催宝玉喝了两口汤。宝玉故意说:“不好吃,不吃了。”玉钏儿道:“阿弥陀佛,这还不好吃,什么好吃。”宝玉道:“一点味儿也没有,你不信,尝一尝就知道了。”玉钏儿真就赌气尝了一尝。(再进一步,虽仍赌气,而已亲尝矣。)宝玉笑道:“这可好吃了。”玉钏儿听说,方解过意来,原是宝玉哄他吃一口,便说道:“你既说不好吃,这会子说好吃也不给你吃了。”(好玉钏,自有对付之法。宝玉只是想等她吃后再吃耳,谁知偏不依你。)宝玉只管央求陪笑要吃,玉钏儿又不给他,(终于未能吃着。人情有顿挫,文章有含蓄。)一面又叫人打发吃饭。

回目中“亲尝莲叶羹”之“亲”字即在此处。

丫头方进来时,忽有人来回话:“傅二爷家的两个嬷嬷来请安,来见二爷。”宝玉听说,便知是通判傅试家的嬷嬷来了。那傅试原是贾政的门生,历年来都赖贾家的名势得意,贾政也着实看待,故与别个门生不同,他那里常遣人来走动。

宝玉素习最厌愚男蠢女的,今日却如何又令两个婆子进来?其中原来有个原故:只因那宝玉闻得傅试有个妹子,名唤傅秋芳,也是个琼闺秀玉,常闻人传说才貌俱全,虽自未亲睹,然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不命他们进来,恐薄了傅秋芳,因此连忙命让进来。

那傅试原是暴发的,因傅秋芳有几分姿色,聪明过人,那傅试安心仗着妹妹,要与豪门贵族结姻,不肯轻易许人,所以耽误到如今。目今傅秋芳年已二十三岁,尚未许人。争奈那些豪门贵族又嫌他穷酸,根基浅薄,不肯求配。那傅试与贾家亲密,也自有一段心事。今日遣来的两个婆子偏生是极无知识的,闻得宝玉要见,进来只刚问了好,说了没两句话。

“傅试”者,附势也。

那玉钏儿见生人来,也不和宝玉厮闹了,手里端着汤只顾听话。宝玉又只顾和婆子说话,一面吃饭,一面伸手去要汤。两个人的眼睛都看着人,不想伸猛了手,便将碗碰翻,将汤泼了宝玉手上。玉钏儿倒不曾烫着,唬了一跳,忙笑道,“这是怎么说!”慌的丫头们忙上来接碗。宝玉自己烫了手倒不觉的,却只管问玉钏儿:“烫了那里了?疼不疼?”(痴绝。)玉钏儿和众人都笑了。玉钏儿道:“你自己烫了,只管问我。”宝玉听说,方觉自己烫了。(与三十回龄官画蔷同一意趣。)众人上来连忙收拾。宝玉也不吃饭了,洗手吃茶,又和那两个婆子说了两句话。然后两个婆子告辞出去,晴雯等送至桥边方回。

一段参差文章,恰是情真意真,写宝玉痴情如画。

那两个婆子见没人了,一行走,一行谈论。这一个笑道:“怪道有人说他家宝玉是外像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气。他自己烫了手,倒问人疼不疼,这可不是个呆子?”那一个又笑道:“我前一回来,听见他家里许多人抱怨,千真万真的有些呆气。大雨淋的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且是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蹋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两个人一面说,一面走出园来,辞别诸人回去,不在话下。(脂批:“宝玉之为人,非此一论,亦描写不尽;宝玉之不肖,非此一鄙,亦形容不到。试问作者是丑宝玉乎,是赞宝玉乎?试问观者是喜宝玉乎,是恶宝玉乎?”)

借老嬷嬷议论,明世人不可理解宝玉也。

如今且说袭人见人去了,便携了莺儿过来,问宝玉打什么络子。宝玉笑向莺儿道:“才只顾说话,就忘了你。烦你来不为别的,却为替我打几根络子。”莺儿道:“装什么的络子?”宝玉见问,便笑道:“不管装什么的,你都每样打几个罢。”莺儿拍手笑道:“这还了得!要这样,十年也打不完了。”宝玉笑道:“好姐姐,你闲着也没事,都替我打了罢。”

袭人笑道:“那里一时都打得完,如今先拣要紧的打两个罢。”莺儿道:“什么要紧,不过是扇子、香坠儿、汗巾子。”宝玉道:“汗巾子就好。”莺儿道:“汗巾子是什么颜色的?”宝玉道:“大红的。”莺儿道:“大红的须是黑络子才好看的。或是石青的才压的住颜色。”宝玉道:“松花色配什么?”莺儿道:“松花配桃红。”宝玉笑道:“这才娇艳。再要雅淡之中带些娇艳。”莺儿道:“葱绿、柳黄是我最爱的。”宝玉道:“也罢了,也打一条桃红,再打一条葱绿。”莺儿道:“什么花样呢?”宝玉道:“共有几样花样?”莺儿道:“一炷香、朝天凳、象眼块、方胜、连环、梅花、柳叶。”宝玉道:“前儿你替三姑娘打的那花样是什么?”莺儿道:“那是攒心梅花。”宝玉道:“就是那样儿好。”一面说,一面叫袭人刚拿了线来,窗外婆子说:“姑娘们的饭都有了。”宝玉道:“你们吃饭去,快吃了来罢。”袭人笑道:“有客在这里,我们怎好去的!”莺儿一面理线,一面笑道:“这话又打那里说起,正经快吃了来罢。”袭人等听说方去了,只留下两个小丫头听呼唤。

借此讲调色法。

借此讲工艺图案美。

宝玉一面看莺儿打络子,一面说闲话,因问他:“十几岁了?”莺儿手里打着,一面答话说:“十六岁了。”宝玉道:“你本姓什么?”莺儿道:“姓黄。”宝玉笑道:“这个名姓倒对了,果然是个黄莺儿。”莺儿笑道:“我的名字本来是两个字,叫作金莺。姑娘嫌拗口,就单叫莺儿,如今就叫开了。”宝玉道:“宝姐姐也算疼你了。明儿宝姐姐出阁,少不得是你跟去了。”莺儿抿嘴一笑。宝玉笑道:“我常常和袭人说,明儿不知那一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听此语,可知宝玉心意不在宝钗也。)莺儿笑道:“你还不知道,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其次。”宝玉见莺儿娇憨婉转,语笑如痴,(八字写莺儿如生。)早不胜其情了,那更提起宝钗来!便问他道:“好处在那里?好姐姐,细细告诉我听。”(又提起宝钗,莺儿更增娇痴也。宝玉要莺儿细细告诉者,宝玉欲听莺儿娇憨之语也,故其意皆在莺儿而非宝钗也。读者切宜明辨。)莺儿笑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又告诉他去。”宝玉笑道:“这个自然的。”

正说着,只听外头说道:“怎么这样静悄悄的!”二人回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宝钗来了。宝玉忙让坐。宝钗坐了,因问莺儿:“打什么呢?”一面问,一面向他手里去瞧,才打了半截。宝钗笑道:“这有什么趣儿,倒不如打个络子把玉络上呢。”(此话有深意。)一句话提醒了宝玉,便拍手笑道:“倒是姐姐说的是,我就忘了。只是配个什么颜色才好?”宝钗道:“若用杂色断然使不得。大红又犯了色,黄的又不起眼,黑的又过暗。等我想个法儿:把那金线拿来,(又是金配玉。)配着黑珠儿线,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络子,这才好看。”宝玉听说,喜之不尽,一叠声便叫袭人来取金线。正值袭人端了两碗菜走进来,告诉宝玉道:“今儿奇怪,才刚太太打发人给我送了两碗菜来。”宝玉笑道:“必定是今儿菜多,送来给你们大家吃的。”(宝玉绝未想到是单给袭人的。)袭人道:“不是,是指名给我送来的,还不叫我过去磕头。这可是奇了。”(一点不奇,是上回你献“小见识”的酬劳。)宝钗笑道:“给你的,你就吃了。这有什么可猜疑的。”袭人笑道:“从来没有的事,倒叫我不好意思的。”宝钗抿嘴一笑,说道:“这就不好意思了?明儿比这个更叫你不好意思的还有呢。”(此话竟由宝钗说出,明宝钗已知王夫人之意,可见王夫人待宝钗之亲厚也。)

袭人听了话内有因,素知宝钗不是轻嘴薄舌奚落人的,自己方想起上日王夫人的意思来,便不再提,将菜与宝玉看了,说:“洗了手来拿线。”说毕,便一直的出去了。吃过饭,洗了手,进来拿金线与莺儿打络子。此时宝钗早被薛蟠遣人来请出去了。

用金线络宝玉,此话竟由宝钗亲口说出。

这里宝玉正看着打络子,忽见邢夫人那边遣了两个丫鬟,送了两样果子来与他吃,问他:“可走得了?若走得动,叫哥儿明儿过来散散心,太太着实记挂着呢。”宝玉忙道:“若走得了,必请太太的安去。疼的比先好些,请太太放心罢。”一面叫他两个坐下,一面又叫秋纹来,把才拿来的那果子拿一半送与林姑娘去。秋纹答应了,刚欲去时,只听黛玉在院内说话,宝玉忙叫:“快请。”

前段刚说到宝钗,宝钗即到,故宝钗好处未说出。此处是要给黛玉送果子,而黛玉就到。前后同样凑巧。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回后评】

黛玉独立于花阴之下,看着诸人去怡红院探视宝玉:第一批是李纨,迎、探、惜并各项人等,看着她们进去又出来;第二批是花簇簇一群人,贾母搭着凤姐并邢、王二夫人,周姨娘丫鬟等;第三批是宝钗、薛姨妈。从黛玉眼中远远写出诸人探视情景,众人之簇簇热闹,与黛玉孤零一人形成鲜明对照,可见此时之黛玉已处于孤立无爱之地步矣。无怪黛玉想起有父母的人的好处来而又珠泪满面,实际上这时她已感到她已失去了贾母之爱。昔时评者有谓探视诸人除贾母、王夫人等至亲外,大都是为了讨好贾母,包括宝钗、薛姨妈等,独黛玉不趋奉,不凑热闹,足见黛玉之孤芳高格与趋时者迥然有别。我以为此论自有真见,当然宝钗除趋奉贾母、王夫人外,另有私心,此不言而喻也。

黛玉回到潇湘馆,“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不觉又想起《西厢记》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二句来”,直到黛玉“在月洞窗内坐了。吃毕药,只见窗外竹影映入纱来,满屋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一大段,是对潇湘馆的特笔描写,实亦对黛玉的特笔描写。作者用环境来衬托人,盖人与环境不可分也。东篱之菊,悠然南山,渊明之环境也;华子冈、辋川,王摩诘之环境也。黛玉居此潇湘馆之环境中,其胸次境界自与诸人别矣。

宝钗说:“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这是宝钗当面奉承贾母,自然博得贾母欢心。宝玉说:“若是单是会说话的可疼,这些姊妹里头也只是凤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宝玉此话,原想引贾母赞黛玉,不想反引出贾母一段议论,一则说:“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这当然不是指凤姐,而是隐指黛玉;再则说:“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贾母对宝钗的明赞,对黛玉的暗贬,它显示着在贾母、王夫人等最高层,钗、黛之选胜负已分。黛玉是贾母的亲外孙女,宝钗不过是王夫人的外甥女,其亲疏迥不可比。而贾母竟然爱宝钗而嫌黛玉,此固宝钗平时趋奉之功;而另一方面,亦因黛玉之思想襟怀亦不为世俗所能理解和接受也。

玉钏尝羹一段,又夹入傅家老婆子来为傅秋芳求亲事,宝玉百计温存,转回玉钏,至自己烫手而不觉,又破例与傅家老婆子交谈,意在傅秋芳。此皆宝玉贵介公子习性使然也,读者当不能忘其豪门贵公子身份。而傅家老婆子对宝玉的议论,则亦见宝玉之思想行为种种亦非世人之所能知也。此正与黛玉为同调。

莺儿打络子,娇憨婉转,笑语如痴,宝玉不胜其情,哪更提宝钗。读者皆误以为是宝玉对宝钗,其实非也,是宝玉对莺儿也,是莺儿提起宝钗时莺儿自身之娇媚令宝玉心醉也,不胜其情也。何以非指宝钗?因此前宝玉刚说过:“我常常和袭人说,明儿不知那一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此话在前,已明示宝玉之绝意于宝钗矣。然则,宝玉之不胜其情,亦仅心醉莺儿娇憨婉转之态而已,更无他念也,读者千万不能误解。

【校记】

〔一〕回目:各本同。唯列本、舒本下联“巧”作“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