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
第三十二回
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
话说宝玉见了那麒麟,心中甚是欢喜,便伸手来拿,笑道:“亏你拣着了。你是那里拣的?”史湘云笑道:“幸而是这个,明儿倘或把印也丢了,(湘云终不忘仕途经济。)难道也就罢了不成?”宝玉笑道:“倒是丢了印平常。(不屑于仕途经济。)若丢了这个,我就该死了。”
袭人斟了茶来,与史湘云吃,一面笑道:“大姑娘,听见前儿你大喜了。”史湘云红了脸,吃茶不答。袭人道:“这会子又害臊了。你还记得十年前,咱们在西边暖阁住着,晚上你同我说的话儿?那会子不害臊,这会子怎么又害臊了?”史湘云笑道:“你还说呢。那会子咱们那么好,后来我们太太没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么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我来了,你就不像先待我了。”袭人笑道:“你还说呢。先姐姐长、姐姐短哄着我替你梳头洗脸,作这个,弄那个。如今大了,就拿出小姐的款来。你既拿小姐的款,我怎敢亲近呢?”(以攻为守,袭人亦是狡猾。)史湘云道:“阿弥陀佛,冤枉冤哉!我要这样,就立刻死了。(湘云是直心人,反作自我解释。袭人于是化解了湘云之话。)你瞧瞧,这么大热天,我来了,必定赶来先瞧瞧你。不信,你问问缕儿,我在家时时刻刻那一回不念你几声?”话未了,忙的袭人和宝玉都劝道:“顽话你又认真了。还是这么性急。”史湘云道:“你不说你的话噎人,倒说人性急。”一面说,一面打开手帕子,将戒指递与袭人。(还要拿出证据来。)
已觉察出跟了二哥哥的袭人,其身份与前已不同,此袭人于不知不觉间自然流露,却被湘云看出。
袭人感谢不尽,因笑道:“你前儿送你姐姐们的,我已得了。今儿你亲自又送来,可见是没忘了我。(一句话,又露出了自己跟了二哥哥的内心身份感。)只这个就试出你来了。戒指儿能值多少,可见你的心真。”史湘云道:“是谁给你的?”袭人道:“是宝姑娘给我的。”(可见宝钗早已做好工作。)湘云笑道:“我只当是林姐姐给你的,原来是宝姐姐给了你。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说着,眼睛圈儿就红了。
为什么“只当是林姐姐给你的”,因湘云心目中,宝、黛亲密胜于宝钗,故当是黛玉所送也,不想黛玉却无此等笼络意识。
引来对宝钗的一片赞美词,可见笼络人心之作用,此钗、黛之分界也。
宝玉道:“罢,罢,罢!不用提这个话。”(宝玉听了就不舒服,不仅因为是赞宝钗,更因为宝玉亦不喜欢此种笼络,故宝黛能同心也。)史湘云道:“提了便怎么?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又怪嗔我赞了宝姐姐。可是为这个不是?”(史湘云总是心直而口快。)袭人在旁嗤的一笑,说道:“云姑娘,你如今大了,越发心直口快了。”(此是赞许话,因湘云之话甚称袭人之心也。)宝玉笑道:“我说你们这几个人难说话,果然不错。”史湘云道:“好哥哥,你不必说话叫我恶心。只会在我们跟前说话,见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么了。”(真是其快如刀。)
湘云总是爱说话而不动脑筋,只见表面,故易受人笼络,也易伤人,所以袭人赶快转移话题,说:“正有一件事,还要求你呢。”因湘云已说到“恶心”,说到“见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么了”等等,话愈说愈尖,伤及宝玉、黛玉,怕不好转弯。
袭人道:“且别说顽话,正有一件事还要求你呢。”史湘云便问:“什么事?”袭人道:“有一双鞋,抠了垫心子。我这两日身上不好,不得做,你可有工夫替我做做?”史湘云笑道:“这又奇了,你家放着这些巧人不算,还有什么针线上的、裁剪上的,怎么教我做起来?(你自己想想为什么?)你的活计叫谁做,谁好意思不做呢。”袭人笑道:“你又糊涂了。(真是糊涂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这屋里的(“我们这屋里的”,好称呼,何等亲热!读此,可以感知其心理也。)针线,是不要那些针线上的人做的。”史湘云听了,便知是宝玉的鞋了,因笑道:“既这么说,我就替你做了罢。只是一件,你的我才作,别人的我可不能。”(说明只与袭人做鞋,不与别人做。)袭人笑道:“又来了。我是个什么,就烦你做鞋了。实告诉你,可不是我的。你别管是谁的,横竖我领情就是了。”(“别管是谁的”,既含糊又明白。)史湘云道:“论理,你的东西也不知烦我做了多少了,今儿我倒不做了的原故,你必定也知道。”袭人道:“倒也不知道。”
史湘云冷笑道:“前儿我听见,把我做的扇套子拿着和人家比,赌气又铰了。我早就听见了,你还瞒我。这会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们的奴才了。”宝玉忙笑道:“前儿的那事,本不知是你做的。”袭人也笑道:“他本不知是你做的。是我哄他的话,说是新近外头有个会做活的女孩子,说扎的出奇的花,我叫他拿了一个扇套子试试,看好不好。他就信了,拿出去给这个瞧,给那个看的,不知怎么又惹恼了林姑娘,(袭人又把话茬引向林姑娘。)铰了两段。回来他还叫赶着做去,我才说了是你作的,他后悔的什么似的。”史湘云道:“越发奇了。林姑娘他也犯不上生气,他既会剪,就叫他做。”袭人道:“他可不作呢。(是何语气,愈见湘云对黛玉有气,越将火头引向黛玉。)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他劳碌着了。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好,谁还烦他做?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
一番议论,把怨气直引向黛玉。
正说着,有人来回说:“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老爷叫二爷出去会。”宝玉听了,便知是贾雨村来了,心中好不自在。袭人忙去拿衣服,宝玉一面蹬着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回回定要见我。”史湘云一边摇着扇子,笑道:“自然你能会宾接客,老爷才叫你出去呢。”宝玉道:“那里是老爷,都是他自己要请我去见的。”(宝玉深知雨村巴结贾政,要见宝玉也。)湘云笑道:“主雅客来勤,自然你有些警他的好处,他才只要会你。”(湘云总是把宝玉拉向世俗之途。)宝玉道:“罢,罢,我也不敢称雅,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并不愿同这些人往来。”
宝玉听袭人与湘云议论黛玉,本已不快,恰逢贾雨村来,更不自在矣。
宝玉答得好,既然他们“雅”,我就宁可是“俗”。
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宝玉轻易不向姊妹们发怒,更不曾撵人,此时竟撵湘云,可见其怒之盛矣。)袭人道:“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何等决绝,可见宝玉恶“仕途经济”之深也。)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真正是一副尴尬模样。)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个话来,真真的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其状可知,但不知何以自解。)我倒过不去,只当他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真正是好功夫、好涵养,全从儒家教养而来。)谁知这一个反倒同他生分了。(在袭人看来,真是怪事。)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他,你得赔多少不是呢。”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账话,〔一〕我早和他生分了。”(宝玉一语道破秘密,真石破天惊之语,因黛玉亦恶“仕途经济”,故是知己也,由此可知,宝黛爱情的重要标志之一,是反不反“仕途经济”。)袭人和湘云都点头笑道:“这原是混账话。”(湘云、钗、袭以为是正经话,宝、黛却以为是“混账话”。标准如此不同。)
一句话,碰到钉子上了。宝玉因他们议论黛玉,已郁着一肚子气,无可发泄,忽然听到湘云这一番话,再无可忍,故一齐发作。宝玉深恶仕途经济,而湘云却极劝之,宝玉深爱黛玉,而湘云却极非之。无怪宝玉要请她到“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了。宝玉之决绝,一是因为湘云劝他走仕途经济之路,二是因为湘云非议黛玉。有的红学研究者认为史湘云后来改嫁宝玉,于此段关键情节观之,当知其论之误。误在何处?误在此论根本不知宝玉也。
原来林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宝玉又赶来,一定说麒麟的原故。因此心下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顽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今忽见宝玉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因而悄悄走来,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不想刚走来,正听见史湘云说经济一事,宝玉又说,林妹妹不说这样混账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作者让黛玉走来,在门外听到此知心话,恰极妥极,盖此等话无法当面说,亦不能随意说,必须有此说话机缘,又必须黛玉不在。故作者如此处理是至恰至当之法。)
因湘云之事,又补叙宝钗,则今天湘云的思想实从宝钗处来也。湘云以往来荣府均与黛玉同住,此回则盛赞宝钗而非议黛玉,可见其已逐渐移情,亲钗而疏黛矣。故湘云之“仕途经济”之论必从宝钗处来也,虽宝钗未必欲使湘云劝宝玉,然湘云本是一无头脑之人,总是近朱者赤耳。
此一喜非同小可,黛玉多少疑虑,尽可消除矣,难怪黛玉如此感叹不尽也。
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又写黛玉之病。)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放下了那一头的心,却又提起了此一头的心,黛玉真是千忧万虑。)想到此间,不禁滚下泪来。(黛玉自悲命薄亦是为后日结局预写一笔。)待要进去相见,自觉无味,便一面拭泪,一面抽身回去了。(既听此言,则无须再进矣。)
这里宝玉忙忙的穿了衣裳出来,忽见林黛玉在前面慢慢的走着,似有拭泪之状,(巧极,偏让宝玉看见。)便忙赶上来,笑道:“妹妹往那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了你?”林黛玉回头见是宝玉,便勉强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了。”(勉强对答之言。)宝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泪珠儿未干,还撒谎呢。”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抬起手来替他拭泪。林黛玉忙向后退了几步,说道:“你又要死了!作什么这么动手动脚的!”宝玉笑道:“说话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也就顾不的死活。”(宝玉虽随机应对,却也是真情。)林黛玉道:“你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样呢?”(黛玉总是爱说这些,其实此时黛玉早已放了心,只是随口说惯而已。)一句话,又把宝玉说急了,赶上来问道:“你还说这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林黛玉见问,方想起前日的事来,遂自悔自己又说造次了,忙笑道:“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难得黛玉肯当面认错。)这有什么的,筋都暴起来,急的一脸汗。”(可见宝玉至情至意。认真至极也!)一面说,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黛玉无限怜惜之情,在此一举。)
宝玉瞅了半天,方说了“你放心”三个字。林黛玉听了,怔了半天,方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其实明白至极,但黛玉岂能亲口说出。)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其实,这都是隔了一层的话,宝玉亦自然明白黛玉之意,才有“你放心”之言。然时代使然,已无法再说白矣。)林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说到如此真情,说到如此深度,已无可再说矣。)
此段文字,是雪芹写宝、黛爱情互诉最深处,然限于时代,两人之话仍不能直白,只能以不解为辞,宝玉说“好妹妹,你别哄我……”一段,则分明写宝玉已明知黛玉明白,只不好明说耳。宝玉以下之话已是披肝沥胆、豁露心胸,至诚至真,体贴至深至微至切矣。终至黛玉说:“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写情至此,今古无第二人也。予读至此,总要再三再四不忍释手,真天下第一才人之笔也,愿普天下才人、情人齐来一哭!
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望着他”三字,包涵万言千语。)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不知从那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的望着黛玉。两个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声,两眼不觉滚下泪来,(好描写,作者之笔,神化之至。)回身便要走。宝玉忙上前拉住,说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林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此时终于说明“早知道了”,也即是早明白了也。)口里说着,却头也不回竟去了。
此时此际,已非言语所能达,所谓“长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也。
宝玉一段倾心吐胆的话却由袭人听去,从此种下祸根。
宝玉站着,只管发起呆来。(宝玉此时已出神,不知身在何处矣。)原来方才出来慌忙,不曾带得扇子。袭人怕他热,忙拿了扇子赶来送与他。忽抬头见了林黛玉和他站着,一时黛玉走了,他还站着不动,因而赶上来,说道:“你也不带了扇子去,亏我看见,赶了送来。”宝玉出了神,见袭人和他说话,并未看出是何人来,(真是出神入化之笔。)便一把拉住,说道:“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袭人听了这话,唬得魄消魂散,只叫:“神天菩萨,坑死我了!”(与你何干。)便推他道:“这是那里的话!敢是中了邪?还不快去!”(袭人明知其故,却说中邪,是假作未看见也。)宝玉一时醒过来,方知是袭人送扇子来,羞的满面紫涨,(只是羞惭,不知已种祸也。)夺了扇子,便忙忙的抽身跑了。

这里袭人见他去了,自思方才之言,一定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来,将来难免不才之事,令人可惊可畏。(以己度人,自然如此。)想到此间,也不觉怔怔的滴下泪来,心下暗度如何处治方免此丑祸。(主意已定,只要等“无事中说话儿回了太太”就是了。)正裁疑间,忽有宝钗从那边走来,笑道:“大毒日头地下,出什么神呢?”袭人见问,忙笑道:“那边两个雀儿打架,倒也好顽,我就看住了。”宝钗道:“宝兄弟这会子穿了衣服,忙忙的那去了?我才看见走过去,(可见宝玉一动一静,皆在关心之内。)倒要叫住问他呢。他如今说话越发没了经纬,(总指宝玉前对钗、湘之语。)我故此没叫他,由他过去了。”(只怕再碰钉子。)袭人道:“老爷叫他出去。”宝钗听了,忙道:“嗳哟!这么黄天暑热的,叫他做什么!别是想起什么来,生了气,叫出去教训一场。”(关心之至。)袭人笑道:“不是这个,想是有客要会。”宝钗笑道:“这个客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里凉快,还跑些什么!”(都是从宝玉一面说。)袭人笑道:“倒是你说的是。”宝钗因而问道:“云丫头在你们家做什么呢?”袭人笑道:“才说了一会子闲话。你瞧,我前儿黏的那双鞋,明儿叫他做去。”宝钗听见这话,便两边回头,看无人来往,便笑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一时半刻的就不会体谅人情。(可见宝钗察人之细。)我近来看着云丫头的神情,再风里言、风里语的听起来,那云丫头在家里竟一点儿作不得主。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都是他们娘儿们动手。为什么这几次他来了,他和我说话儿,见没人在跟前,他就说家里累的很。我再问他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他就连眼圈儿都红了,口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想其形景来,自然从小儿没爹娘的苦。(黛玉亦是从小没了爹娘,亦曾为之伤心否?)我看着他,也不觉的伤起心来。”(宝钗真会关心人,难怪湘云如此感激她。)
“心下暗度如何处治方免此丑祸”,从此黛玉危矣!
袭人见说这话,将手一拍,说:“是了,是了。怪道上月我烦他打十根蝴蝶结子,过了那些日子才打发人送来,还说:‘打的粗,且在别处能着使罢。要匀净的,等着明儿来住着,再好生打罢。’如今听宝姑娘这话,想来我们烦他,他不好推辞,不知他在家里怎么三更半夜的做呢。可是我也糊涂了,早知是这样,我也不烦他了。”宝钗道:“上次他就告诉我,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呢。”
可见湘云家已衰落。
湘云苦况,宝钗知之如此之深,则可见宝钗结之之深也。
袭人道:“偏生我们那个牛心左性的小爷,凭着小的大的活计,一概不要家里这些活计上的人作。我又弄不开这些。”宝钗笑道:“你理他呢!(宝钗如何这样口气,令人如听宝二奶奶说话。)只管叫人做去,只说是你做的就是了。”(原来宝钗亦惯于弄虚作假。)袭人道:“那里哄的信他,他才是认得出来呢。说不得我只好慢慢的累去罢了。”宝钗笑道:“你不必忙,我替你作些如何?”(自告奋勇,巴结袭人,宝钗真做得出。)袭人笑道:“当真的这样,就是我的福了。晚上我亲自送过来。”
一句话未了,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道:“这是那里说起!金钏儿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袭人听说,唬了一跳,忙问:“那个金钏儿?”(是急切中语。)那老婆子道:“那里还有两个金钏儿呢,就是太太屋里的。前儿不知为什么撵他出去,在家里哭天哭地的,也都不理会他,谁知找他不见了。刚才打水的人在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才知是他。他们家里还只管乱着要救活,那里中用了!”宝钗道:“这也奇了。”袭人听说,点头赞叹,(叹则可矣,何赞之有。)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流下泪来。宝钗听见这话,忙向王夫人处来道安慰。(足见宝钗知机,急来安慰王夫人,自然能得其心。)这里袭人回去。不提。
晴天霹雳,突然而至。
却说宝钗来至王夫人处,只见鸦雀无闻,独有王夫人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王夫人已知其事。)宝钗便不好提这事,只得一旁坐了。王夫人便问:“你从那里来?”宝钗道:“从园里来。”王夫人道:“你从园里来,可见你宝兄弟?”宝钗道:“才倒看见了。他穿了衣服出去了,不知那里去。”
因金钏之死,王夫人特问起宝玉,盖事从宝玉引起也。
王夫人点头哭道:“你可知道一桩奇事?金钏儿忽然投井死了!”宝钗见说,道:“怎么好好的投井?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儿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几下,撵了他下去。我只说气他两天,还叫他上来。(这是现在如此说,当时何等声色。)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还知道认罪。)宝钗叹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亏宝姑娘想得出来,问卿心肝何在?)王夫人点头叹道:“这话虽然如此说,到底我心里不安。”(还不如王夫人,心里还能不安。)宝钗叹道:“姨娘也不必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主仆之情了。”(与薛蟠一样,打死人命,不过多花几两银子而已。可见兄妹同调。)王夫人道:“刚才我赏了他娘五十两银子,原要还把你姐妹们的新衣服拿两套给他妆裹。谁知凤丫头说,可巧都没什么新做的衣服,只有你林妹妹作生日的两套。(为黛玉生日做的衣服,去给死后的金钏穿,谁说其可。为什么倒不花几两银子赶做两套?)我想,你林妹妹那个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况且他也三灾八难的,既说了给他过生日,这会子又给人妆裹去,他岂不忌讳。因为这么样,我现叫裁缝赶两套给他。要是别的丫头,赏他几两银子也就完了。只是金钏儿虽然是个丫头,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儿也差不多。”(说得如此好听,忘记了当日情景。)口里说着,不觉泪下。宝钗忙道:“姨娘这会子又何用叫裁缝赶去,我前儿倒做了两套,拿来给他,岂不省事。(宝钗真会讨好,抓住机会不放,在所不顾矣。)况且他活着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服,身量又相对。”王夫人道:“虽然这样,难道你不忌讳?”(为了大事,不顾忌讳矣!)宝钗笑道:“姨娘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我是计较大的,不计较小的。)一面说,一面起身就走。(利索之极,当机立断。)王夫人忙叫了两个人来跟宝姑娘去。
宝钗竟能如此想如此说,可见其“冷”到何等程度。然此话对王夫人说,又可见宝钗热到何等程度。
吕启祥云:“此处作者对宝钗之贬斥,真到了入骨剔髓的程度,这样的一个‘冷美人’,怎能得宝玉那颗炽热的赤子之心呢?”
宝钗真会捕捉时机,此时来看王夫人,自然最能有效,既为王夫人譬解,又向王夫人献衣。所有好机会,全部用上矣。
一时宝钗取了衣服回来,只见宝玉在王夫人旁边坐着垂泪。王夫人正才说他,因宝钗来了,却掩了口不说了。宝钗见此光景,察言观色,早知觉了八分,(何等聪明。)于是将衣服交割明白。王夫人将他母亲叫来拿了去。再看下回便知。
【回后评】
从袭人与湘云的谈论中,反映出:一、袭人现在说话的口气、态度,与以前已不一样,这是她给湘云的感受,由湘云直说出来。什么不一样?就是让人不知不觉地感到袭人已是宝玉屋里人的口气,而不是丫头的口气了。这是由于袭人与宝玉“初试”以后在袭人身上不自觉的自然流露,亦是袭人心理状态的真实反映。二、湘云已经亲钗而疏黛了。本来湘云每来贾府总是住黛玉房中,现在却在谈话中极力赞扬宝钗而非议黛玉,可见湘云已从亲黛转而为疏黛了。湘云的转变,一方面是因黛玉好挑剔、讥讽湘云咬舌等;另一方面,更主要的是宝钗极力笼络湘云,如本回所说的宝钗深体湘云家境清寒等,所以湘云感到黛玉孤傲而宝钗能体谅人。此外,它还反映着宝钗从王夫人到湘云到袭人,都不断地及时地在做讨好和笼络工作。
湘云劝宝玉走仕途经济之路。受到了宝玉的严厉顶撞,并反映出类似的情况宝钗早已经过。大家知道湘云是一个心直口快、心胸坦荡而没有头脑的人,现在说出这一番仕途经济的话,显然是受了宝钗的影响。而作者让宝玉立即发怒,不仅仅是怒湘云,亦是怒宝钗,更表明了宝玉对仕途的决绝态度。
黛玉因听到宝玉说林姑娘从来不说这些“混账话”的议论,引发出心中无限感慨伤心,恰被宝玉撞见。宝玉为安慰她而说了一番披肝沥胆的知心话,谁知此时黛玉已走,而恰被袭人听见,遂种下日后祸根。从人物塑造来说,作者用这种背写法,即人物心理独白的方式来深刻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这在中国以往的古典小说中亦是十分特出的例子。
本回写金钏之死,揭开了大观园春去秋来序幕,而宝钗于此事中却编谎以慰王夫人,献衣以媚王夫人,其对上热极而对下冷极的处世态度,于此而更明矣。
【校记】
〔一〕“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账话”十二字,底本无,据己卯、蒙府、戚序、杨藏、列藏、舒序诸本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