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
第二十七回
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一〕
话说林黛玉正自悲泣,忽听院门响处,只见宝钗出来了,宝玉、袭人等一群人送了出来。(愈看愈觉伤心。)待要上去问着宝玉,又恐当着众人问羞了宝玉不便,因而闪过一旁,让宝钗去了,宝玉等进去关了门,方转过来,犹望着门洒了几点泪。自觉无味,方转身回来,无精打彩的卸了残妆。
紫鹃、雪雁素日知道林黛玉的情性: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了什么,常常的便自泪道不干的。先时还有人解劝,怕他思父母,想家乡,受了委曲,只得用话宽慰解劝。谁知后来一年一月的竟常常的如此,把这个样儿看惯了,也都不理论了。所以也没人理,由他去闷坐,只管睡觉去了。那林黛玉倚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一宿无话。
补叙黛玉平时情景。
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来这日未时交芒种节。尚古风俗:凡交芒种节的这日,都要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须要饯行。然闺中更兴这件风俗,所以大观园中之人都早起来了。那些女孩子们,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线系了。每一颗树上,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事物。满园里绣带飘飖,花枝招展,更兼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让,燕妒莺惭,一时也道不尽。
已入夏初季节,则烂漫春光已凋谢矣。
且说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凤姐等并巧姐、大姐〔二〕、香菱与众丫鬟们都在园内顽耍,独不见林黛玉。迎春因说道:“林妹妹怎么不见?好个懒丫头,这会子还睡觉不成?”宝钗道:“你们等着,我去闹了他来。”说着便丢下了众人,一直往潇湘馆来。正走着,只见文官等十二个女孩子也来了,上来问了好,说了一回闲话。宝钗回身指道:“他们都在那里呢,你们找他们去罢。我叫林姑娘去就来。”说着,便逶迤往潇湘馆来。
一片旖旎风光。
畸批:“写凤姐随大众一笔,不见红玉一段则认为泛文矣,何一丝不漏若此。畸笏。”
忽然抬头,见宝玉进去了,宝钗便站住,低头想了想:宝玉和林黛玉是从小儿一处长大,他兄妹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嘲笑喜怒无常。况且林黛玉素习猜忌,好弄小性儿的。此刻自己也跟了进去,一则宝玉不便,二则黛玉嫌疑。(可见宝钗心机极深,上回黛玉见宝钗进怡红院,“自己也便随后走了来”,胸怀何等坦荡!)罢了,倒是回来的妙。想毕,抽身回来。
上回是黛玉见宝钗进怡红院,此处是宝钗见宝玉进潇湘馆。
刚要寻别的姊妹去,忽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来顽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写蝴蝶飘忽起落,如见其真。)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去了。倒引的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宝钗也无心扑了,刚欲回来,只听滴翠亭里边嘁嘁喳喳有人说话。(转出意外奇文。)原来这亭子四面俱是游廊曲桥,盖造在池中水上,四面雕镂槅子糊着纸。
脂批:“这桩风流案,又一体写法,甚当。己卯冬夜。”
宝钗在亭外听见说话,便煞住脚往里细听,只听说道:“你瞧瞧这手帕子,(还是为了手帕之事,直接上回文字。)果然是你丢的那块,你就拿着;要不是,就还芸二爷去。”又有一人说话:“可不是我那块!拿来给我罢。”又听道:“你拿什么谢我呢?难道白寻了来不成。”又答道:“我既许了谢你,自然不哄你。”又听说道:“我寻了来给你,自然谢我;但只是拣的人,你就不拿什么谢他?”(小孩儿家说话,常情常理,有何不可。)又回道:“你别胡说。他是个爷们家,拣了我的东西,自然该还的。我拿什么谢他呢?”又听说道:“你不谢他,我怎么回他呢?况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说了,若没谢的,不许我给你呢。”(坠儿倒会讨谢。)半晌,又听答道:“也罢,拿我这个给他,算谢他的罢。——你要告诉别人呢?须说个誓来。”又听说道:“我要告诉一个人,就长一个疔,日后不得好死!”又听说道:“嗳呀!咱们只顾说话,看有人来,悄悄在外头听见。不如把这槅子都推开了,便是有人见咱们在这里,他们只当我们说顽话呢。若走到跟前,咱们也看的见,就别说了。”(想得周到至极。)
脂批:“这是自难自法,好极,好极。惯用险笔如此。壬午夏,雨窗。”
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不说自己偷听不好,反说他们臊了,奇怪。)况才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的红儿的言语。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宝钗眼中的红玉。)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随机应变,心机极深。)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故意放重了脚步,故意叫颦儿,故意说“看你往那里藏”,“故意往前赶”,如此多故意,已分明不是无意。)
那亭内的红玉、坠儿刚一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两个人都唬怔了。宝钗反向他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那里了?”(再加一个故意追问。)坠儿道:“何曾见林姑娘了。”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儿的。(如此当面撒谎,岂是无心。)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这里头了。”(更令人着急,直是愈编愈有意编谎了。)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还要故意寻一寻。宝钗之假之鬼,于此极矣!)抽身就走。口内说道:“一定是又钻在山子洞里去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如此许多做作,亏宝钗做得出来。如仅仅一两句话随口而出,犹可说也,如此多做作、编谎,而曰无心,则吾未闻之也。)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他二人是怎样。
脂批:“此节实借红玉反写宝钗也,勿得认错作者章法。”
谁知红玉听了宝钗的话,便信以为真,让宝钗去远,便拉坠儿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这里,一定听了话去了!”坠儿听说,也半日不言语。红玉又道:“这可怎么样呢?”坠儿道:“便是听了,管谁筋疼,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红玉道:“若是宝姑娘听见,还倒罢了。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他一听见了,倘或走露了风声,怎么样呢?”(黛玉于不知不觉间已蒙其冤矣。)二人正说着,只见文官、香菱、司棋、待书等上亭子来了。二人只得掩住这话,且和他们顽笑。
岂能不信以为真?宝钗如此正经堂皇,却是编谎骗人,作者正借此一示宝钗之另一面也,乃世人竟以为宝钗纯属无心,实令人不解。
用凤姐招手转换情节。
只见凤姐儿站在山坡上招手叫,红玉连忙弃了众人,跑至凤姐跟前,堆着笑问:“奶奶使唤作什么事?”凤姐打谅了一打谅,见他生的干净俏丽,(用凤姐之眼再写红玉“干净俏丽”。)说话知趣,因笑道:“我的丫头今儿没跟进我来。我这会子想起一件事来,要使唤个人出去,不知你能干不能干,说的齐全不齐全?”(点明要能干而说得齐全。)红玉笑道:“奶奶有什么话,只管吩咐我说去。若说的不齐全,误了奶奶的事,凭奶奶责罚就是了。”(红玉亦十分自负,不怕你有事,只怕你不用。)凤姐笑道:“你是那位小姐房里的?我使你出去,他回来找你,我好替你说的。”红玉道:“我是宝二爷房里的。”凤姐听了,笑道:“嗳哟!你原来是宝玉房里的,怪道呢。也罢了,等他问,我替你说。你到我们家,告诉你平姐姐:(以下是所嘱咐的话。)外头屋里桌子上,汝窑盘子架儿底下,放着一卷银子。那是一百六十两,给绣匠的工价。等张材家的来,要当面称给他瞧了,再给他拿去。(此是第一件,已有几层意思。)再里头床头间,有一个小荷包拿了来。”(第二件。)
红玉听说,撤身去了,回来只见凤姐不在这山坡子上了。因见司棋从山洞里出来,站着系裙子,便赶上来问道:“姐姐,不知道二奶奶往那里去了?”司棋道:“没理论。”红玉听了,抽身又往四下里一看,只见那边探春、宝钗在池边看鱼。红玉上来陪笑问道:“姑娘们可知道二奶奶那去了?”探春道:“往你大奶奶院里找去。”(又经几个转折。)红玉听了,才往稻香村来,顶头只见晴雯、绮霰、碧痕、紫鹃、麝月、待书、入画、莺儿等一群人来了。晴雯一见了红玉,便说道:“你只是疯罢!院子里花儿也不浇,雀儿也不喂,(晴雯是上等丫头,嘴尖,见了就管。)茶炉子也不爖,就只在外头逛。”红玉道:“昨儿二爷说了,今儿不用浇花,过一日浇一回罢。我喂雀儿的时候,姐姐还睡觉呢。”(对答如流,毫不示弱。)碧痕道:“茶炉子呢?”红玉道:“今儿不该我爖的班儿,有茶没茶别问我。”(答得爽利。)绮霰道:“你听听他的嘴!你们别说了,让他逛去罢。”红玉道:“你们再问问我逛了没有。二奶奶使唤我说话取东西的。”(有上命在身,有何惧哉!)说着,将荷包举给他们看,(脂批:“得意称心如意,在此一举荷包。”)方没言语了。大家分路走开。
丫头间一段对答,唇枪舌剑,对答如流,又是一番情景。
晴雯冷笑道:“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把我们不放在眼里。不知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兴的这样!这一遭半遭儿的算不得什么,过了后儿还得听呵!有本事从今儿出了这园子,长长远远的在高枝儿上才算得。”一面说着去了。
丫头间互相争胜、互相不服,此是又一世界、又一心态,雪芹巨眼,一一看出。
这里红玉听说,不便分证,(到底红玉不便分证,因低人一头也。)只得忍着气来找凤姐儿。到了李氏房中,果见凤姐儿在这里和李氏说话儿呢。红玉上来回道:(以下是回话。)“平姐姐说,奶奶刚出来了,他就把银子收了起来,才张材家的来讨,当面称了给他拿去了。”说着将荷包递了上去,(已交代完两件。)又道:“平姐姐教我回奶奶:(以下又是平儿的回话。)才旺儿进来讨奶奶的示下,好往那家子去。平姐姐就把那话按着奶奶的主意打发他去了。”凤姐笑道:“他怎么按着我的主意打发他去了?”红玉道:“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原是我们二爷不在家,虽然迟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发了人来说,舅奶奶带了信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寻两丸延年神验万全丹。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给那边舅奶奶带去的。”
一串话,连用十六个“奶奶”,千回百转,而次第分明。语言清楚。是思维清楚,红玉确是人才。
话未说完,李氏道:“嗳哟哟!这些话我就不懂了。什么‘奶奶’‘爷爷’的一大堆。”凤姐笑道:“怨不得你不懂,这是四五门子的话呢。”(连李纨都听不懂,原来是四五门子的事合在一起说。)说着,又向红玉笑道:“好孩子,难为你说的齐全。别像他们扭扭捏捏的蚊子似的。(好比喻,凤姐亦是能干痛快人,故喜红玉也。)嫂子你不知道,如今除了我随手使的几个丫头老婆之外,我就怕和他们说话。他们必定把一句话拉长了作两三截儿,咬文咬字,(骂尽天下假斯文,假秀才。)拿着腔儿,哼哼唧唧的,急的我冒火,(确是实情。)他们那里知道!先时我们平儿也是这么着,我就问着他:难道必定装蚊子哼哼就是美人了?(原来哼哼唧唧是为了装美人。)说了几遭,才好些儿了。”李宫裁笑道:“都像你泼皮破落户才好。”凤姐又道:“这一个丫头就好。方才两遭,说话虽不多,听那口声就简断。”说着又向红玉笑道:“你明儿服侍我去罢。我认你作女儿,(真是看中了。)我一调理,你就出息了。”
红玉听了,扑哧一笑,凤姐道:“你怎么笑?你说我年轻,比你能大几岁,就作你的妈了?你还作春梦呢!你打听打听,这些人里头比你大的大的,赶着我叫妈,我还不理。今儿抬举了你呢!”红玉笑道:“我不是笑这个,我笑奶奶认错了辈数了。我妈是奶奶的女儿,这会子又认我作女儿。”(原来如此,不由红玉不笑。)
凤姐道:“谁是你妈?”李宫裁笑道:“你原来不认得他?他是林之孝之女。”凤姐听了十分诧异,说道:“哦!原来是他的丫头。”又笑道:“林之孝两口子都是锥子扎不出一声儿来的。(语言生动之极。)我成日家说,他们倒是配就了的一对夫妻,一个天聋,一个地哑。(好形容。)那里承望养出这么个伶俐丫头来!你十几岁了?”红玉道:“十七岁了。”又问名字,红玉道:“原叫红玉的,因为重了宝二爷,如今只叫红儿了。”
凤姐听说,将眉一皱,把头一回,(活画凤姐神态。)说道:“讨人嫌的很!得了玉的益似的,你也玉,我也玉。”因说道:“既这么着,上月我还和他妈说,‘赖大家的如今事多,也不知这府里谁是谁,你替我好好的挑两个丫头我使’,他一般答应着。他饶不挑,倒把这女孩子送了别处去。难道跟我必定不好?”(真是看中了。)李氏笑道:“你可是又多心了。他进来在先,你说话在后,怎么怨的他妈!”(李纨明察。)凤姐道:“既这么着,明儿我和宝玉说,叫他再要人,叫这丫头跟我去。可不知本人愿意不愿意?”红玉笑道:“愿意不愿意,我们也不敢说。只是跟着奶奶,我们也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脂批:“千愿意万愿意之言。”)大小的事也得见识见识。”(甲戌批:“且系本心本意,狱神庙回内(方见)。”)刚说着,只见王夫人的丫头来请,凤姐便辞了李宫裁去了。红玉回怡红院去,不在话下。
脂批:“奸邪婢岂是怡红应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儿后篆(坠)儿,便是却(确)证,作者又不得可也。己卯冬夜。”
畸批:“此系未见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
如今且说林黛玉因夜间失寐,次日起来迟了,闻得众姊妹都在园中作饯花会,恐人笑他痴懒,连忙梳洗了出来。刚到了院中,只见宝玉进门来了,笑道:“好妹妹,你昨儿可告我了不曾?教我悬了一夜心。”(接前事。)林黛玉便回头叫紫鹃道:“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一连串交代,对宝玉不闻不见。)一面说,一面又往外走。宝玉见他这样,还认作是昨日中晌的事,(宝玉自是不明情由。)那知晚间的这段公案,还打恭作揖的。林黛玉正眼也不看,各自出了院门,一直找别的姊妹去了。宝玉心中纳闷,自己猜疑:看起这个光景来,不像是为昨日的事。(猜得准。)但只昨日我回来的晚了,又没有见他,再没有冲撞了他的去处了。(百思不得其解。)一面想,一面由不得随后追了来。
脂批:“《石头记》用载(截)法、岔法、突然法、伏线法、由近渐远法、将繁改简法、重作轻抹法、虚敲实应法。种种诸法,总在人意料之外,且不见一丝牵强,所谓‘信手拈来无不是’是也。己卯冬夜。”
只见宝钗、探春正在那边看鹤舞,见黛玉去了,三个一同站着说话儿。又见宝玉来了,探春便笑道:“宝哥哥,身上好?我整整的三天没见你了。”宝玉笑道:“妹妹身上好?我前儿还在大嫂子跟前问你呢。”探春道:“宝哥哥,你往这里来,我和你说话。”宝玉听说,便跟了他,离了钗、玉两个,到了一棵石榴树下。探春因说道:“这几天老爷可曾叫你?”宝玉笑道:“没有叫。”探春说:“昨儿我恍惚听见说老爷叫你出去的。”(脂批:“老爷叫宝玉再无喜事,故园中合宅皆知。”)宝玉笑道:“那想是别人听错了,并没叫的。”探春又笑道:“这几个月,我又攒下有十来吊钱了。你还拿了去,明儿出门逛去的时候,或是好字画,好轻巧顽意儿,(探春是探春的癖好。)替我带些来。”宝玉道:“我这么城里城外、大廊小庙的逛,也没见个新奇精致东西,左不过是那些金、玉、铜、磁,没处撂的古董,再就是绸缎吃食衣服了。”探春道:“谁要这些。怎么像你上回买的那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此是民间工艺品,原来探小姐爱此。)胶泥垛的风炉儿,这就好了。我喜欢的什么似的,谁知他们都爱上了,都当宝贝似的抢了去了。”宝玉笑道:“原来要这个。这不值什么,拿五百钱出去给小子们,管拉一车来。”探春道:“小厮们知道什么。你拣那朴而不俗,直而不作者,(虽是两句话,探春却有眼力。)这些东西,你多多的替我带了来。我还像上回的鞋作一双你穿,比那一双还加工夫,如何呢?”(真是小儿女间之情、小儿女间之事。)
畸批:“若无此一岔,二玉和合则成嚼蜡文字,《石头记》得力处正在此。丁亥夏,畸笏叟。”
“直而不作”,朴实而无雕琢气者。“作”,做作,匠气。别本改“作”字为“拙”,误矣。
宝玉笑道:“你提起鞋来,我想起个故事:那一回我穿着,可巧遇见了老爷,老爷就不受用,问是谁作的。我那里敢提‘三妹妹’三个字,我就回说是前儿我生日,是舅母给的。老爷听了是舅母给的,才不好说什么,半日还说:‘何苦来!虚耗人力,作践绫罗,作这样的东西。’我回来告诉了袭人,袭人说这还罢了,赵姨娘气的抱怨的了不得:‘正紧兄弟,鞋搭拉、袜搭拉的没人看的见,且作这些东西!’”探春听说,登时沉下脸来,道:“这话糊涂到什么田地!怎么我是该作鞋的人么?环儿难道没有分例的?一般的衣裳是衣裳,鞋袜是鞋袜,丫头老婆一屋子,怎么抱怨这些话!给谁听呢!我不过是闲着没事儿,作一双半双,爱给那个哥哥兄弟,随我的心。谁敢管我不成!这也是白气。”宝玉听了,点头笑道:“你不知道,他心里自然又有个想头了。”探春听说,益发动了气,将头一扭,说道:“连你也糊涂了!他那想头自然是有的,不过是那阴微鄙贱的见识。(指赵姨娘,探春不认生母,仍把赵姨娘作为主子以外之人看。)他只管这么想,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读者可于此看当时之封建正统思想。)就是姊妹弟兄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论理我不该说他,但忒昏愦的不像了!还有笑话呢,就是上回我给你那钱,替我带那顽的东西。过了两天,他见了我,也是说没钱使,怎么难,我也不理论。谁知后来丫头们出去了,他就抱怨起来,说我攒的钱为什么给你使,倒不给环儿使呢。我听见这话,又好笑又好气,我就出来往太太跟前去了。”正说着,只见宝钗那边笑道:“说完了,来罢。显见的是哥哥妹妹了,丢下别人,且说梯己去。我们听一句儿就使不得了!”(其实探春是说了他们嫡庶之间的事,你听一句又有何意思。)说着,探春、宝玉二人方笑着来了。
由做鞋小事,写出贾政古板,写出赵姨娘嫉妒,写出探春严分嫡庶。
此段特写探春,为后文理家作引。
宝玉因不见了林黛玉,便知他躲了别处去了,(宝玉心中总记着黛玉。)想了一想,索性迟两日,等他的气消一消再去也罢了。因低头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是暮春天气。)锦重重的落了一地,因叹道:“这是他心里生了气,也不收拾这花儿来了。待我送了去,明儿再问着他。”说着,只见宝钗约着他们往外头去。(宝钗已去。)宝玉道:“我就来。”说毕,等他二人去远了,便把那花兜了起来,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处来。(情文自然逼真。)将已到了花冢,犹未转过山坡,只听山坡那边有呜咽之声,一行数落着,哭的好不伤感。宝玉心下想道:“这不知是那房里的丫头,(意外之事,尚在远处,故未听真。)受了委曲,跑到这个地方来哭。”一面想,一面煞住脚步,听他哭道是:
畸批:“不因见落花,宝玉如何突至埋香冢,不至埋香冢,如何写《葬花吟》?《石头记》无闲文闲字正此。丁亥夏,畸笏叟。”
畸批:“开生面,立新场,是书不止《红楼梦》一回,惟是回更生更新。且读去非阿颦无是且(佳)吟,非石兄断无是章法行文,愧杀古今小说家也。畸笏。”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脂批:“余读《葬花吟》凡三阅,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两忘,举笔再四,不能加批。先生想身(非)宝玉,何得而下笔,即字字双圈,料难遂颦儿之意。俟看过玉兄后文再批。噫嘻,客亦《石头记》化来之人,故掷笔以待。”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宝玉听了,不觉痴倒。要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是一篇之骨,理想之所托也。
无晴雯闭门之拒,何来今日葬花之吟,无葬花吟,不知颦儿之才之情之悲之痛,葬花吟是颦儿满怀心声之倾也。
【回后评】
本回庚辰本回前评云:“葬花吟是大观园诸艳之归源小引,故用在饯花日诸艳毕集之期,饯花日不论其典与不典,只取其韵耳。”
本回开头,已是农历四月二十六日芒种节,则繁华似锦的春天已过,渐入炎炎夏日。从贾府来说,也已过了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鼎盛时期,此后炎暑秋凉亦将次第至矣。
宝钗扑蝶为历来争论之聚点,关键在于一方认为宝钗特意喊黛玉之名是无心,另一方认为是有意嫁祸黛玉。各持一端,莫能相下。从本节具体情节来看:一、宝钗于无意间听到红玉与坠儿私语手帕之事,便煞住脚往里细听,听了谈话的全部内容,直到两人要开窗,才“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故意加重脚步,笑喊:“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二、见了红玉、坠儿二人,还故意问你们把林姑娘藏在那里了。三、还谎说她在河那边看见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儿的。四、又说别是藏在这里头了,还“故意进去寻了一寻”,又说“一定是又钻在山子洞里去了”,如此等等。窃以为宝钗因扑蝶而听到红、坠两人私语,其初完全是出于无心,但煞住脚往里细听时,虽或好奇,实已有意,故特听完其全部说话。特别是她已听出是宝玉房里的红儿,“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由于以上种种细心的考虑,遂使出金蝉脱壳之计,直喊颦儿,并一再证说颦儿就在亭下弄水。从以上全部情节来看,如说宝钗完全出于无心,则何以非要坐实黛玉蹲在亭下弄水,并故意再三寻找?种种着意做作,已非避嫌释疑之所必须,且自己怕狗急跳墙生事,却又无中生有拉出黛玉来替代,其用心亦已深矣。再看宝钗如此做的后果:“谁知红玉听了宝钗的话,便信以为真”,“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这里,一定听了话去了。’”“红玉道:‘若是宝姑娘听见,还倒罢了。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他一听见了,倘或走露了风声,怎么样呢?’”可见事实是宝钗已将黛玉装入她的金蝉壳中,让她蒙无名之冤,遭人怀疑,而她自己则已脱壳而出。然则有心乎?无意乎?读者可以仔细参详。
凤姐派红玉差事一节,为红玉之特写,亦特显红玉之才之能,以为后文狱神庙预写一笔,惜不得见遗失之稿耳!
探春一段,特写探春之雅,又特写探春严嫡庶而轻骨肉,明事理而恶徇情,为后来理事张本,亦写出大观园诸钗个性各别也。
《葬花吟》一节,为《红楼梦》绝世妙文,数百年来脍炙人口。诗中“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写其理想之追求也;“未若锦囊”以下四句,厌恶现实社会之“污淖陷渠沟”,而欲葆己之一尘不染,“洁来还洁去”也。黛玉对理想之追求和对现实社会之憎恶,皆与宝玉同心,故宝玉“不觉痴倒”也。
甲戌本回后评:
“饯花辰不论典与不典,只取其韵致生趣耳。
“池边戏蝶,偶而适兴,亭外急智脱壳,明写宝钗非拘拘然一迂女夫子。
“凤姐用小红可知晴雯等理(埋)没其人久矣,无怪有私心私情,且红玉后有宝玉大得力处,此于千里外伏线也。
“石头记用截法、岔法、突然法、伏线法、由近渐远法、将繁改简法、重作轻抹法、虚稿(敲)实应法。种种诸法,总在人意料之外,且不见一丝牵强,所谓‘信手拈来无不是’是也。
“不因见落花,宝玉如何突至埋香冢,不至埋香冢,又如何写葬花吟。
“埋香冢葬花乃诸艳归源,葬花吟又系诸艳一偈也。”
按本回甲戌本回后评,可与庚辰本对看,可知甲戌文字改易割裂之状,亦可知庚辰本脂批为原文也。
【校记】
〔一〕回目:各本同,“飞燕”,蒙府本作“飞尘”。
〔二〕按:凤姐只有一个女儿,小名大姐,后刘姥姥又为取名“巧姐”,故大姐、巧姐应是一人。此处庚辰本大姐、巧姐并提,不明何意。按甲戌、杨本、列藏、舒本、甲辰诸本均同庚辰本。蒙本无“巧姐”二字,戚序、戚宁两本将“巧姐”二字改为“同了”,程甲本改为“凤姐等并大姐儿”,无“巧姐”。此处仍依庚辰诸本,供读者思考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