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姥姥是信口开河 情哥哥偏寻根究底
第三十九回
村姥姥是信口开河 情哥哥偏寻根究底〔一〕
话说众人见平儿来了,都说:“你们奶奶作什么呢,怎么不来了?”平儿笑道:“他那里得空儿来。因为说没有好生吃得,又不得来,所以叫我来问还有没有,叫我要几个拿了家去吃罢。”湘云道:“有,多着呢。”忙令人拿了十个极大的。(湘云不懂蟹道,并非大的即好。)平儿道:“多拿几个团脐的。”(平儿内行,故要团脐。)
贾政于八月二十日点学差起身,时节已是八月末矣,至螃蟹宴已入九月。俗云:“九月团脐十月尖。”因此时团脐蟹黄饱满也,故平儿嘱要团脐,湘云却只知要大的,岂知大的尖脐多。可见湘云于此道不谙。
众人又拉平儿坐,平儿不肯。李纨拉着他笑道:“偏要你坐。”拉着他身旁坐下,端了一杯酒送到他嘴边,平儿忙喝了一口就要走。李纨道:“偏不许你去。显见得只有凤丫头,就不听我的话了。”说着又命嬷嬷们:“先送了盒子去,就说我留下平儿了。”
那婆子一时拿了盒子回来说:“二奶奶说,叫奶奶和姑娘们别笑话要嘴吃。这个盒子里是方才舅太太那里送来的菱粉糕和鸡油卷儿,给奶奶、姑娘们吃的。”又向平儿道:“说使你来,你就贪住顽不去了。劝你少喝一杯儿罢。”平儿笑道:“多喝了又把我怎么样?”(平儿难得自在。)一面说,一面只管喝,又吃螃蟹。李纨揽着他笑道:“可惜这么个好体面模样儿,命却平常,只落得屋里使唤。不知道的人,谁不拿你当作奶奶、太太看。”(李纨一番怜才之心。)
李纨一番怜惜话,亦见其爱惜平儿,为平儿之遭遇深惜,其爱才之心堪称,然其只知应作奶奶、太太,则时代使然也,奈何奈何!
平儿一面和宝钗、湘云等吃喝,一面回头笑道:“奶奶,别只摸的我怪痒痒的。”(李纨爱之而抚之也。所谓“我见犹怜”也。)李氏道:“嗳哟!这硬的是什么?”平儿道:“钥匙。”李氏道:“什么钥匙?要紧梯己东西怕人偷了去,却带在身上。我成日家和人说笑,有个唐僧取经,就有个白马来驮他;有个刘智远打天下,就有个瓜精来送盔甲;有个凤丫头,就有个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好比喻,十分贴切。)还要这钥匙作什么。”平儿笑道:“奶奶吃了酒,又拿了我来打趣着取笑儿了。”
平儿的评。
宝钗笑道:“这倒是真话。我们没事评论起人来,你们这几个都是百个里头挑不出一个来的,妙在各人有各人的好处。”李纨道:“大小都有个天理。比如老太太屋里要没那个鸳鸯,如何使得。从太太起,那一个敢驳老太太的回。现在他敢驳回。偏老太太只听他一个人的话。老太太那些穿的戴的,别人不记得,他都记得。要不是他经管着,不知叫人诓骗了多少去呢。那孩子心也公道。虽然这样,倒常替人说好话儿,还倒不依势欺人的。”(两句有千斤之重。)惜春笑道:“老太太昨儿还说呢,他比我们还强呢。”平儿道:“那原是个好的,我们那里比的上他。”
借此,为诸鬟一评。
为鸳鸯评传。
宝玉道:“太太屋里的彩霞,是个老实人。”探春道:“可不是,外头老实,心里有数儿。(探春知人最明。)太太是那么佛爷似的,事情上不留心,他都知道。凡百一应事,都是他提着太太行。连老爷在家出外去的一应大小事,他都知道。太太忘了,他背地里告诉太太。”李纨道:“那也罢了。”指着宝玉道:“这一个小爷屋里,要不是袭人,你们度量到个什么田地!凤丫头就是楚霸王,也得这两只膀子,好举千斤鼎。他不是这丫头,就得这么周到了!”平儿笑道:“先时陪了四个丫头,死的死,去的去,只剩下我一个孤鬼了。”
评彩霞,然则彩霞是王夫人钥匙矣。
李纨道:“你倒是有造化的。凤丫头也是有造化的。想当初,你珠大爷在日,何曾也没两个人。你们看我还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只见他两个不自在。所以你珠大爷一没了,趁年轻我都打发了。若有一个守得住,我倒有个膀臂。”说着,滴下泪来。众人都道:“又何必伤心,不如散了倒好。”说着,便都洗了手,大家约着往贾母、王夫人处问安。众婆子、丫头打扫亭子,收拾杯盘。(螃蟹宴至此结束。)
一句评袭人,然李纨仅知其表耳。
评平儿,又及自身,随生悲感,终因寡居也。
袭人和平儿一同往前去。袭人因让平儿到房里坐坐,再吃一钟茶。平儿因说:“不吃茶了,再来罢。”一面说,一面便要出去。袭人又叫住〔二〕问道:“这个月的月钱,连老太太和太太还没放呢,是〔三〕为什么?”平儿见问,忙转身至袭人跟前,又见左近无人,〔四〕才悄悄说道:“你快别问,横竖再〔五〕迟两天就放了。”袭人笑道:“这是为什么,唬的你这样?”平儿悄声告诉他道:〔六〕“这个月的月钱,我们奶奶早已支了,放给人使呢。等别处的利钱收了来,凑齐了才放呢。因为是你,我才告诉你,〔七〕你可不许告诉一个人去。”
凤姐迟发月钱,放债取利,此处悄悄说出,亦为后文伏线。
袭人笑道:“难道他还短钱使,还没个足厌?〔八〕何苦还操这心。”平儿笑道:“何曾不是呢。他〔九〕这几年,拿着这一项银子,翻出有几百来了。〔十〕他的公费月例又使不着,十两八两零碎攒了又放出去,只他这梯己〔十一〕利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呢。”(凤姐借高利盘剥,所得甚丰,恐此处尚不是实数。)袭人笑道:“拿着我们的钱,你们主子奴才赚利钱,哄的我们呆呆的等着。”
为凤姐细算账,借袭人之口点明凤姐用公款赚利钱。
平儿道:“你又说没良心的话。你难道还少钱使?”袭人道:“我虽不少,只是我也没地方使去,就只预备我们那一个。”(公然称我们那一个,是何等身份口气。)平儿道:“你倘若有要紧的事用钱使时,我那里还有几两银子,你先拿来使,明儿我扣下你的就是了。”袭人道:“此时也用不着。怕一时要用起来不够了,我打发人去取就是了。”
平儿答应着,一径出了园门,来至家内,只见凤姐儿不在房里。忽见上回来打抽丰的那刘姥姥和板儿又来了,坐在那边屋里,还有张材家的、周瑞家的陪着,又有两三个丫头在地下倒口袋里的枣子、倭瓜并些野菜。众人见他进来,都忙站起来了。(脂批:“妙文。上回是先见平儿后见凤姐,此则先见凤姐后见平儿也,何错综巧妙得情得理之至耶。”)
刘姥姥因上次来过,知道平儿的身份,忙跳下地来,问:“姑娘好?”又说:“家里都问好。早要来请姑奶奶的安,看姑娘来的,因为庄家忙。好容易今年多打了两石粮食,瓜果菜蔬也丰盛。这是头一起摘下来的,并没敢卖呢,留的尖儿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尝尝。姑娘们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腻了,(确是实话,富贵人家实不易吃新鲜园蔬也。)这个吃个野意儿,也算是我们的穷心。”平儿忙道:“多谢费心。”又让坐,自己也坐了。又让:“张婶子、周大娘坐。”又令小丫头子倒茶去。周瑞、张材两家的因笑道:“姑娘今儿脸上有些春色,(回应螃蟹宴。)眼圈儿都红了。”平儿笑道:“可不是。我原是不吃的,大奶奶和姑娘们只是拉着死灌,不得已喝了两钟,脸就红了。”张材家的笑道:“我倒想着要吃呢,又没人让我。明儿再有人请姑娘,可带了我去罢。”说着,大家都笑了。
庄家人多打两石粮食,确实不易。予幼时深知其情,读者切莫轻看此句。雪芹能写出此句,足见其深知贫困百姓之艰难也。
周瑞家的道:“早起我就看见那螃蟹了,一斤只好秤两个三个。这么三大篓,想是有七八十斤呢。”周瑞家的道:“若是上上下下只怕还不够。”平儿道:“那里够,不过都是有名儿的吃两个子。那些散众的,也有摸得着的,也有摸不着的。”刘姥姥道:“这样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平儿因问:“想是见过奶奶了?”(脂批:“写平儿伶俐如此。”)刘姥姥道:“见过了,叫我们等着呢。”说着又往窗外看天气,说道:“天好早晚了,我们也去罢,别出不去城才是饥荒呢。”周瑞家的道:“这话倒是,我替你瞧瞧去。”说着,一径去了,半日方来,笑道:“可是你老的福来了,竟投了这两个人的缘了。”
富贵人家一餐,庄家人过一年。贫富悬殊如此,此作者史笔也。
平儿等问怎么样,周瑞家的笑道:“二奶奶在老太太的跟前呢。我原是悄悄的告诉二奶奶,‘刘姥姥要家去呢,怕晚了赶不出城去’。二奶奶说:‘大远的,难为他扛了那些沉东西来,晚了就住一夜明儿再去。’(凤姐能体贴庄家人,亦自难得。)这可不是投上二奶奶的缘了。这也罢了,偏生老太太又听见了,问刘姥姥是谁。二奶奶便回明白了。老太太说:‘我正想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儿,请了来我见一见。’这可不是想不到的投上缘分了。”说着,催刘姥姥下来前去。
真意想不到之事、意想不到之文。
刘姥姥道:“我这生像儿怎好见的。好嫂子,你就说我去了罢。”(庄家人心理口吻毕肖。)平儿忙道:“你快去罢,不相干的。我们老太太最是惜老怜贫的,比不得那个狂三诈四的那些人。想是你怯上,我和周大娘送你去。”(平儿能体贴庄家人之心,其心慈也。)说着,同周瑞家的引了刘姥姥,往贾母这边来。
二门口该班的小厮们见了平儿出来,都站起来了,(可见平儿身份,亦因凤姐故也。)又有两个跑上来,赶着平儿叫“姑娘”。(脂批:“想这一个姑娘,非下称上之姑娘也。按北俗以姑母曰姑姑,南俗曰娘娘,此姑娘定是姑姑娘娘之称。每见大家风俗,多有小童称少主妾曰姑姑娘娘者。按此书中若干人说话语气,及动用前照(器物)饮食诸类,皆东西南北互相兼用,此姑娘之称,亦南北相兼而用无疑矣。”)平儿问:“又说什么?”那小厮笑道:“这会子也好早晚了,我妈病了,等着我去请大夫。好姑娘,我讨半日假可使的?”平儿道:“你们倒好,都商议定了,一天一个告假,又不回奶奶,只和我胡缠。前儿住儿去了,二爷偏生叫他,叫不着,我应起来了,还说我作了情。你今儿又来了。”(脂批:“分明几回没写到贾琏,今忽闲中一语,补得贾琏天天闹热,令人却如看见听见一般,所谓不写之写也。刘姥姥眼中耳中,又一番识面,奇妙之甚。”)周瑞家的道:“当真的他妈病了,姑娘也替他应着,放了他罢。”平儿道:“明儿一早来。听着,我还要使你呢,再睡的日头晒着屁股再来!你这一去,带个信儿给旺儿,就说奶奶的话,问着他,那剩的利钱明儿若不交了来,奶奶也不要了,就越性送他使罢。”(脂批:“交代过袭人的话。看他如此说,真比凤姐又甚一层,李纨之语不谬也。不知阿凤何等福得此一人。”)那小厮欢天喜地答应着去了。
顺便又点出凤姐放高利贷。
平儿等来至贾母房中,彼时大观园中姊妹们都在贾母前承奉。(脂批:“妙极。连宝玉一并算入姊妹队中了。”)刘姥姥进去,只见满屋里珠围翠绕,花枝招展,并不知都系何人。只见一张榻上歪着一位老婆婆,身后坐着一个纱罗裹的美人(是鸳鸯。)一般的一个丫鬟在那里搥腿,凤姐儿站着正说笑。(脂批:“奇奇怪怪文章。在刘姥姥眼中,以为阿凤至尊至贵,普天下人都该站着说,阿凤独坐才是。如何今见阿凤独站哉,真妙文字。”)刘姥姥便知是贾母了,忙上来陪着笑,道了万福,口里说:“请老寿星安。”(脂批:“更妙,贾母之号何其多耶,在诸人口中则曰老太太,在阿凤口中则曰老祖宗,在僧尼口中则曰老菩萨,在刘姥姥口中则曰老寿星者,却似有数人,想去则皆贾母,难得如此各尽其妙,刘姥姥亦善应接。”)贾母亦欠身问好,又命周瑞家的端过椅子来让坐着。那板儿仍是怯人,(补写板儿一笔。)不知问候。(脂批:“‘仍’字妙,盖有上文故也。不知教训者,来看此句。”)贾母道:“老亲家,你今年多大年纪了?”(脂批:“神妙之极。看官至此必愁贾母以何相称,谁知公然曰老亲家,何等现成,何等大方,何等有情理,若云作者心中编出,余断断不信。何也?盖编得出者,断断不能有这等情理。”)刘姥姥忙立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贾母向众人道:“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健朗。比我大好几岁呢。我要到这么大年纪,还不知怎么动不得呢。”刘姥姥笑道:“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若我们也这样,那些庄家活也没人作了。”(刘姥姥亦善于应对。)贾母道:“眼睛、牙齿都还好?”刘姥姥道:“都还好,就是今年左边的槽牙活动了。”贾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你们这些老亲戚,我都不记得了。亲戚们来了,我怕人笑我,我都不会,不过嚼的动的吃两口,困了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顽笑一回就完了。”刘姥姥笑道:“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们想这么着也不能。”贾母道:“什么福,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说的大家都笑了。
写刘姥姥眼中所见,又与上次不同。
尽是刘姥姥眼中所见景象。
确是老年人说话口气。
一段老人对话,写出一样人生、两种遭遇。雪芹故意将世间两种截然不同的人放在一起作对比,令人感慨万千。
贾母又笑道:“我才听见凤哥儿说,你带了好些瓜菜来,叫他快收拾去了,我正想个地里现撷的瓜儿菜儿吃。(正合贾母之意。)外头买的,不像你们田地里的好吃。”刘姥姥笑道:“这是野意儿,不过吃个新鲜。依我们倒想鱼肉吃,只是吃不起。”贾母又道:“今儿既认着了亲,别空空儿的就去。不嫌我这里,就住一两天再去。我们也有个园子,园子里头也有果子,你明日也尝尝,带些家去,你也算看亲戚一趟。”(贾母说话,深有人情味。)凤姐儿见贾母喜欢,也忙留道:“我们这里虽不比你们的场院大,空屋子还有两间。你住两天罢,把你们那里的新闻故事儿,说些与我们老太太听听。”贾母笑道:“凤丫头别拿他取笑儿。他是乡屯里的人,老实,那里搁的住你打趣他。”说着,又命人去先抓果子与板儿吃。板儿见人多了,又不敢吃。贾母又命拿些钱给他,叫小幺儿们带他外头顽去。
凤姐总是顺着贾母说话。
刘姥姥吃了茶,便把些乡村中所见所闻的事情说与贾母,贾母益发得了趣味。(贵族之家,深居府中,与世隔绝,虽听些乡村事亦觉新鲜。)正说着,凤姐儿便令人来请刘姥姥吃晚饭。贾母又将自己的菜拣了几样,命人送过去与刘姥姥吃。(贾母惜老。)凤姐知道合了贾母的心,(凤姐总是迎合贾母之意。)吃了饭便又打发过来。鸳鸯忙令老婆子带了刘姥姥去洗了澡,自己挑了两件随常的衣服令给刘姥姥换上。(脂批:“一段鸳鸯身份权势心机,只写贾母也。”)那刘姥姥那里见过这般行事,忙换了衣裳出来,坐在贾母榻前,又搜寻些话出来说。彼时宝玉姊妹们也都在这里坐着,他们何曾听见过这些话,自觉比那些瞽目先生说的书还好听。
写凤姐。
写鸳鸯。
那刘姥姥虽是个村野人,却生来的有些见识,况且年纪老了,世情上经历过的,见头一个贾母高兴,第二见这些哥儿、姐儿们都爱听,便没了说的也编出些话来讲。因说道:(可见底下是编出来的。)“我们村庄上种地种菜,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风里雨里,那有个坐着的空儿,天天都是在那地头子上作歇马凉亭,什么奇奇怪怪的事不见呢!就像去年冬天,接连下了几天雪,地下压了三四尺深。我那日起的早,还没出房门,只听外头柴草响。我想着,必定是有人偷柴草来了。我爬着窗户眼儿一瞧,却不是我们村庄上的人。”贾母道:“必定是过路的客人们冷了,见现成的柴,抽些烤火去,也是有的。”刘姥姥笑道:“也并不是客人,所以说来奇怪。老寿星当个什么人?原来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极标致的一个小姑娘,梳着溜油光的头,穿着大红袄儿,白绫裙子——”(脂批:“刘姥姥口气如此。”)
刘姥姥实是乖觉人,能见机行事。
是写北方农村,南方绝无此大雪。
刚说到这里,忽听外面人吵嚷起来,(说至紧要处,却生意外,文情顿生转折。)又说:“不相干的,别唬着老太太。”贾母等听了,忙问怎么了,丫鬟回说:“南院马棚里走了水,不相干,已经救下去了。”贾母最胆小的,听了这个话,忙起身扶了人出至廊上来瞧,只见东南上火光犹亮。贾母唬的口内念佛,忙命人去火神跟前烧香。王夫人等也忙都过来请安,又回说:“已经救下去了,老太太请进房去罢。”贾母足的看着火光息了,方领众人进来。(脂批:“一段为后回作引,然偏于宝玉爱听时截住。”)
宝玉且忙着问刘姥姥:“那女孩儿大雪地作什么抽柴草?倘或冻出病来呢?”贾母道:“都是才说抽柴草惹出火来了,你还问呢。别说这个了,再说别的罢。”宝玉听说,心内虽不乐,也只得罢了。
说抽柴惹出火来是无理,然恰写出贾母等愚昧而迷信。借失火一事,贾母不再听抽柴之类故事,则贾母自然不再问此事矣。下文单写宝玉命茗烟去访查,则笔无滞碍。
刘姥姥便又想了一篇话,说道:“我们庄子东边庄上,有个老奶奶子,今年九十多岁了。(说到贾母关心处。)他天天吃斋念佛,谁知就感动了观音菩萨夜里来托梦说:‘你这样虔心,原本你该绝后的,如今奏了玉皇,给你个孙子。’原来这老奶奶只有一个儿子,这儿子也只一个儿子,好容易养到十七八岁上死了,哭的什么似的。后果然又养了一个,今年才十三四岁,生的雪团儿一般,聪明伶俐非常。可见这些神佛是有的。”这一席话,实合了贾母、王夫人的心事,连王夫人也都听住了。(王夫人也一样心思。)
句句说到贾母心上,刘姥姥煞是可人。
宝玉心中只记挂着抽柴的故事,因闷闷的心中筹划。探春因问他:“昨日扰了史大妹妹,咱们回去商议着邀一社,又还了席,也请老太太赏菊花,何如?”宝玉笑道:“老太太说了,还要摆酒还史妹妹的席,叫咱们作陪呢。等着吃了老太太的,咱们再请不迟。”探春道:“越往前去越冷了,老太太未必高兴。”
或以为才赏菊花,便言下雪,未免遥远。殊不知北国风光,时有早雪,九月末十月间初雪,未为奇也。
宝玉道:“老太太又喜欢下雨下雪的。不如咱们等下头场雪,请老太太赏雪岂不好?咱们雪下吟诗,也更有趣了。”林黛玉忙笑道:“咱们雪下吟诗?依我说,还不如弄一捆柴火,雪下抽柴,还更有趣儿呢。”(黛玉心知宝玉心思,故出此言。)说着,宝钗等都笑了。宝玉瞅了他一眼,也不答话。
笔者复校至此,恰好遇上大雪,才阴历十月十三,即遇数十年未见之大雪,予园中雪深盈尺,花木为之尽折,予居京已五十年,第一次见如此大雪也。二〇〇三年十一月六日记。
宝玉到底放不下此事。
一时散了,背地里宝玉到底拉了刘姥姥,细问那女孩儿是谁。刘姥姥只得编了告诉他道:“那原是我们庄北沿地埂子上有一个小祠堂里供的,不是神佛,当先有个什么老爷。”说着,又想名姓。宝玉道:“不拘什么名姓,你不必想了,只说原故就是了。”刘姥姥道:“这老爷没有儿子,只有一位小姐,名叫茗玉。小姐知书识字,老爷太太爱如珍宝。可惜这茗玉小姐生到十七岁,一病死了。”宝玉听了,跌足叹惜,(是情痴。)又问后来怎么样。刘姥姥道:“因为老爷太太思念不尽,便盖了这祠堂,塑了这茗玉小姐的像,派了人烧香拨火。如今日久年深的,人也没了,庙也烂了,那个像就成了精。”宝玉忙道:“不是成精,规矩这样人是虽死不死的。”刘姥姥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不是哥儿说,我们都当他成精。他时常变了人出来各村庄店道上闲逛。我才说这抽柴火的就是他了。我们村庄上的人还商议着要打了这塑像、平了庙呢。”宝玉忙道:“快别如此。若平了庙,罪过不小。”刘姥姥道:“幸亏哥儿告诉我,我明儿回去告诉他们就是了。”
宝玉道:“我们老太太、太太都是善人,合家大小也都好善喜舍,最爱修庙塑神的。我明儿做一个疏头,替你化些布施,你就做香头,攒了钱把这庙修盖,再装潢了泥像,每月给你香火钱烧香,岂不好?”刘姥姥道:“若这样,我托那小姐的福,也有几个钱使了。”宝玉又问他地名、庄名,来往远近,(愈是荒唐,愈加认真,问明远近,已为下文线索。)坐落何方。刘姥姥便顺口胡诌了出来。
活画痴公子心思。
宝玉信以为真,回至房中,盘算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出来给了茗烟几百钱,按着刘姥姥说的方向地名,着茗烟去先踏看明白,回来再做主意。那茗烟去后,宝玉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急的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好容易等到日落,方见茗烟兴兴头头的回来。(兴兴头头回来,出人意外。)宝玉忙问:“可有庙了?”茗烟笑道:“爷听的不明白,(没有想到刘姥姥会胡编,只怪未听明白。)叫我好找。那地名、坐落不似爷说的一样,所以找了一日,我到东北上田埂子上才有一个破庙。”(好容易找着。)
宝玉听说,喜的眉开眼笑,忙说道:“刘姥姥有年纪的人,一时错记了也是有的。你且说你见的。”茗烟道:“那庙门却倒是朝南开的,也是稀破的。我找的正没好气,一见这个,我说‘可好了’,连忙进去。一看泥胎,唬的我跑出来了,活似真的一般。”(此句令宝玉煞是高兴。)宝玉喜的笑道:“他能变化人了,自然有些生气。”茗烟拍手道:“那里有什么女孩儿,竟是一位青脸红发的瘟神爷。”(不是女孩儿,却是瘟神,大煞风景。)
不是女孩却是瘟神,作者故意调侃也。
宝玉听了,啐了一口,骂道:“真是一个无用的杀才!(不说自己上当,反说茗烟无用,真正好笑。)这点子事也干不来。”茗烟道:“二爷又不知看了什么书,或者听了谁的混话,信真了,把这件没头脑的事派我去碰头,怎么说我没用呢?”宝玉见他急了,忙抚慰他道:“你别急。改日闲了你再找去。若是他哄我们呢,(至此方想到哄我们。但还心存希望。)自然没了;若真是有的,你岂不也积了阴骘。我必重重的赏你。”正说着,只见二门上的小厮来说:“老太太房里的姑娘们站在二门口找二爷呢。”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回后评】
平儿、鸳鸯、袭人为《红楼梦》中三大丫鬟,写得各各精彩而又各有各的事情,各自分散。故此处借李纨一评,以彰三人之特才,以醒读者之目。李纨留平儿一段,是平儿特传,说平儿是凤姐的一把钥匙,最得其要。赞鸳鸯一段,亦是鸳鸯特传,彰其德也。于袭人只用一句话评,能得其分寸。宝玉说:“太太屋里的彩霞是个老实人。”探春道:“可不是,外头老实,心里有数儿。”此是对彩霞的补评,先用宝玉笼统一赞,然后用探春点明,亦见探春之精于鉴人也。
凤姐迟发月钱以放高利,平儿说:他的“梯己利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呢”。可见其历年盘剥之利,为后文凤姐之结局先伏一笔。
刘姥姥说贾府一顿螃蟹宴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此是作者特笔,以见富贵之家与平民之家两相对比,生活之悬殊也。刘姥姥见贾母是两位老人之对比也。贾母享尽富贵,而刘姥姥受尽劳碌,相去何殊天壤之别。雪芹写此,是对社会贫富不均之写照,亦是对人生之感慨耳!
刘姥姥编谎,宝玉却信以为真,并命茗烟去寻访,却访得一青面红发之瘟神庙。此是对痴公子之讽谕。而黛玉故意说不如“雪下抽柴,还更有趣”,是对宝玉痴迷之雅谑,亦见旁观之黛玉心中洞明也。
【校记】
〔一〕回目:己卯、庚辰、列藏、舒序、甲辰、程甲诸本同,但亦有小异。庚辰上句“河”下多出一“合”字,己卯本“村姥姥”作“村嫽嫽”,列藏、舒序、甲辰、程甲本均作“村姥姥是信口开河,情哥哥偏寻根问底”。蒙府、戚序本均作“村老妪是信口开河,痴情子偏寻根究底”。杨本独作“村老妪说谈承色笑,痴情子实意觅踪迹”。此从列藏、舒序诸本。
〔二〕“再吃一钟”至“袭人又叫住”,己卯、庚辰本均缺,其余各本均有,兹据列藏、程甲等本增。
〔三〕“连老太太”以下十二字,己卯、庚辰本缺,同前增。
〔四〕“转身”以下十三字,己卯、庚辰本缺,同前增。
〔五〕“你快”以下七字,己卯、庚辰本缺,同前增。
〔六〕“袭人笑道”以下二十二字,己卯、庚辰本缺,同前增。
〔七〕“因为”以下九字,己卯、庚辰本缺,同前增。
〔八〕“还没个足厌”五字,己卯、庚辰本缺,同前增。
〔九〕“何曾不是呢,他”六字,己卯、庚辰本缺,同前增。
〔十〕“翻出有几百来了”七字,己卯、庚辰本缺,同前增。
〔十一〕“又使不着”至“他这梯己”共二十一字,己卯、庚辰本缺,同前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