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雪的冬天
冷空气不久后就赶到了,门外刮起了大风,空气中残存的温度被清扫干净。南田去关了大门,从呜咽的门缝中能听到四面八方汇聚过来的寒流。他心里嘀咕,这冬天怎么熬过去?
南田走到里屋,从门缝里看了父亲一眼,发现他正睡着,便悄悄地退了出来。母亲在他身后说,打声招呼再走,被南田阻止了下来。父亲睡着太不容易,醒着时他无时无刻不在呻吟,就让他多睡一会儿。提着行李,出了门,南田犹豫了一下,怕这是最后一面,但想归想,终究没有停下脚步。火车票订的是下午三点半,已经剩下不到一个小时,他一路想着要不要再回去看一眼,离家的距离却越来越远。
哥哥南华开车送他去火车站,路上南华突然冒出一句:“他可能没有多少日子了。”南田也有这种感觉,迫于无法开口,被南华一点破,竟也释然了。父亲从医院出来,在家住了一个星期,本来还能自己行走,眼下已经需要人架着走了,这溃败的速度有些惊人。兄弟俩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着父亲的大限,气氛竟出奇的轻松。这其中的主要原因是父亲的病,兄弟俩想遍了所有的办法,最终放弃了。
南华说:“住院的时候,医生告诉我,像他这样的病,最终是两种情况,一种是大出血后昏迷,还有一种是肺栓塞,一口气透不过来就没了,都不好过,但也没办法了。”
“我知道。这次住院也是安慰他,实际上已经没有多大用了。”南田剥着指甲说。
“医生说不会超过一个月,他胸腔积液严重,前段时间手臂也水肿,这几天倒是退下去了。他确实痛苦,好几次让妈扶着他去楼上阳台,说要跳楼结束生命。”南华苦笑着摇了一下头,“跳楼,让我们的面子往哪里搁?”
“说说的,不说他更难受。”
之后,兄弟俩陷入了沉默。车外下起了细雨,南华把车窗都摇上了。空调的风很响,在挡风玻璃上吹出了两个圆圈,边角的地方起了雾。一路昏昏沉沉地到了火车站,南田下了车,从后备厢里取出了布袋,里面装着一只酱鸭,是母亲自己晒的。南田对吃的没多大兴趣,几次三番不想带,但母亲还是硬把它塞上了车。关上后备厢,南田刚要往候车室走,车窗再次摇了下来,南华探出头,恶声恶气地说:“香烟能戒就戒了,我们家的基因不好。”南田的脸有点发烫,他不耐烦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那辆黑色的老别克喷着白色的尾气开走了,南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一下,离发车还有二十多分钟,他习惯性地点上了香烟。候车室外气温很低,抽烟似乎能暖和点,南田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下狠心戒了这玩意,眼下似乎还早了点。想到戒烟和年龄挂起钩来,南田不免有些失落,跨过年关,自己就整四十岁了,中年时代由不得你乐不乐意,它就来了。
南田猛抽了两口,把烟头揿在垃圾桶上的烟灰缸里。想到接下来整整两个小时在动车上不能抽烟,他又抽出一支,点上了。嘴巴又干又苦,好似在赌气完成一个任务,南田皱着眉头,眯着眼睛看着手中燃烧的香烟,终于半途掐灭了它,进了候车室。
通过安检,来到了检票口,电子显示屏上那班动车信息的颜色跳成了绿色,几乎没有半刻停留,南田刷票进了站台。在陌生的人流中,南田想象得到自己的神情和他们是一样的,冷漠、灰暗,只有寒风吹入皮肤,才有本能的抗拒和哆嗦,几乎每个人都缩着脖子张望着火车来的方向。
上了动车,找到位子坐下,南田就打起了盹。前一晚他整夜没合眼,父亲隔十分钟就要坐起来,坐不了几分钟又躺下,如此反复,折腾了一夜。他们雇的护工阿姨眼圈发黑,跟母亲提了好几次,说这活吃不消干了。母亲求着她,说周末等两个儿子回来,替她两夜,让她回去好好补一补睡眠。
火车上的睡眠并不安稳,两个小时的车程显得有些漫长。临近终点站,南田才睁开眼睛,随着报站的广播响起,他拨通了母亲的电话。母亲接起电话的一刻,暗自嘀咕了一声:“到了,蛮快的。”她以为南田没听到,其实话筒里声音很清晰。
南田重复了一遍:“我到了。”
“那快的,我们正在吃晚饭。”母亲的嘴巴里还有咀嚼声,但听上去匆匆忙忙,随时准备离席。
“阿姨来了?”
“来了,在一起吃饭。”
“爸爸还睡着?”
“醒了,你出门没多久就醒了,好像有感应似的。”
“他现在怎么样?”
母亲略微有些抱怨:“老样子,躺不住,坐不住,一刻不停,刚刚骂过他。他太重了,我们两个人才能把他拉起来。”
“不要骂他,他也没办法。”
“你不知道,他现在跟三岁小孩一样,该骂就得骂,该哄也得哄。”母亲笑着说,“他喜欢听好话的。”
南田愣了一下,又问:“南华上班去了吗?”
“没有,陪他儿子练跆拳道去了,已经好久没去练了。”母亲突然大着嗓门应了一声,她说,“又在吵了。”
南田挂断了电话。这时火车进站了,透过车窗,他看到站台上的列车员裹着棉大衣,有些瑟瑟发抖。车厢内的温度调得很高,很多人脸上都有红晕,隔着一层玻璃,划成了两个分明的季节,一边是暖春,一边是寒冬。南田想到了自己和母亲眼下的处境,恍惚间,车身晃动了一下,靠站了。
南田提起行李,往出站口走,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坐上地铁,他给秀萍发微信,问她和儿子在干什么,迟迟没回应。出了地铁站,手机才响,秀萍回复:坐公交。儿子乐乐喜欢坐公交车,这一年多来,他几乎把所有的公交车都乘了一遍。南田怕她又不回话,赶紧问:在哪里?这次回复很快,手机一振动,跳出一行字:快到家了。
南田拨了短号,打过去,那边接起来,没声音。南田知道秀萍开了免提,他喊了一声:“乐乐,你们在哪里?”乐乐很高兴,对着手机喊:“我们在小区门口,你在哪里?”
“我也快到了,问一下妈妈,晚饭哪里吃?”
那边嘀咕了一阵,乐乐说:“家里,你买菜回来。”
到了家门口,天已经全黑了,南田手里提着钥匙串,但他还是敲了敲门。秀萍有个怪癖,即使有人在家,她也喜欢把门反锁。乐乐来开门,果然上了保险,他在里面来来回回地转了三下,才拉开了门。
一见到儿子,南田脸上浮出了笑容。他看到秀萍坐在沙发上,低着头在翻看手机,电视机开着,没人看,满屏的劣质广告。南田把身上的包卸下来,提着买来的菜去了厨房。乐乐跟了进来,南田空出了双手,把他抱了起来,问:“咳嗽好点了吗?”
“好点了,白天只咳过两声。”乐乐边说,边用手指戳着南田的脸。
南田把他抱到了客厅里,秀萍这才抬起头问:“爸爸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躺不了,坐不了,一直喊难受。不过应该还有段日子,中午的时候,还吃了半碗饭。”
秀萍低下头去,恢复了沉默,客厅里只剩下乐乐和电视机的声音。南田进了厨房,把门拉了起来。他一边刷锅,一边又点上了烟,口腔里出奇的苦。
吃饭的时候,南田夹了一筷大白菜,咸得有些离谱。他很纳闷,秀萍为什么一直没说。家里好像被一团奇怪的阴云笼罩着,谁都不想多说一句话。
乐乐还在客厅里看动画片。每次一到饭点,他就犯拖延症,总是让别人先吃,别人吃完了,他就等动画片放完,动画片放完了,他就看挂钟,非得挑一个“吉时”才肯上饭桌。南田说:“我像他这岁数的时候,只要有吃的,跑十里路都会去。”
“时代不一样,现在哪个孩子肯好好吃饭?”
“让他去农村待一段时间,就不会这么娇生惯养了。”
“你总是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儿子。”秀萍说着,脸上有了不快。南田不再争论下去,他知道,再说下去,两张嘴巴又会打架,让孩子看到他们吵架总是不好的。
等乐乐吃完饭,已经快八点了,秀萍张罗着他睡觉。每次睡觉前,乐乐都会从一大堆书里挑出四五本,让他妈妈讲给他听。家里有很多绘本,但乐乐挑来挑去,总是那么几本,他熟得能背出故事人物的对话。南田想到了父母,他们喜欢看越剧,也是挑熟的曲目,反反复复地看,从来没有厌烦的时候。
洗完碗筷,南田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夜幕,心想这会儿父亲又开始不停地起床了。总体来说,他白天的状况好一些,至少还能在沙发上坐一阵,但一到晚上就停不下来,整夜没有合眼的时候。母亲说,活人被折腾死了。雇来的阿姨责任心蛮强的,换个人早就走了,陪夜的价钱都一样,哪里陪都是陪。
南田跟母亲说,要好好待人家,如果阿姨走了,只会辛苦您自己。南田知道自己母亲的性格,她有时候很挑剔,之前也雇过阿姨,人家饭量大,她都会跟南田兄弟俩说。
母亲说她知道的,不会让她委屈。家里做的酱鸭、酱肉,她都分给阿姨。眼下快过年了,她也特意多包了一份粽子,让她带回家。
南田说,这就对了,您怎么待人家,人家就怎么待您,像父亲这样的情况,照料确实很耗精力,最终还是赚回来的。
南田陪过几次夜,知道晚上没得睡的滋味。他特意关照了母亲,趁着父亲白天还好一点的时候,让阿姨多睡几个小时,人不是机器,长时间没有睡眠,会倒下的。母亲说,知道的,下午的时候会让阿姨补觉,睡到自然醒。她还补充说,其实她也忙,又要烧饭,又要洗衣服,还经常有亲朋好友来探望,白天也没空下来的时候。
每次碰到母亲抱怨,南田就不再多说,他转而给哥哥打电话。南华说,她就是这么个性格,一直都操劳,不会做减法。
雇阿姨陪夜是兄弟俩商量出来的对策。母亲以前生过重病,体质本来就弱,经不起晚上折腾。雇阿姨这事也征求了母亲的意见,她坚持不要。南华说,主要是生活习惯的问题,一个陌生人住进家里,她心里总是不乐意的。没办法,只能依她。结果连续几个晚上睡不好,母亲就去医院挂盐水了。挂完盐水,脸色苍白地回到家,她也只好妥协了。
南华笑着说:“再好的阿姨,她也是看不上的。穷过,苦过,她心疼钱。”
南田说:“护工也确实不如自己亲人,她们是为了赚钱,不是替你履行义务,也不能以亲人的标准要求她,只要不虐待人,一般过得去就行。”
“那是自然。我们都得上班,没办法了才雇阿姨。”
南田站在厨房的窗户前,抽完了手上的香烟,也回去睡觉了。乐乐已经睡下,嘴里含着手指,看到南田进来,本来睡眼蒙眬的他一下子又来了精神。秀萍在旁边发了火,嗓门一大,乐乐就安静下去了。秀萍又跟南田说:“你先出去看会儿电视,你在他不肯睡。”
南田说:“今天我也想早点睡,昨天夜里没合过眼。”
“那就不要逗他,都好好地睡觉。”秀萍说得有点重,听上去咬牙切齿地。
南田脱了衣服,钻进棉被,把自己裹得像个蚕蛹。睡了一会儿,他又起来了,在乱糟糟的衣服堆里找手机。秀萍甩了脸:“你不是想睡了吗?”南田说:“就是为了睡得安稳,才要关机。”南田一直有这个习惯,睡觉了必须关机。虽然很少有人晚上给他打电话,但一躺下,他就觉得手机随时会响起来。南田也没觉得睡觉是天大的事,他就是这么一个习惯,醒来了,第一件事就是开手机,然后拿着手机上卫生间。
第二天一开机,信息提示音就噼噼啪啪地响了,一连六条电话提醒短信,微信也跳出了好几条,点开南华的微信,上面赫然写着:“爸走了,速回!”
南田看了一眼哥哥发微信的时间,是凌晨五点十二分,已经过去了快两个小时。南田在卫生间里提高了嗓门说:“爸没了,你把乐乐喊起来,我们要回去。”
秀萍在卧室里发出了一声“啊?”
临近春节,车票有些紧张,南田想自己开车回去,感觉得出来,秀萍不太乐意上高速,但她又没说什么。临出门了,秀萍说:“去杭州转一下车,也快的。”
“这是奔丧,不是旅行。”南田的脑袋“咣”地热了起来。
“你这状态开车,能让我放心吗?要开你开去,我和乐乐坐高铁去。”
南田举起手臂,伸出一个手指,但他抿了抿嘴巴,又把手放了下来。最终他也放弃了开车的念头,直奔火车站。
买了到杭州的高铁票,预计要下午才能赶到家里,南田查了火车时刻表,找了最近的一班高铁,挤了上去。在高铁上,南田接到了同乡老郑的电话,他问南田是自己开车还是坐火车,南田告诉他是火车,他说他来火车站接。
老郑是老家的闲人,五十多岁,还是个光棍,但人很热心,总是哪家有事就主动上门帮忙。他在老家也没什么好名声,主要是他一个没有正经工作的人还开着一辆面包车,这游手好闲的谱摆得有些大,大家看着都觉得别扭。南田以前也这么认为,但这次他心里突然暖了一下,恍如冰封大地节节复苏,暖洋洋地浸润了全身。
赶到家里,门前的凉棚已搭了大半。风很大,吹得油布哗哗响。南田急匆匆地走进家门,父亲已经换好了寿衣,躺在一张凉席上。南田摸了摸他的手,已经冰凉。他喊了声“爸爸”,眼泪就出来了。
母亲在一旁喊着父亲的名字,放声恸哭。亲戚们纷纷劝她保重身体,劝了很长时间,母亲才勉强收住了哭声。她跟南田说:“你爸爸是凌晨五点走的,当时阿姨已经睡下,后来看他样子不对,就赶紧上楼来喊我,我下来的时候他已经没了,赶紧喂了糖水,跟他说甜甜蜜蜜地走。其实就只有阿姨送到他,我也没给他送终,总觉得他还能熬一段时间,没想到走得这么快。昨天你走后不久,他还跟我念叨,说他这两个儿子都送不到他的。果然都被他说着了。”说着说着,母亲又哭了起来。
旁边的亲戚又开始安慰她,说大家也已经尽力了,让他好好地走吧,该放手的时候应该放手。南田也劝母亲,说意思过就行了,不要没完没了的。母亲这才收住了嗓子,她转而对南田说:“有几个金刚已经在了。你们两兄弟去商量,没来的金刚需要你们上门去请,有一套礼节的,具体的事问问你二叔。”
金刚指的是抬棺材的人,一般有八个,而领头的正是南田的远房二叔。南田走出门去,看到一群人还在搭凉棚的脚手架。凉棚沿着门往前搭,有点送人千里的意味。二叔站在人群中,背着双手看那些人忙碌,看到南田走过来,脸上堆满了笑。
这个远房二叔年轻时长得瘦长俊朗,后来好长时间没见到过他。南田再见到他的时候,发现他变得臃肿不堪,头发也没了,成了一个胖头和尚的模样。
南田说:“二叔,请金刚的事让您费心了。”
二叔把他拉到了角落里,说:“这你放心好了,有我在,等下就带你去。有一件事,我得跟你说一下。”他说着压低了嗓门:“本来葬礼的事都是我在负责的,但你家的堂哥自作主张,已经喊了道士班子。”
“哦,这有什么讲究吗?”南田一脸疑惑。
“讲究也没有。我有熟人,一直是另外的道士班子在合作。这事本来应该是我负责的,可以让我赚点香烟钱。”
“哦,那叫了就算了,再退掉也难为情的。”
“是这个理,喊了就算了。你堂哥和那班道士有点亲戚关系,但从流程上讲,应该来过问我一下。这个事我跟南华也讲了,也要跟你讲一下。”
突如其来的“告状”让南田有些无所适从,他摸了摸口袋,想掏根香烟给二叔,平息一下他不快的情绪,但发现走得太匆忙,口袋里忘了带香烟。二叔似乎一眼看出了情况,从自己衣兜里掏出一个磨得锃亮的小铁盒,打开了一条缝。他在里面搜寻了一阵,掏出一根皱巴巴的香烟,递给了南田。南田后来才知道,那个铁盒专门用来收集饭桌上剩余的香烟,里面什么牌子的烟都有。南田接过来的这根香烟是中华牌,但卷纸上带着一点水渍,已经干透。
接过香烟,南田往家里走,准备去取几包香烟。门口碰到了接他的老郑,老郑远远地看了一眼南田的二叔,悄声说:“估计他在说你堂哥坏话吧?他刚当着众人的面发完火,说以后你堂哥家死人,不去了,让他们自己抬上山。”
南田愣了一下说:“多大的事,犯得着这样吗?”
老郑附和上来:“是的,他一直是这副腔调,爱出风头,谁否了他的意思,样子都会变得很难看。”老郑说着,看到了南田不耐烦的神情,改口说:“你自己要保重身体,只能怪你父亲生的病不好,今年刚七十吧?”
南田点了点头说:“是的。”
“还是年轻了点,如果再有十年,你们也好接受一点。”老郑的脸上浮现出感同身受的悲恸,他又说,“你父亲年轻时力气多大啊,方圆十里内的人都知道的。唉,这么好的身体竟然也会生这样的病。”
南田挑了挑眉头说:“这怎么说呢,可能也是命运吧。”
老郑讪讪地笑了一下,没再接话。南田往家里走,找到了南华,他正在跟母亲商量谁来做账房先生,葬礼上有很多人情来往,需要一个头脑清晰的人来负责这件事。母亲说:“你二叔刚推荐过一个人,说让他大哥来管账。他大哥以前当过村里的会计,头脑好,思路清。可我觉得不太合适。”母亲在担心什么,南华似乎很清楚,他说:“这个账房先生不光头脑要灵光,也需要是信得过的人。本来二姐夫是可以的,但他对村里的人不熟。”
他们把村里的亲戚捋了一遍,最后定了南田的堂哥。母亲早已备好了本子和笔,还有一只手提包,她让南华把这些东西带给他堂哥。
南田问南华:“家里有香烟吗?”
南华拉开了柜子说:“都在这里,你是去请金刚吗?”南田点了点头。南华说:“多带几包好烟,这事就交给你了。我还要在外面忙,租赁的酒席用具马上运过来了。”
南田往衣兜里塞了四五包中华,拉住南华说:“二叔好像对堂哥意见很大。”
南华一脸嫌弃地说:“这些人为了点蝇头小利,都小题大做,别去理他们。”说着,南华就匆匆忙忙出门了,看上去一副事务缠身的忙碌样。
南田也走了出去。二叔已经立在门口候着了,他说:“四个金刚已经来了,不用再喊了。剩下的四个,我现在带你去请,你先给我一包烟,我好打点。”
南田递给了他一包香烟,他飞快地塞进口袋里,脸上突然有了神采。一路上,南田跟在他的身后,感觉他走路的模样有些夸张,似乎要飘起来。
“二叔,我妈说请金刚有礼节的,您跟我说说。”
“我正要跟你说,见到了金刚,你得深深地鞠一躬,以前还得跪,现在不讲究了,再说你们都是文化人,这么搞有点作弄人了。然后你得说,家里父亲没了,给您添麻烦了。我们那些人都好说话,你只要意思一下就行了。”
南田跟着二叔挨个到金刚家里走了一遭。消息已经在村里传遍了,人们都知道南田父亲过世的事,看到南田过来,都隐约有些兴奋。其中有一个金刚正在睡午觉,家里大门紧闭,敲了门,他穿着裤衩就跑出来了,两条粗壮如水桶的大腿冻得起了红斑。南田看着冷,让他早点回屋里。他却并不在乎,还聊了一阵,让南田觉得挺煎熬。
请完金刚,南田才缓过神来,原来那些人都是父亲生前的朋友,相比于他们硬朗的身体,父亲确实走得早了。
回到家里,乐乐和一群孩子正在追逐嬉闹,整个院子里都是他们的脚步声和呐喊声。南田拉长了脸,呵斥了一通。秀萍匆匆忙忙地从屋里跑出来,把乐乐牵了回去。
南田立在院子里,看着如织的人流进进出出,大部分都是送礼金的乡党。堂哥捧着记账簿候在门口,逐个登记,这造册的活让他增添了几分斯文的模样。他也一直乐呵呵的,空下来的时候,抓一把瓜子,跟人聊几句天,聊的都是笑话,围着他的人也跟着乐。
下午的时候,南田看到那对走失了儿子的夫妇也急匆匆赶来了。他们和南田在同一个城市,两夫妻平时在一家家政公司做钟点工。他们看到南田,上来打招呼,那妻子看上去快哭了。南田有些惊讶,这么老远他们是怎么知道消息的?问了他们,他们也不肯说。南田后来猜测是他们同村的哥哥走漏了消息。
南田父亲患病期间,这对夫妇中的妻子就要求了多次,希望由她来照顾南田的父亲。她说她平时也在帮人看管小孩和老人,能应付,但南田的母亲婉拒了她。照顾病人是个复杂的事,万一有什么不快,伤了原来的和气,这多少让人有些顾虑。还有一点,他们的儿子无故离家出走,失踪了好几个月,这事一直拜托南田在查。但他的手机号码、银行账户,包括其他的社交工具,一切都处于停用的状态,查起来毫无头绪,这又让南田有些犯难。这对夫妻平时对南田很客气,总是给他带老家好吃的东西,所以南田看到他们总觉得愧欠了什么。
他们来到了南田父亲的床边,倒头就拜。南田的母亲连忙把他们拉起来,说:“你们这么远的路赶过来,让我们很难为情,本来不用来的。”
那丈夫说:“哪里话?我们在那里也没什么事,应该来的。”他们在旁边坐下来,那妻子还抹起了眼泪,她越哭越伤心,情绪又传染给了南田母亲,这让原本安静下来的气氛又热闹了起来。她看着众人劝南田母亲,在那里显得手足无措。有亲戚跟她说:“你先忍一下。”她拘谨地坐在那里,默默流泪,不时地擦一下脸。她丈夫看不下去,对她说:“你先出去。”她像个听话的孩子,站起来,去了外面。
傍晚的时候,南华跟南田说:“妈的身体会吃不消,让她晚上去睡,我和你守灵,分一下工,你愿意上半夜还是下半夜?”
南田说:“全夜也无所谓。”
“今天还是去睡会儿,明天晚上会没得睡,道士来了,你想睡也不行。”
“那我下半夜吧。”
“好的,你晚饭吃了,早点去睡,十二点半来换我。”
这时候,那对夫妻中的丈夫说:“你们兄弟都去睡吧,我们守着。”南田的母亲连忙说:“那不行,亲人必须在的。”
那丈夫说:“我们跟自己人是一样的,南田待我们就如亲人。”
南田站在一旁,他感到有些无所适从,这对夫妇身上一直有着过火的热情,在他们面前,拒绝成了一件很艰难的事情。
果然,那天吃完晚饭后,他们留了下来。妻子坐在那里守夜。丈夫帮着忙各种杂务:香点完了,他就及时地续上;开水没了,他就跑到外面的炉子上烧开水。
南田早早地上楼睡了,他躺在床上,没有一点睡意。楼下有一桌人在打扑克牌,经常为谁出错了牌,大声地争论着。南田起初担心他们会起争执,后来发现这是他们的习惯,每副牌结束后,他们都会复盘,分析出另外几种打法,然后把牌技烂的人数落一番,这才安静下来,继续新的牌局。这让宁静的夜晚有了一股奇怪的节奏,仿佛黑暗中有个巨大的心脏在规律地搏动。
黑暗中,一旁的秀萍突然说:“这几天,你就忙爸的事情,儿子我会管好的。”
她这么一说,南田忽然觉得有点愧疚,他犹豫了一阵,说:“这段时间以来,爸爸身体不好,我的心情也不好……”
“别说了,早点睡吧。”
秀萍整了整棉被,侧过身去,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睡梦中,她有一点轻微的鼾声,带着尾音,像在吹一个巨大的泡泡。乐乐睡到一定时候,就把棉被蹬了,南田一次次地给他拉被子,这让他睡得挺不踏实,睡梦中还在吮吸手指。南田熬到了午夜,睡意泛上来的时候,他起床了。
南田下了楼,牌局刚散,几个牌友打着哈欠,冒出团团的热气。那对夫妇看到南田下来,又客气了一番,让南田接着去睡,南田哪里肯从。南华上了楼,不一会儿他又下来了,手上提着几条毛巾毯,他说:“后半夜冷,你们可以盖一下。”
那丈夫搓着双手说:“我一点都不冷,给南田盖,他刚起床会冷的。”
所有人都散去了,就剩下了南田和那对夫妇。南田说:“你们孩子还在查,一有消息会马上通知你们。公安局的网监大队对他所有的账户和社交工具都布控了,一有动静,他们马上会知道的。”
那妻子说:“真的给你添麻烦了,没有你帮我们,我们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丈夫说:“不管找不找得到,我们都要感谢你。”
“大家都是老邻居,不要这么客气。我理解你们的心情,这样的事摊在谁头上,都会着急的。我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就离家出走了呢?”
“我们平时忙工作,也不太管他。他向高利贷借钱,有的债主已经上门来讨了,我们上半年已经替他还了好几万的债务。”
南田一头雾水,他问:“他不是有工作吗?借钱干什么呢?”
“我们也不清楚。按理说几万块钱也不是小数目,用了总有点响动,也不见他买衣服,或者买别的东西。他自己也有四五千块的工资,平时吃得也很节省,不知道用到什么地方去了。”
南田愣了一下说:“不会在参加传销组织吧?”
那妻子说:“有可能的。他很单纯,别人一鼓动,就容易相信别人。”
南田说:“找到了人,你们得好好问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丈夫突然激动了起来,他说:“回来了,我们也不想打骂,直接关到派出所去,让他交代清楚。说实在的,我这几个月来,没有一天睡过安稳觉。白天要上班,晚上睡不好,她还能哭,我一个男人只能憋着,苦不苦只有自己知道。”
他说着抹了一下眼角,紧跟着掏出一支香烟递给南田。南田看了一眼父亲的遗体,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接了过来。对方又掏出打火机,伸到了他跟前,南田只好抽了一支。在烟雾里,愁绪弥漫开来,谁也没说话。放在父亲床头柜上的电子观音一遍一遍地播放着《心经》的音乐,听进去了,好像会让人身心逐渐放松下来。
凌晨四点钟左右,母亲先下来了。随后,一些年纪大的亲戚也起来了。南田又去睡了回笼觉,醒来已经十点多了,洗漱过后就开始吃午饭。南田发现八大金刚都过来了,二叔在人群中高声问:“道士什么时候到?”
堂哥没理他,堂嫂说:“可能下午,稍微晚一点。”
二叔的声音小了下去,混在乱糟糟的人群里。他在金刚那一桌继续发着牢骚,大意是跟他合作的道士班子中午准到东家报到,眼下的这个班子架子有点大。那些金刚都顾自己吃饭,谁也没有搭他的话。
道士领班在下午三点左右来了,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因为常年走街串巷,很多人都认识他。南田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不管男女老少,大家都喊他“表姐夫”,他也都乐呵呵地应着,似乎“表姐夫”是他的名号。他先来,带着厚厚一沓写着字的白纸。南田后来知道这是为了省事,里面留着空,只要把父亲的姓名、出生年月等填进去就可以。
他在写这些东西的时候,二叔埋怨了一句:“你们来得够晚的啊,其他人呢?”
“表姐夫”一边写,一边说:“都还在被窝里吧,这天气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进入腊月以来,没有消停过,昨天一下子又找上来四个,我们来这里,还得帮另外三个找好别的道士。”
旁边有人说:“生意这么好啊!”
“表姐夫”看了他一眼说:“老年人最怕这样的天,能熬过又是一年,熬不过就没办法了。”他说着,开始埋头写字,写得差不多了,打电话给他的同伙。其余人都掐着时间出现在了门口。
二叔招呼大家穿好素衣,头上扎好白布,准备入殓。八大金刚进了南田父亲的卧室,唢呐声起,哭声四起。南田捧着父亲的头,南华捧着父亲的脚,八大金刚抬着父亲的身体,南田听到二叔喊了一声“大哥,走!”大家七手八脚地抬着遗体往外走。
屋外的纸棺材掀开了盖子,金刚们先把遗体抬到了棺材盖上。大约为了节省空间,他们又用一根蜡黄的棉绳把遗体的双手绑了起来。他们的动作如此用力,看上去甚至有些粗鲁,像在捆绑一把柴火,看着就觉得疼,只是谁也没有出来阻止。南田按照二叔的吩咐,用一把黄纸盖住了父亲的脸。他恍惚间觉得自己成了同谋,在合伙欺负已经不会挣扎的父亲。这让他心里难受极了。
他侧过头去,刚好看到了被秀萍紧紧捂在怀里的乐乐。乐乐还小,体会不到生离死别,正一脸茫然地看着他。那一刻,他拼命地想忍住眼泪,不让儿子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可不争气的泪水像泄了闸,从他的脸上肆意流了下来。
绑好了遗体,金刚们又把遗体抬了起来,装入纸棺材中。一床床的锦缎被传递给二叔,他唱一遍,接连都盖在了父亲身上。然后是父亲的衣服、帽子、鞋袜等生前用过的东西,因为事先没准备好,一催促,场面有些乱。南田看到他们装进了一副黑色的皮手套,他正在纳闷,父亲什么时候戴过手套?但乱糟糟的场面中,他也没说什么,棺材盖就合上了。
二叔向另一个金刚索要胶带纸,那个金刚慢了一拍,被二叔一把夺过。这怒气冲冲的一夺,让金刚心里有些不快,他说:“从这边贴过去,不是一样吗?”
二叔黑着脸说:“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气氛顿时陷入了尴尬,旁边的金刚赶紧打圆场:“不要吵,都是小事情。”
那个被夺了胶带纸的金刚脸色铁青,站到了一旁,谁也不说话。只见二叔在那里一圈圈地缠胶带,他似乎想缠得完美些,但还是有很多地方起了皱褶,他又用手熨了一遍。
入殓结束后,众人暂时松了一口气。道士们开始摆放乐器,准备做道场。一般唱绍剧,这种类似于秦腔的南方戏曲,配上唢呐和长号,有一种别样的悲怆。南田突然发现门口还坐着一个年轻的道士,这让他感到意外。虽然他蓄着一道浓浓的八字胡,但眉宇间那股稚气出卖了他的年龄。他负责敲的笃板和铜锣,“表姐夫”宣读呈报的时候,他也摇头晃脑地跟着吟诵。在一帮年过花甲的道士中,他显得尤为扎眼。
他们唱一段,休息一下,南田给他们递烟。每个道士都抽烟,那个年轻人也抽。南田后来得知他才二十多岁,因为他的出现,让肃穆的氛围有了一股滑稽的味道。南田心想,一个年轻人怎么会去做道士,他真的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吗?
南田回到幕布后面,发现大家也在谈论这个年轻的道士。母亲说:“你们别小看,他们赚得很可观。”
南华轻轻地笑了一下说:“都是熬夜赚的辛苦钱,有什么好羡慕的。”
母亲说:“赚钱哪样不辛苦?”
南田插了一句:“年轻人做道士需要勇气。看得出来,他在这个班子里有天然的优越感,说话的腔调一点不像他这个年纪,好像少了他不行。”
母亲回应道:“‘表姐夫’很让着他吧?”
南田点了点头说:“是有点这个意思。”
“你不知道,他带过多少接班人,一个都带不出来,这个可能是关门弟子了,倍加爱护也是自然的。”母亲说着,似乎有几分道理。
那对走失了儿子的夫妇给南田找来了一把藤椅,南田推辞不过,只好坐了下来。前面的器乐演奏又开始了,铜锣、大鼓敲得人耳膜发胀,大家都停止了说话。在抑扬顿挫的绍剧里,南田盯着身旁的纸棺材,发现自己走神了。
南田的舅舅说了句什么话,谁也没有听清,他又逐个凑近大家耳朵说:“这道场卖力的,很热闹,钱花得值。”南田想说,仅仅是热闹吗?这其实是一种仪式。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父亲正一步步离他远去,而不舍却堵在胸口难以表达出来。所有这一切都是不可逆的,发生了就过去了,再也回不来了。
临近七点半的时候,母亲特意开了电视机。第二天要送父亲到公墓去,需要爬山,大家都过来收看天气预报。中国版图出来的时候,气象播报员的手变成了魔术师的手,她指到哪里,哪里就是雨雪,几乎整个中国都在下雪。母亲变得焦虑重重,她说:“这下完了,到处都在下雪。”
南华安慰她说:“天气预报也有不准的时候,城市预报不是还没出来嘛,看看‘鸡胸’会不会下雪。”
画面变成了小块的局部地图,移到“鸡胸”位置时,显示阴到中雪,大家都松了口气。
母亲摸着棺材盖说:“明天你再争口气,让雪晚点下。”
道士们唱到了深夜,围坐在棺材旁的人渐渐少了下去。南田的舅舅坐在藤椅上打起了盹,他身上盖着两条毛巾毯,昏昏欲睡的模样看了让人嫌弃。那对夫妇一直绞着腿坐着,双手插到了两腿中间,他们神情落寞,可能还在想他们的儿子。南田的母亲跟他们说了好几次,让他们回去睡一会儿,他们都坚决地摇摇头说不困。那丈夫说:“已经是最后一个晚上了,让我们陪一下,以后也没机会了。”
道士们一直忙到凌晨两点多,那对夫妇给他们做了夜宵,吃完夜宵,道士们都去睡觉了。“表姐夫”说,如果灵车来了,他们还在睡觉,就派个人去喊他们一声,他们就躺在篷车里。
灵车在天没亮的时候就来了,大家都穿好了素衣,把棺材送到了灵车上。南田捧着父亲的遗像,坐到了前排副驾驶的位置上,他听到挡风玻璃上弹跳的动静很大,原来外面下雪子了。隔一段时间,司机就刮一下雨刮器,边沿上列着一排很整齐的小粒子。司机说:“这天太冷了,雪子都不会化,大雪马上要来了。”
随行的金刚说:“今年还没下过雪,最好好好地下一场,要下得厚。”
南田又看到那对夫妇进来,丈夫还在跟妻子嘀咕:“放在什么地方你忘记了吗?”
妻子说:“明明放在房间的柜子上,记得清清楚楚,怎么就找不到了呢?”
南田问他们:“什么东西找不到了?”
妻子说:“一双皮手套。他冷了,想到手套了。”
南田的脑袋热了一下,说:“不要着急,可能哪个孩子拿去玩了。实在找不到,我给哥哥买一副新的。”
他们连忙说不用,丈夫说:“也就是副破手套,丢了就丢了。”
灵车关上了门,缓缓地开起来,路上几乎遇不到别的车,一路畅通地开过去。在靠近殡仪馆的地方,灵车闯了个红灯。一个金刚尖叫起来:“师傅,你闯红灯了。”司机平静地说:“我们这车没关系。”
车内的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因为坐了一趟违反交通规则而不予追究的车,大家莫名地有些兴奋。不知谁问了一句:“电子警察会自动识别你们的车吗?”
司机淡然地说:“照样拍,但我们有人捧着遗像坐在车头啊。”他说着,冲坐在副驾驶的南田指了指。
车上发出一阵恍然大悟的杂音,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这车最大,比领导干部的车还管用。”“交警看到遗像,忌讳还来不及。”……
殡仪馆一共有四个火化炉,南田的父亲是第一批火化的。考虑到母亲痛哭伤身,兄弟俩没让她跟来殡仪馆。在等待火化的时候,旁边的人群哭声阵阵,而南田的父亲这边显得很安静。
办完了火化的手续,工作人员过来拉担架车,大家纷纷跟着往里走。按规定只能进去六个陪同的人,其余人等候在外面。这时候,南田看到那对夫妇中的妻子跑上来,她在那里大喊:“叔叔,别进火葬场,看到炉子赶紧跑出来,不要留在里面!”她一遍遍地喊着。南田心里的不舍突然被唤醒了。他走着走着,视线就模糊了。他把手轻轻地扶在了棺材上,希望工作人员能拉得慢一点,这人生的最后一段路可以让父亲走得从容些。
门口有一个工作人员在清点人数,那对夫妇被挡在了门外,妻子神情专注,还在那里喊,南田心里充满了感激。那个工作人员愣了一下,问:“她进去吗?”南田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
铁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里面安静极了。通过一道狭长的路,四张石棉床放在炉子前。工作人员从南华手上接过了单子,他指挥着大家把棺材搬上了石棉床,前后看了位置,又调整了一番,他摁下了传输摁钮,说:“大家挥个手,告别吧。”这时候,大家都很冷静,像在送别一个远行的亲人。
火化炉关闭后,工作人员告诉他们,需要等一个小时。大家坐到了休息室的椅子上,仿佛完成了一桩大事。南田说:“十多年前,奶奶火化也是这个炉子。”
“记性这么好!”南华看了他一眼,随后也回忆起了当年的情景,他说,“对对对,也是这个炉子。当时我还跑到后面去看了,等下你也可以去看看。”
“据说火化的时候,尸体会坐起来?”南田的好奇心膨胀起来。
“脱水了嘛,正常的,不过没看到过。”
这时候,旁边的炉子也开始运行起来。送行的人群中,有一个中年妇女在炉子口号啕大哭,夸张的哭声和呼喊声,让大家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南田走到了休息室外,朝隔壁的炉子看了一眼。他通过炉子间的过道,来到了后面。刚到炉子的另一侧,南田就被工作人员发现了,立刻被劝了回去。他回到休息室,耸耸肩膀说:“不让看。”
南华笑着问:“你去看过了?”
“什么也没看到,不过后面是有个门,炉火烧得透亮。”
“当年我也是偷偷跑去看的,他们会赶人。”南华说。
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小时,父亲的骨灰还没运出来。南田鼓起勇气,又跑到了炉子的后面。这次,他看到炉子的门开着,里面亮得有些刺眼。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正用一根长长的火钳在捣鼓什么,看到南田过来,他破口大骂,南田只好又乖乖地回到了休息室。
那个推担架车的工作人员过来解释说:“我们这里有规定,不能去后面观望,希望你们配合一下。”
南田连忙道歉。其实他也能想到,那个老人在干什么。火化过后运出来,骨头都是碎的,他多半在捣碎头骨和肋骨。这过程如果被亲人看到,可能会产生争执,所以他发脾气也很正常。
南华说:“你说得有道理,不然运出来的是骷髅头了。”
没多久,冷却好的骨灰就传送出来了。大家惊讶地发现,南田父亲的骨头比一般人都粗壮,随行的金刚也说:“这么粗的骨头,我很少见到。”
骨灰装了满满一盒子。南田有些庆幸,他们买了最大号的骨灰盒。回去的路上,雪子停了,天阴沉沉的,冻得厉害。
最后的仪式进行得很顺利。骨灰盒送到公墓后,天空就开始飘雪花了,雪越下越大,大地很快笼罩在一片苍茫中。母亲对两个儿子说:“你们爸爸死了还在为你们考虑,如果晚一两天,都出不了门了。”
南华笑笑说:“时间凑得好,之前我还以为他会再熬十来天。”
母亲又说:“你们爸爸其实一天都没有躺下过,走之前的那天晚上还站起来小便,但那天我看他样子不太行了,站着的时候,双腿颤抖得厉害。”
南田接过话:“您没看到爸爸火化之后的腿骨,跟老虎骨头一样粗壮。”
这句话让母亲听了很受用,她仿佛在话语中找到了安慰,沙哑着喉咙说:“他这一身力气,年轻的时候可以打死老虎。换别人,做了十多次化疗,早扛不住了。”
那天晚上,所有客人散尽之后,母亲和两个儿子拿出了人情簿,对起了账单。南华念着一个个名字,念到隔壁邻居的名字,母亲说:“怎么只有三百?他们家娶儿媳妇、办进屋酒,我一直送五百的。”
南华撇了撇嘴说:“这也会计较?您不能去要求人家,来往多了,可能人家记错了,这都正常的。”
“是不是对我们家有什么意见呢?”母亲忧虑地说。
南田说:“您想多了,这事情到这里为止,别人那里不能去说,再好的朋友都不能讲,一传出去,就是是非。”
母亲被两个儿子嫌弃,她提高了嗓门说:“我傻的吗?当然不会说,关起门来才说说。”
南华笑着说:“您这个人说不准的。”他接着往下念,念到土木的时候,南华停顿了一下:“土木是谁?”母亲也愣了一下。南田反应过来,他说:“就是阿土,那个儿子失踪的人。”
南华的眼睛亮了一下,接着念:“土木,两千。”
母亲感叹了一声说:“他们真客气,这都是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只是生了个不争气的儿子,你要好好帮他们。”她对南田特意关照了一声。
“我知道的。”
念完所有人的名字,母亲沉思了很久,她突然说:“有一户人家没来。”
“哪户人家?”
母亲往屋后指了指说:“石塘旁边那户。”
南华问南田:“办酒席的时候,你有看到过他们吗?”南田摇了摇头。南华想了想,也言之凿凿地说:“我也没看到。”
母亲掏出手机给南田的堂哥打电话。她用的是老年手机,不开免提,声音也大得惊人。
“这次是不是忘记喊二狗家了?”
堂哥说:“我自己去的还会忘吗?当时,二狗的老婆还在带孙子,推着辆学步车,我跟她说得很清楚。”
“那会不会是人情簿漏记了?”
“不会的,我像个门神站在门口,来一个登记一个。再说,账目对得起来,钱不多也不少,是不可能漏记的。”
“办酒席的时候,他们有来人吗?”
“我特意去找过,没看到他家的人。”
母亲红了双眼,她说:“那好,以后他们家办事情,我也不去了。”
南田本来想宽慰母亲几句,看到南华低下头去不说话,他也尴尬地保持了沉默。这时候,乐乐从楼梯上跑了下来,秀萍紧跟在他身后,连声呵斥也阻挡不了他调皮的脚步。他一把推开了紧闭的大门,屋外的风雪灌了进来,天地已经一片苍白。乐乐被风雪一打,有些愣住了。秀萍赶紧把门又关上了。
她看到母子三人在对人情簿,似乎撞见了不该看的东西,尴尬地笑了笑,带着儿子往回走,半途被母亲喊住了。母亲说:“自己人不用回避。有个事想问问你,你爸走了,我们去喊了人家吃饭,人家什么都没表示,礼金也不来,人也不来,像这样的人家该不该断了来往?”
秀萍愣住了,她涨红了脸说:“怎么有这么无礼的人家?”
南田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别再说下去。秀萍的脸更红了,好在乐乐救了她,又拽着她往楼上走。她说:“等一下,在跟奶奶说话呢。”乐乐并不理会,最终大家都向孩子妥协了。
南华也红了红眼眶说:“妈,咱不计较这个,该去还得去。”母亲不语,南华又说:“可能人家有什么误会呢。断了来往,对我和南田来说都无关痛痒,可您还住在这里,您得为以后的日子想想。”
母亲保持着沉默。她想了一阵,突然抽动着上身,哭了起来。
(发表于 《人民文学》 201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