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病人
午后三点一刻,这是医院最清闲的时刻,那个长得像“鹤”的男人又来了。
他穿着皮夹克,敞着怀,摸着自己的肋骨,在医院硕大的玻璃门前兜了三个圈。保安看着他笑,问:“又哪里不舒服了?”
他没有搭腔,觉得跟保安说话掉价,兀自走进了医院大厅。隔着玻璃看松松垮垮的保安,他有些气愤,竟然连保安都敢取笑他,保安——不就是管门狗嘛,他有什么资格取笑别人?他摸着肋骨,感到疼痛又转移了,移到了胸腔。
挂号窗口还是那个娃娃脸小护士,她仿佛没有休息的时候。他顿时替她感到不值,觉得小小年纪就被绑死在了工作岗位上,辜负了大把好青春。小护士接过他的病历卡,问:“高师傅,这次哪里不舒服?”
他摸了摸自己的肋骨说:“有点胸闷,该挂什么科?”
“内科。”
他有些犹豫,看来看去都是内科,何医生好像嫌他烦了。“能不能换个别的科?”
小护士撇了撇嘴说:“胸闷只能看内科,挂别的科,医生也会把你赶出来。”
他扭动了一下细长的脖子说:“那——内科就内科吧。”
付了钱,取了号,想离开挂号窗口前,他又停了一下,低头朝里面的小护士纠正道:“以后请叫我高先生。”
小护士翻了个白眼,本能地扭过身去,嘴巴里飘出一个带尾音的“去”。
他站住了,脸上滚过一阵痉挛似的尴尬,但他不死心,再次哈下腰,对着窗口内说:“其实……我也算个名人。”
小护士看着他,这是一张使劲笑着的脸,眼角堆起的纹路如刀刻,他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想努力笑出一个月牙的造型来。面对这么一张铜像似的老脸,小护士突然觉得再嘲弄下去有点于心不忍,她问:“哪方面的名人?”
“餐饮业,你肯定来过我店里。”见小护士还是一头雾水,他终于点破了命门,“麻辣烫,这里最有名的麻辣烫。”
小护士的嘴唇圆了起来:“哦——是鼓楼步行街那家?”
高先生有些得意,他说:“想起来了吧!你说,我算不算得名人?”
“也算吧,不过你家的虾蛄名气比你大。呃——你们家的虾蛄为什么这么好吃?”
高先生有些得意,他说:“你们只知道好吃,不知道我背后付出了多少心血。凌晨三点得赶往水产批发市场。水产批发市场的货也不好,海鲜都被泡过,走味了。”
小护士很好奇:“那你哪里进的货?我也去买点。”
高先生贼兮兮地笑:“等你赶到,还会有好东西?水产批发市场旁边不是甬江吗?后半夜,渔船通过入海口进来,探照灯照得如同白昼。等渔船一靠岸,我就上去抢货。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提着箩筐、麻袋,身穿水手服,脚蹬长筒靴,跟打仗冲锋一样,浩浩荡荡跳上船去,像你这样的人上去,保不准会被踩扁。那些人看到银白的带鱼、咕咕叫的黄鱼,那比见了儿子还亲,常常为了抢好货大打出手。船老大不管这些,等他们打完了,该收钱的照样收钱,跟没事发生过一样。”
小护士被吓到了,她捂着嘴巴说:“不就是鱼虾、螃蟹嘛,这么凶,至于吗?”
高先生抬了一下眼皮说:“你晓得个卵,争的就是一口味道。”
这时候,窗口来了个挂号的老太太,谈话被迫中断了。老太太看了一眼高先生,她觉得有些奇怪,竟然有人在医院找人聊天。她手腕上挂着一个环保袋,从环保袋中掏病历卡。小护士被她磨磨蹭蹭的动作惹得有点不耐烦,连问了她三遍挂什么科。老太太不理她,低着头,一门心思地找自己的病历卡。这时候,高先生也有些焦躁起来,他觉得眼下的时间仿佛有了价值,被一个老太太给白白浪费了。他说:“你不会忘记带病历卡了吧?”
老太太白了他一眼,说:“看病会忘记带病历卡?你当我老年痴呆症啊!”说着,她掏出了一本平平整整的病历本,递给了小护士:“糖尿病,配点药。”
小护士接过来,刷卡的时候嘀咕了一句:“您应该早点说,病历卡早点准备好。”老太太彻底被惹火了,她大着嗓门反驳道:“现在又不忙,着什么急,聊天这么重要啊?”
挂完号,老太太又在窗口磨蹭了一阵,才晃晃悠悠地去找医生。临走的时候,她恨恨道:“这样的人也会有,现在的医院什么服务态度!”
老太太这么一搅和,高先生也不急着去看病了,他仿佛忘了这茬事,所有的兴趣都集中在了没有谈完的事情上。小护士这会儿的好奇心也被吊了起来,她赶紧问:“那抢来的海鲜呢?”
高先生说:“做餐饮主要看态度。一家店,你一进去,看一下环境布置,就知道店主用不用心,不用心做不出好吃的东西。”
小护士一乐说:“这个你肯定用心的。我现在知道了,那些虾蛄原来都是虎口夺食,夺来的。”
高先生突然有了种自豪感,他说:“这还不算,要做出好味道来有这么简单吗?海鲜为什么鲜,精华在于海水。为什么同样是虾蛄,我们从菜场上买来的虾蛄就不怎么好吃呢?因为它离开了海水。”
“菜场上养海鲜的不是海水吗?”
“都是仿冒的海水,是用海水晶勾兑的水。这水一泡,海鲜就失去了原来的味道。我从渔船上抢下货物,还用大塑料桶装回滤清的海水,回到店里,把虾蛄、螃蟹都养在海水里。我店里的海鲜都不用浓汤煮。你也知道,就一个砂锅,放半碗海水,慢慢地把海水煮干,盐都不放,海水自带味道。那些味道都渗透到海鲜里,撒一把葱花,冒着泡端给客人,你说会不好吃吗?”
小护士恍然大悟,她说:“被你讲得流口水了,有空得去吃一趟。不过我觉得你店里不光味道好,那个等候的牌子也挺有意思。”
高先生说:“你晓得个卵,那是精心设计过的。人嘛,总喜欢跟名人有点关联。我很早就发现了这一点,于是索性在手牌上刻明星的名字。你也知道,我店里平时拥挤,吃麻辣烫都得排队,谁也不能例外。点完餐就把手牌发给客人,我要求服务员上餐的时候,大声喊出明星的名字。这一喊,效果就来了,有些姑娘真觉得自己成了某位明星,吃相也优雅了,说话也温柔了。有个姑娘经常来我店里,每次都穿着旗袍,点餐的时候,要求服务员把CoCo李玟的手牌找出来给她。后来我发现她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李玟的影子,前凸后翘,还喜欢走猫步,看人的时候还不忘放个电什么的,有趣死了。”
小护士被逗得咯咯直笑,她说:“其实,这个手牌真是个了不起的发明。有一回,我在你店里吃麻辣烫,听到服务员喊名字——你店里服务员嗓门真大——她喊梁朝伟、张曼玉,他们两个人的绯闻不是路人皆知嘛,所有人都扭过头,想看看是哪两个倒霉鬼凑到一起吃麻辣烫,愣是没人敢应。没人应,服务员的嗓门就更大了。最后,一个缩在角落里的男生举了一下手,他旁边的女生脸红到了脖子根上。我以为好戏到此结束了,吃了一半,服务员又大喊刘嘉玲、胡军,原来就在他们旁边一桌坐着。当时就觉得吃个麻辣烫,戏份好足啊。”
高先生嘿嘿笑着说:“你晓得个卵,有时候是故意安排的。你以为那些人来我店里吃麻辣烫,就光图东西好吃?他们是为了过个戏瘾,麻辣烫能有多少吸引力?”
小护士笑着说:“你脑筋真好!”
“下一步,我准备再玩点花样,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当明星的,也有的喜欢当官。我打算去刻些美国总统、英国首相、意大利总理之类的,给他们过过瘾。我现在发现,年轻人是消费的主力军,尤其是年轻情侣。接下来,我还准备在环境的布置上动点脑筋,让年轻人更喜欢来。”
小护士笑着问:“那你打算怎么布置?”
“这个不好说。比如店门口那张靠落地窗的桌子,老是被排队的人挤歪,就餐环境也不好。我打算去弄两个雕像来,一男一女,模样一定要时尚,就让他们坐在那里,让那个男的给女的喂麻辣烫,女的口型要好看,看一眼就来兴趣。”
小护士被逗得嘎嘎笑,她的笑声在午后安静的医院里过于突兀,惹得走廊里的门诊室突然传出很响的关门声,关门之用力,让整幢楼跟着哆嗦了一下。声音随即安静下来,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从里面走了出来。小护士眼尖,认出是何医生,赶紧跟高先生说:“你的何医生要走了。”高先生慌忙抓了病历本迎上去。
何医生看到有人跑过来,赶紧解释:“还没下班,我上个厕所。”一转眼认出了高先生,他哑然失笑:“你怎么又来了?”
高先生再次摸起了自己的肋骨,他说:“不舒服嘛,来看过放心些。”
何医生一路小跑起来,一边笑着说:“还有你这样的人,喜欢动不动跑医院的。你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从厕所回来的何医生又恢复成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他在白大褂上擦了擦湿淋淋的手,取过高先生的病历卡问:“又哪里不舒服了?”
高先生把手伸到了衣服里,这动作让他看上去有些滑稽,他说:“我总觉得胸口有点不对劲,也不明显痛,有时候会气短,尤其是阴天,跟池塘里浮头的鱼一样,感觉缺氧。”
何医生拿起笔又放下了,他说:“我记得你一个月胸片拍了三张,什么问题都没有。这让我怎么办?”
高先生小心翼翼地问:“会不会你们的仪器有问题?”
何医生脸上有了不悦,他说:“那你换个医院去查。”
“我不是那个意思。机器嘛,总没有人可靠。”
何医生纠正道:“应该是人没机器可靠吧!你上次来,说摸到胸口有一个硬块,膻中穴附近,还记得吧?我一摸就知道那是软骨,你偏怀疑是坏毛病,强烈要求拍胸片。胸片出来了,证明啥也没有。这才放心了几天,又不对劲了?”
高先生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一急,脖子就粗:“我不是怕死,就是心里搁不了事。只要一起疑心,晚上就睡不好觉。休息不好,精神会垮的,就索性来一趟医院,放心些。”
“你这么搞下去,没病都会整出病来,哪有一个月拍三张胸片的?射线照多了不是好事情,你懂不懂?”
高先生说:“我以前没那么在乎,这不上年纪了,就开始注意身体的信号。我怀疑身体多少出了点问题,估计是吃出来的。我也没办法,做餐饮业,天生对吃的感兴趣。比如你们看到的是一头猪,我看到的是一盘红烧肉;你们看到的是一条江,我看到的是水里的鱼。不管风景多好的地方,我也不愿意出去走,你猜我最喜欢逛什么地方?没错,就是菜市场、水产批发市场和渔船码头……”
高先生絮絮叨叨地说着,何医生僵硬的表情慢慢开始融化,他笑着听,不再搭话,埋头在病历本上写。高先生瞄了一眼,一长段蚯蚓文,没有一个字认识的,他又说:“你们医生字迹都是这么不工整的吗?药房的护士不会看岔吗?”
何医生笑了一下,这一笑打断了他的思路,他又翻过去找前几天配的药,在那里看了半天,又笑起来:“你别说,我的字,自己也认不出来。”高先生听了直乐,刚想说什么,又被何医生制止了:“你别老打扰我,让我想想。”他说着拍了拍脑袋,仿佛从脑袋中倒出了几味药,写了上去,他说:“给你开点调理的药,先去吃吃看。”
“万一还没好呢?”
“没好再来看,你反正喜欢来医院。”
何医生这么一说,高先生心里不免又有点失落,他抱着看一次就痊愈的心态来,现在何医生说得跟儿戏一样,这药吃还是不吃?他拿起病历本往门外走,走到一半又停下了,他说:“何医生,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在寻我开心呢?”
何医生抬了抬眼皮,说:“你不信任我,还来我这里看病?给你配的都是调理气血的中成药,没什么副作用,你吃了管用就吃,不管用也可以不吃。关键还是生活习惯问题,吃得清淡点,大鱼大肉吃多了,对身体都是负担。”
高先生的眉头皱了起来:“我怎么感觉配的不是药,好像是保健品。”
“怎么不是药了?医院哪有保健品卖?”何医生说着,按亮了电脑屏幕,顾自玩起了扫雷游戏。
高先生哭丧着脸问:“清淡点是让我吃素的意思吗?”
“少吃点肉,多吃点蔬菜。一点肉不吃也不好,营养要均衡。”何医生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配了药,从医院出来,高先生觉得自己又被医院戏耍了一回。他愤愤地想,医生原来也晓得个卵,原本以为医生看病是很严谨的事,没想到现在越来越随便了,什么叫管用就吃,不管用不吃?那不是开玩笑嘛。
高先生回到店里,还没到饭点,店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对青年男女靠窗在吃麻辣烫。这个点算晚饭还早,算午饭太晚。厨师和服务员都散乱地靠在柜台前玩手机,高先生觉得他们碍眼,影响客人就餐氛围,把他们都赶到了后厨。
高先生自己拣了个空位坐下来发呆,无意间听到了那对青年男女的对话。
姑娘说:“给小飞找了个对象,付了一千块。”
小伙子吃了一惊:“这么贵,什么品种?”
“小飞是蓝猫,当然得找蓝猫了,不然变杂种了。”
小伙子说:“蓝猫有三种,一种是英国蓝猫,一种是法国蓝猫,还有一种是俄罗斯蓝猫。小飞是英国短毛,你别搞错了。”
“不会错,就是英短蓝猫。”姑娘咯咯咯地笑,“告诉你个秘密,猫咪是三秒哥。”
小伙子一脸惊讶:“你看着动物交配?”
“那怎么办?这么贵总要盯着。”
小伙子压低了嗓门:“看毛片,还现场的,三秒有用吗?”
“效率高,包生。不怀孕可以退钱。”
“猫叫起来跟婴儿啼哭似的,听了就起鸡皮疙瘩。”
姑娘看了看对方,说:“所有动物中,只有人最邪恶,做那事纯粹为了愉悦。”
“想起来会上瘾。”
“好了,不聊了,趁你没动邪念,一瓢浇灭了。”姑娘说着,看了一眼高先生。
小伙子也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高先生:“好的,好的,吃素念佛。”
高先生听到吃素,激灵了一下。他站了起来,把配来的药取了出来。药盒包装大得离奇,抽出来,里面是老鼠屎一样的黑色小丸,用量一次二十颗。高先生费劲地数了两遍,看着手心里的药丸发了一阵呆。他让服务员倒来了一杯温水,端起杯子,他又觉得在餐厅吃药不合适,径直上了楼。
楼上黑着灯,复式楼层本来就低矮,让楼上的空间显得更加逼仄。高先生开了灯,灯光起初有点黯淡,渐渐地亮堂起来,那种局促的压抑感才渐渐得到了舒缓。隔着护栏望下去,楼下一览无余,那对青年还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那个位置在人多拥挤的时候并不适合就餐,这会儿却显得很舒适。高先生总觉得他们哪里有点不对劲,正琢磨着,那个女的突然擎起汤勺给男的喂了一口。
“雕像”活了!这让高先生看得既惊喜又有些害臊,他慌忙移开目光,看着窗外。窗外一辆洒水车慢悠悠经过,放的音乐还是那首《走进新时代》。
过了一阵,那对青年起身离开。高先生依然觉得他们哪里有点不对劲,但又丝毫看不出破绽。后来,陆续有别的客人进来。晚餐时间到了,服务员端着一个托盘走上楼来,里面是两个砂锅,一个盛着麻辣烫,另一个砂锅里是两只葱油虾蛄。这是店里多年不变的规矩,在每餐正式营业前,高先生都要亲口尝过这一天的主打餐。
也许是何医生的叮嘱起了作用,高先生看着那碗麻辣烫的浓汤,突然觉得有些油腻。他挑了一些蔬菜吃,吃之前尽量把菜叶上的汤汁沥干,嚼在嘴里,也好像少了以往的滋味。他把那些丸子和里脊肉都剩在了碗里,虾蛄也剩了一只。等他吃完,服务员上来收拾餐桌,看到老板吃剩的东西,大吃一惊,以为食材出了问题。高先生打消了她的顾虑:“不是食材的问题。”服务员转而怀疑厨师,这个迷糊蛋,做菜老是漫不经心,保不准又忘了什么步骤。高先生有些恼怒,说:“你晓得个卵,都没问题,是我自己的问题。”
高先生每次吃完都要点评一下,有时候就一个字:“好”,或者“行”,也有不说的时候,不说就点个头,表示他认可了。如果味道煮得不如预期,高先生也会提醒:“咸了一点”或“淡了一点”。像这样发怒的情况绝无仅有,这让服务员有些无所适从,惶惶然立在一旁,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高先生自己先冷静了下来,说:“以后给我清淡点。”服务员收到了指令,慌忙答应下来,收拾了餐具欲下楼,又被高先生喊住了:“只对我一个人清淡,对客人还是照旧。”服务员一头雾水,但也照单应下。她觉得老板太反常了,扑朔迷离的状况也加剧了挨骂的风险,她慌忙地下了楼。高先生看在眼里,心里又暗骂了一声:“他妈的,笨死了!”
吃完麻辣烫,高先生就先回家了。每天都是一样的习惯,洗漱完毕,他就打开电视机看看《新闻联播》。他也不关心《新闻联播》里的那些事,只在意今天是哪几张国脸亮相,他们穿的衣服是什么颜色,发型有没有变化。相对来说,高先生更喜欢看那几个女主播,她们对着镜头念稿子,笑吟吟的,好像是在看着他,只对他一个人说话。
《新闻联播》的结尾字幕一滚上来,高先生就关了电视机,准时上床睡觉。那天入睡有点困难,一直到饥肠辘辘的感觉泛上来,他才蒙胧地合上眼。凌晨三点的闹钟在这之前都是摆设,高先生每天都会在两点多准时醒来,但那天直到闹钟响了才把他叫醒。他本能地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到了楼下发动小货车,他突然有点不太想去码头了。
这时候,他发现自己体内的一腔热情好像通过某个出口溜走了,原来开店只是个幌子,持续的热情来源于自己是个吃货,而自己不能吃以后,这一切就变得毫无动力了。高先生觉得有点委屈,人活着不就是为了有一口好吃的吗?小时候想吃而没得吃,现在有了充足的条件可以让自己敞开了吃,却又被告知不能吃了。生不逢时,生不逢时!高先生安慰自己,人活着总有一天会吃不动的,这都是早晚的事。
到了码头,渔轮像轰炸机般沿着甬江开进来,堤坝抖动得厉害。高先生的身边挤满了人,那些人还是跟往常一样,像打了鸡血。渔轮还没停稳,甲板上的绳索一抛下来,那些人就往上冲。那天不知道是早饭吃少了,还是睡得不够踏实,高先生竟然像一片树叶般被人群带跑了。他仿佛双脚离了地,在堤坝上飘啊飘,也不知怎么上了船,到了甲板上,仿佛来到了非洲旷野,有狮群,有豺狼,也有猎豹和鳄鱼,混乱地在那里争夺食物。他第一次感到,要挤进这个群体是如此困难。也就半顿饭的工夫,那些野兽都散了,甲板上狼藉不堪,剩下一堆可怜巴巴的虾蟹。高先生走过去,在那堆废料里翻找,到处都是缺胳膊少腿的货色。这样的货色一般都是要么做鱼饲料,要么倒回甬江。
船老大走过来,问他怎么了?高先生愣了愣神,说老了。船老大帮他拣了一些勉强像样的货色,过了磅秤,给他打了折扣。
高先生提着货物回去了。这一路上,他不停地数落自己。可是第二天、第三天,还是老样子,他很难再抢到以前那样的好东西。他想,这不行,身体肯定出问题了,还得去趟医院,得查查清楚。
那天,高先生安顿完店里的一切后,他又去了医院。这次小护士特别热情,好像获悉高先生是个名人,她也跟着沾了光。如果不是后面的人排着队,估计她会主动跟高先生聊上一阵子。高先生保持了名人该有的风度,一直都微微地笑着。
排队耗了一上午,临近中午,才轮到高先生。何医生已经精疲力竭,抬头看到高先生,他也没了调笑的劲,问他又来干吗?高先生小心翼翼地问,像他这样的病人是否真的要忌口?何医生给他开了化验单,去抽了血,做了化验。何医生告诉他,血液指标是有几项不太好,血脂高了一点,嘌呤也高了一点,又给他现场量了血压,当然也是高了一点。何医生告诉他,如果不注意,以后可能会中风,也可能痛风。尤其是高先生这样的年纪,是该注意点了。
何医生还是老样子,他从来不把话说满,他说注意点就可以,馋的时候,适当吃一点也没什么大碍。但这让高先生彻底死了心,从内科门诊室出去的时候,楼道里灯光黯淡,高先生觉得生活突然变得好没意思。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店里,在店里挑了个位置坐下来。店里的人都远远地避着他,谁也不主动去打扰他。他就这么坐着,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把他的影子印到了地上,那个影子慢慢地从左向右移动,渐渐地拉长了。这一下午,高先生一句话也没有说。
到了饭点,服务员依旧把第一碗麻辣烫端给他,少了肉丸和里脊肉,汤还是奶白色。高先生看了一眼,没有吃,他把厨师叫了过来。厨师正忙在兴头上,摘了围裙从后厨出来,他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厨师帽戴得东倒西歪,瘦长的身体像一扇门板,迎面移了过来。高先生说:“明天起,你替我去水产批发市场旁的码头上进货,怎么样?”
厨师笑着问:“明天什么时候?”
“凌晨三点出发,晚了会没货,开我的车去。”
厨师挠挠后脑勺说:“这么早,我哪起得来?”
“我可以多付你一半工资。”
厨师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说:“吃不消,你还是找别人吧。”
高先生很失望,他摆摆手,让厨师回了厨房。厨师摸了摸油腻腻的头发,说:“以前不都是你自己进的货吗?怎么突然让我干了?这活别人干不了,钱花多了,你以为我中饱私囊呢。”高先生抓起了桌上的勺子,扔了过去,被厨师一扭腰闪躲了过去,他捡起勺子,掀帘子进了厨房,好像没事发生过一样。
几天后,高先生把一块写着“店面转让”的牌子挂到了门口。挂出去的时候,高先生的眼眶红通通的,他看着那几个毛毛糙糙的毛笔字,感觉自己真的老了。
最有名的麻辣烫店面转让,吸引了不少人关注。陆续有人找上门探问情况,高先生却玩起了失踪。他跟店里的人再三交代,让找他的人打电话给他,他通过接电话,听对方的口气,决定要不要见这个人。前前后后,他见过几个人。这些人看起来都挺有诚意,但见了面,聊了天,高先生又觉得有点吃不准。一个是敦实的大胖子,剃着光头,后脑上鼓起包,脖子上戴一根拇指粗的金项链,看上去是个生意人。他说,生意这么红火的店应该复制经营模式,开连锁。高先生问,怎么连锁?他说,先制定标准,然后统一培训,严格按照标准来,先把这里的每条街道占领了,然后推广到全国。他说着,掏出一幅星星点点的中国地图,说最终是祖国江山一片红。高先生摇摇头,觉得这个泡泡吹得有点大了。
还有一个是眼眶描了一圈黑线的中年妇女,她并不急着表态,也不问价格,而是和高先生漫不经心地聊天。聊到后来,她说,她会替高先生守好这家店,让它一直红火下去。高先生被她说得心头一热,差点松口想转让给她了。可等她走了以后,服务员告诉高先生,在他来店里碰面之前,她把店里角角落落都勘察遍了,还问厨师,店里的虾蛄这么好吃,是不是放了特殊的东西。厨师回答她,什么都没放,就是看着快熟了,撒一把葱花。她怎么都不信,非要找香料包,把那口从来没有断过火的老汤搅得天翻地覆。高先生听完也摇头,又淘汰了一个。
高先生看过了几个人后,渐渐地有些心灰意冷。这天,电话里传来了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她有些羞涩,问高先生是否想把店面转让出去,高先生说是啊。对方就乱了阵脚,率先变得底气不足,她怯生生地问高先生需要多少钱。高先生说:“不是钱的问题,首先要看你是不是合适的人选。”姑娘说:“您的店一开起来,我就经常光顾。这些年,断断续续,一直去,有感情。”
“谢谢你喜欢,可光顾和经营是两回事啊。”
“我知道啊,可我不是一个人,是我和我男朋友两个人,我们快结婚了。他也喜欢你的店,主要原因是他现在不能干重活,所以我觉得开这么一家店挺适合我们的。”
高先生得知对方是一对情侣,他着实心动了一下,这和他的店的定位很契合。于是,他决定见一下这位姑娘。
这对手牵手的情侣出现在高先生面前时,他一眼就认出来了,就是当天他偷听了他们对话的那两个人。姑娘留着齐肩长发,单眼皮,很干净,笑起来一排牙齿像儿童画里的月牙,她不停地抚摸着怀里抱着的蓝猫。那只蓝猫圆滚滚的,在她耳朵边蹭来蹭去,显得极其亲昵。那个小伙子单手插裤袋,上前跟高先生握了一下手,手劲大得吓人,像一把老虎钳。
高先生还是觉得有点怪异,但就是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姑娘指着她男朋友说:“他以前出过事故,一只手没有了,也不能干重活,所以我们想把您的店盘下来。这个店带给我们很多美好的记忆,我们希望能把它开好。”
经姑娘这么一说,高先生才意识到小伙子的左手一直藏在裤袋中没有拿出来。当初,他也是这么坐着吃麻辣烫,拿汤勺的是完好的那只手。
小伙子很腼腆,他的左边裤袋动了一下,说:“我以前做过机床,连续上了好几个夜班,也是大意了,疲劳了也没顾上休息,这只手被机床废了,赔了一笔钱。我希望这笔钱够买下您的店。我们都很喜欢您的店。”
高先生心头一热,他确定这回找对了人,他跟小伙子说:“你能把它拿出来让我看看吗?”
小伙子说:“我怕您见了会不舒服,一般我不给人家看的。”说着,小伙子从左边裤袋中抽出了他的左手。那是一只假肢,假肢的手上戴着一只白手套。小伙子用右手麻利地解开了左手的衬衣纽扣,把袖子捋了上去。假肢的颜色已经陈旧,看上去有些蜡黄,手臂的形状和真人无异。
小伙子说:“我们已经习惯了,但第一次见的人可能会不舒服。因为上面的汗毛都是画上去的,特别假,而且表面光滑得不自然。”他说着,很快又把袖子捋了下来,重新扣上了纽扣,戴上了手套。
高先生确实感到了微微的不适,但他很快调整过来,轻声说:“谢天谢地,好在你伤的是左手,对生活影响不大。”
小伙子说:“其实我以前是个左撇子,天生的,小时候怎么都纠正不过来。这不,纠正过来了。”他笑了笑说:“现在我的右手比当年的左手还利索,只剩下这只了,也没办法了。”
高先生很快决定把店转让给这对青年情侣。他告诉他们,那天看到他们在那张靠窗的桌子边吃麻辣烫,其实那张桌子在拥挤的时候并不适合就餐。他建议在那张桌子上放两个雕像,一男一女,就像他们一样,女的给男的喂麻辣烫,桌子上除了摆两碗麻辣烫雕塑,还得雕一只蓝猫。
姑娘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怀中的蓝猫。它胖乎乎的,毛长得又细软又密实,着实可爱。高先生好奇心泛上来,问:“它几岁了?”
“两岁多。那时候,他动完手术,一个人在家静养,怕他无聊,买来陪他的。现在它也算我们家庭的一员了。”
“有这么一个小成员,也挺温馨的。”高先生突然萌发了童心,“其实,我以前也养过猫,但店里有的客人不喜欢猫,可能对动物皮毛过敏,我就送给了朋友。”
姑娘的眼睛亮了一下,她突然决定把蓝猫赠送给高先生。她说:“以后要经营店里的生意了,怕照顾不到它,就送给您了,可以给您做个伴儿,它性格很温和。”
高先生像抱孩子一样把它抱了过来,抚摸了几下,又还了回去,他说:“还是你们自己留着,我能感受到它对我的警惕心。再说有感情了再分开,对人对猫都不好。”
高先生提了一个要求,在交接给他们之前,他想把亲朋好友都喊过来,到店里来狂欢一次,也算是对过去有个交代了。姑娘说:“那好啊,到时候我们过来帮忙,一定得把这次聚会办得有意思一些。”高先生笑笑说:“就是最后的晚餐。”
高先生特意去买来了请帖,把要邀请的人列了一个清单,之后又苦练了几天书法,想把请帖写得体面一些。那段时间,他觉得特别充实,好像女儿快出嫁了,他在筹备一桩喜事。
写好了请帖,高先生坐上公交车,去了老家,挨家挨户地发过去。那些接到请帖的人很惊讶,以为高先生独身过了大半辈子要梅开二度了,打开请帖一看,才知道是被邀请去吃饭,请帖上没写事由,纯粹就是聚会吃饭。他们感觉天上真的掉馅饼了,竟然可以白吃一顿,唯一的遗憾是路程远了一点,要是在本地就好了。
高先生又去了水产批发市场旁的渔船码头,那里有他打了多年交道的老朋友。船老大接到请帖,正穿着水手服,戴着皮手套在整理船舱。那本小小的请帖被他捏在手中,显得特别袖珍。他翻开请帖,看了看说:“早就知道你的店名气大,一直想去,只要我不在海上,就一定过去。我如果过去了,会自带酒水,到时候一起喝点,都是跟外国人换来的酒,你肯定没喝过。”
高先生之后去了樱花公园旁的理发店,那里有他的老相好小红。小红接到请帖后,问了个跟她年龄很不相称的傻问题:“这么正式!只邀请我一个人吗?”
高先生摇摇头说:“不是的,大家都来,热闹热闹。”
小红突然紧张起来:“那我还是不去了吧?”
高先生说:“你晓得个卵。只有我认识你们每一个人,你们谁也不认识谁。怕什么,管自己吃就好了。”
小红犹豫了一下问:“我去就当个路人甲?”
“怎的,你还想当老板娘?以后那店不是我的了。”高先生笑着说。
小红好像有些生气,她说:“你爱怎样就怎样,不关我事,不去。”
高先生说:“不去也没事。我就想弄个告别仪式,就跟放炮仗似的,总要绚烂一下,不然有点对不起这些年忙的。你真的不去?”
“不去。”
“那好,我走了。”高先生转身出了门,走了几步,转过头,看到小红倚靠在门上,正对着自己风尘兮兮地笑着。高先生冲她摆摆手,大步流星地往回走。
高先生等了几天,没见小红打来电话,心里不免有些失落。他拿起电话拨了过去,那边一接起来,声音脆脆的:“死老头,看你怪可怜的,再陪你去热闹一回吧。”
高先生心里的那块石头才落了地,他说:“都一把年纪了,还矜持什么呀!”
小红说:“想归想,你不打电话来,就真不去了,我怕生。”高先生笑着,他突然觉得,麻辣烫店不开了,或许该认真考虑一下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了。
最后,高先生还是去了趟医院,他给小护士和何医生也递了请帖。小护士很开心地接受了邀请。何医生还是老样子,翻了翻请帖说:“你原来做麻辣烫的啊,难怪这么爱吃。好吧,有时间我就去。”高先生说:“一定要来,一定要来!这是职业生涯的告别仪式,之后我就退休了。”
何医生无比羡慕地说:“这么年轻就退休了,还是你好啊。”
高先生说:“总得给自己留点时间,不然忙一辈子太没意思了。”
何医生说:“蛮好,蛮好的。”
高先生把日子定在了一个周末。那天,他早早地把“对外不营业”的牌子挂在了门口,店里需要布置一下。有些员工已经提前走了,吊儿郎当的厨师被那对年轻人重金挽留了下来。厨师就这点好,永远是一副迷迷瞪瞪、睡不醒的样子,他也从来没有掌握了行业秘诀,想要另立门户的意思。他喜欢被人支使着干活,高先生说你去把桌椅搬一下,他就去搬桌椅,高先生说你去把玻璃擦一下,他就去擦玻璃。
高先生说:“以后我不是老板了,你要对新老板好一点,他们不容易,做菜上点心,别总是漫不经心的。”
厨师说:“好的。”
高先生又说:“头发长了去理个发,油烟沾上面,看上去脏兮兮的。还有,身上的工作服也要记得脱下来洗洗,白衣服不耐脏。”
厨师又说:“好的。”
“家里介绍对象了,就跟老板请个假,他们会同意的,这是人生大事。”
厨师这次没应他,他低头擦着桌子,突然抬起头问:“你不开店了,干什么去?”
高先生怅然若失,他感到心里一下子空了。厨师说:“想我们了,就回来看看,老了没事干,很容易感到孤单。”
高先生说:“再说吧,总能找到爱好的,不离开这个店,我的病好不了。”
“你有什么病!”厨师笑起来,“作的。”
高先生笑起来,笑得停不下来,直到他弯下腰去,扶住了椅子,才稍微缓和了一点,一抬头,脸也红了,眼泪也出来了。厨师也跟着笑,他擦着玻璃说:“老头,开了这家店,你这辈子也值了,我祝福你!”
高先生背过身去,站了很久。
那天的白天特别漫长,店门外一地细碎的阳光,有风,树叶摇晃起来,那些碎银似的光斑也跟着摇曳起来。
后来,租赁的煤气罐、大炉子运来了,大家在门口一阵忙乱。厨师在那里调试炉灶,火焰如喷泉,嗷嗷地叫。高先生跟厨师说:“今天,你得拿出一身的本领来,煮个大的,味道不能丢。”
厨师说:“放心吧,不然你也走不安心。”
高先生笑着骂:“你晓得个卵,事关我最后的体面。”
正说着,那对年轻情侣也来了,他们手里捧了一束鲜花。高先生有些难为情,活了大半辈子,这是第一次有人送花给他,他连声说谢谢。姑娘说:“那对雕像今天也会送过来,就按您的设计做的。到时候,您再帮我们看看,哪里还能再完善一下。”高先生说:“你们放心,肯定好的。”
没想到,运雕像的是一辆大车,一共从车上搬下了三个大件和若干小件,除了先前说好的那对时尚男女雕像,还有一个高大的铜像。高先生正纳闷,他看着那个铜像,感到有点眼熟,忽然从铜像的眉眼之间看到了自己的模样。他连声叫起来:“这怎么使得,这怎么使得!”姑娘笑着跟他解释说:“您是这家店的创始人,我们希望您的像能一直陪伴着这家店,这也是这家店的灵魂呀!”高先生推让再三,铜像终于选在了厅堂中央位置,落了脚。再看,竟然十分得当。
回头再看那对时尚男女雕像,模样比真人更娇俏。男的左手插在裤袋中,张着口,衔住了递过来的汤勺;女的眼神很专注,焦点全落到了那把汤勺上。
夜幕来临,人也到得差不多了。船老大带来了一箱朗姆酒,失去了左手的小伙子找来了一个大玻璃罐,那些朗姆酒全被倒到了里面,琥珀色的,看上去特别诱人。厨师问:“可以开工了吗?”高先生说:“上手!”大炉子的火焰蹿起来,三十斤虾蛄倒了进去,几个人又抬了一桶海水,注入了那口大铁锅。热气升腾起来,店里的气氛也跟着热闹了起来。
任何事开始了,总有一天要结束的。高先生想着,管他病不病,放纵一回再说。
每个人都喝上了酒。那个失去左手的小伙子拎着一扎啤酒,在人群中穿来穿去。所有人他都不认识,但他又好像认识每一个人,几乎跟所有人都碰了杯子。
年轻真好。高先生想着,觥筹交错的场面变得虚幻起来。
高先生突然记起了自己读书的时候,那时候他特别热衷于跑图书馆,每次去图书馆,他都要去翻阅一本叫《大众电影》的杂志,这本杂志每期的封面都是电影明星,尤其是那些女明星,长得十分好看。
管图书馆的是一个老头,据说以前是个右派,看到高先生经常去,两个人也逐渐混熟了。有一天,老头问高先生:“你认为什么是漂亮?”高先生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老头看着他,没等到答案,过了一阵说:“我认为年轻就是漂亮。”当时青春期的高先生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他认为年轻也有长得不漂亮的,哪有每个年轻人都是漂亮的,简直是胡说八道。
三十多年过去了,高先生自己也五十出头了。当他回过头,打量着镜子中的自己,发觉下巴胡子也白了,眼袋也出来了,身上的皮肤也起皱纹了。他恍然发现,自己就是那个老头。
(发表于 《作家》 201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