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强子和关悦把林红要结婚的消息告诉关胜的时候,关胜一句话也没说,他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仿佛一下子衰老了。强子这时候才意识到父亲不是心大,而是迫不得已。他也有些懊悔,但事已至此,又不能再说什么。

临走时,关胜叫住了强子,轻轻地叮嘱了他:“你母亲后续的医疗费用我们都承担了,不能给他们的生活增添负担。”强子答应了下来,他发现父亲的眼睛里含着泪,刚想给他递纸巾,父亲起身离开了客厅。

林红和坤明结婚后,关悦经常去看望祖母,发现她的性格变得更加开朗了。某一天,关悦也惊讶地发现自己纠结了很长时间的称呼,突然也变得顺理成章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大声地叫了她一声“奶奶”,林红愣了一下,竟然答应了。这像一道阻拦了很久的堤坝,在那一刻,它自动决堤了。喊了那一声“奶奶”之后,关悦一连喊了好多声,林红也应了好多声。之后,她们两个人抱着,笑得喘不过气来。

那段日子里,强子发现父亲经常不在家,问他去哪里了,他也不肯说。后来,强子悄悄地跟踪了他,发现他一个人去了墓地,墓地位于一座小山上。五十年前,林红过世的时候,遗体就火化了,把她葬在那里。按照风俗,林红的墓穴旁同时修建了关胜的坟墓,两口墓穴连在一起,像个大写的M。每次扫墓的时候,关胜总喜欢把墓地前后的杂草修剪一遍。那口空置的墓穴经过日积月累的雨淋雪冻,墙体变得酥脆。剥落得厉害的时候,关胜就亲自粉刷一遍。

那些日子里,关胜对墓地表现出无限的向往。他把里里外外都打扫得异常整洁,每天都在坟墓前摆放一束野花。坟墓上小到一株杂草,大到一丛刺藤条,他去一次就收拾一次,到后来都被拔完了。他知道终有一天他会躺在这里,和林红一起,再也没有人可以把他们分开了。

不知道是对未来的向往,还是别的原因,关胜稳定了多年的肺癌又复发了。他住进了医院,一天天地消瘦下去,咳嗽也越来越厉害。强子和关悦都停掉了手中的工作,陪在他身边。每次吃饭的时候,他们都劝他多吃点,可以康复得快一些。关胜总是摇头。日复一日,连关悦的话也不管用了。他仿佛放弃了求生的希望,想加速赶往另一个世界。

临终前,关胜出现了大量的幻觉。他几十年没喊过妈妈,在昏迷中却开始喊妈妈。有时候,他会没完没了地讲胡话。强子俯下身去听,也没听明白具体讲了什么。他跟关悦说,可能是在讲他年轻的时候。最后的时刻,关胜说了句清晰的话。他从病床上挺起身来,跟强子说:“我看到你母亲了,她的头发也白了。”

强子和关悦商量了一下,觉得这时候已经没必要再隐瞒林红了,他们赶紧告诉了她。林红得知关胜还活着时,她在电话里就痛哭了起来。

坤明陪着她来到了关胜的病床前,关胜已经陷入深度昏迷之中。看着病床上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的关胜,林红站了很久,才靠近了关胜的身边。她轻轻地说了一声:“我终于看到你了。”关胜一点反应也没有。林红问:“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关悦说:“爷爷不想打扰您现在的生活。其实您从医院出来后的一切都是他安排的,他一直在替别人考虑。”

关悦说着,林红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她说:“他是一个多么小气的人,怎么会同意我嫁给别人?”

“这事我们也考虑得不够成熟。正像您自己说的,您现在不光是我的祖母,还是他的妻子。”关悦指了指坤明说。

林红哭成了泪人,她说:“我首先是关胜的妻子,然后才是坤明的妻子啊。”

这时候,连着关胜的呼吸机仪器“嘀——”地跳动了一下,在一个很大的波动之后,脑电波变成了一根直线。

关胜的遗体火化后,林红捧着他的骨灰盒,把它送到了墓地。

她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仿佛是去跟过去告别的。当大家来到关胜的坟墓前时,林红一眼认出了自己的坟墓。她愣了一下,随后在大太阳底下簌簌发抖。关悦安慰她说:“别害怕!里面代表着您的过去。现在您获得了重生,相信爷爷也会理解的。”

林红站在那里掩面而泣。这表情是如此相像,关悦仿佛看到了当年的祖父,一个在医院的走廊里,一个在墓地的坟墓前,跨越了五十年,他们仿佛有了彼此的呼应。

那天天气很好,天空蓝得像海洋,阳光照射下来,有种清水泼下来的感觉。林红平静下来后,轻声跟关悦说,让大家回避一下,她有些话想跟关胜单独说。

等强子和关悦走远了,林红抚摸着墓碑上关胜的照片,第一次细细地注视眼前这个微笑的老头。虽然家里的厅堂上也挂着一幅同样的照片,她出院后看过一眼,再也没敢仔细地打量。关胜与印象中的样子不太一样了,年轻时的国字脸不见了,胡子也少了,眉毛变长了,头发稀疏得可怜,这让他看起来有点像慈眉善目的和尚。

她扶着墓碑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躲着不见我。刚出院的那段时间,我看到你的照片,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想着怎么可以逃走。我也怀疑过你是不是真的没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后来竟然没去找你,可事后我很后悔。这么多年了,听悦悦讲你都是一个人过来的。我多想早点醒来陪陪你,想当面跟你说声对不起,错过了你最好的年华。当年我走得太匆忙,没来得及跟你好好地道个别,我不知道现在跟你说还晚不晚。我还记得我们结婚时,婚礼的主持人问我,不管贫穷富贵、生老病死,是否愿意嫁给你?我多想亲口告诉你,现在这么问我,我还会说愿意。”

远处的强子好奇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他问关悦:“你猜她在说什么?”

关悦远远地张望了一眼,她说:“说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猜爷爷已经原谅了我们大家,他在照片上笑呢。”

强子伸长了脖子望向墓碑,模模糊糊的,好像关悦说的还真有点道理。

(发表于 《钟山》 201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