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强子去找了闻医生。一直都耐心和蔼的闻医生听了这事立马就拉下了脸,因为这违背了医院的规矩,她拒绝透露遗体捐献的任何信息。强子软磨硬泡了很久,还是无功而返。
从洛慈医院出来后,强子又想了个办法,通过熟人找到了交警大队,让他们帮忙查那起交通事故。没想到事情迎来了转机,交警那边很快发来了死者家属的联系方式。他们说登记的身份是死者的丈夫,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们也没有核实过。
要到了那个电话号码,强子松了口气。他也没敢贸然打电话给对方,和女儿先商量了一阵,他说:“遇到这样的事,处理不当就触霉头,得找个合适的人先问问。”
没想到,关悦很干脆,她说:“还是我来打吧,男人和女人打电话还是有区别的,两个大男人并不适合沟通私密的事。很可能您一说,对方就有抵触情绪。女人不一样,纵然说的话过火了,激怒对方的概率也会小很多。这也是电话营销大多用女声的原因。”
强子觉得女儿说得也有道理,就把电话号码给了她。临打电话了,关悦却有了顾虑,她问父亲:“对方是个怎样的人,我们也不了解,这样给奶奶物色对象会不会太草率了?这事得先问问奶奶,听听她自己的想法,要不我先跟她去说说?”
强子说:“这些事,你一个小辈,她会跟你讲吗?”
关悦说:“放心吧,我和她什么都说,又不逼迫她。只要她不乐意,我们就此作罢,以后也不会提。如果她不排斥,那么再联络那个人看看。”
两人一合计,就决定先这么试试。关悦先给林红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要回娘家。一推门进去,发现林红已经等在客厅了。她几乎是飞扑上来的,一把抱住了关悦。随后就把她拉到了自己的房间,聊起了悄悄话。
林红迫不及待地问关悦蜜月度得怎么样,关悦羞涩地低下了头。林红笑了起来,她说:“不好意思啦?没关系,新娘子都这样。”然后又问:“小辉怎么样,对你好吗?”关悦点点头,说:“蛮好的。”她说着从行李箱里拿出一瓶香水送给林红,说:“这个香水有很多系列,我一瓶瓶闻过,觉得这种香味很高级,特意从欧洲带回来给您的。”林红闻了一下,是一种很独特的香,既像花香,又好像不是。她问关悦是不是花做的,关悦说是薰衣草。
两个人聊到了法国的普罗旺斯,关悦逮到了机会说:“要是爷爷在就好了,你们也可以出去旅游。现在很多欧洲行都是夕阳红旅游团,我在普罗旺斯就碰到了好几个这样的旅游团。”
林红低着头跟关悦说:“我不知道这么说,你会不会生我气?如果你爷爷还在,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我连你爸爸都感到生疏。看着你爸爸,我一直在心里暗示自己:‘他是我儿子,他就是当年的小强。’可一面对他,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林红说着说着,就沮丧起来。
关悦拍了拍她的后背,说:“这正常的,如果给我一个这么大的儿子,我也接受不了。”
“不是接受的问题。我心里早已接受他了,可无法面对他。”
“因为您还年轻。我也知道为什么我们合得来,因为我们差不多是同龄人。”关悦说着,她觉得时机成熟了,趁热打铁地问林红,“我结婚了以后觉得挺好的,就是怕您孤单。其实如果您想找个伴,我和爸爸都会赞成您。”
林红愣了一下,但这一犹豫让关悦看到了希望,她说:“比如条件合适的情况下,您也可以见见她的亲属。”关悦冲林红的身体努了努嘴。
林红突然反应过来,她说:“原来你们早有预谋?”
关悦连忙否认:“不不不,主要怕您孤单,我们尊重您的意见,您不想见就不见。”
林红想了想,轻声说:“替她见见亲人,我倒是不排斥的。”
后来,关悦联系了那个身体的家属。讲明了来意后,对方很吃惊。当听说他亲属的身体在另一个人身上复活时,对方觉得不可思议,认为关悦在欺骗他。关悦只好说出了那个身体的秘密:“是不是她的右侧腋窝下有一块暗红色的胎记,形状有点像一头羊?”
这一下让对方愣住了,关悦说:“我打电话来也没别的意思,主要是希望你有空来看看她,我们也感谢一下救命恩人。这可能对你也是很大的安慰,你也知道一般医院对遗体捐献的家属有严格的保密规定。”
对方沉默了许久,终于问在哪里见面。
关悦说:“宏泰广场,伯纳咖啡馆。”
第二天,临近约定的时间,关悦带着林红去了宏泰广场。后来,那个身体的家属也来了,他缩头缩脚地进了咖啡馆,看上去有些木讷。见到关悦和林红后,他显得更加紧张,关悦握了一下他的手,手掌心全是汗。他一时之间分不清到底谁用了他未婚妻的身体。关悦指了指林红,他愈加诚惶诚恐,再次握住了林红的手,他说:“嗯,是的,这手我记得,就是这么冰冰的感觉。”他的目光停留在林红的身上,仿佛被粘住了,久久无法移开。这种被人长时间盯着看的感觉让林红觉得有些别扭,关悦也注意到了对方的眼神。他如此着迷,看着林红的脸还咧开嘴笑了笑。关悦提醒他:“这不是你未婚妻,是我奶奶,她已经七十五岁了。”
这一说,让他从迷离的状态中回过神来。他讪讪地缩回了手,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又说了句让人哭笑不得的话:“真的是她的身体吗?腋窝底下那块胎记还在吗?”
关悦不客气地说:“以前你们怎么样我不管,现在她已经是我奶奶了,身体能让人随便看吗?那是人家的隐私,你懂不懂?”
他羞红了脸,不知道该怎么说话。站在林红身前,他像被上了把锁,看上去显得拘谨不堪。林红问他叫什么名字,他愣了一下,说:“坤明。你说话的声音和她也像,都是沙沙的那种公鸭嗓。”话一出口,他意识到又说错了话,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但这次不一样,林红和关悦都笑了起来。
之后,关悦才了解到坤明其实也算不上她的丈夫,只是未婚夫。本来两人婚期也定好了,没想到女友出了车祸,喜事成了泡影。
关悦问他:“那你现在有对象了吗?”话一出口,连关悦自己也觉得惊讶。这么直接、泼辣地问一个陌生的男人,她竟然脸不红心不跳。
坤明先是一愣,然后摇了摇头。
关悦继续追问:“为什么不找对象?”
“这不她过世才一年多吗?”
“看你傻愣愣的,人倒还重情重义的。”关悦继续着凌厉的攻势,被林红扯了一下衣服。林红说:“悦悦,别弄得人家不好意思。我们应该谢谢坤明,没有他未婚妻的身体,我今天也不可能坐在这里。”
氛围一下子客气起来,这让坤明也慢慢放松下来。三个人聊到后来,相互留了联系方式,约定有空再叙。
从咖啡馆出来,林红和关悦又逛了商场,祖孙俩一直在议论坤明。关悦说:“一见面印象真不好,他那贪婪的眼神让我受不了。没想到接触了以后,人也没那么坏。”
“可能是太思念他未婚妻了,也是个不幸的人,结婚前遇到这种事。”
“您好像想帮他圆梦啊。”关悦调皮地说。
林红拍打着关悦,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关悦也注意到了,祖母见到这个坤明后,心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想到祖母以后有可能也嫁出去,似乎两人又回到了同一种状态,这种奇妙的体验让关悦变得亢奋起来。
关悦回家后跟父亲说了见面的情况。强子说那是好事,让他们可以慢慢接触,了解一个人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您没看到,两个人看对方的眼神都会冒光的。”关悦捂着嘴巴偷偷地乐。
“看来是看对眼了。”
“我说我奶奶已经七十五岁了,他也就愣了一下,好像并不介意。”
强子说:“可如果告诉他,你奶奶只能活十年,人家还能接受吗?”
“这确实是个问题,等时机成熟了,再跟他坦白情况吧。”
强子担心的是,如果两个人有了感情,最终因为这个而分手,林红承受得了这个打击吗?
关悦说:“这是恋爱的代价。世上每天都有年轻人分分合合,他们有因为怕受伤、怕分手,就不谈恋爱吗?”强子觉得女儿说得也有道理,就开始放任他们自由发展。
林红从生活的困境中走了出来,她几乎每天都会去赴约。坤明告诉她,她的身体名字叫洪晓丽,以前是一家健身俱乐部的瑜伽教练。出事的那天,他们本来商量好了去看婚纱,因为俱乐部太忙,耽搁了约定的时间,所以她匆匆忙忙地赶路,竟然出了意外。
林红说:“没关系,你愿意叫我晓丽,我也答应。”
坤明说:“她刚走的那段时间,我感觉天塌了,每天都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停地翻她留在家里的遗物。家里人怕我沉陷在这段感情中走不出来,给我介绍了很多相亲的对象。其实我也想早点走出来,但去相了亲,发现到处都是她的影子,我喜欢用她的标准去衡量每一个人。”
林红说:“我能理解!这不老天还是眷顾你嘛,又把她还回来了。我活着也感到了沉甸甸的责任,不光替自己活着,也是代她活着。”
坤明抹了抹眼角,说:“你这么善良,跟她也很像,我只希望不要委屈了你。”
“不会的。你没出现的时候,我有个很合得来的孙女,但她嫁人了,我都不知道接下去的生活该怎么办。”
“就是第一次陪你来见面的悦悦?”坤明回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的尴尬,不由得有点脸红。
“是啊,她平时没这么霸道。我还有个五十多岁的儿子,下次你们见面了,估计也会尴尬的。”
“总要面对的,相处久了,就习惯了。”
他挑了个周末,决定去拜访强子一家。林红紧张得一大早就开始收拾家里,她特意把关悦和小辉都叫回了家。一直等到上午十点,门铃声才响起来,关悦跑去开了门,坤明拎着大包小包进来了。
强子很客气,把他迎进了客厅。坤明有些紧张,看着强子差点喊了声叔叔。关悦笑了起来,她把林红拉到厨房,两个人开始准备点心。
强子跟坤明说:“其实你辈分比我大,可以喊我强子,也可以喊我小强。我父亲在的时候都这么喊我。”
坤明注意到了墙上关胜的照片,他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说:“我和她挺聊得来。她人善良,跟我过去的未婚妻很像。”
强子拍着大腿,说:“这也是一种奇异的缘分。你和你未婚妻没完成的婚礼,现在有机会可以完成了。”
坤明的脸一下红到了脖子处,他说:“我很珍惜她。只要你们愿意,我代阿红谢谢你们。”
“只是——”强子迟疑了一下说,“有个情况要跟你说清楚。因为她是冷冻了五十年再复活的人,用的是你未婚妻的身体和器官,医生说她最多只能活十年。”
坤明愣了一下。强子说:“之所以到现在才告诉你,我们不是为了故意隐瞒,而是等条件成熟。这事我们也没告诉过她,不知道比知道好,我希望你也不要告诉她。当然如果你觉得接受不了,可以再作考虑。”
没想到坤明马上说:“我可以接受。只有十年,我们就好好地在一起十年;只有一年,我们就好好地在一起一年;哪怕只有一天,我们也要在一起。”
“这事不用急着答复,你可以回去好好地考虑一下。”强子说。
“你不了解我的感受,我不想再失去她了。”坤明着急起来,“人活着充满了未知数,有时候知道还剩多少日子,不见得是件坏事,十年也可以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