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胜在公寓也没闲着,他从床底下拖出了一个积满灰尘的老式行李箱。这五十年来,他很少打开这个箱子。箱子用一把小铜锁锁着,关胜从脖子上取下一条红绳子,绳子的一头拴着钥匙,因为经常摩挲那把小钥匙,它看上去精光发亮。

他细细地掸去箱子上的灰尘,擦拭得如此小心,仿佛怕惊扰到什么。打开那把铜锁,里面放着一个石膏雕像、一本手工制作成的书。看到这些,记忆的匣子被打开了,往事像一群活蹦乱跳的孩子,迎面跑来。

宁波大学新生报到的这一天,关胜坚持把父母堵回了家里,他特别想单枪匹马去学校。他觉得做了二十年的风筝,从这一天开始,父母应该剪断手中的丝线,让他独自去飞翔了。父母拗不过他,只好放任他一个人出门远行。其实父亲也没那么在意,这年头考上大学不是什么稀罕事,不必非得大锣大鼓地闹出一些动静,再说考上的也不是名校。

去火车站得先乘城乡中巴车。那天的中巴车特别拥挤,前前后后塞满了货物,无处落脚的乘客只能像猴子一样攀住扶杆。即便这样,中巴车一路上还是招手即停,售票员催促着大家往里挤一挤,她恨不得车厢外也挂满乘客。老迈的中巴车在一段颠簸的山路上摇摇晃晃,关胜总担心它会随时抛锚,但它竟奇迹般地开到了火车站。

乘上火车后,关胜感到心已随着火车飞奔起来。他在车厢里来回地走动,耳朵里塞着耳机,摇头晃脑地合着音乐的节奏。旁边的一个女孩厌恶地瞪了他一眼,突然说了一句:“你能不能安静点?”

关胜停了下来,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是在说我吗?”

“不是你,是谁?”对方翻了翻白眼。

关胜发出了不屑的声音:“切,又没碍着你。”

“还没碍着?你那老年迪斯科的动作丑死了,污染眼球知不知道?”

关胜有点不服,他说:“你好看,你来。”

“不好意思,大庭广众之下,我没你脸皮厚。”

关胜被说得热了起来,他说:“我爱咋咋的,你管得着吗?”

“你讲不讲公德?一身猴子戏,还逼着大家看,你好意思吗?”

“看到烦,你可以闭上眼睛呀。”

这时,旁边的一个老伯开腔了,他说:“小伙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们都想休息一会儿,你老在车厢里蹦来蹦去,我们也有意见。”

关胜随即提着行李换到了另一个车厢,一路上他都在嘀咕:“我好男不跟女斗。”“我也不跟你老人家斗。”“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关胜找了车厢连接处的拐角,蹲了下来。无端地遭人攻击,让关胜有些郁闷。他回想着那个女孩,剪了一个童花头,五官干干净净,模样也挺清纯,怎么会长一张这么刻薄的嘴?

列车员走过来,看到关胜蹲在角落里,说要检一下票。关胜在裤兜里到处掏,摸遍了所有的衣服口袋,才掏出了票。列车员笑了一下,问他:“你有座位为什么不坐?”

“碰到个梅超风,到这里来躲一躲。”

列车员又笑了笑。她笑起来真好看,不光笑容好看,她的衣服也很好看,很合身,身段的曲线包得玲珑别致。还有那顶小巧的紫色帽子,关胜觉得戴这么小的帽子还不掉下来,真的需要很强的技术。列车员走了过去,关胜发现自己郁闷的心情被列车员这么轻轻一笑化解了,他戴上耳机继续摇头晃脑。

“你怎么坐地上了?多脏!”关胜突然看到一双白球鞋站在跟前,他的目光沿着那双球鞋往上爬,翠绿色短裤,白衬衣,童花头。看到那张脸,关胜下意识地往后一仰。

童花头哈哈大笑:“我有那么可怕吗?”

“这是坐吗?没看见屁股没着地吗?”

“你那座位现在还空着,蹲累了就回去坐吧。”说着,童花头闪进了边上的厕所,上锁的声音很清脆。关胜才意识到自己蹲在一个厕所旁,而且跟厕所就隔着一道薄薄的墙壁,更要命的是里面传出了哗啦啦的冲水声。他一下子脸红了,慌忙站了起来,推着行李箱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过了一会儿,童花头回来了,她说:“你架子够大的啊,还得我亲自去喊你。”

“切!”关胜背过身去。

“我最受不了男生撒娇。”童花头坏笑着说。

关胜觉得这地方没法待了,刚想起身离开,童花头说:“你不会这么开不起玩笑吧?”

“你这是在侮辱人。”

“好好好,我认错。只要你安静坐着,我没有赶你离开的意思。”

“你以为你是谁啊!这火车是你家开的吗?”关胜突然有点咄咄逼人。

火药味一上来,气氛变得很尴尬,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一直到宁波火车站,两人都没有再说一句话。终于熬到了宁波站,关胜“噌”一下从座位上立起来,早早地候在了门口。

从宁波火车站出来,关胜一眼看到有人举着迎接新生的牌子等在出口,好几所大学的师生扎堆地举着牌子。关胜找到了宁波大学,仿佛找到了亲人。迎接新生的学长看到关胜一个人提着行李箱出来,问他:“就你一个人吗?你父母没陪来吗?”

关胜心里有些自豪,他说:“他们想来,我没让他们来。”

“哦。”对方反应很冷淡。关胜看到几个学长在那里嬉笑着说:“今天双桥的招待所估计又要爆满了。”

关胜问:“双桥是什么地方?”

他们并没有理睬他,仿佛他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只是漫不经心地问了他一句:“你什么专业?”

“工艺美术。”

关胜看到两个学长眨了下眼睛,他们低声交流:“又一个,今年这专业没戏了。”

“现在怎么有这么多男生读艺术专业,今年的招生老师肯定是个女的。”

关胜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们窃窃私语,后来他才知道每年为什么有那么多男同学抢着去迎接新生,这是一个刺探漂亮女生军情的机会。关胜惊讶地发现火车上跟他斗嘴的童花头也出来了,而且身边有一个学长殷勤地给她推着行李箱。

童花头看到关胜也在宁波大学的新生群里,愣了一下,主动放下了“恩怨”:“原来你是宁波大学的新生啊?这么巧。”

因为这神奇的缘分,关胜也收起了身上的刺:“怎么,你也是?”

“不然我会站在这里吗?笨!”

他们先后上了校车。车上一半是大人,一半是学生。关胜发现没有父母陪同的大概就三四个人,有的同学全家总动员,连爷爷奶奶也出动了。

关胜和她坐在前后排,旁边都坐着一个学长。关胜听到前排的学长在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林红。”

“你父母怎么没陪你一起来?”

“又不是多了不起的大学,他们懒得陪。”

“哦,你眼界挺高啊!不过我告诉你,宁波大学也有好玩的地方,草坪大,看上去有万亩良田的规模,冬天的时候到处都是晒太阳的人。”

林红“咯咯咯”地笑起来:“总共才多大的地方啊?还万亩良田呢!”

“一进大门,你就能看到两幢建筑连在一起,中间是个很大的门洞,我们都叫它南天门,相当霸气。”

“这么说,学校里住的都是神仙喽?”

“我们都这么叫,习惯了。还有一条地沟油美食街,叫双桥。”

“地沟油还搞美食,卫生监督的不来查吗?”

“那不知道,反正东西很便宜,又好吃。学校里最著名的是一条路,绿树成荫,不管天气是晴是雨,必须撑伞。”

“有鸟粪?”

“你怎么知道的?”

“网上早就查过了,你们喊‘天屎之路’吧?知乎上还有帖子,教大家在宁波大学如何优雅地躲鸟粪。”

关胜听着暗暗发笑,他没想到这个叫林红的女孩比学长还老辣,好像她才是学姐。再看那个学长,他也体会到了林红话中带刺,说一句顶一句,让他渐渐失去了聊天的兴致。

到了宁波大学,办完入学手续,安置好行李,关胜就迫不及待地去寻找那条“天屎之路”。那条路在大门左拐进去不远的地方,两旁的行道树遮盖了头顶的天空,不时有白鹭在上面嘶叫着飞过。再看路面,仿佛被刷了一层白色涂料,密密麻麻的鸟粪铺满了整个路面,有干的,也有稀的,如微型炸弹从天空砸下来,在地面上炸开了花。那些过往的女同学果然都撑着遮阳伞,她们已经见怪不怪,在树底下行走,犹如闲庭信步。

因为有了这个白鹭林,关胜觉得宁波大学也没想象中那么没劲。他回到寝室,把这个神奇的地方告诉了寝室里的同学,大家都蠢蠢欲动地想跑去一饱眼福。因为这件事,他很快摸熟了寝室里的所有同学。

大学和高中最大的区别在于每晚没有了熄灯铃,寝室熄灯不再被强行控制,就这一点点自由,弄得大家都很兴奋。第一个晚上,谁也舍不得去灭灯。随着夜深起来,日光灯越来越亮,所有人都躺在床上热得睡不着觉。不知谁喊了一句“斗地主吗?”一下子起来了六个人,大家光着膀子围坐在小桌子前,噼里啪啦的甩牌声持续到了天亮。

大学就在一场赌博游戏中轰隆隆地拉开了帷幕,每个人都尝到了那种叫自由的甜蜜素,混合着雄赳赳的荷尔蒙,每个人都焕发出自娘胎以来最耀眼夺目的光芒。牌局散了,天也亮了。爬上床后没多久,门外就响起了动静,一群慵懒的拖鞋在过道里来来回回地走,伴随着牙杯碰到脸盆发出的敲击声,一个崭新的日子开始了。

生活指导老师通知大家开班会,其实主要内容就是让大家做个自我介绍,相互认识一下。关胜寝室的人睡眼蒙眬地去了教室,在接连不断的哈欠中,关胜赫然发现林红也在这个班里,他嘀咕了一声:“阴魂不散啊。”旁边的阿毛问什么意思,关胜朝正在自我介绍的林红努了努嘴说:“我跟她一个车来的,车上还闹矛盾了。”

“缘分啊。”阿毛一下子变得眉飞色舞。

旁边的小明也参与进来,他笑着说:“长得不错啊!你应该先下手为强。”

关胜一脸不屑:“她那张嘴能斗牛,谁有兴趣谁去。”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开始谦让起来,谦让中带着羞涩,瞌睡的劲一晃就醒了。阿毛说:“以后喊她斗牛姐。”大家纷纷说好。阿毛喜欢给人起绰号,后来他把寝室里的人挨个起了一遍,阿呆、公子、鸟东、老夫都出自他口,只有关胜、孙权落了个全名,因为他们本身的名号就响亮。

校园生活步入正轨后,大家也逐渐找到了挥发过剩精力的渠道。阿毛喜欢看电影,配了一台超大容量的电脑,下载的电影足够他看十年。他有一个非常好的习惯,不管是好片还是烂片,他都从头到尾安安静静地看下来。公子每天就缠着他,让他下载色情电影。阿毛专门给他分了个文件夹,取名为MP8。每天深夜,等大家都入睡后,公子就猫在电脑前,戴着耳机看那些小电影,一边看还一边偷偷地乐。

小明足球踢得好,经常喊上一伙人去踢足球。足球场的草坪好像没有空闲的时候,被过度踩踏的草坪到处都是裸露的泥地,一场球踢下来,仿佛在垃圾堆里滚了一遍,身上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小明回到宿舍就变得软趴趴的。他有一个带盖的塑料桶,里面全是没洗的臭袜子,一个月洗一桶,把晾衣竿全挂满,然后在风铃般的袜子中嗅来嗅去,寻找味道没有清除的“漏网之鱼”。

鸟东说,要泡个妞打发打发日子,可是谁也没有行动。他自告奋勇去追了隔壁班的一个女孩,但还没开始就结束了。他回到寝室,大喊着“我失恋了”。大家看猴戏似的看着他。他提着一个脸盆去了食堂,买回了一脸盆烧菜的料酒,非得拉着大家一起喝,结果他自己一口气喝了三袋,因为喝猛了,一下子全吐在寝室里。那股浓浓的酒味在寝室里盘旋了一个多月,怎么都散不去。

关胜住下铺,离鸟东的呕吐现场最近。每次被熏得睡不着觉,关胜就说:“鸟东,你什么肠胃,发酵过的酒堪比毒药啊。”

鸟东说:“那是我的初恋啊。”

阿毛问:“你拉过人家的手没有?”

鸟东的表情很暧昧,但看得出来,这似乎是一厢情愿的事。阿毛说:“没拉过就没拉过,还没见过你这么不洁身自好的人,喜欢往自己身上泼污水,以后传出去,你还想不想再找女朋友了?”

鸟东满脸通红,他说:“那就没拉过吧。”

“搞得跟真的拉过似的,以后我谈一个女朋友给你看看。”关胜说。

“你是不是对林红有意思?”鸟东开始把火往关胜身上引。

“一个红辣椒,得配重口的人。”

“那你重不重口啊?”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不知道为什么,从班会之后,大家都喜欢把关胜和林红扯在一起。关胜其实挺反感人家这么说的。除了火车上闹了点不愉快,他们之间也没怎么说过话。但就因为这点机缘,在别人眼里,好像他们之间有说不清的前世今生。

之后,素描课上发生了乌龙事件,关胜觉得这可能跟大家每天在他耳边唠叨林红有关。素描课是大家最喜欢的课,因为上课的钱胖子根本不把自己当老师,第一堂课,他就说:“你们喊我老钱吧,别叫我老师,更别喊教授,现在教授的名声真不怎么样。”

大家心照不宣地笑。后来他的素描课真的乱成一团,睡觉,剥指甲,玩手机,什么都有。钱胖子只有一条原则,上课点名必须在场,至于你干什么,他从来不管,他说只要不影响别人就行。有同学尝试着逃课,一个寝室派一个人去应付点名。钱胖子很敏感,看到人少就点名。只见被委派任务的人趴在教室的后排,念到一个名字就应一声,应的声音五花八门。钱胖子高度近视,他看到有人在偷偷地笑,觉察到不对劲,点着点着,就走到了后排,最终寝室里睡懒觉的人被一锅端了。他警告了大家,以后点名谁冒充谁就不及格。这之后,素描课成了到课率最高的一门课。

那天钱胖子突发奇想,让大家按照自己的审美,画一幅异性肖像。说完,他顾自去教室外晒太阳了。教室里闹哄哄了一阵,恢复了安宁。关胜坐在画架前,画着画着,鸟东突然出现在了身后,他说:“你喜欢人家还不承认!”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关胜白了他一眼。

“这不是林红吗?”

教室里一下炸开了锅,很多人都围了过来。关胜睥睨着画纸说:“你说是就是?喊一声试试,看看它会不会应你?”

也有好事的人去看林红的画板,在那里惊叫起来:“哇,天大的秘密暴露了。”林红画得更像,活脱脱的一个关胜,只是她又加上了两撇胡子。

“铁证如山!”鸟东指着林红的画说。

“请客!请客!”大家齐声喊起来。

在外面晒太阳的钱胖子走了进来,他站在关胜和林红的画板前打量了一番说:“画得都不怎么样,但还是很好认。你们该谢谢我,给你们配了对鸳鸯。”

他一说,下面笑得更加癫狂,有的拍桌子,有的怪叫,场面喧闹得有些离谱。

林红却很淡定,她说:“画的是他又怎么了,用得着大惊小怪吗?”她回过头,冲关胜眨了眨眼睛:“你说是吗?”

关胜突然满脸通红,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但通过这次作业,关胜发现自己对林红突然有了好感。在画画之前,他一直说不上来有什么感觉。包括画画的时候,他也不明白为什么阴差阳错地按照林红的模样画了这幅肖像,仿佛她本来就躲在他心里,一提画笔,她就自己走出来了。

那天放学后,关胜鼓起勇气去约了林红,打电话给她时,林红一点都不意外,她说:“我正在洗头,你稍微等我一下好吗?”

“好的。我在你宿舍楼下,等会我们去甬江边走走好吗?”

“好的。”

关胜挂了电话,翻出了微信,一页页地刷朋友圈。虽然有手机作掩护,但他还是如坐针毡。宿舍楼上经常有女生成群结队地下来,几乎每个人都会朝关胜瞟一眼,这种被人围观的感觉让关胜有些坐立不安。更糟糕的是,也有其他的男生走过来,从他们从容的表情来推断,是高年级的老油条。关胜很担心过来一个熟人,被人看到了总是难为情的。

林红迟迟不下来,关胜又不好意思再打电话催促,他向前走了几步,到了女生宿舍楼前的书报亭,装作在那里翻报纸。管书报亭的是勤工俭学的学生,他问关胜要什么报纸,关胜只好要了一份《体坛周报》。他压根对体育不感兴趣,但还是在那里装模作样地看报纸。

又过了十来分钟,林红才从宿舍楼里出来。她穿着第一次见面时的衣服,翠绿加白色,让她看上去像棵小白菜。关胜迎了上去,林红笑了笑说:“今天好雅兴啊。”

关胜看着她说:“你要不要再去拿件外套?夜晚江边风大。”

林红没有上楼,而是给同寝室的王燕打了电话。她们寝室朝南靠窗,她让王燕帮她把衣服从窗口扔下来。王燕从窗口探出头,看到了关胜,她坏笑着调侃林红:“二姐,有人约啊?”林红羞红了脸,让王燕闭嘴。关胜猛然间发觉林红愈发动人。

学校的南面就是甬江。穿过人文学院,往前走一点就到了学校的最南面。那里有一道小门,小门出去是一片菜地,穿过菜地就到了甬江的大坝上。远远的,有几个学生模样的人也在那里散步。两人一路默默地走,走到了大坝上才开始说话,仿佛在学校里到处是耳朵,怕被别人听到。

林红率先问:“怎么画了我?你不是很讨厌我吗?”

“有讨厌吗?那时候是你惹我的吧?”

林红笑了起来。她用手抿着嘴,气浪在她身体里一蹿一蹿的:“你那时候为什么这么开心?老实说,是不是个学渣?觉得考上大学赚到了。”

“我成绩还过得去,就是第一次出远门,又是一个人,觉得以后爸妈都管不着了,我为这事开心。”

“你再摇摆两下我看看,那天火车上的老年迪斯科。”

关胜涨红了脸:“你不是说丑死了吗?不摇了。”

“我是觉得滑稽。你当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考虑到别人的感受。哎,不说了,你还没回答我呢,为什么画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画出来就变成你的模样了。”

“这么说是个误会?”

“不不不,不是没模特,没得参考吗?只能按照心里想的画,没想到你的样子就藏在我心里。”关胜说得脸有些发烫,他说,“怎么老是你在问我?你又为什么画我?”

“觉得好玩呀。”林红调皮地笑了起来,“不过班里你算稍微周正点,其他都是歪瓜裂枣。”

“小明、阿呆他们不都是帅哥吗?”

“他们——”林红用手指抹了一下鼻尖说,“个子没你高。男生最重要的是身高,身高不足一米八,都是残疾人。你有一米八吗?”

“一米八一。”

“我猜得准吧?一看就八九不离十。”

那天,关胜发现林红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她有非常调皮的一面,喜欢沿着大坝狭窄的边沿走。大坝的另一边用石头垒起来,落差很大,林红走在边沿上,伸开了双臂,一路摇摇晃晃。关胜很担心她会掉下去,但林红并不听劝,她说她从小就喜欢走危险的地方。

林红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来说:“你还记得吗?那个来接我们的学长给我打过电话,喊我一起去看电影。”

“你有去吗?”

“你觉得呢?”

“当时我就觉得他没安好心,鞍前马后的。”

林红笑了起来:“你这是吃醋吗?”

“我是担心你吃亏,他们是老油条了。”

林红轻轻地点了一下头,说:“我也这么认为,听说他已经读大三了,还是学生会的主席,我觉得好老。”

“就高了两届而已。”

“听说他们不是应届生,是个社会回炉班,很多人都是工作了几年后再来学校的。”

“哦,那是大叔了。你跟我说他是什么意思呢?”

“跟你都坦白啊,省得你疑神疑鬼的。”

“你跟他有来往吗?”

“没有啊。”

“那就可以了,以后不要理他就是了。”

“你如果对我不好,我就考虑别人。”

这以后,两人的约会变得越来越频繁。转眼间,一个学期就过去了。学校放假的那天,林红还睡过了头。两个人打了车往火车站赶,凑巧的是出租车上的电台里播放着齐秦的《大约在冬季》。两个人听着那首老歌,什么话也没说,一路风风火火地赶到火车站。一看时间,火车已经开走了,两个人反而都不着急了。

他们把口袋里所剩的钱凑在一起,数了一下,总共才十七块。似乎老天安排他们多逗留一会儿,关胜说:“没关系,我给我妈打电话,让她转点钱过来。”

“慢慢来,我们先去吃早饭吧。”他们一起走到了火车站外面,到附近的小店买了一桶方便面,又接了开水。外面的气温很低,林红冻得鼻尖也红了,她伸出手,捂在方便面的塑料盒外取暖。一对老乞丐走了过来,向他们伸出了搪瓷碗。关胜把剩余的零钱都拿了出来,给了那对乞丐。

林红笑了起来:“这下我们身无分文了。”这种落难的处境并没有让两个人着急,他们反而觉得很有意思。他们在寒冷的街头冻得瑟瑟发抖,掀开了方便面的盖,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觉得方便面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食物。

那天后来,关胜先给林红买了火车票,一直把她送到了月台。看着林红走进车厢,车门关闭后,关胜突然有些不舍,他冲林红挥了挥手,发现林红在里面哭了。于是,他给她打电话。两个人隔着玻璃窗说话,说着说着,火车开了起来,关胜跟着奔跑了几步,被月台上的工作人员拦了下来。

离开了林红,关胜觉得日子变得很漫长。从离别开始,两个人就扳着手指在算还有多少天可以见到对方。两个人都捧着手机过日子,能视频就开视频,不方便开视频就发短信。他们的父母都觉得现在的孩子没救了,手机才是他们最亲密的伙伴。

寒假结束后,关胜和林红约好了在火车站碰头。关胜提前一步到达了宁波,他站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等林红,仰头看到宁波火车站像只大螃蟹,在夜晚的灯光照耀下,竟然还是红壳的,像宁波人餐桌上的梭子蟹。他拍了照片传给林红,林红回复,她也马上出站了。

经过了二十多天的分别,林红好像长了点肉,她一出站,就从包里掏出一本书给关胜,说:“这个你回去看。”

关胜发现这是一本用胶水糊的书,每一页都贴着采集来的树叶。关胜问:“这是你自己写的?”

“嗯,现在不准偷看。”林红看到关胜在翻阅内文,赶紧制止了他。

关胜合上了书,他说:“我也有东西给你。”说着从包里取出了一个石膏雕塑。

“这是我吗?”林红问道。

“你自己看呀。”

“有点像。”林红仔细地端详着,“你刻了多久啊?”

“刻了二十多天,每天想你了就刻几刀。”

“丑死了。”林红捂着脸说。

这二十多天的寒假,两个人除了手机上的交流,其余时间凝聚成了一本纸糊的书、一个袖珍的石膏雕像。

关胜回到宿舍后,翻开了林红那本自制的书,上面写着日期,看上去更像日记,有时候一天不止一篇。他随手翻开一页,上面写着:

今天是和你分别的第八天,妈妈问我是不是谈恋爱了,问得我心惊肉跳。她说我和以前有点不太一样了,喜欢一个人傻傻地发呆。想到以后要把你介绍给她认识,我有点害怕,担心她会不会不喜欢你。她说当年爸爸做毛脚女婿,笨手笨脚的,外婆一直不怎么喜欢他,他和妈妈结婚后,和外婆的关系一直都不怎么亲,我出生以后,他们依然冷淡,仿佛还在为以前的事怄气。妈妈说,找对象只要我喜欢就行,只是谈恋爱了要告诉他们。可我觉得她是在套我话,我得把你守在心里,你是个大秘密哦。

我买了两条金鱼,一条是你,一条是我,你的个子大一点,是银白色的,我是红色的。每天,我看着它们在鱼缸里游来游去。我以前是动物杀手,乌龟也养死过好几只。这次我得用心点,给它们买了鱼粮,在鱼缸铺了细沙,一天给它们换三次水。自来水都接了放在太阳下晒,我知道里面有氯气,不晒一晒,会把它们熏死的。

好了,妈妈在催我出门买过年的新衣服了,回来了再跟你说吧。

关胜在宿舍里看了一个晚上。阿毛说他完全入魔了,喊他也不应,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恋爱中的人都是神经病。

“都什么年代了,还手写情书,还装订成书。”寝室里的人一个个都摇头。但关胜觉得很满足,他看着那些日记,仿佛把失去的二十多天都补回来了。在这些日记里,他看到了林红的生活,也看到了她发呆的样子。

——那本发黄的书已经变脆,尤其是那些树叶,水分已经蒸发完了,就剩下透明的纹路,薄如蝉翼,有的页码翻开来,碎末纷纷掉下来。那些蓝色的字迹已经晕开,颜色也变淡了,从深蓝变成了明蓝。关胜合上了书,摩挲着有些干裂的石膏雕像,两行泪水无声无息地流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