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强子父女已经准备好了迎接新生命的到来。闻医生跟强子说:“复苏是个漫长的过程。最初的时候,她就像个植物人,需要你们在她耳边多讲讲往事,刺激刺激她的大脑,那样复苏的过程会快一点。”
强子说:“最熟悉她的就是我父亲,可他不能出现啊。”
闻医生笑了笑,说:“那你可以向你父亲打听,再转述给她听呀。”
那段日子,强子和关悦每天都在听故事,他们轮流地陪在林红身边,日复一日地讲述着听来的故事。直到有一天,关悦发现有一颗泪水从祖母的眼角流了出来,她看上去极度疲惫,眼睫毛在那里蠕动,就那么动了几下,虚汗淋淋,仿佛耗尽了她浑身的力气。
闻医生又告诉他们:“她睁开眼睛,看到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包括医生,也包括你们。人一到了陌生的环境,心里就会恐慌,所以最好是准备一点让她记忆深刻的实物,那样会减轻她苏醒过来后的不安全感。”
这让强子犯了难,到哪里去找这样的东西呢?关悦却在旁边拍了一下额头,说:“我知道什么东西管用。”她立刻去了祖父的公寓,取来了那张泛黄的全家福合影,复印了十张,用一根线串起来,挂在了祖母的病床前。
强子看着那一排经幡似的照片,有些不好意思,他一脸疑惑地问女儿:“这东西会管用?”
关悦笑了起来:“当然管用啦。”
“我看不见得。她看一眼照片,刚认出自己,又得回到陌生的现实中来。我如果告诉她我是那个小孩,不把她吓着啊?”
关悦看着双鬓已白的父亲,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她说:“不能一下子全告诉她啊,得先告诉她冷冻了五十年的事实,一步步来,慢慢地接受。”
林红是在一个凌晨睁开眼睛的。那时候,关悦已经趴在病床旁睡着了,她在睡梦中觉察到了病床的轻微晃动,一抬头,看到祖母已经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珠并没有转动,而是定定地看着那张照片,但能感觉出来,她在使劲,整个人都绷得很紧。关悦赶紧喊了医生。一番折腾后,祖母又沉沉地睡过去了。闻医生告诉关悦,她的祖母因为沉睡得太久,患有肌肉无力症,需要一步步复苏。起初她的眼光是直的,需要用手引导她慢慢地向两边转,不然以后看人的目光就是直的。
那段日子是一个艰难而漫长的过程,强子和关悦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举着手掌引导着林红的目光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在日复一日的陪伴下,林红恢复了吞咽功能,她也从虚弱的状态中慢慢恢复过来。
林红醒来后,强子和关悦就开始讲述她冷冻了五十年的事实。讲述了一段时间后,关悦特意去问了闻医生,是否可以介绍他们自己了。闻医生回答得很轻松,她说可以啊。关悦却还是有顾虑,她感觉每一个康复的步骤,医生说得都很轻巧,但还是给了祖母很大的压力。闻医生似乎觉察到了她的担忧,说:“适当增加点难度是可以的,不然恢复会非常慢。”
关悦和父亲商量了一下,决定冒险试一试。当她指着父亲跟祖母说:“他是照片上这个孩子,我是他的女儿。”林红的目光盯着强子,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关悦解释道:“您在医院冷冻了五十年,我爸爸今年已经五十四岁了。”林红的喉咙口发出了“嘶嘶”的呼气声。闻医生马上上来解释:“别慌,我们都在帮助您!他们确实都是您的孩子。”
几天过后,林红接受了这个现实,她有一个看起来像爹的儿子,还有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孙女。她久久地盯着那张照片,在那三个人身上看过来又看过去。显然她也在想站在她身旁的关胜去了哪里,只是碍于开不了口,她一直没法讲出来。关悦告诉她,等她恢复得差不多了,会告诉她爷爷的去向。
洛慈医院给林红开了证明,让关悦去当地派出所恢复她的身份和户籍。复活冷冻大脑虽然在当地并不是首例,但新闻效应仍旧轰动,林红又属于恢复得特别好的病人,所以那段时间,新闻铺天盖地,到处都是关于林红的报道。
关悦到了派出所并没有遇到太多的困扰,办户籍的民警接过证明就说:“原来是你的家属啊?新闻上看到过了,真是一个奇迹,恭喜你!”旁边的窗口民警还凑过来,想看一看那个复活的人究竟长什么样子。一时间窗口热闹起来,旁边办事的人听闻这个消息,拉着关悦要一起合影,说可以沾点喜气。
这一天,关悦感到从未有过的开心,长期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只是有一件事一直让她羞于启齿,就是当着林红的面郑重地喊她一声“奶奶”。不光她喊不出口,她父亲也一样。关悦觉得这声称呼不光让她觉得别扭,可能还会惊吓到林红。虽然林红的户籍上出生年月一栏填的是上个世纪,她已经有七十多岁了,但中间的五十年,她停止了生长,现在看起来也就是一个二十多岁的人。
恢复了林红的身份后,闻医生告诉他们,虽然病人现在看起来恢复得很好,但一般来说,林红不可能有常人的寿命,她很可能最多只能再活十年,因为用的是别人的身体和器官,她需要用激素来维持。
强子跑到父亲那里,说了这个情况。关胜说:“你母亲复活不容易,有什么愿望都满足她,让她好好地过完这十年。”
强子嘀咕道:“早知道这样,您大可不必不见她。”
关胜迟疑了一下说:“不合适。她这十年是被压缩的人生,至少有七八年还是个年轻人的状态。我这一生像根甘蔗,已经只剩下末梢这一截了。”
强子知道父亲的脾气,认定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但他还是有自己的顾虑,他说:“如果告诉她,您不在了,这以后得不停地撒谎,难保有一天谎言会破裂。”
关胜闭了闭眼睛说:“不管了,让悦悦多陪陪她,伤心难过一阵子就过去了。”
林红出院的那天,关悦和强子都知道得迎接一场大考。之前他们都向林红承诺过,等出院的那天就告诉关胜的消息。上了车,关悦就开始给林红打预防针,说:“不管爷爷怎么了,您都得坚强!”
“是——没——了吗?”林红说话还不是很利索,她吃力地发着音。
强子和关悦点了点头。
“怎么——没的?”
“新型病毒感染。”强子和关悦早早地商量过此事,统一了口径。
“你们——没骗我?”林红吃力地问,眼眶跟着就红了。
强子和关悦一直保持着悲戚戚的状态,他们知道这戏一开场了,就得硬着头皮往下演。家里的那幅遗像帮了大忙。林红看到了照片,仿佛见到了关胜本人,这个陌生的老头真的是自己的丈夫吗?她愣了好一阵,喃喃道:“这么——老了。”
关悦说:“我爸爸头发都白了,爷爷当然老了呀。”
林红仿佛才找到了参照系,强烈的陌生感让她感到了眩晕。她走到落地窗前,看着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和重叠交错的高架交通网,茫然得无所适从。
只是有一件事让强子惊出了一身冷汗,林红提出要去关胜的墓地看看。关悦也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最后,强子说:“您身体才刚刚缓过来,那样的地方少去,等冬至或清明祭祖的时候再去吧。”这事才算暂时搁置起来。
关悦几乎形影不离地陪着她。祖孙两人熟络之后,好得像一对姐妹。关悦遵照父亲的叮嘱,问林红有什么愿望。林红说以前想去北京登长城,可一直没去成。关悦说:“这太方便了,我陪你去一趟。”
她们买了胶囊列车的票,去北京一千多公里,也就一个小时的车程。林红惊叫起来:“那得多快呀!”关悦笑着说:“我没觉得有多快呀,超音速客机更快。”林红说:“我记得以前高铁也就两三百公里的时速,那时候已经很快了。”关悦笑着说:“现在都换成超级高铁了,您说的那种火车很少了。怎么样?敢不敢坐?”林红说:“好吧,去尝试一下。”
在过安检的时候,林红被工作人员拦了下来。安检屏幕上有警示提醒,说林红的模样和她的身份信息不对称。工作人员觉得匪夷所思,明明显示林红已经七十五岁了,可她还是一个姑娘的模样。他们以为她伪造了身份信息,想扣留她。关悦跟工作人员解释了半天,他们才将信将疑地放林红过关。从安检口出来,林红还回过头去打量那些蒙在原地的工作人员。这仿佛一出恶作剧,让她偷偷地有些得意。到了候车室,她还在和关悦谈论这件事,两个人都笑得有点岔气。
坐上了胶囊列车,林红就紧紧地抓住了关悦的手臂。关悦问她:“紧张吗?”林红点点头,又摇摇头。车子驶出了站台,在真空管里加速起来。林红感到自己成了一粒子弹,被推上枪膛打了出去。她紧闭双眼,压低嗓门喊起来:“怎么会这么快?”关悦安慰她说:“多坐几趟就习惯了。我刚开始也紧张,几乎每个人都会紧张。”从北京车站下来的时候,她跟关悦说:“真刺激。坐完这趟车,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关悦笑着说:“那回去再死里逃生一次。”
祖孙俩来到了八达岭长城。事实上,林红还有点虚弱,爬几步台阶就会气喘吁吁。关悦就陪着她走几步,歇一阵。林红好不容易爬到了一个烽火台上,她张开双臂在那里尽情地挥舞,跟关悦大笑着说:“我终于是好汉了。”很多年轻人奇怪地打量着她。关悦莫名地被感动了,她不停地给林红拍照,并把这些照片都发到了父亲和祖父的手机上。
关悦问林红:“长城登完了,还有什么打算吗?”
林红看着远处,清澈的阳光让她眯起了眼睛,远处有人乘着热气球在蓝天上飘荡。她指了指五颜六色的热气球,问关悦:“那个你有乘过吗?”
关悦笑起来,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她说:“只要您身体吃得消,我陪您去坐。”林红学着大猩猩捶胸的动作,说:“放心吧!我感觉一点都不累了。”
她们从长城下来后,又去乘了热气球。热气球的吊篮大得惊人,旁边都用胳膊粗的麻绳固定在石墩上。林红看到这些,兴奋得像个孩子。瘪瘪的气球充了一阵热气后,呼啦一下,像个巨人忽然站立了起来,火焰枪嘶鸣着继续把热气充入气球。进入吊篮后,林红仰起头,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庞然大物的身下,渺小得像只蚂蚁,她兴奋得快要晕过去了。绳子被解开了,一股轻柔的浮力传遍了全身。林红低头一看,吊篮已经离开了地面,缓慢地打着转往空中飘去。
林红闭上了眼睛,关悦听到她呢喃了一声:“我仿佛在童话里了。”
脚下的大地慢慢地小下去,河流和山脉的轮廓清晰了起来,林红笑着说:“我们一直这么飘上去,会去太空吗?”
“那怎么可能,离开大气层,要窒息的呀。”关悦说着,注意到林红的脸色有点苍白,她赶紧让操作员下降高度。
从热气球上下来,关悦还是被林红惨白的脸色吓到了,她赶紧上前拉住了林红的手,发觉那双手冰得吓人。林红先安慰起她来:“都是被风吹的,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可能上面的空气有点稀薄,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关悦有点自责。
她们躲进了休息室。林红真的累坏了,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就倚靠在了关悦的身上。关悦搂着她,低头看到了林红脖子上那圈疤痕像一个天生的项圈套在林红白皙的脖子上,脖子底下是被林红驾驭的身躯,肤色稍微有些差异。关悦惊异地闻到了一股类似于婴儿的奶香味,她情不自禁地说:“您身上的汗味真好闻。”
林红无力地笑了笑,她脸上的血色还没有恢复,嘴唇苍白而干裂,她说:“也奇怪,我以前没有这种味道,可能是她的。”她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身体,接着又说:“以前我没这么爱惜自己的身体。她给了我以后,我真的好担心把她弄坏了。刚才热气球降落的时候,我一直担心会擦破皮,那样就太对不起她了。”
关悦笑了起来,她说:“现在她是您的一部分,您还跟她这么客气啊?”
林红说:“要懂得珍惜。其实你问我有什么愿望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肯定活不长。我也希望能把以前不敢玩的东西都玩一遍,那样人生的遗憾会少一些。但我还是很满足,至少让我再遇见了你们。本来我们在生命中相距遥远,但现在却成为一个时代的人。既是祖孙,又情同姐妹,我感到非常知足。”
关悦也发觉她和林红的界限越来越模糊。林红像一个失散已久的玩伴,突然回来了。那种久别重逢的生疏感剥离了以后,她仿佛回到了童年时代。和林红在一起,她逐渐感到了放松和喜悦。
北京之行后,关悦又带着林红去了很多别的地方,海岛沙滩、草原牧场、沙漠戈壁,到处都留下了她们的足迹。那段时间,旅游成了她们生活的全部。关悦起初还有点不适应,因为她心里一半还记挂着工作。后来她也完全扔掉了包袱,越玩越野。她还一度想带着林红去一趟南极,被强子阻止了下来。
强子几乎每周去看望他父亲,两人一见面聊的都是林红的近况。对这个年轻的母亲,强子有时候会笑着摇摇头说:“我感觉她还是个孩子。”
关胜也跟着笑起来,他说:“冷冻了五十年,她等于停止了生长,还是二十多岁的样子就对了。”
强子抹了把脸,说:“我感觉她比悦悦还不成熟,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做祖母的人。”
关胜说:“我们活了五十年,她睡了五十年,掉到我们身后去了。”
“好在有悦悦陪着她,她们很融洽,几乎无话不谈。”
“让她们疯去,辈分这东西有时候就是个累赘,会让她们都受拘束。”
强子似乎才明白父亲的用心,他说:“您不认她也是对的。只是您不认了,我们还得认。我们总得留一个人去迎接她的到来,不然她跟现在就没有关系了。”
关胜微笑地看着强子,他说:“为你这句话,我要开瓶酒。”
那天,强子也忽然发现他和父亲的关系从来都没有这么融洽过。林红的出现,虽然看起来那么突兀,但她是一座桥梁,拉近了他们父子的距离。
这样温暖的日子过了一年多,一件突然降临的事打破了原来的平衡,关悦恋爱了。在关悦二十八岁那年,她迟迟没有对象的事让强子挺纠结,强子也知道林红需要关悦陪,但女儿的终身大事也得考虑,总不至于为了陪祖母,耽误了她自己的幸福。于是,强子让工厂的财务经理帮忙物色对象。没想到一相亲,两个年轻人就对上了眼,很快恋爱了。林红得知消息后,开心得像个孩子。每天晚上,祖孙俩都窝在房间里聊很长时间的悄悄话。
关悦拉着林红的手,说:“我有时候矛盾极了,哪天我嫁人了,您怎么办?”
林红笑着说:“女人都要走这一步的,总不能老留在家里。”
“可我舍不得您。”
“我也舍不得你,你爸爸也舍不得你,但最后都要放手的。”
“我走了,您会孤单的,要不您跟我们住一起去吧?”关悦天真地说。
“傻瓜,小辉会有意见的。”
“他敢?”
“嘴上不说,心里会有的。年轻人都想有个独立的空间,有时候还想离父母远一点。”
“我不想,我想陪着您。”关悦撒起娇来。
“所以你还是个孩子。”
“不听不听,感觉您现在说话越来越像我奶奶了。您跟我差不多大,不能年纪轻轻就暮气沉沉。”
林红笑了起来。说实话,她也确实舍不得这个孙女,但活着就不得不面对各种离别。关悦的婚事让她一下子回归到了祖母的角色。这种变化是如此神速,却又顺理成章,让她自己也暗暗吃惊,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在这个家中的位置。
关悦突然从林红怀里挣脱出来:“您也可以考虑一下找个对象哦。我能嫁人,您也可以嫁啊。”
林红羞红了脸庞:“我都一把年纪了,还找什么对象啊?”
“您一点都不老,冻龄美女呢。”
“别瞎说了,还是先把你自己的大事忙好。”林红掐了掐关悦的手说。
几个月后,关悦和小辉的婚事摆上了议事日程,强子也感到这里面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关悦结婚了,终究还是要搬离娘家的。为了不让她离得太远,关胜在附近给他们买了一套房子,家里也布置了他们的婚房,希望关悦能有空多回来陪陪她祖母。
婚礼临近,关胜就这么一个孙女,孙女出嫁了,祖父该不该露面?这又让强子犯了难,他特地跑到关胜的公寓,跟父亲说,这谎不编了,再编下去就砸自己脚了。关胜沉思了半晌说:“你母亲要紧,十年也就数得清的日子,我们活的时间都比她长,先考虑她吧。”
“考虑了她,您怎么办?”
关胜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他说:“又不是不见我了,结婚前后都可以来看我啊。”
“悦悦那么在乎您,她的婚礼您不参加,她会怎么想?”
“为了她祖母,我相信她能理解我,悦悦是个懂事的孩子。”
“要不这样行不行?让悦悦办两场婚礼,一场她奶奶参加,一场您参加?”
关胜摇了摇头,否决了这个荒唐的想法,他说:“婚姻大事都讲究吉利,不能随便。你不在乎,别人会有疑惑,这不是结两次婚吗?”
强子赌气道:“您处处替别人考虑,就不能替自己考虑一回吗?我有时候真不想再瞒下去了。”
关胜安慰儿子道:“我知道你们都在乎我,这就够了。我们有三个人,你母亲只有一个人,需要多考虑她一点。”
从关胜的公寓出来后,强子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关悦。关悦大概猜到了会是这么一个结果,倒也并不感到意外,她说:“出嫁前一天,我们先去爷爷那里。”
关悦结婚的前一天,强子借口说小夫妻要试婚纱,支开了林红。关悦去了祖父的公寓,她还真的是穿着婚纱去的。关胜看到他们这对小夫妻,高兴得一直没合上嘴。一直到即将离开的时候,气氛突然变了,关悦上前抱住了爷爷,眼泪就下来了。她哭着说:“明天我的婚礼您就不要来了。只是想到我们一群人在那里热闹,您一个人枯坐在房间里,我就觉得对不起您。”
关胜拍了拍关悦的后背,说:“你祖母在场也一样的,她能代表我。”
“您混在人群中远远地看看我也不行吗?”
关胜只能安慰她,说自己想办法尽量去。事实上,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去参加孙女的婚礼了。即便混迹在人群中,他也担心被林红一眼认出来。
第二天,在关悦的婚礼现场,林红的祖母身份经主持人一介绍,众人发出了一片惊叹声。她竟然意外地成了全场的焦点,很多人都举着手机给她拍照,让关悦既嫉妒又甜蜜。她挽着祖母的手臂,每到一处就引来人们夸张的赞叹:“天底下还有这么年轻的祖母啊!”
关悦嫁人后,家里就剩下了强子和林红这对母子。没有了关悦,林红觉得生活真的变样了,她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家里,日子变得缓慢而冗长。强子也把大部分精力都耗在工厂里,平时他也很少回家,有时候甚至睡在工厂里。他感到自己从来都没有这么焦虑过,有时候硬着头皮回到家里,发现关悦走了以后,家里显得特别安静,这种氛围让他和林红更加不想说话,似乎开口说话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他也不太敢往父亲的公寓跑,怕关胜问起林红的近况。
一直等到关悦度完蜜月,关胜才打电话给强子,让他和关悦一起到他那里吃饭。强子见躲不过去,只好先截住了女儿。他把关悦喊到工厂的办公室里,忧心忡忡地说:“你出去了一个月,我在这里也差不多躲了一个月。”
关悦不解地看着父亲说:“为什么?”
强子向女儿袒露了自己的心声。他说:“你在的时候,我觉得多了个年轻的母亲也没什么,反正你们好得跟姐妹似的。但你嫁人以后,情况完全不一样了。”
关悦瞪大了眼睛,问:“怎么不一样了?”
“家里只剩下我和她,突然间发觉我和她还是很陌生。要打破这种陌生感,我感到非常艰难。更要命的是,两个人住在一个房子里,彼此都感到了尴尬和不自在。”
关悦说:“怎么会这样?”
强子摇摇头,说:“这一时间也说不清。你出去的这段时间,我连你爷爷那里也不敢去,就怕他问起你奶奶的情况,我没法跟他交代,眼下是躲不过去了。”
关悦说:“躲也不是办法啊。您越躲着爷爷,爷爷心里就越犯嘀咕。您是说,现在您没法和奶奶一起生活吗?”
强子点了点头,他说:“我也说不清原因,就是感到怪异。我知道这样不应该,可还是克服不了心里的障碍。”
关悦想不到,因为她的出嫁,给家里造成了这么大的困境。当初爷爷坚持不见奶奶,已经够让人操心的,现在又轮到他们母子关系出现了僵局。她试探着问父亲:“您不打算再多跟她接触接触?如果两个人熟了,情况应该会有所改观的。相反,你们越回避对方,这个问题可能会越来越严重。”
强子捂着胸口说:“真的不是熟不熟的问题,是我这里有障碍。到现在为止,我也没喊过她一声妈,喊不出口。我猜她也有障碍,看到我就想躲起来。有一种什么感觉呢?就是我是爹,她是女儿。”
“您也没那么凶,有什么好怕的?”
“是啊。她一看到我,要么就垂下眼睛,要么就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她不说话,我也说不出口。”
关悦知道父亲的脾气,让他改变确实有些为难,但祖母总还得有人陪着生活。她突然眼睛一亮,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我们是不是可以给她找个伴?”
强子说:“这你爷爷会同意吗?”
关悦说:“爷爷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好好说说,说不定会有希望。毕竟她的青春太短,不能让她人未老,心先衰啊。”
强子说:“我估计够呛,谁会这么大度?”
父女俩鼓起勇气去了关胜的公寓。一进门,强子惊讶地发现父亲精神矍铄,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他已经张罗好了饭菜,招呼大家入座,还饶有兴致地问关悦蜜月度得怎么样。关悦仿佛天生有种活跃气氛的能力,她从包里掏出了带给祖父的礼物,一顶英国绅士帽,还有一件浅灰色的风衣。她说就差一根拐杖,不然绅士的标配全了。关胜很开心,他说那下次别忘记买来。
饭吃到一半,强子先虚了底气,他硬着头皮跟父亲说:“这段时间厂里忙,也没来看您……”关胜却麻利地打断了他的话,说:“先吃饭,有事吃完饭再说。”关胜的语气让气氛顿时安静起来,大家都开始认真地吃饭。关胜细嚼慢咽,足足吃了个把小时。这让强子更加如坐针毡。
放下筷子,关胜一边用餐巾擦嘴巴,一边慢条斯理地说:“厂里以前怎么不忙?悦悦一出去就忙了?”
“我也不瞒您了,悦悦一走,这段时间我几乎没回过家。”
“你母亲饿死了怎么办?”关胜的脸上一下子有了怒色。
“那不可能啊,家里的冰箱装满了吃的,我隔一段时间就去换一次。”强子辩解道。
“你当你母亲是你养的动物啊?”
关悦赶紧替父亲解释了情况,她说:“爷爷,这也不全是爸爸的错,应该怪我。我出嫁了以后,爸爸和奶奶的母子关系陷入了僵局。这也是他躲着您,不来见您的原因。”
“以前怎么没听他说起过?你一走,他们就没法过吗?”
强子委屈地解释道:“以前悦悦在的时候,她是很好的润滑剂,所有的事她都能帮我处理了。但现在悦悦出嫁了,我就感觉我和她之间缺少了一个环节。我心里是把她当作自己的母亲,但有些话我看到她就不能随便说,我得顾及她的感受。我知道她有时候也想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来和我说话,但她看到我就没话了。我们客气得像陌生人,这种感觉真的让我挺难受的,我猜她也难受。”
关胜听了以后,陷入了沉默,这是他最担心的。他说:“你这样躲着只会越来越陌生,为什么你不主动点呢?熟悉了之后,就不会这样了呀。”
强子说:“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这可能不是熟不熟的问题,而是代沟的关系。一般的母子代沟也不是大问题,我和她是颠倒的母子关系。她作为一个母亲,底气不足;我作为一个儿子,面对她有心理障碍。”
“按照你的说法,悦悦和她的代沟更大,她们怎么能相处得这么融洽?”
关悦说:“爷爷,我和她在一起,其实也没把她当成自己的奶奶,我们更像久别重逢的小伙伴。”
关胜紧锁着眉头,在公寓里走了一大圈,他停下来,问道:“那你们有什么好的办法?”
父女俩对视了一眼,关悦说:“我怕想法太大胆,您接受不了。”
“说出来听听。”
“我们赞成给她找个理想的伴儿。”
“是找对象吗?”关胜哆嗦了一下。
“嗯。您不是跟我们说过,奶奶的青春太短,有什么愿望都满足她吗?”
“这是她自己的想法吗?”
“那还没征求过她的意见。我们觉得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告诉她,您还活着;另一个是考虑给她找个理想的伴侣,陪着她好好地过完这十年。”
关胜松了口气,他说:“我担心她的身体状况,她这样的情况,谁敢娶她呀?”
强子眼睛一亮,说:“不是还有那个身体吗?可以打听一下她的来路。”
关胜叹了口气,说:“你们觉得可以,就去试试。实在不行,给她找个年纪差不多的小保姆也行。她的生活总是需要有人照顾的。”
从公寓出来,父女俩松了口气。他们没想到关胜还是接受了这个大胆的建议,强子跟女儿说:“你爷爷心很大,一般人很难跨越这个障碍。”
关悦说:“爷爷是答应了,可我看他还是有点失落的。”
“失落肯定会有,但总得找个办法改变现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