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关悦怎么也没想到,过了几天,她去楼下买饭的时候,看到了祖父的身影。他竟然背着他们,一个人偷偷地跑到洛慈医院来了。他坐在医院外面的木椅上,望着医院的大楼发呆。关悦本能地想上前跟他打声招呼,但看到祖父出神的样子,她突然又忍住了。既然祖父不想让他们知道,贸然上前打招呼会让彼此都尴尬。关悦只能远远地看着他。只见他望了一会儿大楼,又仰起头看那些参天大树。看了一会儿,他从椅子上慢慢地站起来,也许是坐久了,背有点弯。他又站了很长时间,才挺直腰,开始往回走。
关悦目送着他,看着他慢吞吞地走出医院的大门,上了天桥的电梯。电梯缓缓地把他升到顶部,关悦感到心里有股甜蜜的恶作剧在发酵。祖父突然在天桥的中央停了下来,他又回头朝医院的方向眺望。关悦赶紧躲到了柱子后面,等她从柱子后再探出身张望时,祖父已经从原来的位置上消失了。来来往往的人群迅速淹没了他,关悦莫名地感到鼻子一阵泛酸。
回到医院后,关悦并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父亲,她觉得说出来会让父亲尴尬。父亲评价一个人的标准就是幼不幼稚,祖父的举动显然属于父亲说的幼稚。但平日里,他是断然不敢这么说祖父的。
祖父的电话依旧每天打来,几乎在相同的时候,一个在清晨,一个在夜晚。这两个时间点仿佛在告诉他们,他的生活非常规律。电话里也依旧是一些家常琐事,从来不问医院里的情况。强子事后对女儿说:“你爷爷精着呢,他能通过你的语气猜出大概情况,不用多问一句话。”关悦想想也对,如果有事情,他们也不会瞒着祖父,该说的还得说。
通过了一段时间的紧张治疗,林红的各项康复指标进展得都很顺利。闻医生终于下了通知,允许家属探视病人。强子第一时间把父亲喊了过来。关胜出现在病房门口的时候,父女俩都惊呆了。只见关胜穿得极其考究,一身干净的棕色小西服,熨得很挺括。脖子上扎着一条墨绿色毛绒围巾,解开那条围巾,里面是贴身的白衬衣,还打着蝴蝶结领结。他头上还戴着关悦给他买的那顶红色贝雷帽。
关胜平时穿戴没这么讲究,他甚至讨厌穿西服,总是怎么舒服怎么来。除了正式的场合,他几乎很少穿西服。关悦调皮地笑了一下,上前一把拉住了祖父的手臂,说:“今天怎么穿这么正式,老帅哥?看上去年轻了十岁啊。”
“不是要见你祖母了嘛。”关胜歪了一下头,脸上竟然有了些许的忸怩。
穿戴得这么讲究,让关胜看上去拘谨了很多。强子似乎替父亲感到难为情,他忘了跟父亲打招呼,也没朝父亲多看一眼。两个人像陌路人,一前一后来到了监护病房的门口。
在门口,护士给大家发了消毒过的蓝色衣服,关悦无意间发现祖父又陷入了无法控制的紧张中。为了缓和气氛,关悦跟他开起了玩笑:“套上这消毒服,您那一身白穿了。”关胜撇了撇嘴,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进入监护病房,大家才发现,林红根本还没醒来。说是探视,其实并不能走到林红的跟前。林红躺在一个玻璃罩起来的温室中,大家只能隔着玻璃罩看看。
关胜看到林红的头颅已经和身躯缝合了,她还穿着绿色的手术服,躺在病床上,头上插满了各种管子。旁边连着监视的仪器,仪器上跳动的数字告诉关胜,林红已经活过来了。
关胜近距离细细地打量着她,仿佛林红从他记忆里清晰起来,与现实中的人重新合到了一起。五十年过去了,林红还停留在从前的模样,头发都掉光了,皮肤没有一点血色,泛着白光。她仿佛睡着了,几乎还能看到五十年前她离开这个世界时的最后一个表情。关胜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想象过的场景终于实现了,但他霍然间发现了两个人的差距——林红是如此年轻,纵然是气息微弱的病人,逼人的青春还是让她焕发出若有若无的光彩。到这时,关胜才明白过来,什么叫凝固的时光,它在林红身上并没有留下什么,但自己身上发生了巨变,这五十年一下让两个人的距离变得遥远了。来医院的路上,他还存有幻想,两个人毕竟曾经那么熟悉过,不至于会很生疏。可在现实面前,尤其是活生生的林红躺在面前,她就如同一面镜子放在跟前,关胜在里面一下照见了衰老不堪的自己。他觉得,那一刻,有一只无形的手一把将他推远了。
关胜的眼眶突然变得红通通,呼吸声也粗重了起来。他看了一会儿,扭过身去,立在那里,再也没有转过身来。
从监护病房出来后,关悦发现祖父整个人都变样了。他之前那种兴高采烈的神采消失了,脸上挂了一层寒霜。他一下坐到了外面的长椅上。关悦轻轻地问他怎么了,也不见他回应。沉默许久之后,他对强子说:“你母亲醒来后,我不想去见她了。”
“为什么?”强子瞪大了眼睛。关悦在一旁也跳了起来:“是啊,为什么?您都等了她五十年啊!”
关胜说:“她现在就相当于一个婴儿,重新降生到这个世上。我是一个行将就木的人了,拖着她就连累她了。”
强子反驳道:“如果不是为了今天的苏醒,您当初为什么要把她的头颅保存下来?您难道没考虑过这个结果吗?”
关胜面无表情,他说:“说实话,我没想过它会来得这么迟。如果早个二三十年,或许还不至于这么糟。”
“您是怕她醒过来不认您吗?”强子问道,“可我们也一样啊,我都五十多岁了,不还得喊她妈吗?”
关胜把头往后仰了仰,说:“也不全是。你们是母子关系、祖孙关系,是一种安全的关系。我和她是夫妻关系,这——变成了一种危险的关系。与其以后的生活出现矛盾,还不如一开始就断了这层关系,给她留个好印象。”
“印象有比生活重要吗?”强子急了起来。
关胜平静地看着儿子,说:“你还是不了解你爸爸。我这辈子对这个最看重,活了大半辈子,最输不起的也是这件事。如果活到老了,发现坚持的东西被自己亲手毁了,我真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
关悦接过话问祖父:“如果奶奶不在乎您担心的一切呢?”
“那也是她做的让步,其实年轻人该有年轻人的活法。年轻时差五岁都是代沟,更何况我们差了整整五十年,你们不能用亲情绑架她去做一些违背基本规律的事。”
强子回到现实中来,他说:“您说不想见她,可她总会知道的啊。”
“这也是我要跟你们商量的事,只要你和悦悦,还有医生不说,她就不可能知道。医生那里好说,关键还是你们。”
“如果祖母问起您,我们该怎么回答她?”关悦问。
“就说我已经过世了。”
“您好端端的,这么做合适吗?”强子犯了难。
“我说合适就合适,不然怎么蒙混过去?”
“非得这么做吗?”关悦着急了起来。
关胜闭着眼睛,咬了咬牙关,说:“你们别劝我了,我已经决定了。”
强子看到父亲毅然决然的表情,知道这事已经没了退路,只能回过头示意女儿不要再纠缠下去,可是关悦还是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她说,这并不是说说这么简单,谁都会怀疑这到底是不是一个谎言,祖母追究起来该怎么办?
关胜说:“那就把谎言做成事实。”
每次只要关胜的语气一变,大家就自动安静下来。他有这个能力,说话的声音也不响,但声音中抽走了情绪,那些话从他热滚滚的嘴巴中出来,立刻在空气中凝固起来,砸在地上铸成了一根铁棍。
送走了关胜,强子回到医院,整个人看上去失魂落魄,显得忧心忡忡。关悦问他怎么了,他说:“死一个人哪有这么简单的,后面还有大工程等着呢。”
关悦去操办了父亲交代的“后事”,其实就是把一个活人的痕迹从生活中抹去。本来家里有一个房间是专门留给关胜的,虽然他平时住在公寓里,但家里过节他就回来住。几年前生病的时候,他也住过一段时间,房间里的日用品一应俱全。进门后,靠窗的一侧摆着一张写字台,写字台上搁着一副老花镜,还有一个放大镜,案头上有一个精致的木质相框,里面是一家三口五十多年前的合影,相纸已经泛黄。关悦拿起那个相框,仔细地端详着。老照片上抱着孩子的女人转眼间就要复活,这种不真实感让她觉得恍若在梦里。
写字台旁边是一个书架,书架上堆满了书。保洁机器人就立在书架旁,这会儿被关了电源,它立在那里像个雕塑。房间一周打扫一次,还算干净。靠近阳台的一侧是一张一米五宽的床,这是父亲给祖父定做的木板床,有些旧了,本想换掉,但祖父念旧,一直没换。
床头柜旁边是大衣柜,拉开衣柜,一年四季的衣服都叠放得整整齐齐。房间的东北角是一个小门,连着独立的卫生间,推门进去,里面的卫浴用品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麝香味。关悦收拾了整整一个下午,终于把房子里的东西搬空了。她惊奇地发现,空荡荡的房子一下子失去了人气,好像房子的主人真的已经不在人世了。
最后,祖父在家里就只剩下墙上的一幅黑框照片,它挂在客厅醒目的位置上,在空中微笑。关悦看到那幅照片就想笑,一个在照片中已经死去的人马上就要回到现实中来,而另一个活生生的人却假装成死人放进了照片,隔着照片,他们是在捉迷藏吗?
这一切,关胜亲自检查了一遍。只有看过,他才能放心,显然他对孙女的细心感到满意。那天,祖孙三人特意在家里吃了一顿团圆饭。吃完饭后,关胜默默地在家里走了一圈。每个房间,他都推门进去看一看。关悦跟在他身后,走着走着发觉气氛变得有点沉闷起来。关胜说:“有生之年,可能再也不会回这里来了。”关悦听了有点想哭,但她又忍住了。她想跟祖父随便聊聊天,缓解一下气氛,但就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看着祖父摸一摸家里的橱柜,拍一拍床上的被褥,突然觉得这相聚的日子变得珍贵起来。
关胜绕了一圈,回到了客厅,他打量着自己的遗像,哑然失笑。他一笑,大家也都放松下来。关胜问孙女:“哪里挑来的照片?这么难看。”
“工厂的网站上下载的,证件照都这样。”
关胜点点头,说:“蛮好,蛮好!就是看到自己被黑框裱起来,感觉怪怪的。”
“就是嘛,还是拿下来吧。”
关胜又连忙阻止,他说:“挂着挂着,我随口说说的。”他转头又叮咛关悦,说要记得照顾好她的父亲。关悦红着脸点了点头。关胜见她表情异样,又问了她一句:“怎么了?”关悦终于忍不住嘤嘤地哭了起来。关胜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别难过,又不是不见面了。只是以后要你们多跑几趟,来公寓看我了。”
强子在一旁沉默不语。关胜知道他心里会赌气,就说:“既然决定这么做了,就要坚持下去,不然一开始就不必那么费心思。我希望你像对待我一样对待你母亲,我知道这件事会比较难,但从血缘上来讲,她就是你母亲,也是悦悦的祖母。”
临走时,关胜又站住了,他拍着强子的肩膀说:“前几年,悦悦母亲过世的时候,悦悦希望她母亲能冷冻大脑,找到合适的时机复活,可你还是坚持了自己的想法。当时我心软了,还骂过你,希望你不要在意。”
“不会的,爸。”强子从来没有遇到过父亲当面说软话,这一句话让他背过了身去。
关胜安慰儿子道:“还是你有勇气,只有碰到事情了才会觉得难。现在回头想想,我认为你当初的决定是对的。”
“爸,我和您的情况不一样。当时的状态下,说不定我也会和您一样。年轻时做的决定不一定对,但有它的道理。”
关胜说:“你不知道,你母亲为了我们这个家,吃过多少苦。她当时怀你的时候,贫血很严重,但坚持自己生。后来胎位不正,难产大出血,差点要了她的命。在床头,她跟我说,让我再给她梳一次头发,她怕再不梳,以后也没机会了,我就给她梳头发。她以前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后来生病了,做了化疗,就不断地掉头发。有一次,她在浴室里洗澡,搓着搓着,那些头发都沿着头皮往下掉,在发梢末尾结成了团,用梳子怎么都梳不下来。她是多么要好看的一个人,看到那些打结的头发,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用剪刀剪了。我是希望她有机会能再活一次。她活着,对你们的意义也不一样。父母在,人生还有出处;父母没了,人生只剩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