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归根的社会有机循环

·落叶归根的社会有机循环

乡土复员的意思其实还是从近来在上海《大公报》专栏里发表过的几篇有关基层行政问题的讨论中引申来的。燕鸣轩先生在他《论基层行政的僵化》一文中,详细说明了地方自治机构逐步腐烂的经过。黄明正先生也在他《从经济角度看基层行政的僵化》一文中,强调这一方面的情形。黄先生似乎认为被我“评价太高,期许太切”的绅士,自古至今,一直是和老百姓利益相冲突的。燕先生则和我近一些,承认“这条轨的黄金时期,士大夫阶级多能担负下‘道在师儒’的光荣使命,为民师表,移风易俗,促成郅治的太平景象。当这一条轨到了腐烂时期,绅士们勾结了贪官,变成了土豪劣绅。”——这是说现在基层行政的僵化是因为这条轨道腐烂的结果。他至少承认有此一轨,此轨如果不腐烂,还是可以发生正作用的。我对于历史知道得很少,所以我不妨留此问题给更适合讨论这问题的人去讨论罢。我想我们同意的是目前地方上各种公务腐败不堪,政治的双轨实际都已淤塞。站在自上而下的路线上看,地方官无法执行职务,竟有成为绅士们的傀儡。中央在名义上是集权,机构上也已筑下了直达民间户内的轨道,而实际上却半身不遂,所筑轨道反而给别人利用来营私舞弊,大权旁落在无数土皇帝手上,空担了个恶名,站在由下而上的路线上看,有如我自己,上通的轨道影子都不见了,以致连以往“道在师儒”时代的无形轨道都觉得值得回念了。回头看看一般谈政治和经济改革的人,眼睛却大多只对着中枢政策,这一大片广大苦海里在法外特殊政治机构中苟延喘息的老百姓的惨景,连提都没有人提一提,怎能不令人痛心?

腐烂的乡土上什么新鲜时髦的外国好制度都建立不起来的。腐烂是病状,形成这结果的有一个过程,也就是我在本文中所要提出的,乡土社会被损蚀冲洗的经过。引起这损蚀冲洗作用的是许多经济、政治、社会、文化的因素,这些因素发生在我们近百年的历史里。

我在本文开始时引了一节关于美国南部土地损蚀和冲洗的情形,因为这情形给我一种启示,使我觉得中国的乡土社会中本来包含着赖以维持其健全性的习惯、制度、道德、人才,曾在过去百年中,也不断地受到一种被损蚀和冲洗的作用,结果剩下了贫穷、疾病、压迫和痛苦。我这种看法,也暗示除非能大规模地复员乡土,像TVA一般地复原土地,我们在表面上所做一切花样,用意且不加怀疑,也无法挽回这个沉沦的大局。

像我在以往几篇讨论中的假定一般,我想在以往传统的环境中,我们中国是有一套足以使大多数人民能过得去的办法的。生活程度固然很低,局面的混乱也没有停过,但是标准放低了看,多少是常常做到“黎民不饥不寒”的小康水准的。在现在看来,这小康水准也可称作过去了的黄金时代,而且要恢复到这水准,已非易事了。

中国传统小康经济是建筑在小心侍候土地,尽力保持土力,使人们老是可以取资于地面上培植的作物的基础上。这是李林塞尔所要在田纳西河流域恢复的有机循环。任何一个到中国乡村里去观察的人,都很容易见到农民们怎样把土里长出来的,经过了人类一度应用之后,很小心地重又回到土里去。人的生命并不从掠夺地力中得来,而只是这有机循环的一环。甚至当生命离开了躯壳,这臭皮囊还得入土为安,在什么地方出生的,回到什么地方去。

人和地在乡土社会中有着感情的联系,一种桑梓情谊,落叶归根的有机循环中所培养出来的精神。这种精神在那些倚赖矿产来维持生活的人看来是迂阔的。海外的华侨可以劳苦终日,一文一文地储蓄了寄回家乡,死了还把棺材遥远地运回去安葬;那种万本归原的办法是西洋人所不能了解的。在我们传统文化里却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我自己就有一个老祖,中了举,派到云南去做官,受不住瘴气,死在任所。他的弟弟牺牲了自己的前途,跋涉长途去运柩回吴江,经了有好几年,遇着各种困难,完成这在现代文化中认为毫无必要的使命。但在我们家谱上却大书特书,认为历代事业中最伟大的一项。如果我们从这类事情所代表的意义来看,可能是值得我们细加思索的。这象征着乡土联系的最高表现,而乡土联系却维持着这自然的有机循环。也就是这有机循环,从农民一朝的拾粪起,到万里关山运柩回乡止,那一套所维系着的人地关联,支持着这历久未衰的中国文化。

我希望读者不要误解我竟“落伍”落到提倡拾粪运柩,这些是在某种环境中所流露出来代表一种精神的方式,方式尽可以变,我绝不留恋于任何方式,但是我确觉悟到这种精神的重要。我因为怕有些把中国传统看得全无是处的人,因为我提到了拾粪运柩而连其所表示的精神一并忽视,所以不得不借重李林塞尔的话,以及标准美国事业的TVA,来作重提此种精神的助证。

乡下人为孩子提名,最普通的是“阿根”,人也有根的,个人不过是根上长出的枝条,他的茂盛来自这个根,他的使命也在加强这个根。这个根就是供给他生长资料,供给他教育文化的社会:小之一家一村,大之一乡一国。这个根正是李林塞尔所谓grass roots。唯有根固的枝叶才能茂盛,也只有枝叶茂盛的根才能固。从社会说,取之于一乡的必须回之于一乡;这样,这个社会才能维持它的水准。不论是人才还是物资,如果像矿苗一样只取不回,经过一个时候这地方必定会荒芜。取与回的循环可以很广,很复杂,但是却不能转不过来。TVA是一个大循环,我们内地拾粪的小农场是个小循环。循环愈大,水准愈高;但是能维持任何水准,必须有个循环。采矿式的消耗,性质上是自杀的,自杀可以慢性,但终必有枯竭的时限。一个健全的和能平衡的文化必须站在有机循环的基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