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他的希望
第五章
去他的希望
19世纪末的一个夏天,瑞士的阿尔卑斯山地区气候宜人,风景秀丽。一位与世隔绝、因为深邃思想和睿智头脑而自命不凡的哲学家从山顶走下来。
同时,他也从自己思想的山顶走了下来:他用自己的钱出了一本书,作为给人类的礼物。这本书勇敢地伫立在现代社会的大门口,让这位哲学家在离世后依然英名流传。
这本书宣布:上帝已死。而这一死亡预示着一个新的危险时代的到来,这个时代将挑战全人类。
这位哲学家把这些话作为对世人的警告。他就像一位守护者,说的每句话都是为了我们所有人。
然而,这本书只卖了不到四十本。[1]
梅塔·冯·萨利斯在黎明前醒来,生火烧水,好为这位哲学家泡茶。因为哲学家觉得关节疼痛,她拿来冰块为他降温。她把昨天晚餐的骨头挑拣出来,开始炖汤,以抚慰哲学家的肠胃,还手洗了他的脏床单。再过一会儿,哲学家就会让她给自己打理头发、修剪胡子,这时她意识到自己忘了拿一个新的剃刀过来。
这是梅塔照料弗里德里希·尼采的第三个夏天,她觉得这很可能是最后一个了。她像爱着自己的兄弟那样爱着尼采(当一个共同的朋友建议他们结婚时,他们俩都大笑起来,觉得这有些恶心),不过此时,梅塔觉得自己的善意也快被消耗光了。
她是在一个晚宴上遇到尼采的。她听尼采弹钢琴,听他和老朋友、作曲家理查德·瓦格纳讲笑话和他自己的生活趣事。尼采本人温和有礼,是一位深情款款的倾听者,这与他在写作中表现出来的风格完全不同。他很喜欢诗歌,可以背诵许多诗。他会坐下来花上几个小时玩字谜游戏、唱歌、讲笑话。
尼采的聪慧令人陶醉。他的头脑敏锐,用区区几个字就可以让沉闷的房间焕发生机。他一句接一句地说着后来举世闻名的名言警句,就像人们天冷的时候呼出雾气一样简单。“侈谈自我,也可能是一种隐匿自我的手段。”他时常不由自主地说上这么一句,这时全场就会立刻鸦雀无声。[2]
梅塔在尼采面前总是说不出话来。这并不是因为她不堪情感的重负,而是因为她的思想似乎总是落后尼采几步之遥,需要花一点时间才能赶上。
但梅塔的学问不是假的,她可是那个时代的知识大牛。梅塔是瑞士第一位获得博士学位的女性,还是引领世界的女权作家和活动家之一。她能流利地说四种语言,并在欧洲各地发表文章为女性争取权利——这个想法在当时很激进。她去过很多地方,见识广博,也非常聪明,只是有些固执。[3]当她偶然读到尼采的作品时,就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将妇女解放这一思想带给全世界的人。
尼采是一个要求为个人赋权、让个体承担重大责任的人。他相信个人才智比什么都重要,认为人们不仅应该有机会发挥自己的全部潜能,还有责任不断锤炼以实现自我。梅塔则认为,使用尼采著作中的核心思想和概念框架,最终可以实现赋予女性权利的目的,并带领她们摆脱永久的奴役。
但问题在于尼采不是女权主义者,相反,他觉得关于妇女解放的想法是荒谬透顶的。不过这并没有让梅塔止步不前。尼采是一个理智的人,可以被说服,只需要让他意识到自己有偏见,并帮助他摆脱这种偏见就可以。
梅塔开始定期拜访尼采,不久他们就成为挚友和学术伙伴。他们一起在瑞士度过了夏天,在法国和意大利度过了冬天,去威尼斯旅行,之后回到了德国,接着又去了瑞士。
随着岁月的流逝,梅塔发现,在通透的眼睛和蓬大的胡须背后,尼采内心充满了矛盾。他既瘦削又虚弱,却执迷于书写力量。他完全依靠朋友(主要是女性)和家人的照顾和支持,却宣扬极端的责任感和自力更生。他咒骂那些薄情的评论家和学者,因为这些人或批评或拒绝阅读他的作品,却又吹嘘一时的不受欢迎只能证明自己才华横溢。他曾经公开说:“我受到关注的时代还未到来,有些人就是在死后才得到重视的。”[4]
尼采身上有他自己讨厌的一切:虚弱,需要帮助,彻底依靠有能力的独立妇女并对她们着迷。然而在写作中,他鼓吹个人的力量和自力更生,并且是一个可悲的厌女者。他一生都依赖女性的照顾,这似乎让他无法看清女性真正具有的能力。他近乎一名预言家,但对女性的误读是他视野中一个明显的盲点。
如果有一座名人堂,专门纪念那些承受过巨大痛苦的人,我会提名尼采为首批入选者。他小时候就一直生病,医生把水蛭放在他的脖子和耳朵上,让他几个小时都不要动。①他遗传了一种神经系统疾病,一生都因偏头痛而精神衰弱,最后在中年就发了疯。他对光也非常敏感,没有厚重的蓝色眼镜就无法出门。到了三十岁时,他几乎瞎了。
他年轻时参军,在普法战争中短暂地服过役。他在战争中染上了白喉和痢疾,几乎丧命。当时,人们对他采用了酸性灌肠疗法,结果破坏了消化道,所以在余生中他都忍受着剧烈的消化道疼痛,再也没办法吃大餐,有一段时间还大小便失禁。他当骑兵时受过伤,这使他身体有些部位活动不便,情况更糟糕的时候甚至动弹不得,经常要在别人的帮助下才能站起来。他每次生病都要在床上孤独地躺几个月,疼得连眼睛都睁不开,1880年(他后来称之为“糟糕的一年”)中,他竟有260天卧床不起。由于需要冷热适宜的温度以防止关节疼痛,在人生大部分的时间里他都在不断迁徙,冬天待在法国海岸,夏天待在瑞士阿尔卑斯山地区。
梅塔很快发现,她并不是唯一对这个男人着迷的知识女性。经常有女性成群结队而来,一次照顾尼采几周或者几个月。像梅塔一样,这些人也是那个时代的大牛。她们要么是教授,要么是有钱的地主或者企业家,受过教育,会说多种语言,而且非常独立。
她们是女权主义者,最早的女权主义者。
她们同样在尼采作品中看到了自由的信号。尼采写到社会结构如何限制了个体的发展,女权主义者也认为那个时代的社会结构禁锢了她们。尼采谴责教会奖励弱者和平庸的人,女权主义者也谴责教会强迫女性结婚并屈服于男人。尼采说个人必须赋予自己权力,并获得更高水平的自由和意识,这些女性也将女权主义视为实现更高程度自由的下一步。更加不凡的是,尼采敢于重述人类的历史,认为不是人类逃离并超越了自然,而是人类对自身所处的自然越来越无知。
尼采让这些女性们充满了希望,她们轮流照顾这个支离破碎、健康状况不断恶化的人,希望下本书、下一篇文章、下一场辩论可以成功引发一连串的变革,让社会放开限制。
但是在人生的大部分时光里,尼采的成果几乎被所有人忽视。
尼采声称上帝已死,这让他从失败的大学教授变成了被社会抛弃的人。他没有工作,无家可归。没人愿意跟他有任何关系,不管是大学、出版商,还是他的许多朋友。他四处讨钱,自费出版作品。他靠从母亲和姐姐那里借钱来生存,靠朋友来安排自己的生活。即使这样,他的书也很少有人愿意买。
尽管如此,这些女人仍然守在他身边。她们为他清理、给他喂食,甚至抱他。她们相信这个衰老的人深藏着可以改变历史的潜力。因此,她们继续等待着。
主人道德和奴隶道德
假设你将一群人放到一块资源有限的土地上,让他们从头开始创造文明,那么很可能发生这样的情况:有的人天生就比其他人更有优势。这些人要么更聪明,要么块头更大、更强壮,要么更有魅力,要么更友善、更容易与他人相处,要么做事更努力、能提出更好的想法。
天生具有优势的人将积累比其他人更多的资源,从而在这个新社会中拥有不成比例的权力,并且能够利用这种权力来获得更多的资源和优势,长此以往,富人会变得更富裕。经过足够长时间的世代经营,一个等级社会就会形成,顶层只有少数精英,而底层却有大量生活得糟糕透顶的人。自农业社会以来,所有人类社会都表现出了这种分层,所有社会都必须应对优势精英与劣势群体之间出现的紧张关系。[5]
尼采将精英称为社会的“主人”,因为他们几乎完全控制着财富、生产和政治权力。他称劳动群众是社会的“奴隶”,认为一生只为一小群人工作的劳工,与奴隶制之下的奴隶并没有什么区别。[6]
下面是这个理论的有趣之处。
尼采认为,社会的主人会觉得自己应该享有特权,并且会创造出一些小故事来证明自己的精英地位。他们身在顶层,为什么不能得到回报?一切都是他们应得的,他们最聪明、最强大、最有才华,因此也是最正义的。
一个社会中最终的领先者之所以能得到眼前的一切,是因为他们理应得到,尼采将这套信仰体系称为“主人道德”。这种道德信念认为“强权就是公理”,人们就该得到自己所应得之物。也就是说,你通过努力工作或开拓创新而获得的某些东西就是你应得的,没有人能把它们夺走,也不可以这么做。你是最好的,你已经证明了自己的优越性,所以应该为此获得回报。
相应地,尼采认为社会的奴隶也将产生自己的道德准则。主人们因拥有力量而认为自己是正义的、有道德的,奴隶们则因软弱而认为自己是正义的、有道德的。“奴隶道德”认为,受苦最重、处境最不利、最受剥削的人应得到最佳待遇,最贫穷、最不幸的人才配得上最多的同情和尊重。
主人道德相信强大和支配,奴隶道德相信牺牲和服从。主人道德相信等级的必要性,奴隶道德相信平等的必要性。[7]
我们所有人都拥有这两种道德。想象一下,你在学校拼命学习,最终考试得了最高分,获得了成功带来的诸多好处。你会觉得拥有这些好处在道德上是合理的,毕竟你是通过努力学习才得到这些的,你是一个好学生,因此也是一个好人。这就是主人道德。
现在想象你有一位同学,她有18个兄弟姐妹,都由单亲母亲抚养长大。这位同学要为兄弟姐妹们提供食物,所以必须做很多份兼职工作,没有时间学习。在你取得高分的那场考试上,她考了不及格。这公平吗?当然不公平。你很可能会觉得她处境艰难,理应受到某种特殊对待——比如有机会重考,或者是在有时间学习的时候重考一次。她应该得到这些,因为她的牺牲和不利条件让她成为一个好人。这是奴隶道德。
用第三章里情感牛顿的术语来说,主人道德是一种在我们自己与周围世界之间建立道德分隔的内在愿望,想要产生道德鸿沟的愿望让一个人处在顶端;而奴隶道德是一种寻求平等、填平道德鸿沟并减轻痛苦的内在愿望。两者都是组成感性大脑操作系统的基本部分,都会产生并保持强烈的情绪,都给予我们希望。
尼采认为,古代世界(希腊、罗马、埃及、印度等)的文化是主人道德的文化。这些国家看重实力和卓越,哪怕以牺牲数百万奴隶和臣民为代价。它们的文明是战士文明,崇尚勇气、荣耀和流血。尼采还认为,犹太教与基督教道德中的慈善、怜悯和同情心将奴隶道德带到了显著的地位上,奴隶道德持续统治着西方世界,直到他所处的那个时代。对尼采来说,这两种道德一直处于紧张和对立的状态,他认为这种对立是整个历史上所有政治和社会冲突的根源。
他警告世人说,这世界的冲突将变得更加激烈。
每种宗教都是以信仰为基础的,都试图以其解释现实的方式给人源源不断地带来希望。在一种达尔文式的竞争中,能成功地动员、协调和鼓舞其信徒的宗教才有机会获胜,并在全世界传播。[8]
在古代世界,建立在主人道德之上的宗教使皇帝的存在合理化。这些皇帝扩张领土,收服臣民,企图控制全世界。后来,在大约两千年前,以奴隶道德为基础的宗教应运而生,并逐渐开始取代之前的宗教。这些新宗教向每个人传达同样的信息:所有人要么天生善良、后来堕落,要么是天生的罪人,必须得救。
然后,在17世纪,欧洲出现了一种新的宗教,它释放出比人类历史上任何东西都强大的力量。
每种宗教都会遇到一个棘手的问题——证据。你可以给人们讲各种各样的故事,有关神明、灵魂、天使……但是,如果一个城镇被烧毁,一个善良的年轻人在事故中失去了手臂,那么……哎呀,神明在哪里啊!
纵观整个历史,当权者们有时候花费了很多精力来掩盖宗教缺乏支持性证据的事实,有时候惩罚任何敢于质疑信仰是否有效的人,有时候二者兼而有之。
尼采像大多数无神论者一样讨厌这种宗教。
在艾萨克·牛顿的时代,科学家被称为自然哲学家,他们认为最可靠的信仰是有证据支持的信仰。证据是最高价值,任何不能被证据支持的信仰都必须被修正,以解释新观察到的现实。这产生了一种新的宗教:科学。
科学可以说是最有效的宗教,因为它是第一个能够自我发展和完善的宗教。它对所有人开放,不会停泊在一本书或一句信条上。它不是人类历史的旁观者,没有被束缚于无法证明其存在的超自然精神。它是一个不断发展、不断变化的基于证据的信仰,可以自由地根据证据的发展进行成长和转变。
科学革命改变了世界,改变的程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深刻。[9]它重塑了地球,使数十亿人摆脱疾病和贫困,改善了生活的方方面面。[10]毫不夸张地说,科学可能是人类为自己所做的唯一确定的好事。感谢弗朗西斯·培根,感谢艾萨克·牛顿,感谢所有的科学巨匠。
医学、农业、教育、商业……科学是人类历史上所有伟大发明和进步的唯一功臣。
然而,科学还做了一件更了不起的事情:它告诉了世界什么叫成长。在人类历史上的大多数阶段,成长都微乎其微,世界的变化非常缓慢,每个人去世时的经济状况和他们出生时候的几乎完全一样。在两千年前,人们一辈子所经历的经济发展平均来说大概和我们现在六个月里经历的经济增长一样多。[11]人们过了一辈子,但没有经历任何改变,只是在同一片土地上生存和死去,跟同一群人打交道,使用着同样的工具。没有什么事情会变好,事实上,瘟疫、饥荒和战争倒经常让一切变得很糟糕。人类就这样艰辛、悲惨地生活着,缓慢地发展着。
由于不能指望这一世的人生有所改变,人们便将希望寄托在事关下辈子美好生活的精神承诺上,于是宗教开始盛行。神职人员成了社会生活的仲裁者,因为他们是希望的仲裁者,是可以告诉你神明想要什么的人,而神明是唯一可以承诺救赎和美好未来的存在。
但后来科学诞生了,事情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显微镜、印刷机、内燃机、轧棉机、温度计,还有真实有效的药品,接连被发明出来。突然间,生活变得更好了,而且你可以看到生活会变得越来越好。人们使用着更好的工具,获得了更多的食物,拥有更健康的体魄,赚到更多的钱,在回顾过去的十年时会说一句:“哇!你能相信我们曾经那样生活过吗?”
这种回顾历史并观察进展的能力改变了人们对于未来的看法,也永久性地改变了对自己的看法。
现在,你每时每刻都能改善生活,这意味着各种美妙的事情:自由(今天,你选择以何种方式成长?)、责任(你可以控制自己的命运,所以必须为命运负责)、平等(根本没有神明规定谁应该得到什么,所以每个人都有权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这些是以前从未提出过的概念。
现世的生活中就有真实存在的增长和变化,所以人们不用再依靠关于下辈子的精神信仰来获得希望。一切都被改变了:教义软化了,人们星期天可以待在家里而不是去做礼拜,哲学家开始公开质疑神明……这是人类思想进步加速的黄金时代,并且这种进步一直加速到今天。
科学代替了宗教的统治地位,为很多思想体系的出现铺平了道路。尼采关心的正是这一点,尽管思想体系的出现带来了进步、财富和实实在在的利益,但它缺乏宗教拥有的一种东西:永无过失。
一旦被人信奉,超自然的神明便对世俗的事务免疫。你的城镇可能会被烧毁,你的母亲可能赚了一百万美元之后又全部失去,你可能看到战争和疾病来来去去……这些都没有与对神明的信仰相矛盾。宗教的耐用性意味着尽管厄运可能会带来极其糟糕的后果,但你的心理稳定性将保持不变。希望可以被保留,因为神明总是被保留的。[12]
思想体系则并非如此。如果你用十年的时间建立了一个思想体系,而这种思想却让成千上万人丧命,那么这就是你的责任。维持你多年的希望会彻底破灭,你的身份会被摧毁,你将重新坠落到黑暗中去。
思想体系会不断受到挑战、不断改变、不断被证明成立或不成立,它只能为我们的信仰体系提供并不十分强大的心理基础。而一旦信仰体系动摇了,我们就会陷入令人不适的真相。
在这一点上,尼采比其他任何人看得都远。他警告说,技术发展将给世界带来关于自我存在的不适感,这是他“上帝已死”宣言的重点。
“上帝已死”并不是令人讨厌的无神论笑话,而是一种哀叹、警告和求助的呼声。我们怎能确定自身存在的意义和重要性?我们怎能决定世界上什么是好的、什么是正确的?我们如何克服这一负担?
尼采认识到存在在本质上是混乱的和不可知的。他认为我们的心理没有强大到能够处理我们相对于整个宇宙的渺小。启蒙运动之后涌现出的一系列思想体系只是推迟了人类不可避免的存在主义危机。他讨厌所有这些思想体系,觉得它们中有的幼稚、有的愚蠢、有的极为恶劣、有的令人不快。
因此尼采以一种看似倒退的方式认为:对性别、种族、民族、国籍、历史的世俗依恋都是海市蜃楼,都是一种虚假的结构。这些结构被设计出来,用牵强的解释来让人们慢些陷入令人不适的真相。他认为所有这些结构注定会相互冲突并造成暴力,比它们所能解决的暴力更严重。
尼采预言了建立在主人道德和奴隶道德上的思想体系之间将会产生冲突。[13]他认为,这些冲突将带来比人类历史上任何其他事物都更巨大的破坏。他预言,这些破坏将超越所有边界、超越国家和人民,因为这些冲突和战争并不是为上帝而战,而是不同的神之间的战争。
而这些神就是我们。
潘多拉的魔盒
在希腊神话中,世界最初只有男人。[14]每个人都喝很多酒,却不需要做任何工作。那是一场永恒的盛大聚会,古希腊人称之为“天堂”,不过我倒觉得这听起来像是某种独特的地狱。
众神意识到这样的世界很无聊,决定稍微增加一些刺激。他们想为人类创造一个伴侣,一个可以引起男人注意的人,一个可以为大口喝啤酒、通宵玩橄榄球的生活带来复杂性和不确定性的人。
因此,他们决定创造第一位女性。
在这件事上,每个主要神明都提供了帮助:阿弗洛狄忒给了她美丽,雅典娜给了她智慧,赫拉让她有能力建立家庭,赫尔墨斯让她可以发表有魅力的演讲。众神不停地在女性身上安装天赋与才华,就像在一部新的手机上安装程序那样。
潘多拉由此被创造出来。
众神派潘多拉来到世间,带来竞争、性爱、婴儿。但是众神还做了另一件事情:他们给了潘多拉一个盒子。这个盒子很漂亮,上面有金色浮雕,缀有繁复精巧的花纹。众神让潘多拉把盒子交给男人,但也指示她永远不能打开盒子。
但是人类很混蛋,有人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让所有的邪恶都飞散到了世界上,有死亡、疾病、仇恨、嫉妒和社交网络。从此,世上就没有了田园牧歌式的派对。人们开始互相残杀,开始比赛谁更混蛋,我们把这称为人类历史。
战争开始了,一个个王国出现了,一场场对抗产生了,奴隶制形成了。国王们开始互相征服,数十万人为了他们互相杀戮。一整座城市被建造起来,然后又被摧毁。与此同时,女性被视为财产,在男人之间交换。[15]
说句不好听的话,人类开始成为人类了。
这一切看起来都糟糕透了。但是在那个盒子的底部,仍然保留着一样闪亮而美丽的东西。
那里仍然有——希望。
潘多拉魔盒的神话有多种解释,最常见的是:神明用世界上所有的邪恶来惩罚我们,但也为我们提供了对付这些邪恶的解药——希望。你可以把这想象成人类永恒挣扎的正反两面——所有事情总是被搞砸,但是被搞砸的事情越多,我们就越要使用希望来承受和克服世界上糟糕的那一面。这就是维托尔德·皮莱茨基这样的英雄能够激励我们的原因:这些人有能力鼓起足够的勇气来抵抗邪恶,他们的行为提醒我们,所有人都有抵抗邪恶的能力。
疾病会扩散,但是解药也会扩散。希望具有感染力,它是拯救世界的力量。
但是,潘多拉魔盒的神话还有另一种不太流行的解释:如果希望并不是邪恶的解药,那该怎么办?如果希望是邪恶的另一种形式呢?如果希望只是正巧被留在盒子里呢?[16]
因为希望不仅仅激发了皮莱茨基的英雄主义。我们诚实一点吧,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在过去一百年中犯下的大多数暴行都是以希望的名义完成的——“希望实现全球经济增长,获得更多的自由和财富”。
就像外科医生的手术刀一样,希望可以挽救生命,也可以终结生命,它可以提升我们,也可以摧毁我们。正如世界上有健康的信心和破坏性的信心,有健康的爱情和破坏性的爱情,希望的表现形式也有健康的和破坏性的,而两者之间的区别并不总是十分明显。
本书前面的章节已经把我关于希望的想法说得差不多了。我认为,希望是一切的基础,每个人都需要有值得期待的目标,需要相信自己对命运的控制足以实现这一目标,需要找到一个能共同实现理想的社群;如果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失去了三者之一甚至全部,那就会失去希望,陷入令人不适的真相中,感到无比空虚。
经历会产生情感,情感产生价值观,价值观产生对意义的阐述,对于意义有相似阐述的人们会聚在一起,并向其他人讲述自己的价值观,给他人带来希望。这群人就不免会和具有相反价值观的群体产生冲突。这些冲突必须存在,因为冲突可以维持某个群体对意义的阐述。
换句话说,冲突维持着希望。
因此我们可以倒推得出:搞砸所有事情不需要希望,但希望需要所有事情都搞砸。
使我们的生活具有意义的希望之源与仇恨之源相同,给我们的生活带来最多快乐的希望与带来最大危险的希望相同,使人们团结在一起的希望常常与使人们四分五裂的希望相同。
因此,希望是可以具有破坏性的,它建立在对现状的拒绝之上。
因为希望要求打破某些东西、反对某些东西,要求我们放弃自己的一部分甚至世界的一部分,或者干脆两者都放弃。
这就为人类状况描绘了一幅令人难以置信的苍凉景象,这意味着人类的心理构成就是:在生活中,要么选择永恒的冲突,要么选择虚无主义;要么选择群体,要么选择孤立;要么选择战争,要么选择令人不适的真相。
尼采认为,从长远来看,在几个世纪之后,真正的存在主义危机将会出现。主人道德会遭到破坏,奴隶道德也将崩溃,我们会让自己失望。人类如此脆弱,我们生产的一切都是短暂和不可靠的。
尼采认为我们必须超越希望,必须“超越善与恶”。对他而言,这种未来的道德必须以他所谓的“热爱命运”开始。他写道:“我将人类的伟大表述为热爱命运:一个人永远都不要心怀他想,不要思前想后,不要寄托在永远。不仅要承担必然,更不要掩饰它——所有理想主义都以必然来撒谎——而是热爱它。”[17]
对尼采来说,热爱命运意味着无条件接受生活中的所有经历,不论高潮还是低谷,不论有意义还是无意义。这意味着爱一个人的痛苦,拥抱一个人的挣扎。这意味着,在缩小人类的欲望和现实之间的距离时,我们所要做的不是渴望更多,而是要渴望已经拥有的现实。
它的基本含义是:不要寄希望于得到什么。要把希望放在已经得到的东西上,因为希望最终都会落空。任何你可以用思想将其概念化的事物根本上都是有缺陷和有局限的,因此,无限崇拜这些事物会造成伤害。不要寄希望于变得更幸福,不要寄希望于减少痛苦,不要寄希望于改善自己的性格,不要寄希望于消除自己的缺陷。
你要这样希望:每时每刻都有无限的机会和压迫,都有自由带来的痛苦,都有无知带来的智慧,都有投降带来的力量。
然后尽管采取行动。
这就是我们对挑战的回应——不要希望,直接行动。不要希望变得更好,而是采取行动让一切变得更好。
一切都搞砸了,希望既是一切的原因,也是一切的结果。
当然,我们很难接受这一切,因为让自己戒断希望的甜美花蜜,就像把酒瓶从醉汉手里夺走一样困难。我们都认为,没有希望的话,人就会跌回到虚无中去,被深渊吞噬。令人不适的真相使我们感到恐惧,因此我们创造出各种故事、价值观、神话和传说。
但现实是,你、我以及我们认识的每个人都会死去,从整个宇宙来看,我们所做的一切几乎都不怎么重要。有些人担心这个现实会使人们不愿承担责任,自暴自弃,其实正是这一现实解放了我们,让我们负起责任。面对这样的现实意味着没有理由不爱自己和彼此,没有理由不尊重自己和我们的星球,没有理由不将生命中的每一刻都活成永恒。[18]
本书的下半部分将告诉你没有希望的生活是什么样。我要说的第一件事是,它没有你想的那么糟。本书的下半部分也是对现代世界的诚实观察,观察我们身边那些被搞砸了的东西。我观察这些不是想做出修正,而是因为我开始喜欢这一切了。
因为我们必须让感性大脑感觉到什么,但是不能给它讲一个关于意义和价值观的故事,尽管这是感性大脑急切需要的。我们必须超越善恶的观念,学会爱事情本来的样子。
热爱命运吧!
这是梅塔在瑞士锡尔斯玛利亚地区的最后一天了,她想花尽可能多的时间待在户外。
尼采最喜欢的散步地点是距城镇半公里的席尔瓦普拉纳湖东岸。每年的这个时候,湖面都漾着粼粼波纹,被地平线上的座座白色山峰环抱。四年前的夏天,就是在这里,尼采和梅塔在散步时第一次建立起了彼此的联系。梅塔想就这样度过在尼采身边的最后一天,这就是她想记住他的方式。
他们吃过早餐不久后出发。阳光明媚,空气清新,梅塔领路,尼采拄着拐杖蹒跚地跟在她身后。他们走过了谷仓、牛棚和一个小甜菜农场。尼采开玩笑说,一旦梅塔离开了,奶牛就将成为他最有智慧的同伴。两个人笑着,唱着歌,一边走一边捡核桃。
中午左右,他们停下来在落叶松树下吃了午饭。从那时起,梅塔就开始担心:他们兴奋地走了很远,比预期的要远很多,现在梅塔看到尼采在身体上和精神上都苦苦挣扎着,想要强撑下去。
对尼采来说,回去的路很艰难,他的步伐明显地拖沓了起来。梅塔将在第二天早上离开的现实像不祥的月亮一样照在他们身上,使他们的谈话阴云密布。
尼采变得愈发暴躁,身体也很疼痛。他频繁地停下来,然后开始喃喃自语。
不是这样的,梅塔想。她不想这样离开他,但她必须离开。
他们走到村子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太阳就快落山了,天地间暮色凝重。尼采落后了足足有二十米,但梅塔知道让他一路走回家的唯一方法就是不要因为他而停下来。
他们经过了同样的小甜菜农场、同样的牛棚、同样的谷仓、同样的奶牛——他的新同伴。
“那是什么?”尼采大喊,“你说上帝去了哪里?”
梅塔转过身,其实在还没转身的时候她就知道会发生什么:尼采在空中挥舞着拐杖,对着一群在他面前大嚼牧草的奶牛疯狂大喊。
“我告诉你,”尼采喘着粗气,举起棍子,示意性地指向周围的山脉,“我们杀了他——你和我!我们是杀了他的凶手。但我们是怎么做到的呢?”
奶牛们平静地咀嚼着,一头奶牛还用尾巴拍死了一只苍蝇。
“我们怎样喝干了海水?谁给了我们海绵擦拭地平线?当我们将地球从太阳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时,我们做了什么?我们不是永远都在朝各个方向跌倒吗?我们难道不是在永无止境的一无所有中流浪吗?”
“弗里德里希,你这么做太蠢了!”梅塔抓住他的袖子,试图拉着他走。但是尼采猛地挣脱了,眼中充满了疯狂。[19]
“上帝在哪里?上帝已死。上帝还没活过来。是我们杀了他。”他宣称。
“请别再胡说八道了,弗里德里希。来吧,我们到那房子里去。”
“我们要如何安慰自己,凶手之中的凶手?在我们的屠刀下流血至死的最神圣、最强大的东西是什么?谁能将这血从我们身上抹去?”
梅塔摇了摇头。没用的,事情就是这样了,这一切就是会这样结束。她走开了。
“什么样的水可以涤清我们?我们需要创造出什么样的赎罪节日和神圣游戏?这伟大的事业对我们来说是不是太过伟大了?我们自己难道不该只是看起来尊崇,却不成为神吗?”
万籁俱静,远处传来牛的叫声。
“人是联结在动物与超人之间的一根绳索——悬在深渊上的绳索。人之所以伟大,乃在于他是桥梁而不是目的:人之所以可爱,乃在于他是通向更远大目标的序曲。”[20]
这些话打动了梅塔。她转过身,凝视着尼采。许多年前,正是这种将人看作通向更伟大事物的序曲的想法把她吸引到尼采身边,正是这种思想在智慧上引诱了她。因为对梅塔而言,女权主义和妇女解放仅仅是另一种建构、另一种虚荣心、另一种人类的失败、另一位死神。
梅塔将继续做伟大的事情。她将在德国和奥地利组织让妇女获得选举权的游行,并让选举权变成现实。她将激励全世界成千上万的妇女为自己的人生计划、自我的救赎和解放而奋斗。她会默默地改变世界。她将解放更多人,比尼采和大多数其他“男性伟人”做得更好。
但她将在历史的阴影中不为人知地做到这一切。的确,今天我们知道梅塔主要因为她是弗里德里希·尼采的朋友,她并不是作为女性解放的明星而闻名。她是一出戏剧的配角,戏里讲述一位预言了一百多年历史的男人。她就像一条隐藏的主线,尽管人们常常看不见她,但她能把整场戏串联在一起。
她知道自己会继续走下去。她必须继续,必须努力越过深渊。其实我们所有人都必须这么做——为他人而活,但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而活。
尼采唤道:“梅塔。”
“怎么了?”
“我爱那些不知道该如何生活的人,”他说,“因为他们和我产生交集。”
①欧洲人曾迷信水蛭能吮去人体内的病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