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人性公式

第六章
找到人性公式

在普通人看来，哲学家伊曼努尔·康德要么是有史以来最无聊的人，要么是追求高效的人最为推崇的对象。四十年来，他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先写作三个小时，然后在同一所大学上四个小时的课，接着在同一家餐厅吃午餐。下午，他在相同的公园，沿着相同的路线走上很长一段路。他每一天都在完全一样的时间离家和回家。每！一！天！^[1]

他坚持了四十年。

康德是讲究效率的人。他的生活习惯如此机械化，以至于邻居开玩笑说可以用他离开公寓的时间来校对时钟。他每天下午三点三十分去散步，大多数日子里与同一个朋友共进晚餐，之后再工作一会儿，每天晚上十点准时睡觉。

听起来，康德是个超级无聊的家伙，但他也是世界历史上最重要、最有影响力的思想家之一。他在普鲁士国王区的单间公寓里所做的事，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世界的走向，比他那个时代之前和之后的大多数国王、总统、总理和将军做到的事情都更伟大。

康德是第一个主张所有人的内在尊严都必须被重视和尊重的人。^[2]他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设想出建立全球性理事机构、以保证世界大部分地区和平稳定的人，这个想法最终演化为成立联合国的灵感。^[3]他描述了应该如何理解时间和空间，爱因斯坦则在这些想法的启发和帮助下提出了相对论。^[4]他是最早探讨动物权利的人之一。^[5]他重塑了美学和关于美的哲学。^[6]仅仅用了几百页纸，他就解决了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之间长达两百年的哲学争论。^[7]他似乎觉得这些成就还不够，于是又重新发明了道德哲学，挑战了自亚里士多德以来西方文明的基本思想。^[8]

康德是一个知识分子。如果理性大脑有肱二头肌，那么康德的理性大脑就是知识界的奥林匹亚先生^①。

康德对世界的看法像他的生活方式一样，是严格而毫不妥协的。他认为世界上存在着明确的对与错，这是一种超越感性大脑的判断、在人类情感之外运作的价值体系。^[9]他一直过着自己所推崇的那种生活。国王审查他，祭司谴责他，学者羡慕他，然而这一切都没有使他放慢脚步。

康德什么也不在乎。在我所知道的人里面，他是唯一一个放弃了希望这种有缺陷的人类价值观的思想家，唯一一个直面令人不适的真相并拒绝接受其可怕含义的人，唯一一个只凭自己的智慧就敢站在众神面前发起挑战的勇士……而且，他以某种方式取得了胜利。^[10]

要了解康德的艰苦奋斗，我们必须先绕道而行，了解人类心理的成长、成熟和成年。^[11]

学着长大

四岁时，有一次我没有听从母亲的警告，执意把手指放在火炉上。那天我学到了重要的一课：很热的东西很糟糕，会烧伤你，所以要避免再次触摸它们。

大约在同一时期，我有了另一个重要发现：冰激凌放在冰柜中的架子上，如果我努力踮起脚尖，很容易就能拿到。有一天，趁着母亲在另一个房间时，我拿到一个冰激凌，然后坐在地板上，把勺子丢在一边，直接用手抓着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在之后的十多年里，我从未像那个瞬间一样接近纯粹的快乐。如果四岁小孩的心里有天堂存在，那我已经找到了，那个小小的极乐世界就藏在这桶凝结的神性中。当冰激凌开始融化时，我把它涂在了脸上，又让它滴到我的衬衫上。当然，那时的我已经沐浴在这种神祇一般的美味和甜蜜之中，所以这一切发生起来就像电影中的慢动作。

接着妈妈走了进来。天堂结束，地狱降临了，之后发生的事情包括但不限于刻不容缓的洗澡。

那天我学到了几堂课。首先，偷冰激凌，然后将冰激凌倒在自己身上和厨房地板上，会让你的母亲非常生气。第二，生气的母亲一点也不好，会责骂你、惩罚你。就像把手放在炉子上那天一样，我学会了什么不该做。

此外，我还学到了第三堂课。这堂课太顺其自然了，所以很多人都没有意识到。但是这堂课也比其他课程重要得多：吃冰激凌比被火烧好。

这堂课很重要，因为它是一种价值判断：冰激凌比火炉好，我喜欢嘴里含着糖，而不是手上有一团火。我的感性大脑认识到某件事比另一件事要好，这就是早期价值等级的构建。

我的一个朋友曾经说过，为人父母“实际上就是跟随一个孩子几十年，并确保他不会意外地害死自己——当你知道一个孩子能找到多少种方式意外地害死自己时，一定会惊讶的”。

儿童一直在寻找新的方法来意外地害死自己，因为他们心理上的原动力是探索。在生命的早期，我们被驱动着去探索周围的世界，因为感性大脑正在收集有关信息：什么使我们高兴，什么使我们受到伤害；什么让我们感觉良好，什么让我们感觉糟糕；什么值得进一步追求，什么应该敬而远之。我们建立起价值等级，弄清首要和基本价值是什么，这样才能知道自己应该希望什么。^[12]

最终有一天，处在探索阶段的我们感到疲乏了。这不是因为再也没有需要探索的地方了，恰恰相反，探索阶段的结束是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开始认识到有太多的世界可以探索。我们无法触摸和品尝所有东西，也不可能认识所有人、经历所有事。值得探索的东西太多了，世界的规模之大吓倒了我们。

因此，我们的两个大脑开始减少尝试，更多地专注于制订一些规则，来帮助我们应对眼前大千世界的无限复杂性。我们从父母和老师那里学到了大多数规则，也靠自己弄清楚了许多。因为太靠近明火而被烫到之后，我逐渐认识到所有的火焰都是危险的，而不仅是火炉；在目睹妈妈多次发火之后，我发现偷冰柜里的甜食总是不好的，而不仅是偷冰激凌。^[13]

于是，一些为大多数人所接受的原则开始浮现在我们的脑海里：小心处理危险的事情，以免受到伤害；对父母诚实，他们会对你很好；有东西要与兄弟姐妹分享，他们也会与你分享。

这些新的原则更为复杂，因为它们是抽象的，你不能用手指着“公平”或画出“谨慎”。小孩子的想法是：冰激凌很好吃，所以我要得到它。青少年的想法是：冰激凌很好吃，但是偷东西会让我的父母生气，我会受到惩罚，所以不能从冰柜里拿冰激凌。

青少年把“如果/然后”规则运用在自己的决策中，以儿童无法使用的因果链进行思考，发现一味地追求快乐和回避痛苦常常会带来问题。每个行动都有后果，所以必须与他人就各自的欲望进行协商，必须遵守社会和权威的规则。只要这样做，就会得到回报。

发展出更高层次、更抽象的价值观，以增强在更广泛环境中的决策能力，这是成熟的表现，是适应世界的方式，也是处理看似有无限种可能的人生经历的方式。这是儿童认知的一项重大飞跃，对健康、快乐地成长至关重要。

儿童就像小暴君。^[14]他们对生活的理解，很难超越在当下能够立刻带来快乐或者痛苦的那件东西。他们没有同理心，不能站在你的角度为你着想，只知道自己想要冰激凌。^[15]因此儿童的身份非常渺小且脆弱，仅由那些能赋予快乐和避免痛苦的事物构成。

比如，苏西爱吃巧克力、怕狗、喜欢填色游戏、经常对哥哥很凶，她的身份最多复杂到这个程度，因为她的感性大脑尚未发展出足够的认知能力来构建更连贯的故事。只有当年纪大到可以问自己为什么会快乐、为什么会痛苦，她才可以为自己构建一些有意义的故事，并建立身份。

在青少年时期，关于快乐和痛苦的认识仍然存在，只是人们不再根据这些来制订大多数决策，^[16]它们不再是价值观的基础。大一点的孩子会先权衡个人情感、规则、折中方案和对社会秩序的理解，再制订出更成熟的计划，最后做出决定。这给了他们更强大、更坚定的身份。^[17]

青少年在学习快乐和痛苦时像儿童一样磕磕绊绊，不同之处在于，青少年是因为尝试不同的社会规则和角色而遇到麻烦的。如果穿这个，我会不会看起来很酷？如果这么说话，别人会喜欢我吗？如果假装喜欢这种音乐，我会受欢迎吗？^[18]

学会和生活讨价还价是一种进步，但这个过程中仍然有问题存在。我会按老板所说的去做，这样才能赚钱；我会打电话给妈妈，这样她就不会冲我大喊大叫；我会好好做功课，这样就不会搞砸未来；我会撒谎并装作很善良，这样就不会引发冲突……看到了吧，没有一件事是为了自己而做。出于对负面影响的惧怕，一切都是算计好的交易，一切都是为了得到快乐的手段。^[19]

青少年期价值观的问题在于，如果你总是坚持这一价值观，就永远不能真正代表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东西。你内心仍然是一个孩子，一个更聪明、更有智慧的孩子，一切仍然围绕着最大限度地得到快乐和减少痛苦来进行。只不过，青少年期的孩子足够机灵，能找到前进的方法。

青少年期的价值观是自欺欺人的。你不能以这种方式过完一生，否则会永远无法真正过上自己的生活，你的生活将永远是他人欲望的合集。

要成为一个情绪健康的人，你必须改变生活方式，不再无休止地讨价还价，不再将每个人都视为实现快乐的手段。你必须逐渐理解更高层次、更抽象的规则。

做一个成年人

在网上搜索“如何成为成年人”时，大多数结果都在告诉你怎样准备面试、怎样管理财务状况、怎样把自己待过的地方清理干净、不要做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这些都很好，也的确都是成年人应该做的事。但是做到这些事本身并不能使你成年，只能让你不再做一个孩子。

这是不一样的。

大多数人是基于规则和交易才去做以上这些事情的，把它们视作达到某个明确目标的手段。你准备面试，是因为想获得一份好工作；你学着打扫房间，是因为房间的清洁程度直接影响着人们对你的看法；你管理自己的财务状况，是因为如果不这样做，那么有一天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学会与规则和社会秩序讨价还价，我们就能实现良好的自我运作。

然而我们最终意识到，生活中很多重要的东西，不管怎样讨价还价都无法获得。你不能为了爱与父亲讨价还价，不能为了陪伴与朋友讨价还价，也不能为了尊重与老板讨价还价。以讨价还价的方式来获得爱或尊重是很糟糕的，甚至会毁掉一切。如果你必须靠劝诱来获得别人的尊重，那么他们将永远不会尊重你。如果你必须靠说服来获得别人的信任，那么他们就根本不会信任你。

生命中最宝贵和最重要的事物是不可以被交易的，讨价还价等于立即销毁它们。可是人们经常干出这种蠢事，特别是在寻求帮助或者询问个人发展建议时，他们实际上是在说：“请告诉我必须遵守的游戏规则，我会参与其中的。”但很多人都没有意识到，恰恰是认为幸福有规则可循这一想法阻止了自己获得幸福。正如阿尔贝·加缪所说：“如果持续寻找幸福的构成，那就永远都不会幸福。”

通过讨价还价和遵守规则在生活中穿梭的人们，可以在物质世界里走得很远，但在情感世界里仍然会感到残缺和无助。因为通过价值交易而获得的人际关系，是建立在互相操纵之上的。

成年意味着认识到有时抽象的原则是正确的、有益的。诚实永远是正确的选择，即使保持诚实可能给你或他人带来伤害。青少年会意识到，孩子式的快乐或痛苦不是世界的全部；同样，成年人也意识到，青少年通过不断进行讨价还价而获得的认可、同意和满足也不是世界的全部。做一个成年人，就意味着要培养出由正义这个简单原因而做正确事情的能力。

一个青少年会说自己看重诚实这种品质，但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已经知道这样会产生好的结果。当面对难以应付的谈话时，他就会说善意的谎言，会夸大事实，甚至被迫攻击别人。而成人会保持诚实，是因为诚实比自己的快乐或痛苦更重要，比获得想要的东西或实现目标更重要。诚实本来就是美好和有价值的，它本身就是目的，而不是达到其他目的的手段。

一个青少年会说他爱你，但他对爱情的理解就是能从中得到回报，爱情不过是一次情感交换，双方都带来了自己所能提供的一切，互相讨价还价以做成更好的买卖。而一个成年人会自由地爱对方，不期望得到任何回报，因为他知道那是唯一可以使爱变得真实的方法。成年人能做到只是付出而不寻求任何回报，因为寻求回报首先就会破坏付出的目的。

成年人的原则性价值观是无条件的，也就是说，不能通过任何其他方式来实现，其本身就是目的。^[20]

世界上有很多没长大的成年人，也有许多已经衰老的青少年，甚至还有一些内心是成人的儿童。这是因为到了一定程度之后成熟度就与年龄无关了，^[21]重要的是一个人的意图。儿童、青少年和成人之间的区别不是他们年龄多大、从事什么工作，而是他们为什么做某事。孩子因为贪吃而偷走了冰激凌，他不知道后果如何，或者干脆不在乎。青少年不会偷窃，因为他知道这将在未来造成更严重的后果。他的决定是与未来自我进行讨价还价后的结果：为了避免将来的更大痛苦，现在就要放弃一些乐趣。^[22]但是成年人不会偷窃的原因很简单：偷窃是错误的，即使最后成功逃脱了，这一行为本身也会让他看不起自己。^[23]

为什么长不大

孩提时代的我们开始学着认识快乐或者痛苦的价值观（比如，冰激凌是好的，火炉是不好的），学习的方法是先追求它们，然后看看自己会不会失败、会怎样失败。只有经历了价值观失败的痛苦，我们才能学会超越它们。^[24]我们偷了冰激凌，妈妈生气并惩罚了我们。突然之间，“冰激凌是好的”这件事看上去似乎不像以前那么单纯了，还有很多其他因素需要考虑。我喜欢冰激凌，也喜欢妈妈，但是吃冰激凌会使妈妈不高兴，我该怎么办？最终，孩子不得不学会权衡得失。

这其实是良好的早期育儿方法，可以归结为：为孩子由快乐或者痛苦驱动的行为提供正确的后果，在他们偷冰激凌时进行惩罚，在他们安静地用餐时加以奖励。你正在帮助他们了解生活远比自己的冲动或欲望要复杂得多。不能做到这一点的父母会让孩子在日常的基本面上败下阵来，因为在不远的将来，孩子终将吃惊地意识到世界不会按照他们的想法来运转。成年后学习这一课的过程将非常痛苦，比在小时候学这一课要痛苦得多——会因不了解这一点而受到同龄人和整个社会的惩罚。没有人愿意与自私的坏蛋做朋友，没有人愿意与一个不会考虑别人感觉或不遵守规则的人一起工作，没有人会接受一个从冰柜里偷冰激凌（无论是字面意思还是比喻意思）的家伙。没上过这一课的人会因在成人世界中的过分行为而被回避、嘲笑和惩罚，这将导致更多的痛苦和折磨。

有些父母会虐待孩子。^[25]受虐待的孩子也不会在由痛苦或快乐驱动的价值观上进一步成长，因为他受到的惩罚既没有逻辑可循，也不会强化更深层次、更抽象的价值观。对这样的孩子来说，惩罚是不可预见的，是随机且残酷的，比如，偷冰激凌有时会招来极端的惩罚，有时却根本不会导致任何后果。因此，这样的孩子既学不到任何教训，也不会产生更高层次的价值观，更得不到应有的成长。他不能从惩罚中学会控制自己的行为，也不能发展出应对痛苦的机制。这就是为什么受虐待的孩子和被溺爱的孩子在成年后经常遇到同样的问题：他们仍然陷于童年的价值观中而不自知。^[26]

最后，要想从青春期毕业，就必须明白自己的行为一定会导致某个可预测的结果。偷窃总会带来不良后果，触摸火炉也一样。只有相信后果一定存在，才能够围绕因果联系制订规则，确立原则。一个人长大并进入社会之后的情况也是如此。没有可信赖的机构或领导者的社会，无法为每个成员制订规则并划分角色，也无法提供人们做决定时可以参考的可靠原则，一切都会重新回归到幼稚的自私中。^[27]

人们陷在青少年期价值观里的原因和陷在儿童期价值观里的原因相同：受过创伤、被人忽视，或两者皆有。那些欺凌行为的受害者就是典型例子。如果一个人年轻的时候经常被欺负，那么他在面对世界时就会固守一种假定——没有人会无条件地喜欢或尊重自己，所有的情感都要通过一系列反复练习过的交谈和固定动作艰难地获取。必须要按某种方式打扮，必须要以某种方式说话，必须要以某种方式行动，等等。^[28]

有的人非常善于玩讨价还价的游戏。这种人往往是迷人而有魅力的，天生就能够感觉到其他人对自己的需求并加以满足。他们总是能够成功地操纵他人，因此相信这就是整个世界的运作方式。

但是要想成功地教育好一个青少年，就必须让他知道讨价还价是永远不会停下来的跑步机，生活中唯一具有真正价值和意义的东西不是通过讲条件、做交易就可以获得的。所以，父母和老师不能屈服于他们的讨价还价。要做到这一点，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自己成为不讲条件的人，以此来进行示范。教会青少年信任的最好方法是信任他，获得青少年的尊重的最好方法是尊重他，让青少年学会爱的最好方法就是爱他。记住，不是把爱、信任或尊重强加在青少年身上，因为强加就意味着有条件、意味着讨价还价。正确的做法是，只要给予就好了。青少年的讨价还价一定会在某个时刻失败，那时他就会明白，这些无条件获得的东西非常宝贵。^[29]

父母和老师之所以会失败，通常是因为他们自己也陷入了青春期的价值观，也从交易的角度看待世界，也在讨价还价——用性交换爱，用情感交换忠诚，用顺从交换尊重。因此，他们可能会在情感、爱或尊重等问题上跟自己的孩子讨价还价。他们认为这很正常，所以孩子长大后也认为这很正常。然后，当孩子离开家庭、在社会上立足时，糟糕的、浅薄的、交易式的亲子关系就会被复制。因为这些孩子后来成为父母或老师，并将青春期的价值观传授给他们的孩子，所以整个混乱就延续到了下一代身上。

长大成人之后思想还停留在青春期的人，会在面对世界时假设所有的人际关系都是永无止境的贸易协议，每个人都是为了达到某个自私的目的。他们会认为亲密感无非是一种假装的感觉，维持亲密感是因为知道对方和自己可以互惠互利。这样的人没有认识到，生活中所有问题的根源，在于他们自己正以达成交易的方式来与世界接触。他们会认为唯一的问题是自己要花上很长时间才能正确地进行交易。

要无条件地采取行动很难。你爱一个人，虽然知道他可能不会爱你，却仍然勇往直前地去爱他。你相信一个人，就算意识到自己可能会受伤，甚至把一切都搞砸，也仍然相信他。无条件采取行动需要一定程度的信念——相信这样做是正确的，即使会导致更多的痛苦，即使结果不尽如人意。

	儿童状态	青少年状态	成年状态
价值观	快乐和痛苦	规则和角色	美德
将人际关系视为	权力斗争	表演	脆弱性
自我价值	自恋狂，在“我是最好的”和“我是最糟糕的”之间大幅度波动	依赖他人，需要外部认可	独立，内心的自我认可
动机	权力、重要性或财富的自我提升	自我认同	热爱命运
为了成长必需要做的事	拥有值得信赖的群体和可以依靠的人	拥有放弃结果的勇气和对无条件行为的信念	稳定的自我认知

要使信仰产生飞跃，获得成年人的美德，不仅需要忍受痛苦的能力，还需要抛弃希望的勇气，需要不再认为事情一定会变得更好、一定会给人带来快乐。理性大脑将告诉你这是不符合逻辑的，这种假设必然在某种程度上是错误的。于是感性大脑被吓坏了，努力拖延由残酷的诚实带来的痛苦、由坠入爱河带来的脆弱、由谦卑带来的恐惧。

但你还是要这样做。

成人的行为通常是最值得关注并令人钦佩的。老板为员工的失误承担责任，母亲为孩子的快乐而放弃了自己的幸福，朋友冒着惹怒你的风险告诉你应该知道的事情……正是这样的人将世界团结在一起，没有他们，世界会变得一团糟。

世界上所有伟大的宗教也都将人们推向这些无条件的价值观，这并非巧合。世界上最伟大的宗教以其最纯粹的形式利用我们的人类本能，希望可以试着将人们拽向成年人的美德。

不幸的是，宗教最终会成为一种人类机构，而几乎所有人类机构最终都会变得有违初衷。

启蒙哲学家对成长给世界带来的机遇感到兴奋，他们决定将灵性从宗教中消除。他们抛弃了美德的理念，而是专注于可衡量的具体目标：创造更大的快乐，带来更少的痛苦，赋予人们更大的自主和自由，宣扬同情心、同理心和平等。

然而人类有天性上的缺陷。当你尝试交易幸福时，就摧毁了幸福；当你试图强制自由时，就否定了自由；当你尝试创造平等时，就破坏了平等。

很多人都不承认这个摆在人类面前的基本问题：条件性。无论以什么为最高价值，人们总会在某个时候，愿意为了在生活中更加接近这一最高价值而讨价还价。无论你的追求是什么，只要追求了足够长的时间，你总会为了它而放弃自己或其他什么东西。那些本来可以使你免于痛苦的事情却让你重新陷入痛苦之中，先建立希望再将其破坏的周期重新开始。

而这就是康德理论开始的地方……

唯一的人生准则

康德从年轻的时候就知道，人们在面对令人不适的真相时会用打地鼠游戏一样的方式来维持希望。他也像很多人一样，意识到这个游戏的残酷和无穷尽，并因此感到绝望。

但与常人不同的是，康德不接受这场游戏。他拒绝相信人类的存在没有内在价值，拒绝相信人类是被诅咒的，拒绝相信人类永远都要靠编故事来为生活找到某个抽象的意义。所以，他决定动用自己那发达的大脑，来找出没有希望时价值观的样子。

康德从一个简单的观察开始。在整个宇宙中，只有一件事是完全稀缺和独特的：意识。对康德而言，把人类与宇宙中其他东西区分开的唯一特质是人的理性思考能力——人能够把握周围的世界，并通过理性和意志让它变得更好。对他来说，这一点很特别，特别得几乎就是一个奇迹。这意味着在这个无限延伸的空间中，只有人类能管理自身的存在。在宇宙中，我们是独创性和创造力的唯一来源，是唯一可以管理自身命运、具有自我意识的存在，是唯一有智慧的自我组织。

因此，康德巧妙地推断出，从逻辑上讲，宇宙中的最高价值就是可以自己构想价值的事物。存在的唯一真实意义是形成意义的能力。唯一的重要性是决定重要性的事物。^[30]

这种选择意义、想象重要性、发明目的的能力是已知的宇宙中唯一可以自我传播的能力。它可以传播其智力并在整个宇宙中形成越来越高层次的组织。康德认为，如果没有理性，那么宇宙将被白白浪费掉。没有理性，就既没有目的也没有智慧，更没有使用智慧的自由，那人类就是一堆岩石，不会改变，不会进步，不会创造，仅仅是堆在原地而已。

人类是有意识的，所以可以重组宇宙，重组是一个以指数级速度丰富自身的过程。意识能够解决问题，建设复杂的系统，并通过构想创造出更多复杂的东西。几百万年前，人类还待在洞穴里玩棍子，今天我们已经创造出能连接数十亿人头脑的信息世界。再过一千年，我们说不定就能在群星中穿行，重塑某一颗星体，重塑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在这宏伟的进程中，每个普通人、每件普通的事情可能都无关紧要，但是人类整体理性意识的保持和提升比什么都重要。

康德认为，最基本的道德义务是保存与发展我们自身和他人的意识，他称这种始终把意识放在首位的原则为“人性公式”，它解释了我们的基本道德直觉，解释了美德的经典概念，告诉我们如何不依赖想象中的希望就能过好日常生活，如何不变成一个混蛋。

他只用一句话就解释了这所有的内容。人性公式指出：做任何事情时，你都要把人性（无论是你自己的还是其他人的）当作目的，绝不要仅仅把它当作一种手段。^[31]

人性公式是将我们从讨价还价的青春期带到崇尚美德的成人世界中的唯一原则。^[32]

你瞧，从根本上讲，希望是带有交易性的，是一个人当下的行动与想象中未来的快乐之间的讨价还价。不要做错事，否则你会惹上麻烦；要努力工作并学会存钱，因为这会让你开心。

为了超越这种交易性，人们必须学会无条件地做某件事。你必须不期望任何回报地爱某个人，否则就不是真正的爱；你必须不期望任何回报地尊重某个人，否则就不是真正尊重他；你必须诚实，但不要期望有人来拍你的后背，和你击掌，或者在你的名字后面画一颗金色的五角星，否则就不是真正的诚实。

康德用一个简单的原则总结了这些无条件的行为：你绝不能把人仅仅当作一种手段，而应该永远把人当作一种目的。^[33]可在日常生活中，这一点是怎么体现出来的呢？

举个简单的例子。假设我饿了，想要吃墨西哥卷饼。我坐上车，先去加油站，接着去快餐店，点了我平时常吃的“双份肉怪兽卷饼”。天哪，这让我满足极了。在这种情况下，吃墨西哥卷饼是我的最终目的，是我上车、开车、加油的原因。我为吃到墨西哥卷饼所做的这些事都是手段，是为了达到目的而必须要做的事情。

手段是在有条件的前提下所做的事情，是我们用来讨价还价的东西。虽然我不想上车、开车，也不想花钱加油，但我真的想要吃到墨西哥卷饼，所以我必须做这些事情来得到它。

目的是出于自身需求而渴望的东西，是我们决策和行为的决定性激励因素。如果想要墨西哥卷饼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妻子，我去买卷饼只是为了让她开心，那么这时墨西哥卷饼就不再是我的目的，而是为了实现更深层的目的，也就是让我妻子开心而必须采取的手段。如果我想让妻子开心只是因为这样她就不会扣下我的工资卡，那么现在，我妻子的幸福就成了我达到更深层目的的手段，这个更深层的目的就是保住我的私房钱。

这个例子可能让你觉得我有点功利，但这正适用于康德提出的观点。人性公式指出，将任何其他人视为达到自己目的的手段，是所有错误行为的根源。所以，把墨西哥卷饼当成手段来达到让妻子开心这个目的是没问题的，但是如果我把妻子当成达到保住私房钱这个目的的手段，那么正如康德所言，这是不对的。

说谎是错误的，因为这是在误导他人有意识的行为以实现自己的目的，是把别人作为达到你自己目的的手段。作弊是不道德的，你为一己之私辜负了其他有理性、有情感之人的期望，你把其他正在遵守相同规则的人都当成了达到你个人目的的手段。使用暴力也是不好的，这是将伤害他人作为手段来赢得一场胜利，同样是为了实现个人目的。这些都是很不好的，朋友们。很！不！好！

人性公式不仅描述了我们对错误之处的道德直觉，还解释了成年人的美德——那些本身就很美好的行为和举止。诚实本身就是好的，因为它是唯一一种不单纯把人视为手段的交流方式。勇气本身就是好的，因为不敢采取行动就等于把自己或他人视为抑制恐惧的手段。谦卑本身就是好的，因为一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就是将他人视为达到自己目的的一种手段。

如果世界上曾有一个规则能描述所有人类都期望的行为，那么这个规则就是人性公式。这个公式的美妙之处在于，与其他道德体系或法典不同，人性公式不依赖希望。康德没有强加给世界一个伟大的体系，也没有动用基于信仰的超自然信念来防止怀疑的发生。

人性公式仅仅是一个原则。它没有预测未来会以何种形式存在，也不会为一些糟糕的过去哀叹。没有人比其他人更好或更糟，唯一重要的是意识受到尊重和保护。

根据康德的理解，当你决定要主宰未来时，你就释放了希望的破坏性潜力。这时的你想要改变他人而非尊重他人，妄图摧毁他人内心的邪恶而不是把邪恶从自己身体里根除。

康德认为，要让这个世界变好，唯一合乎逻辑的方法是改善自己。要成长，要变得更加善良，要在每个时刻做出简单的决定，要将自己和他人视为目的而绝非手段，要做诚实的人，要公开地、无所畏惧地去爱。不要分心，不要苛责自己，不要推卸责任或屈服于恐惧，不要屈服于差异带来的冲动或希望对你的欺骗。未来没有天堂或地狱，只有你在当下每时每刻做出的选择。

你会采取有条件还是无条件的行动？你会把别人当作手段还是目的？你会追求成人的美德还是幼稚的自恋？

希望甚至都不需要存在于这条程式里。不要去希望能有更好的生活，要去创造更好的生活。

康德知道，我们对自己的尊重与对世界的尊重之间有着根本的联系。我们与自己内心进行互动的方式是与他人进行互动的模板，在自身取得进步之前，与他人的互动几乎无法取得进展。换句话说，将自己视为手段的人也会将别人视为手段，不尊重自己的人也不会尊重他人，利用和损害自己的人也会利用和损害他人。当我们追求乐趣和简单的满足时，其实是将自己视为实现快乐这个目标的一种手段。因此，自我完善不是培养更大的幸福，而是培养更多的自尊。告诉自己我们又糟糕又没有价值和告诉别人他们又糟糕又没有价值都是错的，对自己说谎与对他人说谎一样不道德，伤害自己就像伤害他人一样令人讨厌。因此，自爱和自我照顾不是你要学习或练习的东西，你要从道德上要求自己于内心深处培养这些能力，哪怕这是你唯一剩下的东西。

人性公式可以引发连锁反应：能诚实地面对自己就能诚实地面对别人，而诚实地面对别人就会让那个人也诚实地面对自己，这将帮助他成长和成熟。你拥有了不把自己视为手段的能力，这能让你更好地将他人视为目的。所以说，整理与自我的关系会带来积极的副产品，即帮助你整理与他人的关系。同样，这也让他人可以更好地整理与自身的关系，继而产生连锁反应。

这就是改变世界的方法。改变世界不是靠那些错置的对未来的梦想，而是通过每个人当下的成熟和尊严来实现，就在此刻，就在此地。关于我们来自哪里、要到什么地方去，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观点，但正如康德所相信的那样，每时每刻，关于尊重和尊严的问题必须有统一答案。

①奥林匹亚先生大赛是世界男子健美运动最高水平的比赛。从1965年开始，至今一共有13位冠军，他们分别代表了自己时代健美的最高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