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歉的“末班车”
作为心理咨询师,我非常清楚,当一个孩子向父母主动提出想接受心理咨询的时候,说明这个孩子其实已经被心理问题折磨很久了。
15岁的亚男第一次向母亲提出这个请求的时候,母亲惊愕不已,在母亲的心里,儿子除了学习成绩差一点,生活懒散一点,完全看不出任何心理疾病的端倪,她完全不理解孩子提出请求的缘由,当天便给远在外地的孩子父亲打了电话,父亲在电话里只说了一句“等周末老子回去收拾他”,就挂断了电话。
父亲是某地一家企业的负责人,平日工作很忙,每周周末回家一次。周末父亲回家并没有像电话里说的那样“收拾”亚男,只是跟孩子妈妈说“这臭小子肯定是故意找病,好用正当的理由不学习”。
父母对孩子的提议并没有放在心上,也完全没有为他联系心理咨询的打算,只是觉得孩子处于青春期,叛逆和“作”都算正常。
然而事情的转折,发生在第二周的周末,亚男和父亲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亚男第一次向父亲动了手。
一
一天清晨,我在抖音私信中收到留言,这是被连续复制了三遍的留言:“郑老师,您是在成都吗?紧急求助,请速回复。”让我瞬间感受到留言者需要帮助的迫切心情,我猜测这定是一位母亲。
就在我收到私信留言的次日,她走进了我的咨询室。
亚男的母亲,是学校的一名普通财务人员,她惊艳地出现在我的咨询室。孔雀蓝的真丝衬衫和白色坠地高腰裤,和衬衫同色高跟鞋,搭配一个淡蓝色的真皮包,包上还系着爱马仕风格的丝巾,头发一看就是经过设计师精心设计和挑染,这个精致的女人完全颠覆了我对财务人员严肃且刻板的印象。
妈妈一坐下来就开口:“郑老师,我今天只有一个目的,我的儿子说他有抑郁症,我就想从你这里得到一个确认,我的孩子是不是抑郁症?”
我见过很多父母,我清楚地知道每一个父母都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孩子有心理疾病,尽管近些年来人们的心理健康知识逐渐普及,但我们的社会对心理疾病仍然存在一定程度的偏见,这也是亚男妈妈没有向自己学校心理老师寻求帮助的原因。
“您别着急,跟我详细说说孩子的情况。”
亚男妈妈跟我讲了孩子主动要求进行心理咨询的过程,并叙述了前一晚孩子和父亲发生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冲突,孩子长这么大第一次跟爸爸动手了,爸爸在单位是一把手,在家里也是绝对的权威,跟爸爸动手这件事是一件非常严重的家庭事件。
妈妈边叙述边着急地说:“孩子应该是青春期的问题吧?他在六年级时就曾说过想接受心理咨询,我们都觉得不至于,怕他给自己贴标签,他爸爸说是棍子挨得太少了。”妈妈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迫切地希望我能给出她想要的答案,“我的儿子不可能有心理疾病啊,他只是性格内向了点,学习成绩差了点而已。他很正常啊,他不可能有什么抑郁症!”
我并没有直接回复她。
大量事实证明,父母第一次来访时提供的信息偏差度较大,真实的情况都会比父母说的情况更糟。出于基本的心理防御,父母提供的问题描述,尤其是第一次见面的描述,我们一般都只选择倾听。任何一个父母都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孩子有心理问题,父母面对不了这个基本的事实,从潜意识的层面来说父母是不愿意面对自己教育的失败。
“孩子昨晚为什么会和爸爸发生这么大的冲突呢?”我的提问从这里开始。
“我家娃儿写作业本来就爱磨蹭,每天都要写到半夜12点,还拿着我的手机,说是要查资料,他爸爸就很看不惯。昨天爸爸催促他早点睡觉,结果爸爸说一句他顶一句,爸爸最后也是忍无可忍才爆发了很大的冲突。”
“能说得再详细一点吗?触发点是什么?谁先动的手?”
“明年就要中考了,考不上高中就只有去上职高,你也晓得,成都中考只有不到50%的录取率,如果没考上,以后职高出来能干啥嘛,他爸爸又是个领导,娃儿考得不好他面子上也挂不住。爸爸看着娃儿的成绩有点急,越说越生气,后来就开始翻旧账,差点打了孩子一巴掌,被娃儿用手挡了回去,爸爸认为娃儿跟他动手,火气更大,两个人都没忍住,把他爸爸推倒在沙发上,爸爸被彻底激怒,走到厨房操扫帚,我赶紧拦下,今天我才发现我的手腕有点淤青,估计是昨晚拉爸爸误伤的。这娃儿也不收口,跟他爸爸说打死他算了,爸爸真的又要打他,我赶紧把娃儿关到了自己的房间,又担心房间窗户没有防盗窗,我之前看您抖音的视频说青春期的娃娃容易冲动,很担心他跳下去,把爸爸按到沙发上,又赶紧跑进儿子房间,他已经把房间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妈妈用四川话一口气把经过说得清清楚楚。
我在心里暗自想,这孩子能跟爸爸动手,能砸东西,说明这个孩子不是重度抑郁,这不是坏事。
佳雯解析:
抑郁的成因涉及遗传、环境、创伤事件的刺激,不是多因一果的综合,它和一个人的人格模式、人际关系、情绪反应模式以及身体健康程度都有关系。从生理的角度看是大脑代谢的失常,从心理学的角度看,是一个人把本该向外的愤怒转向了自己。
青春期的孩子要解决很多内在和外在的冲突,其中也体现在与成年人即和权威的关系中,权威一般是父母或老师,和权威的关系常常与抑郁症状有所关联。
青春期的孩子很想打败自己的父亲,但是对打败或者攻击父亲的后果感到恐惧,还对“尊老爱幼”的价值观有道德内疚。当不能战胜权威的恼怒和道德内疚交织在一起,青少年又无法处理的时候,就有可能导致内疚、无望和绝望感,无法获得令自己满意的身份认同。所以抑郁中有这样的一种常见情形——将攻击转向自身。这个案例中的孩子在此之前无法把攻击朝向父亲,当他在杏仁核的劫持下终于鼓起勇气把攻击指向父亲的时候,对一个青春期的孩子来说反而不一定是坏事。
“现在家里只剩下我一个正常人了,我快被他们逼疯了。”妈妈抽了张纸巾,擦去眼泪,口音瞬间变成了普通话,继续对我说,“郑老师,其实周一我的工作特别忙,但我知道孩子的心理健康更重要,所以今天我特意请了两个小时的假来您这儿。”她迫不及待地想确认孩子不是抑郁症,继续婉转地追问我:“我觉得孩子只是青春期的问题,行为冲动也在所难免,因为爸爸还在用之前的方式对待孩子,我还是觉得孩子应该是情绪问题而不是心理问题啊,您说呢?”
我并没有直接回答,继续询问:“孩子第一次提出想接受心理帮助是什么时候?”
“大概小学五六年级吧,我们当时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知识,没当成一回事,总觉得现在的小孩子矫情、脆弱,爸爸觉得心理问题被媒体普遍放大,给孩子造成了强烈的负面暗示,所以我们选择了忽略。”
“能跟我讲讲孩子从小到大的经历吗?”
母亲叹了一口气:“哎,虽然在城市,我家孩子其实也算留守儿童,这可能也是造成孩子和爸爸不亲、学习习惯不好的原因。
“我和他爸爸算是一见钟情,认识三个月就闪婚,他在外地工作,结婚后我便跟随他去了外地,生孩子之前我回来待产,两地分居了一段时间。现在已经结婚14年了,我对自己的婚姻还是感到满意的,虽然我老公比较强势,但是对家庭很有责任心,他所有的收入都会交给我。”
“你怀孕的时候情绪怎么样啊?”
不管是儿童、青少年还是成年人的咨询,我们都需要搜集早年的资料。
“挺好的呀,只是想着生完孩子后分居两地有点焦虑。”
“孩子是顺产还是剖宫产呢?生产的时候顺利吗?”
“因为医生说胎位不正,所以是剖宫产,只用了2个小时就顺利出生了。”
“孩子是母乳喂养还是奶粉喂养?什么时候断奶?断奶容易吗?孩子在婴儿期的时候好带吗?比如喜欢哭闹还是很安静?”我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她对我问题的针对性有些好奇,但依然给了我答案。
“我奶水很好。”
“那孩子在6岁以前是谁在带呢?你刚才说孩子算留守儿童是什么意思?”
“因为大家都说两地分居婚姻容易出现问题,所以孩子6个月时我就强行断奶,把孩子交给我老家的父母,回到老公身边。那几年,我们也一直想办法把工作调回成都,希望孩子在成都上学。”她又叹了一口气,“我去外地之后经常想孩子,每天都跟我妈通电话,孩子在电话里叫几声我都很舒服,我基本每隔两三个月飞一次,我妈把孩子也带得挺好。孩子8岁的时候,爸爸终于调来了成都,我们把孩子也从老家接来了,一家人终于在一起了。因为我妈带了孩子很多年,我们把孩子接走的时候,我妈和孩子都哭得撕心裂肺,从那之后,直到现在孩子都是我们自己在带。但是我老公事业心很强,又调往外地,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和孩子在一起,或许是我们过去对待孩子的方式比较粗暴,尤其是爸爸,对孩子可能会有一定的影响。”
“你和老公能粗暴到什么程度?”
“我比较爱唠叨,觉得孩子被我妈宠坏了,有时候就会忍不住数落孩子,现在想想我总是在说孩子的问题而看不到他的优点,我老公脾气很急躁,有时候会打骂孩子。”
孩子是父母和家庭的一面镜子,治疗孩子首先得了解孩子所处的养育环境。8岁以前养育的缺失、父亲粗暴的养育方式,已经为后来孩子进入青春期的心理问题埋下了不小的隐患。
“你们夫妻关系如何呢?”夫妻关系是我们评估家庭环境的一个重要环节。
“老师我们还是说说孩子的问题吧,毕竟今天是来解决孩子的问题。”
妈妈对夫妻关系出现了回避,这是一个怎样的家庭?我非常明确地知道,我应该在这里展开工作,但是有经验的咨询师都知道,不能在咨访关系还没有建立的时候就打破防御,我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
“好啊,那你说说看,你认为孩子有什么问题?”
“其实孩子也没啥问题,我就担心和爸爸关系紧张,要不我周末带他来您这儿上次课。”
很多父母带孩子接受心理咨询都会称作“上课”,其实这是对心理咨询的误解。诚然,青春期的孩子的确需要成年人的指导,但我知道,我更需要做的是对父母进行指导,只有父母真正理解了青春期的心理特征,才会心甘情愿地向孩子示弱、挪地儿、让位。
“孩子就只有这个问题吗?还有别的吗?”
“如果学习效率再高点,能当个中等生就更好了。”
这是很多父母的期待,殊不知,解决孩子的学习问题首先解决的应该是孩子的情绪问题。
“您希望通过我们的咨询达成什么目标?”
“我希望孩子能给爸爸道个歉,让爸爸下个台阶。”
我笑着对她说:“我和您的想法刚好相反,我希望爸爸能给孩子道个歉,让孩子能下个台阶。”
“爸爸道歉?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再说爸爸本来也没错,就算是爸爸错了,爸爸也绝不可能向孩子道歉。”
在儿童青少年的咨询中,妈妈的参与度和配合度往往都是很高的,配合度高的爸爸也有,但是很少,因为爸爸就算参与咨询,也往往无法真正放低姿态配合咨询。如果这个父亲还是个领导,要请进咨询室就更是难上加难,甚至有不少妈妈都是瞒着爸爸带孩子来接受治疗。
妈妈显然对我的水平产生了怀疑:我明明是来让你治疗我孩子的,你现在让我治疗丈夫!
“如果就事论事,可能的确是孩子错了,但因孩子处于青春期,所以他错了其实也没错。我不知道我表达的意思您是否能理解?”
妈妈犹豫了许久,开始回答我:“您的意思就是说,青春期的孩子都很叛逆,所以我们父母要放低身价,是这个意思吧?但我老公不可能,他绝不会这么做。”
“那好,我们先不说爸爸的问题,现在我们还有10分钟的时间,您还有没有想要补充的内容?”我追问道。
“还有个问题,就是这孩子喜欢三毛、张爱玲,还有一些日本作家,他想看《罗生门》,我不让他看,你知道日本文学大多数都很悲观,不仅如此,他还喜欢听很悲伤的音乐,绘画也喜欢用灰色和黑色,喜欢比较暴力的文字,自己写的文章也很悲观。”
果然,这孩子的问题并不是父母想的那么简单。绘画、听音乐的类型以及文字的表达,都代表着一个人的潜意识。
“他喜欢这些有多久了?”我问道。
“从8岁和我们住到一起,我们就一直发现他这个特点。最近清华大学苏世民学院的一个学生出了一本很正能量的书,我让他看,他盯了一眼说没兴趣,却偏偏喜欢看悲伤的电影,《你好,李焕英》看了两遍,还喜欢《海上钢琴师》《天堂电影院》这样的悲剧电影。我不知道这算不算问题,我希望他能阳光积极一点。”
短暂的停止后,她继续说道:“我隐约觉得这孩子三观不正。”
我突然感到在妈妈的描述中,越到后面越深入,听起来孩子的问题越复杂。“前段时间,成都有个学校不是孩子跳楼了吗?我听了你在网上讲的青少年自杀风险防范,我觉得讲得很好,我就希望儿子也听一听,但是他直接拒绝了,他说既然那个孩子觉得很痛苦,那离开这个世界就是他最好的选择,我又生气又担心。”
“我们还剩3分钟,还有要补充的吗?”我不断地暗示妈妈,尽量给出更多的信息。
“他的人际关系也不太好,经常顶撞老师,说同学都孤立他,我觉得可能是他自己心思太缜密了,特别在意他人的看法,自己认为同学孤立他。”
“你觉得孩子近来有什么变化吗?”
“性格方面的确有一些变化,他比过去更不爱说话交流,但是有时候脾气突然爆炸,让我有点胆战心惊。经常说自己睡不好,早上起不来,每天早上我都需要喊三次,老师也反映他上课爱打瞌睡,他还跟我说了好几次头痛,我有个朋友是某医院的医生,已经帮我挂了医院的神经内科,可能还要做脑部检查。”
在我不断地追问下,如此多的信息在最后的10分钟向我涌来:孩子的躯体反应、情绪的突然变化,这些问题已经不是简单的青春期问题了,直接指向了焦虑抑郁。
“好的,我已经清楚你的咨询目标了,我希望孩子能尽快来。”
临走前,妈妈边在门口换鞋,边问我:“孩子没什么大问题吧?”
“等我见过孩子再说,如果父母好好配合没大问题,如果父母配合度不够,可能有严重问题。另外,我希望能见一下爸爸。”
“他爸爸肯定不会来的,他以前就一直说心理咨询都是骗我们女人的。”妈妈皱了皱眉头,冲我抱歉又无奈地笑了下,将拖鞋整整齐齐放回鞋架上,神色凝重地离开了。
二
我在第二天的晚上见到了亚男。
就在我与他妈妈第一次见面的当天,亚男的班主任给妈妈打了电话,说孩子头痛难忍,还有点发烧,出于对疫情防控的敏感,老师让妈妈赶紧把孩子接回家并要求做核酸检测,次日到医院拿到核酸报告,妈妈没有送孩子去学校而是直接带到我这里了。
亚男大约一米七八的个头,在初三的成都孩子中,他的身高算是比较出众的,但是他格外瘦削,脸色惨白。他用一副口罩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前面的头发长度刚好够遮住眼睛。临床中,抑郁严重的来访者,不管男女几乎都会用头发把自己的脸尽可能遮住,这样他们才觉得安全。
在这样炎热的夏天,我们几乎都会穿短袖衣服让自己尽可能凉爽一些,而他,却穿着秋天的长袖T恤,脚上穿着一双FILA运动鞋,是当下中学生们追求的潮牌。
我让亚男妈妈退出咨询室,孩子瞟了妈妈一眼,似乎很担心单独面对我会紧张和尴尬。
在我对面坐下来的时候,他显然有些局促,并且下意识地把左边的衣袖往下拉了拉。职业经验告诉我,这个孩子很可能有自残的情况。
我仔细观察他的指甲,几乎短到不能再短,一看就是被自己咬成了这样。观察儿童青少年的手腕和手指甲是我的职业习惯,咨询中他们细微的动作,比如总是搓手、抠头皮,反映出来的都是孩子的焦虑程度。
我透过他的两个镜片努力捕捉他眼神里的信息,而他几乎从头到尾没有直视我,时而在哽噎的时候,眼泪雾了镜片,他也从没取下过眼镜。第一次咨询,直到他离开我也没见到庐山真面目。
“不用担心,工作室斜对面有一排沙发,妈妈会在那里等你。”我给了孩子一个确定感。
“听说你昨天发烧了?还好吗?”我特意引入一个他没有防御的开场白。而且,发烧很可能是孩子因心理疾病产生的躯体反应。
“嗯,回家我妈给我量了一下,又是正常的。”他没有抬头,声音也很低沉。
听到他的回答,我暗自想着,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孩子如此逃避学校?学习压力、人际关系,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我听妈妈说你自己提出来需要接受心理咨询,你可以随便说说,看看我能不能帮助到你。”我给他倒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并小心翼翼开启标准提问模式。然而这次咨询,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摘下口罩,水也自然一口没喝。
“我现在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没关系,你想说什么都可以,说自己的一些经历或者目前遇到的困难,都可以。”
“我不想去学校了。”
“哦,不去学校的想法不是你一个人才有,你不想去学校一定有自己的理由,能告诉我是什么吗?”
“我自己也不知道,就是不想去了。但是我也不想回家,我的家很压抑。”
“你可以不去学校,但是我们得讨论不去学校你还可以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我又没钱,但是只要是外面,不是学校和家都可以。”
“学校和家是什么感觉?外面是什么感觉?”
“学校和家都很压抑,不自由,外面很自由。”
亚男和我交谈时,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他逻辑很清晰,语量也不算太少,至少还能正常交流,我想他抑郁的程度应该还不算太严重。
“亚男,当你觉得特别压抑的时候你一般会做什么?”
他欲言又止,似乎不想说,又似乎很想寻求我的理解。
他犹豫了一会儿,断断续续地说:“我……我用手砸墙。”
“砸过几次?”
“就一次,还被同学看见了,就告诉了班主任,同学还陪我去医务室进行了包扎,我不想被其他同学看见。”
我没有说话,继续等待他的叙述,我知道,后面一定还有更多的内容。
沉默了许久,他突然说:“我割过自己。”
这个答案我并不意外,因为他没有继续往下说,我便接着问:“可以让我看看吗?”
“算了吧。”他又把左手的衣袖往下拉了拉,头依旧向下沉着,似乎根本不想让我看穿他的内心,他在躲避我的观察,或者说,他也许害怕把自己的内心暴露给外人。
“你父母知道吗?”我试探地问。
“他们不知道,我也希望你别说。我妈知道了会担心,我爸知道了也没用,他只会觉得我自己很作。”
“能告诉我你第一次伤害自己是什么时候吗?”
“大概五六年级吧,那个时候觉得特别痛苦,也不知道为什么痛苦,我就用指甲划自己,每次划了都觉得不过瘾,我就改为掐。”
“你有咬指甲的习惯?”
“一直有,大概从小学三四年级转学到成都来就有。”
我在心里对照了一下:三四年级,亚男大概八九岁,他离开熟悉的外婆来到了父母的身边,这里他要面对两个适应性的问题。第一,离开外婆的分离创伤和父母的生活重新适应;第二,学校环境的突然改变,面临没有朋友的孤独。这两个原因足以引发八九岁孩子的焦虑。
“那你第一次割自己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八年级上的秋天吧,我记得当时穿的是毛衣,因为那件毛衣已经有点小,衣袖已经不太拉得下去遮盖伤口了。”
八年级上,就是初中二年级,穿的毛衣说明至少是秋天。我脑子里把初二陡然增加的学业压力和秋冬季抑郁高发联系在了一起。
“最后一次伤害自己是什么时候?”我继续问。
他这次没有沉默,瞬间回答了我的问题:“前天,跟我爸吵架后。”
“我能问问,你大概有几次这样的行为呢?”
“大概三四次吧,每次都觉得自己很压抑,就像一个气球快爆炸了,必须给自己放点气。”
“你想过结束自己的生命吗?”我顺势问下去。
“当然。可能大多数人都想过吧。”他再一次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猜想这个答案在他心里盘旋过很久。
“能具体说说吗?”
“就是八年级上学期第一次割自己的时候就动了这个念头,还有就是前天,我确实很想跳了算了。”
“你想过在哪里跳吗?”
咨询师手记:
自杀风险评估并不会导致自杀风险的增加,对于有自残自伤的来访者,一定要做自杀风险评估。
“还没有。”他抬头看向我,紧接着说,“不,那太痛了,而且太难看了。老师,我很清楚地知道,我只是想想而已,我不会真的那么做,这个你就放心吧。”然后紧接着提醒我,“千万不要跟我妈说。”
我笑了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作为一个咨询师,我们会保守来访者的秘密,但是当来访者有自残行为和自杀想法,我们则必须要突破保密范畴。
“能跟我讲讲你的外婆吗?”
亚男突然哽咽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她在我六年级的时候得癌症走了……”亚男突然放声痛哭。口罩鼻子的位置已经浸湿,眼镜的两个玻璃片也完全模糊。我递了一张纸巾给他,他没摘眼镜也没摘口罩,只是用左手把眼镜和口罩往外拧起,用拿着纸巾的右手穿入眼镜内擦了眼泪和口罩内的鼻涕。
“我外婆过世爸妈都没告诉我,我刚好要参加小升初的校内考试,爸妈怕影响我,我连葬礼都没参加,这是我永远的遗憾,我恨他们。”
我没有再去提问或者回答,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的男孩放任地哭,直到他慢慢平静下来。
我不由得想起每一年都有父母向我提出的一个问题:“如果正值孩子高考,家中亲人离世,应该把消息告诉孩子吗?”这样的疑问似乎每个家长都曾困惑过,我承认他们的决定其实是在为孩子着想,只是他们没有站在孩子的角度去思考问题,他们担心会影响升学,而没有共情到孩子的感受。
“如果是高考我能理解,但是小升初有那么重要吗?”他像是在反问我,又像是在自答。
和亚男的第一次见面就这样结束,轻轻关上咨询室的门,我瘫坐在沙发上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做了三次深呼吸,准备写完案例记录后给一位对我支持度很高的同行打个电话。
心理咨询师用自己身体全身心去感受对面坐着的那个人,此时我的感受就是亚男带给我的感受,这个感受也是他在家里或学校的感受。
在他离开的短暂几分钟后,咨询室的门被再次敲响,后面已经没有预约,我很好奇谁会在这么晚登门造访。女性的身份让我提高了警觉,我并没有开门,只问来者为何人。
“郑老师,我是亚男。”外面回应了我。
我赶紧打开门以为他有物品遗忘在咨询室,没想到他说:“我把鞋套就放在鞋架上了。郑老师再见!”
鞋架就在咨询室门外,把鞋或鞋套放到鞋架并不需要告知我,亚男专门把门敲开告知我一声,显然动机不在行为本身。多年的职业素养告诉我,这是一个特别需要被关注和关怀的大男孩。而且,他的行为也在向我发出积极信号:他愿意和我有更多的沟通。这是一次好的开始!第二次见到亚男的时候,他转变太快,竟让我有些意外。
三
他不仅语量有了明显增加,居然还把前面长长的头发剪了,虽然和上次一样戴了口罩,但他喝水的时候把口罩拉到了下巴的位置,在我面前露出了整张脸,一张很“俊俏”的脸。
我们一般会用“俊俏”形容女生,但用在他的身上一点也不过分。
他说本周心情有了较大的好转,我们聊起了他喜欢的文学:“我喜欢张爱玲,她很深刻,就像一个爱情哲学家。”
聊文学的时候,我能感受到他喜欢的作品或者作家,甚至喜欢的经典句子的确如妈妈所言,处处渗透着“隔着眼泪看世界,整个世界都在哭”的悲伤。
这孩子需要一个能倾听他心底声音的出口,我耐心地听他讲述曾经的种种过往,和他一起探讨内心的“悲”的美学和悲的源头。
“大概12岁以前,我总是担心厕所里有坏人,会闯进我这边的隔断,如果遇到那种很黑很暗或者很僻静的厕所,那我宁可忍着不去;睡觉的时候也担心有坏人,不敢闭眼睛,生怕闭上眼睛某种妖魔鬼怪就要冲进来。郑老师,你遇到过洗头发不敢闭眼睛的情况吗?水流声会让人听不清外界的动静,如果再闭上眼睛,天知道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我已经有些明白了,眼前这孩子的安全感一定遭受过严重的破坏,究竟发生过什么?是童年几乎没有父母的参与,他曾遭遇过什么吗?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曾经遭遇过校园欺凌,有几个同学把我的文具盒从三楼扔到楼下,让我自己下楼捡,课间休息只有几分钟,但我却要跑上跑下去捡东西,结果上课迟到被老师责骂,回到家看到文具破破烂烂妈妈也会说我。”
“你没有跟父母说吗?”
“我不信任他们,他们只关心我的学习,我就很想外婆,晚上经常想着外婆流眼泪。后来我发现自己会出现一个行为:当别人说话的时候,我总想抖脚,别人说几个字,我的脚就不自觉地动几下,从四五年级开始,有时心烦的时候还会扯头发。”
抖腿和扯头发是焦虑和强迫的表现,这种焦虑如果不能得到及时处理,随着时间的流逝不仅不会减弱,反而会增强,而这孩子显然早就发现了自己的问题,但始终保持沉默,压抑着自己的内心。
“郑老师,其实好多年,我都对七八岁时的一个梦境记忆犹新,即使长大了,依然有印象,梦里有一群人在抢孩子,每每想起那个梦境里的场景,我的内心就非常恐惧。去年开始,我特别想把自己封闭起来,在学校和家里都想锁门,总觉得这样心里才踏实。”
听到这些叙述,我更加肯定这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七八岁的年龄,难道是知道自己要离开外婆,梦到的是外婆和父母争夺自己?
佳雯解析:
释梦,是精神分析取向的咨询师的基本功,释梦是我们通过来访者的梦境来判断其无意识内容的重要手段,释梦也能够使来访者了解自己那些未得到解决的事件。
我在我的另一本书《一看就懂的育儿心理学(0-6岁)》一书中,对噩梦后的儿童如何改梦境有更详细的描述。
“2020年的时候外婆去世了,外婆和我朝夕相处了8年,可我,却连她的葬礼都没能参加,我非常非常自责,也非常伤心,甚至还会恐惧,担心身边的人会离开自己。”
早期和父母分离的创伤、童年时代和外婆分离的创伤、没有充分哀悼的亲情、对父母爱恨交织的情感、担心亲人再度离开的焦虑,组成了这个孩子悲观的底色。
“我认为自己所有的悲观都来自父母。我的父母非常理性,却永远无法感受我的感受,永远无法站在我的角度去看待问题,他们会给我带来强烈的情绪。”他略加停顿,“小时候,见爸爸的次数很少,跟他一起生活之后,我发现爸爸对我特别粗暴,小学的时候我经常挨打。我羡慕别人的爸爸对孩子的态度,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我不是他亲生的。”
他低下了头,声音有些哽咽,我无法想象一个对妻子呵护有加却对孩子暴力相向的居然是同一个男人,但我也知道父亲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还有一件事,我恐怕永远也无法得到他们的理解了,也许等我成年以后就选择离开这个世界。”
我愣了一下。他继续说:“我是同性恋。”
我随即跟他澄清了同性恋的确定需要成年以后,青春期的性取向都是在流动中,所以不要急于给自己贴标签。他再一次确切地告诉我:“我基本可以肯定我自己就是天生的同性恋。”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呢?”
“我从小就喜欢和女生在一起玩,我很羡慕她们能穿裙子,能背各种漂亮的包,有一次我和我的两个表姐三家人一起外出玩,我们住在一家酒店,到了晚上我妈妈就把我叫回了自己的房间,说太晚了,我一个男孩子待在女孩子房间不好。我特别失望,非常希望自己是一个女孩,这样就可以和她们继续聊天了。”
亚男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
“我从六年级开始就很稳定地喜欢一个男生,我知道他也喜欢我,我们都从来没有表达过,但是我知道他喜欢我。我曾经试探过我妈,说我们班有个同学是同性恋,我妈说恶心,让我不要和那个同学在一起,我就知道我们家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
“郑老师,我,我还有一个爱好,我对谁都不敢讲。”
亚男又沉默了。
“没关系,如果你还没有做好准备,可以不用现在就说。”
“不,没关系,我说出来会好受一点,我藏得太久了,我觉得自己绷不住了。”
亚男说到这里,我必须鼓励他:“那就说出来吧,说出来会好受很多,咨询师是不带有道德评判的。”
“嗯,谢谢你。我,我还喜欢收藏女性的用品,指甲油、口红,还有裙子,偷偷穿妈妈的高跟鞋。”他羞愧地低下了头。
“这些东西难道没有被你父母发现吗?”
“我藏在床垫下面,我妈不会去翻床垫。”
“这种和大多数人不一样的爱好,既不能告诉同学,也不能告诉家长,你自己的内心感受是什么?”
“我很痛苦,我曾经试图做过努力,想改过来,但是我做不到。我觉得上帝犯了一个错,把我生错了性别。每当想到这些我就很羞愧,觉得无地自容。”
“如果我们的性别是改不了的,你有什么打算呢?”
“我想过这个问题,我如果实在熬不下去就离开这个世界算了,我的出生就是一个误会;再或者等到我爸妈死了以后我再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人生还有没有第三种选择呢?”
“如果是别人家,可能还有,我们家不可能,因为我的家庭,尤其我爸爸是绝对不可能接受的,我想都想得到,他会认为这是伤风败俗。”
我大约知道亚男“悲”的底色从何而来了。作为一个性别少数孩子,不能向同学出柜(指性少数群体公开自己的性倾向或性别认同的行为),不能向父母出柜,万一不小心出柜还要和家庭展开翻天覆地的斗争;自己能够找到所爱的对象也是一件比较艰难的事情,找到了爱情,情感可能还很不稳定,不能结婚,不能生孩子……亚男面临一系列的难题。
作为一个青春期的孩子,他对社会的认知和自己的认知还很肤浅,他缺乏和这个世界抗衡的力量。
咨询师手记:
抑郁和同性恋有相关性,但是相关性不等于因果关系。同性恋人群的抑郁主要来自社会因素。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开始了对这个青少年的指导:“这不是什么大事,这个世界上的性别少数人群不是你一个,虽然生活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异性恋,但同性恋也占了所有人群的2%—4%,也就是说一个教室里如果有50个同学,就有1—2个是性别少数者;一辆公交车如果坐满了人,其中也有至少1个同性恋。同性恋的存在是一个非常稳定的比例,从古代到现代,同性恋现象一直存在。跨民族跨文化,同性恋也一直是稳定的存在,只不过过去媒体不发达,大家不知道而已,其实从古至今,像你这样的人还不少。今天的社会和过去已经有很大不同,我们的价值观更加地多元,如果你在成年后非常确定自己是同性恋,我给你的建议是接纳自己的性取向,因为你没有错。学生期间,你可以把这个小秘密藏起来,因为我们只有性取向和别人不一样,其他所有的智力、情感等都没有任何不同。你该读书读书,该考试考试,该追求自己的人生目标就去追求自己的人生目标,等你到了成年,你自然有力量推翻旧有的秩序,过你自己想过的人生,就像金星,性别一点不影响她的成功。
“至于你的父母,你不用太担心,社会在进步,我相信他们是爱你的,如果成年后你打算向他们出柜,我们再来讨论方法与技巧。而那个时候说不定他们的观念已经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发生改变了,亚男,勇敢做你自己就好。”
佳雯解析:
根据联合国发布的《中国性少数群体生存状况》 ,选择出柜的性少数群体面临着多重困境,包括在校园、职场中存在的歧视问题。如果社会对性别少数人群的容忍度很低,家庭就是孩子能够唯一依靠的港湾,如果连家庭也拒绝接受孩子的性取向,孩子轻则离家出走,重则选择离开世界。
我曾经有两个来访者,一位是已经参加工作的企业高管,一位是大学在读学生,他们都不约而同选择了考取国外的硕士,原因是“这样我就可以公开和我所爱的人在一起”。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亚男的眼里一边放着光,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他突然对我说:“郑老师,我能不能抱抱你。”一个青春期的男孩说要抱抱我,我完全没有思想准备,脑子里跳出了“咨询师守则”:“不能和来访者有任何肢体的触碰”,当我还在犹豫该怎么做的时候,亚男突然跪在我坐的沙发跟前,抱着我的双腿号啕大哭起来。看着这个身高接近一米八的大男孩,像个婴儿般蹲在我的面前,我母性的柔情突然涌上心间,我用手抚摸着亚男的头不停对他说:“这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当这个男孩,哦,不,也许是女孩离开咨询室后,将成为一个更有力量的自己。
佳雯解析:
我们把性别少数人群称为L(女同)G(男同)B(双性)T(跨性别),从英文中我们就可以看出性别少数人群其实有很多分类,同性恋只是其中的一种。尽管在世界范围内,性别少数平权运动正在逐渐兴起,但是性别少数群体的生存现状仍然不容乐观。
关于性别少数人群,我做了以下归纳:
1.性别少数者的出现原因不明,性别是生物、心理和社会综合作用的结果。
2.同性恋不是病。
3.同性恋在人群中的比例为2%—4%;双性恋占0.4%—0.9%;跨性别为十万分之2—5,男女比例3∶1,还有一部分人不认为自己是任何性别,这个人群被称之为“酷儿”。
4.性取向不是人能够主观决定的,也和道德没有关系。性取向没有任何矫正的方式,所以不要试图改变性取向。
5.同性恋不会遗传。
在针对性别少数群体的权益保障方面,我国做出了国际承诺,并通过多项法律政策保障性别少数群体的选举权、劳动就业、教育等多个领域的权益,但也仍然存在进步空间。
咨询师手记:
性别少数群体在工作学习生活中,比他人更容易遭受暴力和不公正对待,且能见度较低。他们面对的社会压力,也导致性少数群体的身心健康更容易出现问题。所以对于性别少数人群的咨询主要是去干预他们因性取向带来的心理冲突,其他的咨询和异性恋者的咨询一模一样。
在同性恋未成年人的咨询中,咨询师要帮助他们找到未来人生发展的方向和目标,也就是说我们咨询的目标不是改变性取向,而是减少因性取向带来的压力,促进青少年的发展与成长。
四
有一天早上,亚男和母亲发生了冲突,他砸碎了家里的镜子,晚上咨询的时候母亲也进入咨询室,跟我描述了她的委屈和愤怒。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对母子俩竟然在咨询室里剑拔弩张,争吵不休。我并未阻止他们争吵,因为这恰好是观察家庭互动模式的好时机。
咨询师手记:
咨询师千万不要急着出手干预家庭成员在咨询室里呈现出来的冲突和矛盾,这恰好是观察这个家庭动力的最好时机。一对夫妻、一对母女、一个家庭在咨询室呈现出来的沟通方式恰好是他们在生活中的互动方式。咨询师只需要冷静观察,让子弹多飞一会儿,再适时干预。新手咨询师面对这种情况,可能会陷入尴尬,你只需要放轻松,保持平静,你只有平静下来,才能观察到细枝末节。
他们相互指责、相互埋怨,妈妈数落着亚男的各种缺点,亚男终于摔门而去,剩下妈妈在咨询室里暗自垂泪。
我给妈妈递了纸巾,妈妈觉得为孩子付出了很多却得不到理解。在妈妈和亚男的互动中,我明显感受到妈妈的各种说教,很多家长面对处于青春期的孩子,都有些束手无策,大多数家长对青春期孩子的特点和心理状态并不了解,我从生理和心理两方面简单对妈妈进行了青春期孩子特点的指导,并教了一些如何和青春期孩子共情的具体方法。
佳雯解析:
青春期的孩子因性激素如洪水猛兽滚滚而来,生理的变化导致情绪的变化,所以青春期的情绪是一生中最不稳定的时期,而此时孩子的大脑额叶发展还没有成熟,无法用理性处理冲动,所以父母千万不要和青春期的孩子较真儿。
父母们会发现,小学时候好用的教育方法到了青春期就不管用了,这也是在提醒父母你的教育方式需要改变,因为孩子变了,父母要把小学时候权威式的沟通方式改为顾问式沟通,闭嘴多听。
我对她说:“只有先共情,孩子才有可能把心打开,如果一开口就说教,孩子的心门马上关闭。不管孩子回来说什么,不管对不对,你先认同他、附和他,等他把情绪宣泄了,平静下来后再带着他去反思。”
经过几次咨询,亚男的情绪好转较为明显,随着情绪的好转,成绩也开始提升。
佳雯解析:
孩子学习的问题首先应该解决情绪问题,学习是对事,情绪是对人。每个人的精力和时间都有限,如果用过多的精力处理情绪,就只能用余力学习。当情绪问题解决了,大脑才能腾出空间来学习。
很快到了期中考试。除了英语考得不太好,亚男的其他学科都有较大的进步,这一次见面,亚男用了很长时间和截然不同的态度向我讲述了自己的母亲。
“最近,我发现我更理解我妈妈了。我妈妈其实非常善于捕捉我的情绪,只是她不会表达,一说话就像在说教。但是今天我拿到考试成绩的时候,我妈居然说了一句很像咨询师才说的话,她说:‘你最近有很大进步,尤其是你的数学,你要记住这种感觉,记住它,它就会持续地影响你。关于英语你也不要气馁,这说明我们词汇量的积累还不够。’郑老师,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的感受,我今天特别想跟我妈继续聊下去,我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我向他点头回应并欣慰地笑了笑:“爸爸有改变吗?”
“他呀,我不想说,他不知道我们在做咨询,每次我妈都说是来补英语。”亚男突然话锋一转,“我爸爸非常非常粗暴,他平均每个月要打我一次,还扇过耳光,用皮带打过我。我觉得自己在同学面前很懦弱就是他带给我的,我现在想到他都觉得很恐惧。”亚男越说越激动,我不能打断他,那些从来不敢向外人提及的痛苦和未处理的创伤,一定要得到充分的宣泄。
“爸爸还对你做过什么?”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亲戚家里,我爸说‘老子当着所有人的面都可以把你打一顿’。还有一次我忘记从学校带作业回来,立刻被扇了一耳光,我妈看到我爸打我也不会拦着,我恨他们,我永远不会原谅他们,因为我忘不掉自己的童年。
“我从小被他们蔑视,他们从来看不到我的优点,以至于我到今天都觉得自己非常糟糕。”
亚男向前探了下身子,双臂交叉,我知道这段记忆让他无比痛苦。
他继续说道:“我从内心深处非常恐惧我父亲,一说到他我的心就一阵收缩。我8岁以前和外婆在一起的生活简直太幸福了,和父母一起生活就是我噩梦的开始,我感受不到他们的爱,只有物质的满足,从来没有精神的滋养,我的欲望从来没有得到过满足。我觉得这个家是冷漠的,我在这个家里完全没有感受到温暖。”
后来的咨询中,我了解到亚男的语文特别好,他曾自己写过一些小说。从2017年到2020年曾写了三本“小说”,《悲,是最高的哲学》讲的是女孩幻想离开父母,因为她的父母很残暴,而且吸毒,女孩天资聪颖,后来在自己事业的高峰期选择到深山结束了自己的一生,死前还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第二本是《元宇宙的毁灭》,讲述一部分人类到达另一个宇宙,一部分人仍然生活在真实的地球,但生活在真实的地球的人和元宇宙展开了一场网络战争,最后元宇宙推翻了整个地球的旧时代。这些“小说”隐喻的可能是孩子想要推翻父亲的权威,建立自己的话语权。
咨询师手记:
来访者不会随随便便说一句话,他的叙事都有隐藏的含义,需要咨询师去识别,尤其要关注到叙事中的比喻。
还有一本是《肮脏的交易》,讲述一个女孩从来没有得到过父爱,她长大后希望嫁给一个完全和父亲不同的人,但是她没能如愿,她的老公依然很残暴。她的好朋友告诉她要仇视自己的父亲,但女儿认为不应该仇视,不管怎样毕竟是自己的父亲,她内心一直非常冲突,尽管凭借自己的努力,事业取得了极大成功,但是她内心却不知为何非常悲哀。
我问他:“这个女孩从事什么工作呢?”
“可能是个会计,也可能是个程序员。”他坚定地回答。
“女孩子为什么做这个啊?”
“因为她不能有情感的需要,所以她只能从事和情感无关的事情,否则她就会感到痛苦。”
咨询师手记:
来访者说别人的时候,往往投射的是自己。
“你自己能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写这些题材的小说吗?”
“我也不知道,我一开始其实是没有什么构思的,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只觉得有点悲,像自己。”
一个人的绘画、梦境、写作内容,代表的都是自己的潜意识,我在亚男的写作内容中看到了亚男潜意识的冲突:一方面恨父亲,另一方面又觉得不能恨父亲。内心的疾病往往就是源于这些冲突,过去的旧疾在冲突下会被点燃。
“如果现在让你再写一篇,你会写什么呢?”我想了解他的潜意识有无改变,再次做个评估。
“老师,我懂你的意思,其实我现在开始意识到喜欢‘悲’是有问题的,因为我最近也曾体验到了美好的温情,比如我妈妈的改变。”转而又说,“虽然我妈有转变,但我也不想原谅我妈,也想继续恨她,因为我爸打我的时候我妈说我该打。”
咨询师手记:
咨询师要根据来访者的情况,在咨询三五次后约见父母访谈,一来对父母做一些情况的反馈,二来需要家庭做出相应调整。
在我强烈的要求和亚男妈妈的“软磨硬施”下,亚男的父亲终于答应在某一天的下午1点前来咨询室。
亚男妈妈在爸爸来我这儿前一天特意给我发微信:“爸爸觉得心理咨询都是骗人的,如果他明天提出要看您的从业资格证,还请老师多担待!另外,爸爸只知道孩子来过一次,您就不要说孩子来过多次,相信老师能理解我的苦衷。”
其实早在妈妈第一次到访的时候,我就给妈妈发了一份我个人的资料,其中就包括我的职业资格证书编号,只是妈妈到访的时候很匆忙,忽视了阅读。爸爸的要求并不过分,但因亚男爸爸认为“心理咨询都是骗人的”,等于把像我这样的同行们当成“骗子”,我内心确实产生了强烈的不快。
我很快觉察到了自己的情绪反应,立刻开启了自我分析模式,这种强烈的反移情不仅包含了亚男爸爸对我的不信任,还有他对孩子的粗暴养育,以及因自己的认知局限,让妻子不得不隐瞒孩子接受心理咨询的事实。
咨询师手记:
咨询师一定要随时保持对自己情绪的觉察,不管正向还是负向的情绪都是我们的反移情,我们一方面通过反移情来理解来访者,另一方面要随时处理对咨询会带来污染的反移情。
这一次我差一点失去了一位心理咨询师的笃定。而我强烈的情绪反应又何尝不是亚男平时在家中的感受呢!咨询师总是用自己当下的反移情来感受来访者的现实生活的。
五
第二天,我终于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爸爸。
爸爸中等身高,戴着一副看起来很传统的眼镜,礼节性地跟我打了招呼。
“麻烦您先换一下鞋。”我向爸爸发出了指令。
其他人进入咨询室前换鞋仅仅出于我对洁净环境的需要,咨询室内有地毯。我给大家准备的拖鞋,不管夏款还是冬款脚感都非常舒适,会让来访者更加放松。但这一次对爸爸提出的这个要求我是经过刻意安排的。
咨询师手记:
对待不同的来访者,咨询师要采用不同的态度和方法。对于自卑的来访者,咨询中我们需要鼓励、肯定、扶持;对于自恋的来访者,建立关系后可以适度阉割;对于配合度不高的来访者,可以设计指令,接下来的咨询环节配合度会得到一定程度的改变。
门口换鞋的时候,妈妈非常殷勤地询问爸爸究竟穿鞋套还是换拖鞋,我立刻微笑地对爸爸说:“换拖鞋吧,舒服一点,都用酒精消过毒的。”我再次发出了暗示性指令。如果爸爸听从暗示换了拖鞋,他对这次咨询会更配合,如果不按照我发出的暗示行事,我们后面的谈话估计会比较艰难,这代表爸爸有强烈的排斥和防御。
他选择换上拖鞋进入咨询室,这是我的侥幸,也是亚男的幸运。
我请爸爸坐到了我对面的沙发,他将整个身体靠在沙发的靠背上,跷起了二郎腿,肚子略微挺起,手交叉放在腿上,没一会儿又交叉在了胸前,他用了日常最习惯的姿势或者说最舒服的姿势,我能感受到他对我的防御。坐在他对面的我,仿佛是前来面试的人员,妈妈则有些紧张地坐在了侧面的沙发。给他们夫妻倒了两杯水,我开始了正式访谈。
“听说爸爸工作非常忙,平时都是周末才回家,今天也是特意抽时间来这里,说明爸爸对孩子的教育非常重视。”
爸爸把交叉于胸前的双手放到了沙发扶手上,我继续说道:“因为爸爸工作忙,今天可能是我们唯一的一次见面。今天之所以把爸爸请过来,就是因为爸爸在儿子的生活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尤其是青春期的儿子,爸爸的重要性超过了妈妈。亚男到我这里来过一次,他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很乖的孩子。”我话锋突然一转,“他很乖,但他的问题恰好在于他太乖了。”
爸爸说:“我就是觉得这孩子没有男人的阳刚之气。”
我继续引导爸爸说道:“能请爸爸给我讲讲你儿子的优点吗?”
“他过去很听话,现在不行了,全跟你反着来。”我心里想,反着来就对了。“前段时间还跟我干起来了,越来越无法无天,回家就把自己关在自己房间不出来,我不准他锁门……”
我让爸爸说说优点,他说的全是缺点,父子关系模式清晰可见。于是,我立刻打断了他。
“对不起,我是让您说说孩子的优点。”
“哦,他很善良,人际关系也非常好,男女老少都能打成一片。就是听说上课走神,写作业也非常拖拉,数学有时候讲了好几遍,还是不行。”
“我是说孩子的优点。”我再次提醒他。
“就是比较善良嘛,人际关系还可以,原来非常乖。”
“还有吗?”我继续追问道。
爸爸一时语塞,望着妈妈说:“还有吗,你来补充。”
“妈妈陪孩子来过一次,我知道妈妈的观点。我来给两位反馈一下孩子的情况吧。你们知道孩子用自己的手去砸墙吗?他说虽然手会比较疼,但这样心就不会疼了。他还有自残的行为,你们去观察一下孩子的左腕,他用刀片割自己,让我不要告诉妈妈。为什么他没有说不要告诉爸爸呢?因为他根本不相信爸爸会到这里。当孩子有自残自杀想法和行为的时候,我就必须突破保密范围告知监护人。”
爸爸感觉非常震惊,妈妈眼泪“唰唰”往下掉,我曾在单独见面时告诉过妈妈,她是有心理准备的,但仍然忍不住落泪。
爸爸立刻回应说:“不会吧?”
我没有理会爸爸的疑问,因为任何解释对此时的他而言都不足够,我继续介绍孩子情况的严重性:“这个孩子从八年级上学期就开始自我伤害,已经有好几次行为,最后一次就是上一次和爸爸发生激烈冲突以后。”
爸爸听到这里脸色倏然变化,立刻放下了一直跷起来的二郎腿,向前探着身子,认真听我讲述。
“我刚才说孩子很乖,但他的问题恰好就在于乖,我这里需要详细解释一下。”
我向父母介绍了一个孩子在青春期需要完成的几个心理发展任务:离开父母,自己做主,寻找同伴,与众不同。逐一为他们分析孩子在这几个心理发展任务中受挫的地方。
佳雯解析:
青春期孩子的第一个阶段要离开父母。孩子进入青春期,父母对孩子的作用就已经不大了,他们想从物理距离上疏远父母,不再事事和父母分享,他们更需要同伴关系,但是他们从物质和心理上仍然无法抛弃父母,当他们对父母有需要的时候,他们希望父母随时站在自己身后。
第二个阶段孩子需要自己做主。他们往往需要自己管理空间、管控时间,做出自己的计划与安排,这是他们长大成人的内心需要,如果还像小学阶段一样用权威式的管理方式,孩子就不能顺利完成这个心理任务,反复和父母斗争纠缠。父母越放手,孩子在这里的消耗越少。如果在和父母的较量中败下阵来,长大后他在外面一般也言听计从,他会成为一个听话、顺从的孩子,但唯独不会成为他自己,因为他的内在力量受挫(多数时候儿子在父亲那里受挫,女儿在母亲那里受挫),所以他一生憋屈而平庸,但又充满愤怒。
第三个阶段是寻找同伴。这个时候的孩子对人际关系相当敏感,他有可能会因为人际关系的问题而不去学校。案例中的亚男在学校一直找不到志同道合的朋友,他的内心其实非常苦闷。
而第四个阶段是与众不同。青春期的孩子希望自己和而不同,成为与众不同的自己。
我一边讲解,一边仔细观察爸爸,他的表情慢慢凝重了起来,我询问爸爸:“我刚才介绍了青春期孩子的特点,我想听听爸爸现在是怎么理解自己儿子的。”
爸爸语气中有些不确定,吞吞吐吐地回答我:“我早就发现儿子没有阳刚之气,但是没想到会这么严重,而且我觉得他和我们小区的孩子关系都还可以,怎么会在学校就不好呢?确实我对他的管理有问题……”
“您在这里用了一个词叫‘管理’。”我又一次打断了他,“小学的时候你可以用这个词,进入青春期你要从管理者的身份变成顾问的身份,更不能把领导的身份带回家。”我继续说道,“为什么你的儿子没有力量,因为力量都在爸爸那儿,爸爸力量太大,儿子的力量就被钳制了,他拼了命地想要往外生长,你拼了命地要压制他,最后就被你压在了种子壳里无法生长。如果你想让你的儿子有力量,最好在这个时候让一让位,适当地退后,让他顺利出来。他的力量一旦被压制,他愤怒的情绪也出不来,向外的攻击性就会转为向内攻击,所以你的儿子会自残,自残的下一步就有自杀的风险。”
咨询师手记:
咨询师要善于捕捉来访者的词汇和口误的地方,比如爸爸用的“管理”,来访者不经意的语言往往是潜意识的投射。咨询师要训练出眼睛(来访者的肢体语言)和耳朵(不经意的语言)的敏感度。
我在与父亲交流时,始终盯着他的眼睛,他看出了我并非危言耸听,当我说到自残自杀时,显然扰动了他,他有点局促不安,突然面对自己的妻子:“你天天管他,这些情况你咋都不知道啊!”爸爸开始推责,这是他的防御,把责任转给母亲好让自己避免内疚的惩罚。
咨询师手记:
防御是精神分析取向的咨询师时时需要审视的部分,我们通过来访者的防御方式来判断他的人格模式。
妈妈很茫然,不知道儿子的问题或者父子的冲突,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自己的问题:“这怎么能怪我呢,你看你自己平时动不动就打他,我如果护一下你还连我一起骂,我们敢跟你说吗?我们就连来做心理咨询都不敢告诉你,让你来咨询你听吗?”
因为时间关系我必须赶快平息硝烟,否则观察一下夫妻的互动方式也还挺有意思的,能了解这个家庭更多的动力模式。
“两位,现在孩子已经出现问题了,我们的目的是解决问题,而不是相互指责。你们都是第一次当父母,也没有任何教育心理学的背景,所以在教育方面出现问题也并非不能理解,我们来讨论一下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我赶紧安抚好双方的情绪,抬眼望向了不知以后还会不会来的父亲。
“哎,”爸爸长长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教育孩子确实有些粗暴,这个可能和我自己的价值观有关。我从小就是这么被我爸妈教育大的,坚信‘棍棒底下出孝子’,但是我很成功啊,考上985学校,留在大城市,一路升迁顺风顺水,怎么到儿子这里就不对了?”
“那是因为时代不同了。你上初中的时候学习难度、作业量、竞争压力没那么大,社会也没那么复杂,父母对你也没有那么高的期待。你放学了还可以跟农村里的小伙伴玩泥巴,你再看看今天生活在钢筋水泥里的孩子,放学后有几个能和小朋友一起玩儿的?现在的孩子都在提前学习,提前学习被迫让大脑额叶提前发育,却抑制了情绪大脑的发育,这就是拔苗助长带来的后果。今天的孩子呼唤平等,他们要做自己,他们比我们上一代人更具有批判精神,他们更有可能成为自己。所以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方式,我们的教育方式就要做出相应的调整。当你的拳头挥向孩子的时候,你打掉的是你儿子的自尊和自信。”
“哎!”爸爸再一次长长叹了一口气,“儿子过去跟我说想当军人,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看来也错了。”
“你为什么不想儿子当军人呢?”
“我担心他的安危啊!”
“一个人的目标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认知的提升做出相应调整的,我小时候还想自己成为明星呢,长大后看看自己的外表离明星的差距很大,就放弃了这种念头,长大后反而对心理学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于是会重新调整和选择。所以不是说一个孩子现在说长大想做什么就一定是什么,但是孩子的梦想哪怕不切实际,都需要得到尊重和支持,你越尊重他,他越敞开心扉,理性思考。”
爸爸点了点头,说道:“嗯,我回去要调整一下我的方式了。”
看到爸爸这么短的时间态度能有此转变,我觉得已经是最大的成功,于是继续给他提出建议:“那么我们约法三章吧。”
爸爸表情认真地望向我,我语气坚定地向他提出了三点要求:一是永远不再动手打孩子,并想办法向孩子表达自己的歉意;二是从过去的权威式管教变为民主协商;三是增加和孩子一起运动的时间,重新培养亲子关系。
离开咨询室之前爸爸对我说:“我愿意支持孩子接受系统的心理咨询,但是请郑老师不要对孩子说我来过。”
两人离开大约10分钟后,我给妈妈发了一条微信:请转告爸爸,青春期是改善亲子关系的“末班车”。
六
亚男几乎每次都能按照时间安排来到咨询室,眼看着这孩子的变化,我知道这与父母的态度转变分不开,与父母背后的努力分不开,亚男的表情慢慢变得轻松,给我的眼神交流里越来越多地呈现出“希望”。
一次咨询前,还没进咨询室,亚男在门口弓着身子一边换鞋一边迫不及待地跟我说:“郑老师,你知道吗,我爸居然跟我道歉了,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的表情里充满了兴奋,迫不及待地要说给我听。
待他坐定后,我面带微笑地问他:“你爸怎么跟你道歉的呀?”
“他是做了铺垫的,上周我们学校所有老师要学习,放假一天,我爸让我主动把同学约到我家打球,这已经让我觉得很惊讶了;更惊讶的是,我爸居然和我们一起打,我其实根本就不想理他,不过他对我同学很友好,打完球我爸往我手机里转了200块钱,让我在外面请同学吃饭,他就不参加了。回家后他居然跟我讨论起了军事,说希望我将来成为一个武器设计师。然后还说自己过去对我太粗暴了,他会慢慢改变方式。”亚男描述的过程中,嘴角始终上扬,眉眼之间明显有了光芒。
“爸爸向你道歉,你是什么感觉呢?”我赶紧问道。
他的手不自觉摸了摸脸颊说道:“有点不自在,但是心里挺高兴。”
佳雯解析:
跟孩子道歉永远不晚,一旦父母展现出这样的态度,孩子接收到了,对孩子的生命就是一个非常好的疗愈,很多孩子都在等父母的这一句话。
“听说你曾想过长大后要参军,具体的想法是什么呢?”
“我想上战场,保家卫国。”他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
“那爸爸为什么只希望你成为武器设计师呢?”我不断引导,让他自己寻找答案。
他再一次脱口而出:“他肯定是担心我的生命安全呀!”
“哦,看来你爸爸还是爱你的嘛!”我微笑着点点头。
“毕竟我是他亲生的嘛。”那孩子露出了久违的、灿烂的笑容。
再后来又听孩子说自己向爸爸推荐的《平凡的世界》爸爸已经在看第二本了,过去是绝对不会重视儿子提议的;爸爸看到自己在小区打球不再命令自己几点回家,只提醒自己把握好时间;爸爸和自己讨论女权与男权;再后来听妈妈说,爸爸建议妈妈多学一些心理学知识。
我和亚男已经一起工作了半年,从夏天到冬天。迄今为止我也只见过亚男爸爸一次,亚男直到今天也不知道他那个在棍棒下受到教育的爸爸也曾坐在我的对面讨论他的儿子。
拿下父亲这只拦路虎,亚男还要处理和外婆的丧失分离、内心安全感的重建、过去创伤意象的修改、人际关系的问题和学习动机的问题。当这一切都解决了,亚男对“悲”的哲学自然也就改变了。
我们每个人都曾经历这样的场景,告诉孩子自己曾犯过这样那样的错误,吃过这样那样的亏,踩过这样那样的坑,并站在过来人的角度给孩子指了条“明路”,告诫他们这样不对,那样不对,似乎告诫是防止他们犯错的最好途径。其实我们错了,我们坚持认为对的方法、对的事情往往才是真的错误。特别是青春期的孩子,告诫或者更严厉地教育是无法达到预期的,反而和他们背道而驰,越走越远,对与错都该让孩子亲自尝试,好与坏都不该将孩子限制在我们认为的安全区域,家长的权威所限制的是孩子向外看的眼睛、走出去的脚步和独自感知世界的心,只有让孩子亲自脱下鞋踩在或温热或荆棘的泥土里,他才能真正感受脚底的温度,留下有力的脚印,为探索未来更大的世界积累好心理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