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 宠
从事心理咨询工作多年,我曾见过很多表面上看来匪夷所思的特殊案例,当然也曾见识过很多有趣的,本身又极具代表性的现象。
由于工作的特殊性,我经常需要和青少年打交道,解决孩子们在青春期阶段出现的各种各样的问题。在绝大多数案例中,父母或其他家庭成员会陪同孩子一起来访,换句话说,在心理咨询工作中,心理咨询师需要面对的常常不是单一个体,而是整个家庭乃至家族。
在成长环境、生存年代、受教育程度等不同因素影响下,成年人与未成年人的思维方式、处事态度、发展需求往往千差万别。在某些情况下,法定监护人带孩子们来进行咨询的目的更为简单粗暴。比如,某个孩子出现了明显的抑郁表现,随之出现了厌学、嗜睡、记忆力减退、自残等具体症状,监护人在这时带孩子来进行咨询的诉求往往就是解决这些直观的表象,最终目的是让孩子恢复原本的状态,积极阳光,在学习生活中拼搏奋进,重新成为他们的骄傲;可反观深陷迷茫困惑的孩子们,他们的诉求往往更偏向深层次,希望能有人倾听他们的内心,和他们感同身受,了解他们种种表面现象下的真正原因。
青少年对于情感的理解常常极为纯粹,在很多孩子看来,能够耐下心来倾听他们成长故事的心理咨询师是极为可爱又值得依恋的。原因当然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心理咨询师更关注他们的情感需要,理解他们的情感困扰,能够不藏不掖不回避地坦诚沟通,并能充分保守他们的秘密,更能站在平等的人际交往位置上为他们提供一些行之有效的方法和建议,这一点与“简单粗暴”“目的性过强”的家庭成员相比,对处于学业压力过大、情绪波动剧烈的青少年来说实在难能可贵。
在很多次的心理咨询过程中,我都曾遇到这样的问题,当我成功取得了孩子们的信任,孩子们也真切地喜欢、依恋上我,愿意对我讲述故事,也愿意听取我的一些建议进行适度自我调整和改变,心理状况和日常表现开始慢慢转好时,其父母或其他家庭成员是非常感激我的。可当孩子们的喜欢与依恋逐步加深,信任也慢慢趋于峰值水平时,和他们一起来访的家人却出现了看似莫名其妙的“敌对”现象。比如,他们会在后续某一次心理咨询过程中突然说“咨询无用”,并在未来的回访中不再那么配合。
我必须要说的是,这并不是单一案例中的极稀有现象,事实上,它的发生概率并不算低,只是程度不同。我能够理解这些家庭成员的“敌对”现象,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实则是他们潜意识中的“恐惧”因子在作祟。
成年人的情感与情绪表达往往更偏含蓄,即便是在面对血脉相连的亲子关系时也同样如此。在心理咨询过程中,他们目睹了孩子整体状况的转好,即便表面上无波无澜,内心实则早已风起云涌。可与此同时,他们又自然而然会产生一系列的疑问和担心:孩子为什么一句话都不愿意跟我说,却愿意跟一个刚认识没多久的外人沟通?孩子如果把咨询师当作了倾听的对象,以后会不会越来越讨厌我,认为我什么都不理解他?咨询师会不会刻意拉长治疗时长来获得更高的收益?孩子早晚要独立生活工作,会不会因为过度依赖咨询师而无法学会情感自立……
在这一系列的疑问和担心中,有的合理,有的不合理,但这都是正常的。而总结所有的疑问,我发现了其中最为有趣的共性现象——家长害怕别人抢走自己的孩子。当家长有这样想法的时候,对咨询而言是一把双刃剑——家长因害怕被孩子抛弃而变成了更好的父母,也有一类家长会因此而不让孩子持续咨询,造成咨询的中断。
和其他类型的“爱”类似,亲子之间的爱同样包含“占有”的成分,我认为这是一项非常有趣的课题。大多数的家长会把孩子视为自己生命的延续,也是梦想的延续,因而很多家长在面临幻想中的“亲子争夺危机”时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放到心理咨询过程中,就会出现在自觉“失宠”的时候恼怒地对咨询师说“孩子没有变化”。
我习惯性称这一现象为“竞争”或“争宠”,简单说来就是由家庭成员之间的不稳定因素而催生的风险因子,很多时候,也是导致心理咨询最终走向失败的重要原因。
当然,还是会有另外一些家长,在面对“失宠”情况时会选择另外一种更为理性的解决方式,那就是在他们发现孩子更信任咨询师、与咨询师的关系更为亲近时,会努力去反省自身,努力去改变过去令孩子产生负面情绪的言行,从而变得更加善解人意以从咨询师手中争夺回孩子的爱。这实则也是另外一种“争宠”。但我认为这是一种相对健康,也相对理性的正面方式,亲子双方经过了这一系列的变化,很有可能会各自找到导致不良心理状况的症结所在,从而达成“相互监督”“共同治愈”的完美结局。
我即将要说的这一案例,虽然未必是最完美的结局,但从某种程度上说,已经非常接近这种正面“争宠”现象。
一
最初找到我的,其实不是孩子的家长,而是孩子的班主任老师。陆老师是某重点私立中学一个班的班主任,我和她并不熟。我在她所在的学校的家长课堂讲“青春期性教育”时与她结识,她当时加了我的微信,偶尔推荐一些孩子过来咨询,当天加我微信的家长和老师特别多,陆老师我不太对得上号,但在后期的工作接触中感受到她是一个非常有责任心的老师。那时恰逢她的另一个学生刚结束咨询,我告知她“孩子的情绪和父母的教育工作任务已完成”,她很开心地回复:“非常感谢,学习的问题交给我。”我每次都能够从和陆老师的配合中感受到陆老师强烈的责任心,以及又帮助到一个孩子的喜悦。
这一天,我又收到了陆老师的微信。据她描述,班上有个孩子可能存在心理问题,原因是这个孩子总跟同学发生冲突,而且一上课就睡觉,已经睡了一个星期了。孩子很小的时候父母离异,跟随妈妈生活。妈妈是国企高管,但妈妈每次都是表面配合,行为从来不配合。最后陆老师说:“如果家庭实在不配合我也完全可以不管这个孩子,就让孩子把这个学期睡过去。但又想到孩子是无辜的,我能救一个是一个,所以只有再帮这个孩子抓根救命稻草,看看你们专业的心理咨询师能把妈妈搞定不。”
随后,陆老师把我的微信推给了关关的妈妈。关关妈妈很快加了我,并预约我本周周末的时间。我随即把我的个人简介和收费方式发了过去,并告知本周六上午9点有个固定的孩子临时请假,刚好可以插这个空。
我在回复完关关妈妈后就去继续忙其他工作了,等到空闲下来想要再联系她时,却发现她并没有回复我。成年人的工作时间常常不由自主,我想她在忙,空闲下来就会回复,这再正常不过。
可是又等了一段时间,她仍然没有回复我。我周末的咨询预约时间都很紧俏,其间不断有人预约,为做最后确定,当天下午我又主动给她发了一条微信,询问她周六上午9点是否过来,并告知如果孩子暂时不愿意过来还是尊重孩子的想法,她很快就回复说孩子并不排斥。这个回复有些模棱两可,我仍然不能确定她们究竟来不来,我再一次询问她周六是否过来,这一次,她很快回复“是的”,我又再次告知,如果确定了来访时间,我需要先收取咨询费用。
咨询师手记:
先收费后咨询是心理咨询的行业设置。付费说明来访者愿意为自己的问题做出努力,付出价值。当他们走进咨询室的那一刻,就是带着目的来的,即解决问题,而不是去试探考察咨询师,或者观察咨询师是否满足他对咨询师的幻想。先付费会让来访者的心态和投入程度不同,付出了金钱,会驱使你的来访者全力以赴。其次,心理咨询是否有效,咨访关系是很重要的一个因素,来访者对咨询师的信任,即咨询过程中咨询师给予来访者现实中难以找到的理解、宽容和爱。如果来访者刚刚从咨询师这里获得了理解和支持,出门就要掏钱,会破坏来访者对咨询的感受,并影响治疗效果。
有一些新手心理咨询师,因不好意思向来访者提出先付费而把自己放在了被动的位置,这个时候你需要去思考自己是否有过低的自我评价。其实我们的职业成长是花费了巨额的金钱、精力和努力的,付费也是对我们劳动的回报,如果这一关过不了,我强烈建议咨询师去做个人体验。
我也曾见过极少的动力取向的咨询师是先咨询后收费,我个人在接受拉康流派个人分析的时候也是先分析再付费。但就我自己的感受和具体情况而言,先付费后咨询会让自己更舒服,咨询师需要在一个舒服的状态下工作,而对来访者来说,先付费后咨询的设置更利于咨询师观察来访者对规则的反应(付费和对咨询时间的遵守),咨询效果会更好。
心理咨询遵循先收费后咨询的原则,这一点是行业准则,也是因为每一次咨询只能服务一个人或一个家庭,咨询师的特定时间一旦被预约,时间无法另行分配,如果没有缴纳费用,来访者很有可能并不重视而随意更改时间或放弃咨询,所以我们都是以先收取咨询费的方式来确认咨询时间。关于提前收取咨询费用一事我都会提前告知,对关关的妈妈自然也不例外。其他来访者只要在约定时间确定到达,都会在第一时间把费用提前打给我。我先后两次提醒关关的妈妈需要先行缴费后,她又在微信里询问如何缴纳。
我在看到这一回复后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兴趣,因为缴费方式我是提前告知过的,正常来说她能够在第一时间看到并了解。因为这一细节,我对关关的妈妈有了初步的判断:要么是忙碌到忽视了基本的社交礼貌;要么是粗心大意对关关的事情不够上心;再者,就是在使用某种她所惯有的方式,行为的背后一定有她的动机。
我在拉锯战的沟通中,再次复制了已经给过她的通知,关关的妈妈又消失许久不回复了。在此期间又有一些要预约周末时间的家长,这个时间要不要留给关关和她,我开始犹豫起来,如果不是考虑陆老师的因素,我提醒一次后不付费我就不会安排在日程中。
到了第二天,关关的妈妈似乎还没有缴费的意愿,于是我决定把时间留给其他人,同时在微信里告知她“周六已预约满,后面如有咨询意愿可再另外预约”,没想到她立刻转了账。值得注意的是,转账金额很有意思,直接拦腰斩了三分之一。
根据陆老师的描述,关关的妈妈是国企高管,她的经济状况必然不差,这当然不会是一种变相的“砍价”方式。按照我的理解,我认为她是在用这种不按规则办事的方式来达到“掌控他人”的目的。
随后,她问我周日是否还有时间,我说周日排满了,她又问我周日晚上呢,我说周日晚上我要休息,我把转账款退还给她并再次告知我的费用,说以后再约。
至此,我已经非常确定,她试图在尚未见面的时候就用这种特殊方式来占据主导位置,成为接下来的咨询关系中的“权威”。通常情况下,家长会在尚未开展咨询前存在一定的怀疑和顾虑,这是正常现象,可绝大多数家长会在咨询过程中观察咨询师的水平,而不会采用这种很独特又明显很得罪人的方式。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一场沟通拉锯战也在向我展示她的人格模式:自恋、控制,她通过模棱两可的沟通和不按规则缴纳费用达成对我时间和情绪的掌控。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个掌控欲极强的母亲,常常会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导致家庭氛围不必要的紧张,使孩子长期生活在压迫环境中,并因此产生一系列的情绪以及心理问题。
对于关关的状况以及诱导原因,我至此有了初步的判断,但是在没有经过系统的咨询之前,我还只能是一种猜测。想起陆老师之前的担忧,我决定暂时不再与关关的妈妈联系。这也是我应对她“刁难”的技巧,给她铺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感受,可以让这个妈妈将来和我建立关系后去讨论,作为治疗的素材,当然坏处就是她的自恋受挫,转而愤怒而不再和我联系。
两周后,她还是联系了我,并按照规定额度缴纳了咨询全款。这两周时间可能是她在和我打心理战的时间。关关的妈妈说孩子不想去上学,整天在家睡不醒。从嗜睡和之前攻击性的角度看,孩子可能有抑郁倾向。
二
我很快就见到了关关和她颇为奇特的妈妈。
走廊尽头,母女俩向我走来。妈妈大步流星走在前面,好似走路带风,笔挺昂扬的模样像极了一面开路的旗帜;关关跟在后面,似乎刻意和妈妈拉开距离,时不时还会冲着妈妈狠翻白眼,满满都是发泄的意味。能翻白眼、做脸色,看来抑郁还不算太严重。关关的眼神和我对视了一眼,她愣了一下后快速低下了头,隔绝掉眼中的情绪。
对此,我并没有刻意做出反应。“关关,你是选择换鞋还是穿鞋套,用你自己舒服的方式。”我的声音轻柔。这是我和关关第一次见面,一些细微的情节往往最能打通咨询师与孩子之间的信任桥梁。如果我过于殷勤,青春期的孩子会觉得我很假;如果我语气平淡,青春期的孩子认为咨询师没有情感。青春期的孩子就是这么“自以为是”“不知好歹”。
请母女俩坐下后,关关的妈妈就开始了滔滔不绝的“演讲”。我貌似无意地看了一眼关关,她正好奇地打量我,我们的眼神碰撞的时候她吐了吐舌头,冲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关关不上学期间,妈妈带她去了医院,15岁的关关已经患上中度焦虑和抑郁,可就我刚才的观察,关关的状态并没有这么严重。我没有插话,继续听关关的妈妈说话。
这位母亲的表现和我此前对她的初步判断并没有太大出入。她说起医院的检查结果,又说到医生给关关开了药,但她出于“是药三分毒”的考虑不同意孩子吃药,试图通过非药物,比如心理咨询的方式来治疗孩子的心理问题。一般的家长说到这里就会有所停顿,把接下来的时间给到我,自己则会在一旁观察,暗自对我的水平做一次初步的判断。可是关关的妈妈似乎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她在简单地表达过自己的担忧、焦虑后直接说起了自己的情况。
从表明自己博士的身份,说自己因为工作忙碌原因对孩子疏于照顾,关关的爸爸不关心家庭,导致他们离婚,关关成为单亲家庭的孩子,如何如何可怜;再到她为了做一个称职的妈妈,在工作繁忙的情况下主动学习心理学,并考取了心理咨询师证,完全是按照心理学的方式在养育孩子,自认为非常理解孩子,正是因为懂心理学所以才不排斥带孩子过来;然后又告诉我她还认识某某某和某某某,她口中的两个“某某某”都是全国知名的心理学者。
我全程没有打断她,但一直都在观察她的表情和语言内容。在说到自己的博士身份,以及她认识哪位名人的时候,她的神情有肉眼可见的炫耀,让我感觉到自己“级别不够”;而说到关关的爸爸以及关关的情况时,她的表情则明显不屑,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让身为旁观者的我认为她似乎羞于提及前夫和孩子。
反观一旁的关关,她初来乍到时和我对视一眼的好心情在妈妈的诉说中很快就消失了。我观察到关关又向旁边挪了挪,再次和妈妈拉开距离,身子也不再正坐,而是把头偏向扶手,这种间隔开距离和背对的动作显然就是一种疏远和对抗,妈妈一边说,关关在妈妈看不到脸的方向翻白眼,我坐在她对面观察得一清二楚。
当然,这一切,关关的妈妈并没有丝毫察觉。此刻,她已经讲到了自己对精神分析的见解,并明确表示之所以带关关过来,是对我有精神分析背景的肯定。我有点感慨,再次直观地体验到了有自恋人格模式的人在表达中的自以为是又毫不自知是多么可怜。至此,我对关关的妈妈有了新的猜想:她的人际关系不会太好,可基于她自身的学习能力和单位的身份,她又完全不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因而更难与周围的人达成共情,很难去真心在意他人的社交感受,尤其是她的下级和孩子。
关关的表情已经近乎“生无可恋”,我终于决定要打断妈妈的“演讲”。
“听得出来我今天是遇到专家了,那你能分析一下孩子为什么会生病吗?”
“我觉得这是孩子暂时的状态,青春期嘛,激素乱窜,这段时间过去就好了,现在的孩子青春期都提前了,但是结束的时间都推迟了。”
“同样都是青春期,那别的孩子为什么没有出现这种程度的青春期反应呢?”我小心翼翼地避免使用“焦虑”和“抑郁”的词。
咨询师手记:
对于焦虑、抑郁不是太严重的青少年,我不主张贴标签,贴标签会造成负面心理暗示,从而强化症状,如果来访者说“我抑郁了”,我们可以这样回应:“你最近不太能快乐起来”或者“最近你开心的时间比较少”。
“老师都是同样的教,那为什么有的孩子成绩好,有的孩子成绩差?这是人的个体差异嘛,比如我小时候都不怎么学,读到博士也轻轻松松,孩子爸爸也是高学历,所以关关的遗传智商是没问题的,你看她最近每天睡觉,就算不学,考试一样不算太差。”
这一点妈妈还真说对了,陆老师说孩子初一考进学校的时候是个尖子生,现在每天上课睡觉也能考个中等,但是最近的数学只能考50多分,也就是说孩子的成绩在不断下滑。
“我听陆老师说孩子成绩一直在下滑,难道你不担心吗?”
“关于学习,我的观点可能和其他家长不一样。学习决定一切的时代早就过去了,你看马云数学考1分,也不是哪个名牌大学毕业的,这不影响他的成就;李嘉诚连大学都没上过,但不影响他是亚洲首富;至于王健林,你听说他是哪个大学毕业的吗?”
我想起陆老师之前说的“妈妈懂很多道理,你永远说不过她”,突然就有点可怜陆老师,也特别可怜正不断翻白眼的关关。我不免对关关家中曾经的场景有了一些基本的设想。在面对任何问题时,妈妈第一反应就是讲道理,讲非常有道理的道理,妈妈通过发表不同于常人的观点来证明她是正确的,是与众不同的。
网络上曾经很流行一句话,叫“家是讲爱的地方,而不是讲理的地方”,从大局观上看,我非常赞同这一句话。父母的关系如何,常常会直接影响到孩子的性格养成,如果家庭氛围长期处于高压状态,孩子更有可能变得阴郁、不合群,甚至激发暴力因子,这其实更偏向于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当孩子严重缺乏安全感的时候,就会变得越发敏感,也更容易忧心于自己会被伤害。生存的本能往往会在这种时候显现出来,即伤害自己之前,孩子很有可能会选择率先伤害别人。
我有些无奈,可还是迅速调整情绪,继续问她:“我觉得你对教育有自己很确定的价值观,如果你对这样的价值观深表认同,那为什么不选择让孩子自学,或者是由你来教呢?”
“你别说,我还真这么想过,现在这些老师三天两头找家长!不好意思哈,我不是说陆老师,我是说这是社会上的一种普遍现象,不过我也知道心理咨询师是有自己的职业操守的,我们私底下说说你也不会跟陆老师讲对吧?这些老师把困难都丢给了家长,其实老师也应该反思一下孩子为什么上课要睡觉,你的课堂设计得好吗?你讲的内容是学生爱听的吗?你讲的内容是不是有时代性?人类的今天进入互联网时代,可我们的教材还是原来的知识。郑老师你知道吗,这种部编版的教材要照顾到偏远山区的孩子,最后教材的难度取的是一线城市和偏远山区的平均值,我们大城市里的孩子是‘吃’不饱的,你让这些孩子哪有兴趣嘛!
“再加上学生和学生本来就有个体差异,为什么学校不能因材施教呢?这就是现行教育的弊端!还有这些老师也太焦虑了,担心孩子成绩下降影响他们的绩效,当然我也理解,是上面在压这些老师,但是教育怎么能着急呢?功利的教育就会滋生功利的老师和功利的家长,培养出来的只能是功利的孩子!这批00后的孩子迟早会成为我国人才领域的中坚力量,但是现在就给他们功利的教育,将来还有谁愿意牺牲奉献,拿什么精神来建设我们的国家?”
妈妈气势磅礴地一气呵成,如果不是之前了解过她,我简直要为她的精彩言论热血沸腾。
我看向关关,看到她又一次冲着妈妈翻过白眼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像是在努力压抑自身情绪。我认为这是一个好的信号,眼前这个孩子并不是完全无法控制情绪,她也并没有选择“破罐子破摔”,而是还在尝试“自我救赎”。
我看向妈妈:“那你认为教育应该怎么改革呢?”
她淡淡一笑:“我又不是教育部的部长,我说了也不算!我认为就是应该因材施教,进行分层走班,智力水平高的孩子去好的班,智力暂时跟不上的就去普通班,这样才不泯灭孩子对学习的兴趣。”
“听起来妈妈对教育还真的很专业,那你希望我们的咨询目标是什么呢?”
“我希望改善孩子目前的状态,至少上课别睡了,老师也少找我麻烦。”
“那你怎么看医院的结论呢?”
“我不认可医生的诊断,这非常不好,给孩子贴了一个负面标签,也给了孩子一个强烈的心理暗示。她本来是没什么事的,标签一贴,她就有正当睡觉的理由了。”
在此之前,关关的妈妈用了很长的篇幅来描述和证明自己对心理学的专业性,可我不能说她就是内行,因为她的认知仅仅是认知,而没有成为她的行为,所以她对心理学的认知和大多数人一样流于表面。
抑郁的发病以及发展机制是一个完整而复杂的过程,一句“她就有正当理由睡觉了”,无疑再一次在心理层面上给她自己和孩子之间设置了一道鸿沟。我相信这一阶段的关关本身已经非常痛苦了,可明明应该是最理解她的妈妈却认定她是在装病,这对孩子来说无疑是更为沉重的打击。我看向关关,果然,她的脸色迅速阴郁下去,眼泪也止不住地落了下来,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努力忍着不出声,像是在维护自己宝贵的尊严。
“我的孩子现在处于人生的至暗时刻,老师已经很急了,但我知道我不能急,只有我稳住阵脚不慌乱,才能陪伴我的孩子度过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我也坚信我的孩子能走出人生的低谷。”
妈妈在说出这一段话的时候,眼神无比坚毅和刚强,双眼也快速湿润了起来。如果不是听了她前面的那些“自述”,我或许真的会为她的这段话而感动,可是因为有了之前的经验,我不仅感动不起来,还对知行不能合一的她产生和关关一样的感受:翻白眼。
原本还在流泪的关关在此时用力皱了皱眉,快速抹了一把泪,控制着颤抖的声线,带着极其厌恶的目光看着妈妈说:“你出去吧,你在这里我不想说话。”
“好的好的,那我出去,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跟老师说,妈妈不会问你跟老师说了什么,我在外面等你。”
刚关上门,门铃又响了,她把头探进来,努力扬起温和慈祥的笑脸问关关:“一会儿中午想吃什么,妈妈带你去。”妈妈像是一个演员。
“随你便。”关关没有看人,五官都快纠缠到了一起,胸膛也开始快速起伏,明显动了气。
“这儿附近有个大商场,要不妈妈看看商场里有没有好吃的,对了,你一会儿要多喝点水。”
“你还有完没完啊,快走吧。”关关这次的声音明显大了许多。
三
门外再没有了任何动静,我没有立即说话,而是给了关关一段心理缓冲的时间,等到确定她的情绪平复了,这才开口。
“你不喜欢妈妈对吧?”
“我很讨厌她,她太假了!”
“哦,假是什么意思?”
咨询师手记:
咨询师不要自作主张猜测“假”的意思,因为来访者的理解和咨询师的理解不一定一致,最好在这里用“具体化”的技术让来访者投射和言说。
“你没发现她很会表演吗?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个很好很称职的妈妈,其实根本不是。”
“哦,你说的所有人是谁啊?”
“我们家的亲戚啊,还有她的同事,她总是吹嘘自己的那套多么正确的育儿方式,在我看来就是一个笑话,我爸和我都很讨厌她。”
“那真实的妈妈是什么样的呢?”
“她虚伪、自私,根本不配妈妈这个称谓。我爸爸也说她好假,她永远都在讲自以为非常正确的道理,也许是她的逻辑能力太强,你根本反驳不了。”
“嗯,我刚才已经领教了,连你爸爸都反驳不了吗?”
“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反驳不了她,我听爸爸说她单位的同事都不喜欢她,但是她总在我们面前吹嘘自己多么受人尊敬和爱戴。”
在这里我得到了一点信息,也印证了我之前对关关的妈妈人际交往方面的猜想。她的人格模式决定了她的思想与行为方式,她很难去与周围的人产生共情,她对“自己永远正确”的固化认知会在她身边形成一种高压的场域,让靠近她的人感觉到一种“说得很对但好像又不对”和居高临下带来的压抑。
“那你能告诉我,我能帮你些什么吗?”
“你什么都帮不了我,因为谁也不可能改变她。”
“没有试过,你怎么知道呢?”
“她其实有自己的心理咨询师。”
我有一瞬间的惊异,因为这是我根本没有想到的,也许关关的妈妈并非那么无药可救,也许她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并在试图改变。
关关又一次长长地叹气,扁了扁嘴,颇有些无力地看着我。
“她去了几次,回来就贬低她的咨询师,她觉得自己才是专家,一个狂妄自大的人怎么可能改变!”
“那我很好奇,既然你觉得改变不了她,为什么今天你会到我这里来呢?”
“因为你是陆老师推荐的,陆老师对我很好,我来是不想让陆老师失望。”
还能感觉到旁人对她真诚的关心,说明这个孩子还没有走向非理性感知的境地,也并没有奋力竖起自己身上的“刺”宣告生人勿靠近,在她的内心深处,仍然存在着柔软可触碰的地方,这就是治愈的希望所在。
“你看,虽然妈妈没有大的改变,但是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很多关心你的人,比如陆老师,我想除了陆老师一定还有其他很关心你的人,你能告诉我都有哪些人吗?”
“我爸爸呀,还有我爷爷和奶奶,我的物理老师也喜欢我。”
“哦,这么多人关心你呀?你比好多孩子强多了,那你有好朋友吗?”
“我上小学时有个好朋友,后来上了初中,我们没在一个学校,但是还会经常联系。”
咨询师手记:
这种提问方式来源于后现代流派,帮助来访者找到其他资源。我个人比较青睐后现代流派的资源取向,我常把这种流派的技术用在儿童和青少年的来访者以及他们的家庭中。
“除了学习,你还有别的兴趣爱好吗?”
“我喜欢做生意。”我注意到,关关在说这句话时,眼睛中散发着自信的光彩,也笑得非常开心。兴趣爱好往往是一个人希望的寄托,在此之前,每当遇到青少年存在抑郁表现时,我都会建议他们去培养一种兴趣爱好,这对于纠正心理问题、消除负面因子有非常正面有效的作用。
“哦,你这么小就会做生意?”
“是啊,我很小的时候就把从淘宝买来的偶像周边卖给我的同学,最近有同学喜欢羽生结弦,我就从淘宝买了羽生结弦头像的饭卡套再加5块钱卖给同学。还有一些比较特别的东西,比如夏天到了,我在海淘买一种德国的防蚊水,他们在淘宝找不到,我加个10块卖给同学。你别跟陆老师说啊,我都赚了快100块钱了!”
我的注意力停留在关关的前半段话上。羽生结弦,我知道这是一位很具体育精神的冰上运动员,很多年轻人会喜欢他,都是因为他不屈不挠、努力拼搏的精神在鼓舞、激励着他们。
我确信自己等到了更易于打开关关心理防线的点,于是我笑着问:“羽生结弦?是那个冰上运动员吧?我记得之前的央视解说人还给了他很高的评价,说他容颜如玉、身姿如松、翩若惊鸿、宛若游龙?”
关关似乎整个人都热血沸腾起来,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我说:“对对对!你居然知道?还有后半句呢!‘命运对勇士低语说,你无法抵御风暴。勇士低声回应,我就是风暴!’是不是特别酷,特别燃?”
看着关关激动和开心的样子,我暗暗松了一口气,我的确成功打开了她的心理防线。可与此同时,也更加深了我对关关和她妈妈之间亲子关系的真实判断。这一对母女已经严重缺乏沟通,我猜想关关曾经想过把自己“剖析”给妈妈看,可气场过于强大的妈妈并没有给她机会,甚至有一种可能,等待她的又是一场大道理的洗礼。
关关明显开心了许多,我们说到了她以后想要发展的方向。
“我上网搜过最厉害的商业学校。”
“哦,我都不知道呢,你能给我普及一下吗?”
“美国的最牛,其次是英国,我们国内的同国外相比还有一定的差距。哦对了,我国香港的也不错。”
“那你高中可以选择上国际学校啊。”
“这些都是过去的想法,现在我不想了。”她的眼神暗淡了下来
“为什么呀?”
“我妈说国外文凭以后国内不认。”
换了其他家长这么看我尚能理解,因为今天的家长本来就功利,但是就关关妈妈之前的一大套非功利主义的理论和“国外文凭国内不认”的功利理论又很冲突,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妈妈?
佳雯解析:
今天的孩子总体处于单调乏味的学习中,孩子很难去思考学习的意义是什么。父母常说:“考一个好的大学就能获得一份好的工作,有好的工作就有好的收入,就能买房买车,过人上人的生活。”但是00后们不像上一代人有那么强烈的物质需要,他们根本就不想成为人上人。
如果他们找不到学习真正的意义,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将对学习丧失兴趣。父母们在孩子的小学和中学阶段要去陪伴孩子探索自己的兴趣爱好,一个人只有在兴趣和爱好中才能获得意义。
“我生病了,每天上课总是要打瞌睡,我的主观意愿是要好好听课,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整天睡不醒。”“嗜睡困倦”是与抑郁直接相关的身体表现,抑郁症状得不到改善,“睡不醒”的症状同样无法得到改善。
与此同时,关关存在自杀风险。她曾有三次自残的行为,最近的一次就是在两周前,原因是妈妈在精神科医生面前自以为是地评价了她的病情,不仅说得轻描淡写,而且那些猜测根本不属实,当天回到家关关就忍不住用美工刀划伤了自己。我的眼前又一次闪过了关关妈妈此前的表现,我猜想她在精神科医生那里的表现与在我这里如出一辙。
我若有所思地叹了一口气,既是引出下面的话题,也是给了关关一个“共情”信号,我问:“你愿意跟我更多聊聊你的妈妈吗?”
关关皱眉,沉默了很久,先是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回答:“所有的人刚开始接触我妈妈的时候,都认为她是一个综合素养很高的人,她表面对别人尊重甚至奉承,所以一开始别人都很喜欢她,但这是她在伪装。其实她背地里会诋毁所有人,觉得这个人不行那个人不行,只有她自己牛。”
“你在她眼里是什么样的呢?”
“她常说‘有时候我都不相信你是我生的,各方面都不如当年的我’,我从小到大做所有的事都被她否认。她经常告诉我‘正确做事’的方法,她也常常用教育我的方式对待爸爸,我觉得爸爸离开她是对的,但是爸爸没把我带走是错的。”
“你为什么没有跟你爸爸一起生活呢?”
“他们离婚的时候我很小,听爸爸说当时他也很想要我,但是我妈不给,说他太懒带不好孩子。我现在还是很想跟我爸爸,我想找律师了解一下我长到几岁可以决定由谁来做我的监护人。”
“妈妈工作很忙,小时候谁照顾你呢?”
“他们刚离婚的时候,我外婆从老家来带了我一段时间,后来外婆和我妈老吵架,我外婆也是一个很强势的人,她们谁也不让谁,最后外婆就回去了。我三年级就可以自己做饭,小学的时候学习根本不让我妈操心,我很自律,这一点跟我妈还是比较像。小学的时候可能是一直被她管得很严,比如她把家里的每个房间都装了摄像头,美其名曰担心坏人,实际上是用来监视我的,所以我也不知道我的自律究竟是一直被盯着显得自律,还是我自己真的自律,我分不出来,甚至觉得如果有一天没人监视我了,我一定会特别放肆。”
“我也听陆老师说你小学很优秀,否则也不可能考到现在的学校,那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反正初一就开始觉得挺想睡觉,但是初一成绩也还可以,我现在回忆一下,初一应该是在吃小学的老本,但是到了初二我就有点吃不消了,学习完全跟不上。”
“你的意思是学习是你很大的压力源?这和你现在的症状有关吗?”
“肯定还是有关的,但是我又觉得好像也不是必然的关联,有时候我不睡觉上课听了那么一会儿,我考试就会考得很好。”
“我很好奇,是什么导致了你的变化。”
“应该是抑郁症导致的,我上网查过,我就是典型的抑郁症状。我在初一第一次割自己的时候就跟我妈说了,让她帮我找一个心理医生,我妈直接甩我一句‘我就是心理医生,如果你都需要看心理医生,你们全班都要看心理医生’。我觉得我完全得不到理解就更想割自己,我不断地忍,忍,成为我面对世界的常态。”
“小学的时候你的学习成绩很好,妈妈除了对你监督严格外还有什么令你不太舒服的感受吗?”
“她总是习惯性贬低我,不仅贬低我,她看不起除她自己之外的所有人,包括我爸还有她自己的领导,她总说她的领导没水平,我有时候会怼她,‘那你怎么就当不了人家的领导呢’,她就会特别生气,我看到她生气我就很解恨。
“我还有一个姨妈,是我妈的亲姐姐,但她没读过大学,我妈也看不起她,亲姐妹都很少往来。我姨妈偶尔来成都很怕打扰到我们,但每次我们回老家,我姨妈又会大包小包给我们带很多东西,我就更讨厌我妈的势利眼。对了,我姨妈家还有个哥哥,在老家上高中,小时候我们很好,现在长大反而生疏了,唉!”关关叹了一口气。
我注意到提起哥哥的时候,关关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其实不是生疏了,而是因为你到了青春期,开始有性别意识了,你就有点不好意思和哥哥那么亲密了。”
“老师,我觉得你说得很对,跟你说个小秘密,我其实喜欢我表哥,不是那种普通的喜欢,是那种喜欢!哎,你懂的,但我知道这不可以,我谁也不敢说。”
“你喜欢谁都是正常的,因为你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自然而然就会去关注异性,或者想得到异性的关注,加上表哥对你很好,你就情不自禁喜欢他了。其实随着你的成长,你身边的异性还会更多,有喜欢你的,也有你喜欢的,甚至还有今天喜欢你明天喜欢别人的,或者遇到别人喜欢你但你喜欢另外一个人,这些都是青春期的正常心理变化,不用太当回事。”
关关的眼眶很快就红了,她一脸感动地看着我感慨地说:“老师,你真理解人,你的孩子一定很幸福,老师你是女儿还是儿子啊?”关关突然问我。
“跟你一样呢。”
“哦,她多大了?”
“你猜猜呢?”
“应该和我差不多吧?”
我笑着点点头,又说:“在她的眼中我也不一定是个合格的妈妈。对了,当妈妈贬低你的时候你是怎么应对的呢?”
“我忍啊,我能怎么办?有时候我把拳头捏得紧紧的,我很想把我妈揍一顿,但是又不能,我就这么忍成了中度抑郁。”
对于很多孩子而言,不够理解自己的家长本身就是个非常巨大的刺激源,而在应对这种刺激时,孩子选择应对的方式往往会直接或间接地导致他(她)心理状况的改变。关关的情况并没有她想象当中那么严重,因为只要在激发下语言和情感的表达都没有问题,自我控制能力也够强。
我把自己的判断说给关关听,关关的眼睛立马瞪得大大的,浑身上下都像是在闪烁着希望的光彩。之后,我又向关关解释了她上课“打瞌睡”和自残的原因,也告知了她坚持咨询,有自残想法的时候可以随时联系我,同时告诉她我会单独约她的妈妈,尽量帮助她搞定妈妈。
咨询结束后我本想和妈妈再交代几句,可妈妈不在门外,我打通了她的电话,她让我就在电话里说,当时关关还在咨询室未离开,我想了想还是决定给妈妈发微信:“孩子有自杀风险,请做好24小时人身安全监控,建议遵医嘱服药,持续接受心理咨询。”
四
关关的妈妈是在第二周的时候才又联系到我的,我没有问她上一次为什么没有回复我的微信。我相信无论她自身存在着怎样的问题,在面对孩子可能出现的人身风险时,都绝不可能做到无动于衷,我仍然相信身为母亲,她是非常爱自己孩子的,只是出于自己成长经历的原因,她难以改变自己的行为习惯。
没错,其实在准备与她见面的时候,我就已经确定好了这一次咨询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我相信完整的心理咨询过程一定是要由果及因的,想要从根源上解决她与关关之间的问题,以解决关关厌学、暴力的问题,最应该解决的,其实就是妈妈自己的问题。
我刻意忽视掉她从进门起就在喋喋不休讲述的和咨询毫不相干的重大项目,我没有按照她所期待的恭维她哪怕一句,而是直奔主题,开门见山地问到她的家庭关系。
她愣了一下,眼泪随即就落了下来,我无法确定这是因为长久的委屈,还是因为她的表演型人格所致。
“我非常不容易……关关3岁的时候,我就和她爸爸离婚了,我自己带了她10年,很不容易。”
“能问一下,你们为什么离婚吗?”
“他不上进!”她斩钉截铁地回答,流露出的神情没有遗憾,只有厌恶。
“他是硕士,学历没我高,当时和他结婚的时候我其实还是有点介意的。后来果不其然,他一点都不上进,我是一个一直保持学习激情的人,而他除了干好本职工作,对自己的事业和职务的提升就没啥想法了。男人应该是家里的顶梁柱,应该不断积极争取进步,这既是自己人生价值的体现,又能给孩子树立良好的榜样。”
“你的意思是他没有给孩子树立良好的榜样?”
“他也爱看书,专业上还是很突出,但是他没有把所有的时间用来学习,有时候还和大学同学约着踢球,我就一个人在家带孩子。我不是不同意他踢球,但能不能不要每周都去,踢球会提升你的社会地位吗?从结婚到离婚我一直跟他说要考个博士,他就是不听,他说他不想学了,唉,真让人失望。”
“他跟你生活在一起可能会很累。”
“他是这么说的,我也承认。”
“我觉得不止他,你身边的人可能都会有这种又累又挫败的感觉,包括你的孩子。”
我注意到她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了,转而变成了更似纠结的神情。
“你说得没错,我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问题呢?我其实做过一段时间的心理咨询,我的心理咨询师说我是自恋型人格,我上网搜了一下,还真的很符合!但是你知道吗?自恋人格在事业上一般都很成功,所以说不上好还是不好,后现代心理学不是说了吗,把问题当成资源。”她又秀了一把自己的心理学知识,努力给自己找理由,她并非一定是想为自己开脱,而是不想让自己痛苦。
“你似乎总有很多可以说服他人的理由,以便让自己处于不败之地。你究竟想赢了谁?扳倒谁?”
“你问了一个好问题,我的前任咨询师也怎么问过我,这个问题我其实是知道的。我有个姐姐,在我姐姐后面其实还有个哥哥,但我没见过,听说我哥哥在很小的时候去河里游泳溺水身亡,这让身处农村的父母非常悲伤,他们就想再生个儿子,但我是个女儿,这让他们非常失望,他们的失望到今天都是写在脸上的。我姐姐又勤劳又孝顺,还能帮忙下地干活儿,而我只是我哥的替代品,就算我是个博士,我还是替代不了。我打小做不了农活儿,就一直被父母嫌弃,他们认为读书是没有用的,不如家里多个劳力,但我偏偏就要读给他们看,所以是命运把我推向了奋力读书这条路。虽然我读到了博士,经济条件也很好,但是在父母心里还是和我姐亲,他们更心疼我姐,我从来没有得到过我父母的爱,虽然我现在也不稀罕。你说要扳倒谁,我姐,我哥,还是我父母?我也不知道。”
眼前的这个女人,从小为了引起父母的关注,她几乎燃烧了自己所有的能量,这无疑是一种对缺乏情感的过度补偿,可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她并没有得到自己应得的关心和爱。于是在未来的人生中,她会不由自主地对外界进行歪曲的心理投射,直到把外界终于变成自己内心的样子。
〈心理术语〉:心理投射
心理投射指个人将自己的思想、态度、愿望、情绪、性格等个性特征,不自觉地反应于外界事物或者他人的一种心理作用,也就是个人的人格结构对感知、组织以及解释环境的方式发生影响的过程。
“所以你把这种和姐姐哥哥高度的竞争感不自觉带给了你的老公和孩子,甚至你周围的同事。”
“你说得没错,我有个朋友曾经跟我说过,她说做我的朋友很需要勇气,因为我太优秀了,我优秀我也要求别人优秀,不优秀就做不了我的朋友。”
“如果不优秀会怎么样?”
“不优秀就会被这个世界抛弃。”
“就像你父母抛弃了你?”
“哼!”她冷笑一声,“我再优秀他们也没想过对我好,这早就不重要了。”
我不自觉地张了张嘴,却没有立即说话,我必须要承认的是,此时此刻,我有一点同情她。我快速整理好情绪,继续说下去: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父母从来没有认可你的优秀,你今天其实也在用相同的方式对待你的孩子,因为你也没有觉得她优秀。”
关关妈妈愣住了,但立刻反驳道:“你别乱说,我深信她很优秀,老师都要放弃她了我都没有放弃她。”
“你是如何深信她优秀的?”
“我在心底相信!每次老师要和我交流我都觉得没啥好交流的,孩子早晚会好起来的。”
“这种不和老师的交流有没有可能来自你的傲慢?就像你给我的感觉总是高高在上。”
“是吗?”她尴尬地笑笑,“我怎么会高高在上呢?郑老师,这是不是你的自卑导致的敏感啊?不好意思啊,你是搞心理学专业的,所以我就说得比较直接。”
她想要和我竞争的模式又出来了,这一点我早有领教。
“关关妈妈,每次和你沟通我都有一种感觉,我感觉你很爱讲道理,讲得似乎也很有道理,但是到最后我总会有一种不那么舒服的感觉,有没有人跟你反馈过,你说话有时候很呛人?”
咨询师手记:
建立好了咨访关系后,我们要把对来访者的反移情适度反馈给她,让来访者觉察到他人对自己的感受,促进来访者领悟。
“是吗?可能是吧,我妈和孩子爸爸都说过。不过,我就是要呛我妈,只要她生气我就高兴!”我想起关关之前跟我说的:“看到她生气我就很解恨。”家庭模式的代际传递果然力量强大。
咨询师手记:
这里可以做一个时空联系。咨询师要记住每一次咨询中的重要素材,如果来访次数太多,建议做好咨询笔记,这些素材等咨询进行到一定程度,可以前后对应,作为和来访者面质的证据。
我没有评价,只是安静地看着她。果真她是个聪明人,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看来这是真的?嗯,那我是该好好反思一下。”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说要反思,我也不清楚她是为了应付我还是真的有所领悟。
“你的问题就在于你不知道你‘武艺高超’,可以随心所欲控制他人的情绪。你的孩子也有类似的感受,但是她已经到青春期了,她不能再接受你随心所欲的贬低。一个被贬低的女孩儿将来自我价值感会很低,哪个男生稍微给点温情她就会投怀送抱,因为家里没有理解她的人,她就会向外去要。”这一段话是我故意为之,一个希望孩子完美的妈妈,势必无法容忍孩子轻而易举地选择。
她果然急了:“那可不行!”
“那就由不得你了,你总不可能24小时盯着她。一个在家里得不到温情的孩子就容易被外界的温情所迷惑,哪怕这种温情是一种假象。”
“郑老师,我不同意你说的,我对孩子是有温情的,你怎么能否认我对孩子的关心呢?如果我对孩子没有情感,我也不会这么深度地去学心理学。”
“抱歉,我用词不当。”我言不由衷地道歉。她在关关的身上投射了太多的自我,她口中的很多“努力”,其实只是她一个人的自我感动或者自嗨。
“温情不是我们自己认为有就有,而是要问孩子的感受,有时候我们认为的温情在孩子看来可能是一种假象,孩子内心真实的感受才是评判温情与否的标准。
“关关的抑郁首先来自被高度压抑的情绪,如果家庭不能给孩子提供情绪宣泄的正常渠道,孩子就会通过症状的方式来自救,比如自残,比如抑郁,再比如暴力。所以如果你希望她的病早点好,你必须要迅速调整你们之间的沟通方式,从过去的管理、控制式的教育变成合作式的顾问,如果你的工作实在太忙,其实也可以考虑暂时把孩子交给爸爸,听孩子说爸爸的女友对她也挺和善的,不排斥孩子暂时跟他们。”
“这怎么可能,我再忙也不可能把孩子交给他!”妈妈赶紧摇头。孩子如果交给爸爸,妈妈就会感受到失控的恐慌。
“我个人是建议你继续在前任咨询师那儿继续咨询,孩子可以来我这里咨询,这样双管齐下对孩子更有利。”
对于我的建议,关关的妈妈并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事实上,在那之后,她再也没有来我这里接受咨询,当然也并没有去找她的前任咨询师。我猜想她还没有做好“打开”自己心房的准备,对于一个青少年来说,去直面自己脆弱的内心尚且痛苦不堪,更何况是一个已经用“强大的自体”浇筑铠甲,保护了自己多年的成年人呢?
但令我感到欣喜的是,自那之后,关关一直坚持接受了咨询,这说明她的妈妈并没有强硬地阻止她,换句话说就是妈妈至少部分放弃了自己的“自以为是”。罗马并非一日建成的,这种局面无论是对关关来说,还是对她的妈妈来说都已经是一种极其正面的转变,我相信假以时日,她们的母女关系一定能够得到改善,从而真正治愈痛苦的这一对明明可以相爱、相互温暖,却偏偏各自“伤害”至遍体鳞伤的母女。
在之后的每一次反馈中,我和关关共同找到了她嗜睡、厌学以及和同学发生冲突的潜意识动机:关关控制不了妈妈,就用自己更糟糕的表现来控制妈妈的情绪,比如睡觉、捣蛋,甚至自残的方式和妈妈在争夺控制权的竞争中获得优势,以此达成青春期心理任务的完成。这种挣扎多么宝贵又多么悲壮。
这就是青春期孩子和父母的权利之争,即便孩子不赞同妈妈的一些做法,讨厌妈妈的“高高在上”,可她还是想用各种各样的方式,从妈妈坚硬的铠甲那里“争夺”到对自己想掌控自己人生的权利,从而也可以获得妈妈真心实意的关注和爱意,这和她的妈妈在发现她更加喜欢我、信任我、依赖我之后所做出的改变,从本质上说别无二致。这一对母女,其实都是在用各自的方式去争取对方的爱,哪怕带着丝丝痛意,如同带刺的玫瑰一般诱人却也脆弱。
至此,我想我终于算是完整地剖析过了这一对母女深藏难见的内心世界,我百分之百地相信了她们对彼此深厚的感情,即便在此之前,她们曾有过彼此嫌弃的瞬间,曾有过恶语相向、发誓一定要逃离对方世界。归根结底,她们是母女,是与对方血脉相连的人,是对方完整而立体的生命中不可割裂的一个平面。
大约20次咨询后,关关只需要两周来一次了,她很担心自己的病情好转后妈妈会变成原来的样子,也很担心好了以后很难再见到我。
那天,我接到陆老师的信息:“关关这次数学考了90多,你把情绪的问题解决了,学习的问题可以交给我了。”
我想来想去,还是没有把这条信息转发给关关的妈妈。我相信,陆老师在背后做这一切的时候,从没有想过要从关关的妈妈那里得到任何的感谢和回报,这就是身为老师的原本的意义,和我身为咨询师的意义如出一辙。
窗外,寒冬已逝,春暖人间。我通过手机屏幕,看过自己难掩的笑意后,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睛时,我拿起手机编辑信息,告诉她,两周一次的咨询要坚持。同往常一样,我依然没有收到任何回复,可我知道,这一次,关关妈妈的“沉默”意义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