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海后
青春期是由儿童发育为成人的过渡时期，是童年向成年过渡的重要阶段，是生理、心理、社会适应能力从不成熟趋向成熟的发展过程。在这一复杂的阶段里，孩子的心理发生着巨大变化，发生早恋、暴力、成瘾行为等问题也屡见不鲜。这些心理和情绪上的变化往往来自家庭背景、学习负担的压力、人际挫折后的情感补偿和精神寄托，还有来自外界网络、影视、书刊等的影响。如何引导孩子正确认识自己，理智对待学习、生活和异性，使他们的生活健康、充实、积极、向上，是学校和家庭应该重点关注的问题。
2021年5月的某一天，成都某中学一名高二的孩子在学校纵身一跃，引发了成都家长们的集体恐慌，5天后官媒发布调查结果，当晚我本来打算只在自己三个“心理辣妈”群做一个分享，主题为《青少年自杀风险识别与防范》，没想到群里的父母听闻这个话题，很快又帮我拉了10个群，可见父母们有多恐慌。
这个案例中小A的妈妈就是在这次公益课程中听课后找到我的。
当媒体网络铺天盖地报道这则新闻并引起热议的时候，年龄相仿且内心复杂、情绪有些低落的小A便出现在我的咨询室中。
佳雯解析：
自杀具有传染性。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的报告，歌德在18世纪末的小说《少年维特的烦恼》出版后，在欧洲曾引发过一阵自杀潮，很多人看到书中的男主角因为最后无法和所爱的女人在一起而饮弹自尽，并在自己真实的人生中效仿；张国荣自杀后，第二天全香港有六名男女跳楼自杀（数据来源于网络）。
一个知道同事自杀的人，自杀概率要比一般人高出3.5倍，如果有亲人自杀，那么，这个人自杀的概率要比一般人高出8.3倍。我们无法统计校园自杀对其他学生影响的具体数据，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人的自杀行为会成为另一个人自杀的催化剂。我也在这里提醒家长，如果孩子学校有人自杀或者目睹自杀，一定要请专业人士对孩子立即进行心理干预。
正是受这则新闻的影响，小A主动跟父母提出要进行心理咨询。她身高接近1.7米，头发齐肩，中空刘海显得人很精神，特别是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状态好时显得炯炯有神，心情低落时眼神也会明显暗淡下来。在她和我工作一段时间后病情逐步趋于稳定，在治疗的中后期她谈吐都极为自然，比其他来访者更善于表达。而且她性格外向，说话也幽默风趣，很容易沟通和相处，平时她会称我为“郑老师”，有时讲到开心的事就会称呼我为“姐”，虽然我跟她妈妈年龄相仿；忧郁的时候她会把头直接倒在沙发扶手上有气无力地和我说话，多数时候她喜欢脱了鞋盘腿坐在沙发上喜形于色地描述所闻所见、所思所想。总之，她是一个很立体的女孩儿，我认为她待人接物的能力在同龄人中应该也算是比较出众的，我们结束咨询很久，我还时不时想起可爱的她。
一
成都的春天总是伴随着绵绵细雨，雨是上天给予世界的恩赐，有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感觉，似乎所有的生命都能受到灌溉。我望向窗外，雨滴轻轻打在窗边，雨声细小得我可以清楚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声音有些杂乱，我猜测这脚步声应该是三个人，其中一种脚步声稳健且干脆，我猜孩子的爸爸也一起来了。
当我正转头准备向外走去的时候，听到了敲门声，果然一家三口整齐地出现在我的门前。父亲个子不高，中等胖瘦，穿着整洁，始终紧皱眉头一脸严肃。孩子的母亲身材偏瘦，眉眼间充满对孩子的紧张和担忧，尽管如此，仍然能从言谈举止中感受到她温柔且开朗的性格。
三人进入咨询室，简单沟通之后，我请父母到外面等候，母亲犹豫着起身，眼神却始终没有离开小A，直到父亲拥着她的肩膀示意她按照我的要求离开房间，她才不得不把小A单独交给我。
杯中的茶水仍然热气腾腾，热气向上飘散，杯中的小朵菊花悬在水中，每一片细长的花瓣都在尽力伸展，仿佛在向自由挥手。小A小心地拿起玻璃杯，轻轻吹气，菊花左右摇晃了几下，再次找到适合的位置。小A看了看我，放下了手中的杯子，我向她笑了笑，她也嘴角上扬对我微笑。
小A的父亲毕业于国内一所985高校，读书时代的他成绩始终遥遥领先，毕业时却偏偏没能分到好单位，很多没有他学习好的人都纷纷事业有成，他却迟迟没能遇到伯乐。大概是一直觉得自己怀才不遇，于是把希望寄托在小A的身上，小A觉得父亲对自己的期望很多都是“正常人难以理喻”的。
我以为她会向我叙述父亲对她的严厉管教，但她的讲述过程中，却始终用轻松幽默的语言陈述事实，她觉得父亲的管教不能简单用严厉来形容，而是一种控制，一种找不到方向且失去自我的极端控制。
曾经有一道数学题就让小小的她记忆犹新，直到今天，她依然能准确地记得幼儿园期间爸爸曾问过的“奇葩问题”：一个笔筒里有四支钢笔和三支铅笔，你至少要取出几支笔才能确保拿到钢笔？幼儿园年纪的她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问这样的问题，钢笔和铅笔放在一个笔筒里，还要闭着眼睛抽出钢笔来，“这种问题简直让我崩溃”。
可这样的问题在她成长的过程中接踵而至，绝不仅仅停留在钢笔和铅笔。小学的时候，小A因为听不懂老师讲的鸡兔同笼问题，回家后爸爸帮助补习，听不懂就再讲，还听不懂，还讲，最终爸爸给小A讲鸡兔同笼讲了足足三个多小时，直到过了凌晨，妈妈实在看不下去前来制止，爸爸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睛里似乎满是无法遏制的气愤与失望。小A说自己至今仍不明白爸爸当时为什么会这样。而这样的经历却让小A直到现在听到和“数学”有关的信息就会出现头痛的生理反应。
佳雯解析：
我们的大脑会被训练出一套自动的神经回路。打个比方，就像我们成年人，上班总是习惯走一条路，以后在不假思索的情况下你也会下意识地走这条路；学会开车以后，你不需要经过思考就能操作复杂的操控系统，这就是我们的大脑在多次锻炼后形成的自动化脑回路；你的孩子在家只要没有学习你就焦虑、想发飙，这也是一种脑回路。
正是基于大脑的可塑性，不管躯体治疗还是心理治疗，都能作用于大脑并使之改变，这也是心理治疗产生作用的原因。
如果外界的刺激合适，有足够的强度，大脑还会产生新的突触联系，但是如果外界的刺激过于强烈或者产生疾病，就有可能导致神经元死亡。比如每天喋喋不休强调数学的父母，不断给孩子拔高数学难度，就有可能导致孩子在大脑中把“数学”和“痛苦”联系在一起，久而久之孩子甚至会把“学习”和“痛苦”联系在一起。建立起了这样神经连接的孩子，到了初中就有可能出现厌学情绪。
刚听到小A的讲述时，我只听到了父亲对她学习上的严厉，而这种严厉在当今的家庭教育中较为普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心态是每个家长都有的，希望孩子能超过自己或者完成自己未能达到的目标，这也并不陌生。很多家长都会让孩子进行超前学习，目的就是希望让孩子不要输在起跑线上，比别人早起步一点，会的可能更多，成绩可能更好，这是每个家长认为的，他们可能还会在心里默默地说“笨鸟先飞”，努力早一点，就不担心落下了。可以说，这是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
然而，小A觉得爸爸给予她的不是严厉，而是一种控制，我觉得眼前这孩子还没有讲到重点。
我始终看着小A，仔细听，也仔细观察，她的眉眼间流露出的困惑对她而言根本是无解的，在很多人已经不记得自己年幼的经历时，她却能说出种种细节来，可见这些细节在她脑海中扎根已久，这些埋藏在她心底的记忆，对她影响至今。
“小时候的很多事我都记得特别清楚，刚上幼儿园的时候，爸爸就经常给我讲各种道理，但很多道理却让我觉得莫名其妙，完全摸不着头脑，我记得有一天爸爸告诉我说，助人为乐是一种美德，要学着多帮助别人，比如路边有人摔倒了，要去扶起来，我赶紧记住爸爸的话。第二天他问我，如果有一个大人摔倒了，你该把他扶起来吗？我立刻点头，可是爸爸却批评我，反问我万一这个人是坏人怎么办，当时的我完全蒙了：不是你昨天才告诉我要助人为乐的吗，怎么这会儿就错了？我完全不知道到底该扶还是不该扶。”她露出一脸无奈的表情，继续说道，“从上幼儿园开始，爸爸就非常严苛地训练我学习，比如教我认完字，立刻用手把字盖住，要求我自己写出来，可是认字对那时的我来说已经不容易，写字就更是不可能。爸爸还要求背唐诗宋词和朱自清的散文，我看不懂也听不懂，只能死记硬背，可爸爸还让我说出散文的修辞手法，我那时还根本不懂什么是修辞手法。
“还有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爸爸辅导我数学，我做完数学题，爸爸问我做完没有，我说做完了，他就会立刻反驳我说：你不应该这么回答，你应该说‘还有另外的解法’，搞得我不知所措。
“小时候，爸爸对我的教育让我觉得就是在思想上精神上对我的控制，凡事都要按照他的要求来，我觉得他是在对我进行训练，有时还会故意设局来欺骗我，我顺着他说之后，他又会批评我。后来，他每次向我提出问题，我都要思考很久，甚至我有时根本听不懂他的问题，我在心里努力思考的只是爸爸想让我给出什么样的答案。”
听到这里我开始有些理解小A所说的“控制”了，因为在她心里，爸爸对她的提问根本没有正确答案，不过是“所谓的”正确答案而已，她去思考的也不是问题本身，而是爸爸想要什么。
“爸爸曾经告诉我不要相信大人说的话，包括父母在内，让我的内心更加冲突，我甚至不知道该相信什么，如果连自己的父母都不能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可以相信的呢？后来我开始逐步适应爸爸这样的教育方式，我渐渐能猜到爸爸想要的答案，只要爸爸问我问题我全部都反着说，来迎合爸爸期待的答案，这样就可以过关了。”
我想起心理学著名的实验“桑代克的猫”，多次的教育和提问，多次错误答案的批评，这孩子的内心可能已经无数次地抓狂，对与错，曲与直，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最终，孩子在那个年龄没有学懂知识和道理，却学懂了该如何与爸爸的问题较量，本来最应该相信父母的年纪，她却完全搞不清楚究竟该相信谁。
“物有本末，事有始终”，孩子的成长与发展，也具有阶段性的特征，需要遵循其内在成长规律。父母的这种教育方式，违背了孩子的成长规律，从而导致小A内心的矛盾与冲突，为未来的心理疾病带来隐患，甚至造成孩子的分裂。
二
小A的第一次来访，不仅跟我聊了父母对她的“奇葩”教育经历，当她慢慢进入状态，开始尝试着接受我的时候，她继续讲着她小时候的其他经历，家庭教育已经给这孩子带来了很多苦恼，没想到，学校也给她带来了极大的痛苦。
她轻轻拿起杯子喝了口水，眼角低垂，神色黯然，从她的举止判断，学校的经历让她更加难以启齿。
我耐心等待她做好思想准备。
她放下杯子，身体向沙发前方挪动，找到了较为舒服的姿势，才慢慢开口给我讲述她在学校的经历。
小学三年级，她遭受了校园暴力。当时学校里有一群高年级男生总喜欢欺负女生，在走廊里或者操场上，吹口哨，扯辫子，扔石子，女生远远看到他们都要绕道走。大多数情况都是在老师看不到的时候，尽管老师看到了会训斥惩罚他们，但是没有用，他们敷衍地承认错误，下次依然还会这样对待女生。特别是小A这种低年级瘦瘦小小的女生。
一次大课间，小A下课去厕所，但女厕所人很多，她在外面等待，刚巧那群男生路过，硬是推推搡搡让她进男厕所如厕，小A害怕极了，却也没办法，硬着头皮听他们的话去了男厕。她害怕得不敢出来，等到上课铃响了才从男厕所探出头来，可是万万没想到，那群坏小子根本没走，还把小A拉住推倒骑在胯下，用手抽打小A臀部模仿骑马。直到那群男孩散去，小A才擦干眼泪回了教室，当时的她受到了精神和躯体的双重伤害。回家的时候因身体的疼痛，只能单肩背着书包，晚上回家也没有勇气跟父母提及此事，事情发生很久之后，晚上还常常会做噩梦，偷偷流泪。而这件事，她是在好几年之后才有勇气告诉妈妈。
小A双手紧握，再次将身体缩回沙发里，我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她终于抬起头来看我。
我向她点点头，她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给我。
“什么时候觉得自己状态不太好的？有去过医院检查吗？”
“高一下学期吧。高一下学期，我觉得自己每天都很焦虑，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妈妈带我去了一家三甲医院就医，医生的结论是我当时并未达到焦虑的程度，只是让我回去继续观察。我的问题完全没有得到解决，后来还陆续出现各种奇奇怪怪的症状，有时正在上课突然就会全身发抖，完全控制不住地发抖，似乎一定要把身上的力量全部用完才能停下来。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躲到卫生间的角落里，用力蜷缩着身体，让全身释放力量。每次我都在心里默默念着，希望能快点结束，我甚至不知道会不会哪次就真的熬不住了。
“无奈之下，我和妈妈再次前往医院，医生开了些抗焦虑药物，但我实在无法忍受药物的副作用，吃了不长时间，只好停药。
“病情不断反复，我只好又去了几次医院，难受得挺不住就吃几天药，副作用熬不住就又停药，就这样断断续续地治疗了一段时间，高一和高二几乎一直处于这种状态。
“到了高二下学期，我的状态越来越糟，似乎身体里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劲儿，手里只要拿着东西就想使劲，好像想把所有的力气都用手发泄出来，有一次上课我竟然用一只手掰断了一支钢笔。有时还想用手里的东西向下扎，内心希望手里拿的是一把刀，很想把刀插入动物或人的皮肤里。我知道是自己出心理问题了，不断压抑自己不要付诸行动，这也是我为什么想来找你的原因，我知道是我有问题，我希望解决这个问题。”
“真的有伤害过动物吗？还是有这种想法？”
“这种想法很小的时候曾经有过。”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双手微微颤抖：“最开始有伤害小动物的想法，应该是幼儿园的最后一年，那时我偶尔会有弄死小动物的想法，我自己也很害怕这种想法。上小学后，家里养了三只猫，我心情很糟的时候就会时不时虐待它们，比如把它们抓来藏到橱柜下面，控制它们。到了高中，我担心自己会继续虐待小猫，就刻意和猫保持距离，刻意不去亲近。”
“克制自己不去伤害动物，说明你已经在努力了。还有哪些事情能给我说说，我想听你更多的故事。”
我知道这孩子还没说到重点，她的问题正在一步一步浮出水面。就像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每一层都很辛辣，会难过会刺痛，当她勇敢地把问题暴露出来的时候，才能看到问题的本质，她的问题才真的能得到缓解。
“小学的时候，我爸妈在家中装了监控，我总感觉自己背后随时有一双眼睛，随时在被监视着，做什么都很紧张。初中做作业，在解题的时候经常被爸爸打断，但是爸爸却经常要求我要尊重别人，不能打断别人。初一有一次实在受不了爸爸，又不敢对爸爸发作，直接把家里的猫带出去放在楼梯口虐待，然后自己一个人大哭，我当时就特别想捅死他。”
我追问道：“他是谁？是小猫吗？”
小A双手捂住脸，小声说：“我爸爸。”
我听到这三个字从指缝间挤出来，声音小得仿佛窗外的绵绵细雨，但我却听到了她内心的挣扎。我没有出声，耐心等着她的叙述。
“我从小就很害怕爸爸，每次面对爸爸都需要努力忍耐，在初中二年级之前我甚至不敢和他说话，感觉非常压抑，初二的时候爸爸很‘唐僧’，每天絮絮叨叨让人抓狂。”
佳雯解析：
一个有攻击（施虐）行为的孩子，早年多半曾被攻击（施虐）。小A的爸爸虽然没有肢体攻击，但精神层面的施虐同样是攻击。受到精神虐待、体能又很有限的孩子，情绪无处释放，必然将自己的攻击转向更加弱小的客体，比如动物。
“初中开始，第一次有了自杀的念头。后来，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无数次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但又怕痛，各种死的方式都想过。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自己有很多压力，也不仅仅是爸爸，还很讨厌人际关系。”
“你怎么看待自己的性格？”我问道。
“我觉得自己性格有点极端吧，可能是来源于父母极端的教育方式。”
“妈妈呢？”我继续问，“你一直在谈爸爸对你的管教很苛刻，妈妈怎么样呢？”
“我妈对我很好，甚至可以说是溺爱吧，我提出来的任何要求，她几乎都会努力满足。比如吃饭，她不仅帮我盛好饭，还会帮我倒一杯温水，放一张纸巾，我上桌她还会提醒我饭有些热。吃水果也是，她会把葡萄洗净去皮，切开去掉葡萄籽，放在小碟里摆好叉子。比如我牙疼，可是我想吃奶油蛋糕，爸爸会极力阻止不准我吃，妈妈会偷偷给我吃两口，然后又到厕所偷偷帮我刷牙，用牙线帮我抠龋齿。有时候作业写得太晚，我太困不想刷牙，爸爸就会很严肃地喊我刷牙，我妈会让我躺在床上，端来一个盆放在地上，帮我刷牙，让我把漱口水吐在盆里。她是小学语文老师，特别温柔，而且性格活泼、感性。”
“爸爸和妈妈的关系怎么样啊？”
“他俩特别好，尤其是我爸对我妈特别好，我很羡慕他们的婚姻。”
听到孩子说父母婚姻不错，且很支持她接受咨询，我对孩子的恢复很有信心。
“听说，你是主动要求来咨询的，能跟我说说原因吗？”
“因为学校的跳楼事件我感到很恐惧，经常听新闻里说起学生自杀，但是这次离我这么近，这种想一跃而下解决所有困扰的感觉我也觉得离我很近，我很害怕自己哪天就控制不了了。最近我突然特别想打人，很担心自己哪天克制不住就动手了。看到暴力的画面就会很兴奋，有发泄的快感，所以意识到我的心理问题正在加重，希望有专业的人能帮助我。”
我很清楚地知道，小A目前的这个情况正处于创伤后应激障碍中，如果没有得到及时的心理干预，她会滑向更深的抑郁。
〈心理术语〉：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
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是一种由非同寻常的威胁或灾难性事件所引发的强烈的恐惧感、无助或厌恶等严重的心理反应。它不仅指心理方面的应激，还包括躯体的和社会的应激，比如目睹自杀、地震、空难、亲人突然离世等，都容易引发此类心理疾病。
小A断断续续讲述着她的童年经历，时而谈起幼儿园，时而聊到小学，有时又说到初中高中，尽管并没有什么逻辑顺序，但所有的这些都围绕着她内心的压抑，围绕着父亲的教育给她带来的负面影响。我相信，这绝不是父母想带给孩子的感受，他们不会想到自己的管教会让孩子如此痛苦，任何一个父母，如果了解孩子的心理感受，了解孩子的成长规律，他们绝不会让过去的经历重演。
幸好，小A的父母意识到了，这些经历对她的成长而言确属不幸，但她又是幸运的，她的父母也在努力做出改变。
第一次咨询时，妈妈很感性，一直陈述着她对孩子的担心，把她能想到的孩子的日常行为细节都告诉了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爸爸非常理性，语量极少，咨询的过程中我能感觉到他不断审视着我是否专业，直到50分钟咨询即将结束，他才非常简要地说了几句。爸爸说他从2016年开始逐步学习教育和心理学课程，直到孩子初二才发现自己确实在拔苗助长，最后叹了一口气：“我终于把女儿培养进了咨询室。”
妈妈非常善解人意地拉住爸爸的手安慰爸爸，我看得出这位父亲心中满是对孩子的愧疚，妈妈对爸爸也毫无指责，只是用肢体语言宽慰着她生命中重要的人。
虽然咨询时间快结束了，但我除了关注小A，也得安抚好小A父母的情绪。
“每一位父母都会用自己认为最好的方式教育孩子，我们这一代的父母也受时代和自己知识的局限，好在每一个孩子都有自我成长的动力，今天社会的多元和包容也给孩子提供了个性发展的空间，让我多了解一下孩子，来思考一条最利于孩子未来发展的道路。”
因为孩子处于应激状态，临出门前，我叮嘱父母注意孩子的人身安全，并监督孩子坚持服药，定期到医院复查。同时，我建议在孩子可以做到的情况下，每天坚持运动，可以让孩子自己选择一项运动。后来妈妈打电话来说，孩子选择了学习拳击，问我的意见，我觉得这项运动对她来说很适合，因为攻击性的运动有利于帮助孩子内在攻击性向外释放，从而缓解不良情绪。
佳雯解析：
家庭教育中，夫妻对孩子的教育理念最好统一，教育理念不一致会导致孩子要么学会钻空子，要么处于冲突分裂状态。孩子在两种方式下，不能辨别是非对错，这种冲突会让孩子无所适从；同时，夫妻教育方式差异过大，就会导致教养方式更加背道而驰。比如父亲过于严苛，母亲就会更溺爱，而母亲一旦溺爱又会加重父亲的严苛，这是在家庭教育中很有意思的一个现象，但是如果两个人能都往中间靠一靠，比如爸爸不再那么严苛，妈妈也就不会那么溺爱。
三
第二次咨询，小A对我的态度已经变得很亲近，对她而言，我的倾听和关注可能会让她放下精神上的包袱。本以为小A的创伤仅来源于原生家庭和校园暴力，她本身的坦诚和父母的配合都非常有利于我对她的帮助，我以为她的问题应该不难解决，我以为我们这次的沟通会更为轻松顺畅。
没想到基于孩子对我的信任，第二次的咨询她把自己遗留下来的问题和盘托出。这一次，却不禁让我为她担心起来。
“郑老师，你知道‘海后’吗？”
我这里成天都是青少年，网络流行语我当然不陌生，只是没想到小A会向我提起，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反问了一句：“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她笑了笑：“我们形容海里撒网捕鱼的男生叫海王，我是女生，喜欢在海里撒网捕鱼的女生就是海后，就是那种中央空调你懂吧。我怕吓你一跳，我曾经和50多名男性网恋，能保持多人的暧昧关系。”
她接着又说：“说得好听点是海后，说得不好听，其实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女渣。”
“你用这个词来形容自己？”
“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怪，网恋本身就有点让人不能理解，尤其是和多人同时网恋，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只是喜欢跟他们说话，或者说，我喜欢在精神上主导对方，觉得这样很刺激。但是，如果对方上钩了，开始主动向我表白，我又会因为各种事情不断责骂对方，说各种难听的话伤害对方，直到一拍两散，把对方拉黑。”
我突然就明白了，她所谓的“海后”，所谓的多人暧昧关系，是在与异性网上交往过程中感受语言带来的精神刺激。这是一种对他人和自己的精神虐待，通过“勾引”对方来达成一种和异性的亲密交往，而这一切，却是为之后攻击对方做好准备。先试探性地用语言吸引异性，控制对方，再用恶劣的语言伤害对方，过程中几乎没有情感的投入，只是想在虚拟的世界里由自己做主，享受精神上的刺激，在我看来，这根本不是“网恋”。
当然，我不能很粗暴地说这和她父亲对她的教养模式有关，但是或多或少，这种对于异性的攻击，一方面是在重复父亲对待自己的模式——即亲密又攻击；另一方面，她无异于在补偿自己内心积压已久的情绪。我始终认为，我们对一个来访者强调原生家庭是不合时宜的，重温父亲对她的伤害，只会让眼前这个孩子加重自怜，而对心理健康的恢复毫无益处。
“除了网恋，现实生活中，你有和异性交往吗？”
“嗯，在网恋的同时，还跟一个高三的学长有暧昧关系，每天晚上都会和这个学长在QQ上聊天到凌晨一两点。其实我知道这样不行，我自己内心也很愧疚，因为学长马上要高考了，我很担心这样跟他聊天会影响他的学习。我知道自己不应该打扰别人，但是又忍不住，因为和学长的暧昧关系确实会让我的情绪有所好转。”
佳雯解析：
青春期萌动的情感是极为普遍的，随着孩子青春期的到来，他们的心理和身体发生巨大的变化，体内荷尔蒙分泌的上升，他们开始对异性感兴趣，关注异性，渴望接触异性，了解异性，甚至可能对异性产生好感或爱慕之情。他们渴望得到异性的友谊，也开始憧憬爱情，而恋情和爱情都可以安抚孤独、脆弱的心灵，让处于抑郁状态的孩子尽快恢复到正常状态。
但我猜想，小A并不完全确定自己对学长的情感，可能这种暧昧的语言和相互吸引的方式让她很放松，而且相比虚拟的网络，和身边的人聊天更真实，更有安全感。
在聊天过程中，小A还讲述了她在学校跟朋友相处时的一些细节，她会经常和同学开无底线的玩笑，不论这个同学的性别是男还是女，而这种外在无所顾忌的玩笑，以及这个孩子在第二次见我就把别人可能要很多次咨询后才会向咨询师吐露的隐私和盘托出，让我不禁担心这个孩子模糊的边界和不加防御的隐私会给她带来危险。
四
几次见面之后，我已感觉到她情绪上的放松，她自己也感觉逐渐有所缓解。
之后的几次咨询，我们更加深入地讨论她和异性的关系。
她不仅谈到了和高三学长持续的暧昧关系，而且又提到刚刚开始和同年级另一个男生的新发展，她说自己纠缠在两个男生之间，纠结于自己内心的“不应该”，但又无法克制。
她觉得比较Man的男性很有吸引力，她常笑称自己喜欢的是“狼狗”，但是招来的全部都是“小奶狗”，我也会和她讨论这种很有意思的模式：“小奶狗”好控制。
我们讨论情感态度和恋爱模式，她与男性相处的三部曲：勾引、虐待、分手，然后又开始后悔，这种一旦喜欢就立刻远离的模式，无论是对人，还是对猫，都表现得非常明显。
这让小A联想起小时候父亲总是说反话，不断改变她判断问题的标准，导致她的内心非常冲突，她说自己“很长时间不相信任何人”。
她向我讲述了一个和男闺密相处时的细节。她的生日被男闺密遗忘，当天男闺密想起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准备礼物，他把自己已经用旧的英雄钢笔送给了她。小A想起自己每一次为朋友精心准备礼物，而自己却被随意对待，所以“对人一次比一次失望”。
在情感方面，她内心其实特别渴望有一段真正的亲密关系，但又不相信男生，不相信有真正的爱。电视剧《都挺好》的女主角苏明玉，始终害怕走入亲密关系，原生家庭中母亲重男轻女，爸爸各种不靠谱，弟弟的误解，“成为家人”对苏明玉而言就意味着伤害，当有人靠近她，她会不自觉地退缩，把别人推开。小A也是如此，当出现亲密关系的时候，她在潜意识中把它破坏掉，以避免自己受到伤害。无论是年幼时对动物的虐待，还是后来在精神上对网友的折磨和抛弃，她一方面在破坏关系，一方面在变相自虐。
尽管小A曾用“海后”来称呼自己，还说自己能与多人保持暧昧关系，另一方面她又觉得“很恶心”，这些来自和校园暴力相关的经历，会让这个女孩在成年后进入亲密关系困难重重。
访谈过程中，我不断澄清并引导她深入思考，从不同角度看待同一件事，逐步小A能意识到曾经的经历给自己带来的负面影响，并在负面事件中寻找到积极因子。
我们讨论父母的优点，找到家族优质品质的传承，从而降低她对父母的责备，更能释怀曾经的伤害。非常难能可贵的是，小A的父亲虽然给她带来了伤害，但在咨询中小A从来只调侃父亲而没有指责过自己的父亲。我想起一句话：父母爱孩子，而孩子，远比我们想象中更爱父母。
她说妈妈就像家里的猫，很阳光，有健康的生活方式，她说妈妈的生活就是自己理想的状态。其实，更让我惊喜的是她对爸爸的评价，她不仅能发现爸爸的变化，还能发现爸爸身上的优点。她说爸爸现在喜欢卖萌，很喜欢小朋友，随和，爱学习，上进，勤于思考，有生活品质却从不虚荣。
10次咨询后，我们做了一个阶段性评估，小A的情绪有明显好转，内心开始觉得有希望，还告诉我自己开始“浪子回头，金盆洗手”，要“洁身自好”，我听到这一连串的成语没忍住笑了出来。她说感觉自己从女渣变成了渣女，也觉得自己过去游戏网友的感觉并不是那么美好。临走前她很认真地问我如果考大学时报考心理学专业应该学文科还是理科。
这一切都让我无比欣喜。
小A的情绪在不断好转，加之高中学业紧张，我们的咨询频次从每周一次变成了两周一次，中间间隔了一个暑假，当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已经隔了大约两个月。
然而，在这两个月里，却发生了难以想象的事。
五
我还没结束暑期夏令营，便收到了小A妈妈的微信，说孩子遇到了紧急情况，需要立刻咨询。尽管她没有详细说明，但我知道一定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负面事件。于是在我结束工作返回成都后，第一时间联系了她们。
当这孩子再一次坐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几乎惊呆了，之前那种满心欢喜准备报考心理学专业的激情和喜悦完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麻木的表情和低落的情绪。
她平静地向我叙述当天发生的事情：表哥对她实施了性骚扰。叙述的过程非常平静，可是讲到最后，小A双手捂住脸，声音哽咽，不断地说：“他可是我的哥哥呀！”
这个经历对小A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当她从阴影中逐渐走向阳光下的时候，这样的事件却发生了，而且发生在她觉得完全不可能的人身上。
佳雯解析：
性骚扰更容易发生在熟人之间，比如亲戚、邻居、老师等。
无独有偶，负面事件接踵而至。
小A和一个平时关系要好的异性小学同学看电影，两人的父母也是好朋友，平时两人像哥们儿一样相处，说笑打闹，完全没有性别之分，学习看书运动玩耍，彼此做个伴，两人互称为闺密。在小A心中，两人对彼此都没有超出友情外的情感，这样的相处很舒服，很放松。
而那天，在两人相互打闹过程中，好友却开玩笑般地强吻了小A，小A的一声尖叫，好友立刻停止了冒犯行为，并向小A道歉，解释说只是跟她开玩笑。然而这一行为仍然让小A非常不舒服。
两件事情的接连发生，两个创伤性的事件，对她而言是旧伤未愈再添新伤。早年的校园暴力事件和这两件与性相关的事件会强化她对异性的不信任，容易对异性的整个群体造成认知偏差。对性的观念是“恐怖”和“恶心”，成年后就无法体验性的美好，这会使她在成年后与异性进入亲密稳定的关系遇到阻碍。
待小A的情绪稍显平静后，我和她讨论了关于性保护的相关话题。比如性骚扰容易发生在熟人身上，如何识别危险信号，性骚扰发生的时候我们该怎么做，如果性侵无可避免我们应该如何应对。
同时，我更希望告诉她的是，性骚扰的实施者只是极少数人，我们不应该用既定的眼光看待所有的异性，绝大部分异性还是尊重女性的，但是男性青春期性荷尔蒙分泌迅猛，有时候确实难以把持，好友的立刻停止，说明他能遵守道德底线。
虽然我不知道这些话对小A究竟能起到多少作用，但是真的不希望小A将来一直带着对异性戒备的心进入亲密关系，我希望她能理解和体会到真正的爱情，懂得用真心去爱和接纳，感受爱的真正含义。
佳雯解析：
性教育的滞后是中国大多数学校和家庭面临的共同问题，青春期性教育的任务，除了促进青少年性健康和身心健康发展，更重要的是建立健康的性行为道德准则。我们需要帮助孩子正确理解“性”，使他们懂得符合自己性别角色的举止、言谈和健康美，同时也允许孩子去探索自己与性的关系，从而迈好青春的第一步。
我们在对女孩子进行性保护教育的同时，更应该对暴力行为的实施者（大多数时候是男性）进行法制教育：不做性侵犯的实施者。有针对性地对男孩们进行青春期教育和指导，使他们正确认识自己、把握自己，促进身心健康发展。
心理咨询的结果受咨询师、来访者和外在环境的变化三方因素的影响，在小A不断趋好的过程中，外在环境的变化又导致了她情绪的恶化，我不得不把她的咨询再次调整为一周一次。
也许人生就是这样，兜兜转转，起起伏伏，很多事件的发生都不是人为能控制的，但在事件发生之后，我们要深入推敲事件背后的原因，引导青少年思考如何做才能把对自己的伤害降到最低。
世界没有那么好，但也绝没有那么坏，从阴影中走出来，是我们共同的努力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