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爱演习

母爱演习

和很多已为人母的母亲一样,同为女性的我常常会思考当今社会中女性所扮演的角色。社会结构和家庭结构的双重影响下,女性需要扮演的角色以及需要承担的责任越来越多,人们对于我们的要求自然而然也会变多。善解人意的妻子、温柔善良的母亲、独当一面的专业人才,不同的标签赋予了我们不同的责任与义务,可出于生理原因以及情感纽带,从某种程度而言,在所有这些标签中,我们最需要尽全力达成的,仍然是“母亲”这一角色。

有一句话是这样总结的:“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当一位女性的角色转变为母亲,她势必会尽己所能为自己的孩子做出一切努力,去创造一切可创造的条件,包括物质的,也包括精神世界的。

毋庸置疑,一个孩子的健康成长并不是格外容易的事情,人的一生中会遇到各式各样的状况,在不同阶段,对孩子而言,这些突发状况处理好了是成长,处理不好是创伤,甚至极度危险。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身为母亲常常需要未雨绸缪,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去提早想到这些可能,并做出相应的准备。当然,我并不是在否认父亲们的作用,只是因为思维方式和个体敏感性的差异,多数情况下,母亲仍然会比父亲更易产生焦虑的情绪。

孩子们的思维方式常常是简单而直接的,在他们年纪尚幼时,对于亲人的保护以及“提早准备”,常常只会产生幸福和安全的感觉,可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尤其是进入青春期以后,孩子们的被动接受型思维方式会逐渐向独立思考型思维方式转变,这种情形会在青春期的中期趋于峰值。加之生理激素的影响,这就是为什么青春期的孩子们常常情绪波动明显、敏感多疑,时而妄自菲薄,时而妄自尊大,他们不断寻找自己:我是谁,我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们逐渐从家庭中剥离,组合成新的“自我”,这也是为什么孩子在青春期阶段与父母形成“对抗”的原因。

不同青春期的孩子,都有一些格外相似的“症状”,比如易怒、敏感、怀疑自我乃至由于一系列的情绪积累后走向抑郁。而在所有这些案例中存在着共性的问题,那就是父母以及同伴的言行举止会在潜移默化间形成影响。

有些时候,父母其实是明白这一点的,但更多的时候,他们是并不知其所以然的,直到自己的孩子出现了较为严重的临床症状,他们才会想到去求助与改变。

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在十几年的心理咨询工作间经常抽时间去学校企业进行心理知识讲座的原因所在,我真心希望能通过我的努力,让越来越多的家长了解到孩子的心理发展,了解到在孩子成长的特殊阶段中应该怎样更科学、有效地去照顾到孩子的感受,以便帮助孩子健康成长。

就像是接下来的“多多”案例一样,青春期阶段的很多孩子都会出现共性心理问题,我真心希望能通过这一案例的讲述,让更多的人有所得、有所悟,也能让还没有进入青春期孩子的家长未雨绸缪。

我第一次见到多多时,她16岁,就读于某国际高中高一年级。多多有一双大大的眼睛,鼻梁很高,皮肤有点黝黑,马尾很随意地扎在脑后,整个人看上去漂亮又健康。只是,她不太主动说话,眼神中透露着迷茫,明显对周围的环境感到紧张。我的视线落在她穿着的海魂衫上,顺着条纹长袖看向她手腕的位置,长袖很好地遮盖住了手腕上刚包扎过的伤口。她注意到我的视线,局促不安地把右手压在了左臂。

我立马移开视线,看向多多的妈妈。她的脸色有些白,满面愁容,眼眶有些微微泛红,显然是在后怕。我想起她此前已经告诉我的,这已经是多多第五次用刀片割伤自己了。但是,在这一次之前,妈妈对这一切并不知情。多多洗澡时一般只关门不锁门,但是前一晚洗澡很久都没有出来,妈妈拧不开浴室的门感觉很蹊跷。厨房有一扇小窗连接着浴室,妈妈绕到厨房,把小窗的百叶窗帘掀开后看到了令她惊悚的一幕,妈妈随即带她去医院进行了包扎。妈妈在此时扭过头,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眼圈迅速湿润起来,同为母亲,我能感觉到她此刻有多害怕,又有多么自责,怪罪自己没有照顾好女儿。

我原本还想通过多多的妈妈了解一下他们家庭的更多情况,但是多多很快就明确表示想和我单独谈。虽然没有在第一时间得到完整的家庭信息,但和其他案例相比较,多多这一举动能算得上主动配合,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好事,于是我简单安慰过她的妈妈,就让她暂时离开了咨询室。

“可以跟我说说你们家里的情况吗?”眼前的小姑娘像极了一个破碎的洋娃娃,我本不想这么快切入主题,可我又必须尽快知道她的想法,以便知道她自残的原因。

多多扁了扁唇,无力地叹了一口气,答道:“我们家其实总体很好,爸爸妈妈事业都很成功,爸爸是单位的总工程师,妈妈也是一个单位的领导,爸爸妈妈其实也很理解我,我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可以问一下昨天发生了什么吗?”多多的自残行为属于当时心理状况的身体“投射”,我猜测在那之前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发生,又或者是出现了某种特定情境,对多多脆弱的心理状况产生了直接刺激,从而让她出现了冲动行为。

“好像也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发生,跟往常一样。”多多努力回忆后,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一般而言,抑郁相关行为一定会对应着一定的特殊原因,我立马引导她去回忆近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我需要知道是哪些事情让她产生了糟糕的体验以及情绪。

多多仍然很迷茫,她垂眸摇了摇头,眉心出现了一个浅浅的“川”字。

“我就是不知道,自己感觉很模糊。”

“这种糟糕的心情有多久了?”

“我感觉从小学就开始了,我总是有那种莫名的忧伤,但我又说不出来在忧伤什么。”

“没关系,我们一起来探索一下。能跟我讲讲你自己的经历吗?”

多多犹豫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在默默判断眼前这个人是否可信,我没有避开她的注视,尽可能温和坦荡地和她对视。

很快,多多下了决心,开始回忆。

“我出生在成都,后来妈妈因工作原因被下派到四川一个叫雅江的地方挂职锻炼,没有精力照顾还不到3岁的我,于是把我送到了凉山州盐源县外公外婆家,我小时候就是在外公外婆家度过的。我外公外婆和我舅舅住在一起,我舅舅家有个大我两岁的表姐,我印象中外公、外婆和我舅舅、舅妈对我姐特别好,但是对我就没那么好。”

“哦,他们是如何对待你的呢?”

“有好吃的都会先给我姐,尤其是我舅妈,当着我外公、外婆和舅舅的面假装对我很好,背地却对我很凶。我对很多具体的事情没有印象,就只留下这一个印象,我很怕我舅妈,直到现在,我看到她都觉得心里很硌硬!”

在多多回忆的过程中,我一直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其实就是在观察她的表情变化。在说起从前这段经历时,多多的表情是颇为复杂的,我能看出她所谓的“硌硬”,但是同时,也暗含着“迷茫”和“怀疑”。这样的情绪究竟是对她的家人还是对她自己,我暂时没有下任何结论,可根据经验,多多的表述是带着过多主观情绪和偏差的,未见得就是客观存在的事实。

再者,即便“舅妈的坏”是客观事实,也不代表着她的家人全都如此,因为对一个人的印象而否定其他亲近的家人,乃至否定她的幼年时光,这样的判断往往过于轻率,也更容易对她产生不好的引导。她需要其他更加具体的回忆来扭转这种轻率的决定和认知。

“外公、外婆和舅舅呢?他们对你不好吗?”我想在这里做一个澄清。

〈心理术语〉:澄清

这是心理咨询术语,当来访者表述的意思模糊不清,混乱或矛盾,不够具体的时候,咨询师通过具体化技术来询问来访者,以确定他要表达的意思到底是什么。澄清式发问是针对对方的答复,重新提出问题以使对方进一步澄清或补充其原先答复的一种问句。

多多犹豫片刻,回答:“具体事情我想不起来了,印象中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是给我姐,而且我和我姐发生了争执,我外婆永远都是向着她说话。我就想不明白,明明我是妹妹,为什么是我让着她?长大后我才能理解,我姐从出生开始就是外婆在带,外婆对她的感情和我自然不一样,我就像一只流浪的小猫。”

我注意到多多的比喻,“流浪的小猫”,漂泊无依,四处为家,这常常是童年时期有着寄宿生活的孩子们的共同感受,在他们的潜意识里,这里并不是自己的家,所以在做任何事情之前都要去看别人的眼色,担心自己做错事惹到别人,也怕因为做错事而被欺负、被赶走。这是很平常也很正常的主观感受,尤其是对青春期阶段的孩子来说,敏感、多疑很有可能会伴随他们很长一段时间。

我打算适度转移多多的“绝对注意力”,于是我轻笑着问:“小猫?为什么是小猫?你很喜欢猫?”

“是的,我喜欢猫。家里有三只,有一只是我捡来的流浪猫。每次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摸摸它们就会感觉好一些。”这是一个还算不错的正面信号。

佳雯解析:

宠物不仅有调节情绪的作用,对于有心理疾病的孩子还具有疗愈作用。宠物和主人之间有着情感连接,宠物忠诚,会永远陪伴。我常常建议沟通不畅的家庭,给孩子养一只猫或狗。今天的孩子越来越孤单,宠物是可以陪伴他的,尤其对于抑郁的孩子来说,为了照顾这个弱小的生命,甚至会让他产生因此而留在这个世界的一根稻草。

“那个时候爸爸妈妈多久来看你一次啊?”

“很久很久,我也不知道是多久,妈妈那个地方交通非常不方便。她说一般一两个月就要来一次,但是我的感觉是很久很久,每次看到他们我就觉得自己好委屈,看到就先哭,然后妈妈抱着我一起哭,哭了又笑。他们每次走的时候不会告诉我,他们会设一个局,让外婆把我带到一个好玩的地方,等我回来他们就已经不在了,我又会哭很久很久。”

我在脑海中勾勒还原了当时的场景,暗自给予了多多短暂的共情。我能感觉到多多的爸爸妈妈的初衷,他们不希望年幼的多多过多地直面分离,却忽视了很重要的一点,“设局”后的分离对于孩子而言,直观感受和被狠狠抛弃无异。一次伤害的严重程度已经可想而知,更何况是一次又一次的反复伤害?对于多多来说,“分离”“被抛弃”已然成为在不断强化的刺激源,让她反复受伤。

“妈妈那个时候怎么没想到把你带在身边呢?”

“我也问过这个问题,妈妈说她那个地方海拔很高,对身体不好,只有一条还算繁华的马路,教育条件也不好,她还年轻要先奔事业,没有太多精力照看我,外婆那个时候还在老家带姐姐,就只有把我送过去。”

“那你是什么时候回到父母身边的呢?”

“我在老家待了三年多,上小学的时候回了成都,外婆那时候也跟着过来了,第二年爸爸妈妈就都回来了。”

“你在老家的幼儿阶段整体感受是什么?”

“其实总体挺快乐的,幼儿园的园长和老师都知道我是大城市来的孩子,而且知道我妈以后要当大领导,所以对我很好。但有时候我也觉得很委屈,可能爸妈不在身边,看到其他小朋友都是爸爸妈妈来接,而我每次都是外婆来接,就会觉得很难过。”

从一定程度上而言,童年阶段是一个人一生中最重要的阶段,家庭带来的安全感、生活的安稳感、学习的好习惯都在这时产生。幸福而快乐的童年能促使孩子在未来的成长中变得纯良、阳光、努力、富有爱心,相反,则会在孩子的心中埋下负面影响的种子,一旦在成长过程中未能及时调整,就会逐渐生根发芽,开出抑郁、纠结、自卑的负面果实。

可能有一些家长会做出强烈反驳,就像我曾经听到过的一种声音:“我们夫妻俩已经尽全力给孩子最好的物质条件了,除了学习好一点之外对他再没有任何要求,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看就是矫情,就是欠揍!”这并不是特例,事实上这是家长们对孩子抑郁的普遍理解,除此之外,已经努力为孩子付出一切的家长们又会觉得无比委屈,觉得他们做出了这么大的努力和牺牲,到头来孩子却变成了这副样子,内心会有对自己教育失败的否定。

然而,在不同于父母当年的时代和社会背景下出生、长大的孩子,思维方式以及心理发展都是与时俱进的,我们不能再用我们那一代的要求来要求孩子。当一个社会物质条件被充分满足的时候,人的精神的需求必然要开始出现。

根据多多的回忆,她的整个小学阶段其实非常顺利。爸爸妈妈能力很强,事业一直处于上升阶段。父母对她的陪伴质量也很高,爸爸能和她谈论一些很深的社会话题,比如世界格局、男权文化、经济形式,以及一些哲学思考;妈妈在事业上非常精进,也是她很好的榜样。

似乎正是因此,多多才更加纠结迷茫,她再次痛苦地叹气,哑着嗓子说:“可是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从小就那么难过。”

“小时候和父母分离的经历可能会给你留下一些负面的感受,但是小学的六年你基本都是在父母身边度过的,你刚才又说父母对你很好,按理说你不应该委屈悲伤啊!”

“是的呀,这就是我也感觉无法解释的地方。我的记忆总是很模糊,但是这种悲伤又特别明确。”

“这种悲伤最早出现在什么时候?每次有这种感受之前会不会经历一些什么?”我再次尝试带多多回忆。想要解决多多的问题,必须向深层次挖掘根源。

“好像是发生了点什么。”多多把眼睛眯了起来,似乎在寻找久远的线索。

“发生了什么呢?”

“很不确定。”

“最近的悲伤在什么时候呢?”

“应该不是昨天,我想想……”

“或者有没有令你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悲伤?”

多多的眼睛突然睁大,声音都激动起来:“想起来了!每次我心情非常低落之前好像都是我爸妈对我说了点什么,但是我又想不起来具体说了什么,这种感觉好像一直从小学持续到现在。有两次我的印象非常深刻,六年级快小升初时,我记得我们一家人躺在床上,我睡在爸爸妈妈中间,他们好像跟我说了什么。”

“是爸爸跟你说了什么,还是妈妈跟你说了什么,还是他们俩都跟你说了什么?”我进一步澄清。

“都说了,但是好像主要是妈妈。当时我非常难过,直接一个人走到了楼下的房间。还有就是,我中考考得比较好,爸爸妈妈约了几家好朋友一起吃饭,他们在桌子上好像又说了什么,让我的心情一下子就很不好,当时就有想伤害自己的想法。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当时我们三个孩子都在吃北海道冰淇淋,我特别喜欢吃这种冰淇淋,但是突然一下子就没了食欲。我还想起小时候妈妈对我背唐诗、宋词这件事特别上心,只要我没有背好,妈妈就会很生气,我就觉得我令妈妈失望了,心情一下子就不好了。”

“我很好奇他们究竟说了什么呢?”

“哎,我真的想不起来。”多多肉眼可见非常困惑。

“每次都是爸爸说了什么,还是妈妈说了什么?”我再次询问。

“感觉每次都是妈妈更多一点吧,爸爸有时候就附和一下。”

多多的回忆显得非常困难,哪怕离最后一次“说了什么”也才过去短短两个月的时间。这显然和记忆力本身无关,而和多多的创伤性感受有关。每个人都有选择性遗忘,这是我们的防御机制,这个防御机制可以保护我们,让我们少受伤害。多多的“遗忘”不是真正的遗忘,她在用“无意遗忘”来“刻意遗忘”父母言辞对自己带来的影响,只是这些负面言辞的具体内容我们还暂时无从知晓。

〈心理术语〉:选择性遗忘

选择性遗忘是对心理诱因相关事件的记忆丧失。但不是自己选择的,而是大脑选择的,是大脑的防御机制为了保护个体而选择性“忘记”了一些东西,大多都是为了逃避而发生的。选择性遗忘并不是真的忘掉了,在催眠状态下是可以想起来的。

但在这段亲子关系当中,妈妈对多多影响更大。由于生理特性以及情感羁绊的原因,母亲往往会显得对孩子更加“上心”,这一现象落到孩子的成长阶段,最主要的表现就是对孩子有更高的要求,而对于尚未真正接触社会的孩子们来说,也就是“妈妈对我的学习要求很严格”。

我稍微调换了角度,问:“多多,你是几岁和爸爸妈妈分床的呀?”

“小学四五年级吧,小学时候,每到周末我就可以挨着他们睡,后来妈妈说我大了,初一就偶尔挨着说说话,没有再挨着睡。”

“在这一点上,我是赞同你妈妈的说法的。因为你已经是一个青春期的女孩儿了,发育也挺明显的,和父母一起似乎不是那么合适。”

多多轻轻点点头,表示赞同,可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皱起了眉头,小声说:“我是有点黏我妈,但是有时候又有点讨厌我妈。”

“为什么会讨厌妈妈呢?”

“不知道啊。”这场咨询中,多多用了很多“不知道”,那些多多应该“知道”的原因被她压到了潜意识中。她并不想去提及那些对她而言存在伤害性事实的事情,这其实也是她对自己的一种本能保护。

“多多啊,我刚才问了很多问题,你都说自己不知道,你自己不觉得很好奇吗?”

“我就是很好奇啊,我对自己的很多想法和行为完全不能理解,明明生在一个很幸福的家庭,我却不知道为什么内心会有这么多悲伤。我从小学开始就有轻生的想法,直到现在。”

我的脑海中立即警铃大作,很多存在抑郁倾向的孩子都会出现自残的行为,而随着心理状况恶性程度的不断升级,有些孩子在无法自控的情况下会彻底走向崩溃,最终在无法自控的情况下结束自己的生命。

无论是以同为母亲的身份,还是以咨询师的身份,这都是我绝对不希望看到的结果。

“你最近一次轻生的想法是什么时候?”

“最近就有,”多多眯了眯眼睛看我半晌,聪明地意识到我的担忧,反过来安慰起我来,“但是你别紧张,我的这个想法已经有好多年,但我明确地知道我自己绝不会这么做,毕竟我还有一个目标,就是要考香港大学。”

我默默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想起来,多多虽然上的是国际学校,但是和大多无法接受普通高考压力才被迫进入国际学校的学生不同,她考入的学校在成都排名数一数二,能够进入IB班的孩子一般都想冲刺常春藤名校。

“怎么想到上港大呢?”

“我喜欢金融,但目前因为各种原因,我父母也不敢让我出国了,我现在考虑的是新加坡国立大学和港大。”

确定多多还有明确目标的时候,我对她的担心稍微降低了一点。与此同时,我快速回忆起她刚刚说起这些时的表情。她的神情显得非常无奈。

这点“无奈”立即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猜想,多多的梦想不仅仅是她自己的梦想,很有可能也是她的父母,尤其是她妈妈的期盼。

“跟我分别描述一下爸爸、妈妈还有自己的性格吧!”

“爸爸知识面很广,为人宽厚,做事认真;妈妈性格比较急躁,因为是领导,所以对自己和别人要求都很高,工作努力但是很强势,她会把工作中的强势带到家里;我自己总体感觉像爸爸一些,同学们都很喜欢我,但是我性格中要强的部分像妈妈。对了,爸爸妈妈关系也挺好的,妈妈出差在外时他们还煲电话粥。”

“你怎么个要强法呢,可以给我举几个例子吗?”

“我小学和初中的时候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年级排名都靠前,但是到了现在这个学校又进了这个班,我就在后面垫底,妈妈要求我每天早上五点半就起床,背单词、背课文,可三个月过去了,好像还是没什么起色。”

“你对自己要求很严格吗?”

“我一直绷得很紧,我都担心什么时候自己的弦会绷断,我说的不是轻生这件事,而是大脑中对学习的不敢放松,一放松我就觉得内疚。”

“你的内疚指向谁呢?”

“肯定是我妈呀,她多会做思想工作的一个人呀!”

“哦,妈妈对你好像有很多期待?”

“她的最低目标是新加坡国立大学和港大,她说如果通过全国高考上港大基本就是清华北大的分数,但是现在让我读了个IB已经降低了难度,说一个人不应该给自己找退缩的理由。”

“原来这是妈妈的目标。你刚才说讨厌妈妈是不是这个原因呢?”果然,多多的答案侧面验证了我刚刚的猜想。

“不完全是,我妈有个最令人讨厌的地方。我们家明明经济条件挺好,我妈却每次都跟我说家里快没钱了,现在公务员压力大但工资低,她的钱还了房贷就没有结余了,其实我爸悄悄跟我说房贷早就还清了,我不知道我妈为什么总爱哭穷。有一次我们在万象城的超市看到一种我没见过的进口水果,特别贵,我很好奇拿起来看了一下,我妈以为我想买,立刻说现在的进口水果运输周期长不新鲜,说不定还有病毒,价格又很高,和质量不成正比。我其实压根儿就没有想买的意思,她就说了一大堆,然后她又做出一副很穷酸的样子说家里经济条件不好。我想不明白她为什么就不能表现得和她的职业、社会地位、收入匹配得体一点,如果你不知道她是个领导,你会以为她就是个斤斤计较的小市民,虽然她本人看起来还挺有气场的。我小时候学绘画,明明一节课不到100块钱,我妈非要跟我说200,然后让我好好学,不然对不起交的学费。我看到妈妈这个样子就会既讨厌又自责,是讨厌她了以后的自责。”

“这个可能和妈妈童年的经历有关,妈妈小时候出生在盐源,可能童年生活比较艰辛。”我在这时给出了一种猜想,但当然不是我全部的想法。我曾见过很多家庭条件很好的家长会对孩子隐瞒经济情况,想以此来督促孩子好好学习,将来出人头地,成为真正对社会有用的人。我从不认为这样的家长虚伪或是过度夸张,正是因为他们曾经饱尝创业和守业的艰辛,才更不希望孩子在将来经历同样的艰难。很多所谓的富家子弟,“富二代”都会因过度浪费而忽视了赚钱的难度从而失去奋斗的目标,继而失去学习和生活的能力,于是在这种情况下就会有很多家长想要“防患于未然”,适度让孩子享受物质,更多的还是要控制孩子的支出,让孩子懂得自己努力,以免“坐吃山空”。

多多丝毫没有理会我的话,继续说道:“她对我的控制不是强行的控制,而是一种精神控制和绑架,这比直接控制更令人不舒服。比如我不喜欢吃鱼,但是她认为每个星期都要吃一条鱼,如果我不吃,她又会出现非常难过的表情,我看到她难过我又开始自责,憋得自己特别难受。自己每天吃什么、不吃什么、吃多少,自己穿什么、穿多少、怎么搭配都得有她的指导。我在小学四年级以后开始喜欢黑色,但我妈总想把我打扮成粉红公主,我妈每次见我穿黑衣就一直啰唆,为了让她闭嘴,我干脆就听她的。我妈精力特别旺盛,从小学到高中她都是家委会主席,她工作其实非常忙,但她从没耽误过家委会工作,只要班级有活动,她就可以很自由地进出学校,每次进来都要溜到教室后面悄悄看我在课堂上的表现,同学就会嘲笑我说‘哎,你妈又来了!’”

多多说完这些时不由自主地沮丧了起来,我想,这份“过度关注”恰好是孩子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从过去的一些典型案例中可以看到,亲子关系往往是比其他家庭外部关系更加敏感的一种关系。缺失的关心会让孩子感觉到被忽视,从而向敏感、多疑、脆弱、恐慌发展,可过度的关心又往往会让孩子感觉到“窒息”,就像是父母亲手用爱打造了一个十字架钉在了孩子的身上,这样的孩子更易于在面对事情或做出决定前更多地纠结、考虑,同样也会出现敏感、脆弱的后果,甚至,会比缺失关心和爱护的孩子更加脆弱。

多多也许在一个个深夜中,双眼无神地抱膝坐在房间里,一次又一次回想起妈妈对她毫不自知的控制,想要反抗,却又越发害怕妈妈会失望,更害怕一直以来都是父母骄傲的自己会被其他人赶超,最终成为妈妈的耻辱,再次看到她“为难”的表情……

想到这些,我的心被深深刺痛。我努力调整情绪,继续询问:“你刚才说自己比较要强,还有其他表现吗?”心理咨询本身是一项层层递进的工作,即使过程当中会触碰到来访者的伤口,让她再一次直面痛苦,但也必须如此,绝对不能因噎废食,轻易中止。

多多想了想,不好意思地笑着回答:“我妈说我从小就争强好胜,玩具要争,吃东西要争,大人哪句话说得不对也要争。”

“所以,你在老家上幼儿园的时候,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自己性格比较要强,是你先要和姐姐争,所以外婆才让你让着姐姐啊?”

“可能是吧,我长大后他们都这么说,但是我自己记不起来了。”

我和多多谈了谈一个人的性格会对外在的客观世界造成扭曲的事实。她的“爸爸妈妈不在身边,你们就欺负我”的内心独白,其实是自己大脑歪曲的加工,多多似乎略有领悟。

将一个人的注意,或是说执念从当前的一件表象事件中转移开,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这也是为什么完整的心理咨询不能一蹴而就,在一次两次后就能宣布结束的原因。我决定暂时中止,并仔细去理顺多多的成长经历,绘制出完整的家庭图谱,并从她本身对未来的期许规划划分节点,继续和她探讨面对未来的积极因子。我叮嘱她坚持过来后,便结束了第一次的咨询。我随后和妈妈单独交谈了几句,告知孩子处在抑郁的边缘,且有多次轻生的想法,妈妈整张脸上都写着“难以置信”。对此我当然能够理解,以多多家庭这样的经济条件以及文化氛围,如果不是这一次的自伤,妈妈仍会认为自己的家庭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家庭之一。因妈妈要赶回单位开会,我们草草结束了沟通。为了弄清楚多多口中的“爸爸妈妈说了些什么”,我也邀请多多父母一起来咨询室一次。

当然,这首先是于整体咨询而言很有意义的一环,其次也是我从个人角度出发的美好愿景。多多的选择性遗忘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对痛苦的回避,而就目前能够收集到的资料来看,这种痛苦直接来自多多的父母,换言之,更多的来自她的妈妈。但是,根据心理咨询中“不求助不帮助”的原则,我并不能强求多多的妈妈一定要来,虽然这非常有必要。

让我感觉庆幸的是,多多的妈妈非常开明,在确定了多多非常认可我,并在第一次咨询后出现明显的情绪好转后,最终决定再次来访。

多多妈妈的个人时间非常紧张,我们再见面时已是两个月以后了。为了照顾她的时间,我们特地约在了13∶00,这本来是我平时午休的时间。

多多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同时也是一个很容易触碰到我痛点的孩子,我常常会在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后想起她,随即也会联想到我自己的孩子,会想起我是否有过明明满怀爱意,但却不经意给予我的孩子压力,无意识伤害到她的时候。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我在等待的过程中多出了几分期盼。

终于,午后静谧的走廊中响起了高跟鞋特有的“咔咔”声,声音响起的频次很快,我能通过声音听出来访者有多急切。这前后两次的咨询间隔很长,我猜想多多或许又发生了一些其他的事情。在声音非常靠近时,我快速拉开了房门,看到了明显脸色不好的多多妈妈闪亮登场:卡其色长款风衣内是一件大地色系、质地精良的套装,珍珠耳环的细节和爱马仕橙色丝巾让她看起来更加精致。我想起多多之前说过的“妈妈喜欢哭穷”“像是斤斤计较的小市民”,不免有些对比鲜明,多多妈妈的初心当然不会是不好的,只是在某种程度上用错了方式。

她用尽可能简洁的语言表达了对我的感谢,说是上一次之后多多的改变很明显,她和多多爸爸都很开心。她的表情真诚而快乐,显然是回想起了多多当时的转变给她的安慰。

可下一刻,她话锋一转,说起了多多随后的反常。

“从上周二开始,我明显感觉到她情绪不好,经常自己一个人发呆,我问她:‘宝贝,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可以说出来,也许妈妈能帮助你?’但她不吭声,星期三回来的时候情绪好一点,因为上次自伤的经历,我和她爸爸现在说话都很小心翼翼。我工作很忙,平时都是爸爸在负责接送,我看那两天她情绪不好,于是星期四我就和她爸爸一起去学校接她,在车上我就无意提了一下学习,她的脸就立刻垮下来,我于是再也不敢提了。她现在的学习很糟糕,但我完全不能提。”

“有多糟糕?”

“刚刚出了月考成绩,她考了25名,班上就35个人,等于是个妥妥的中下等生了。”

“您对孩子的学业有什么期待呢?”

“哎,说真的,我没啥高期待,我也不指望她考个常春藤,但你至少要考个稍微拿得出手的学校嘛!”

“稍微拿得出手的学校是什么学校?”

“如果在国内,我不说你985,你至少要考个211或者香港大学;国外大学你至少给我考个新加坡的大学嘛。她自己说要考香港大学的工商管理学院,我虽然没说但我心想目前的水平她肯定考不上。香港大学考不上至少考个浸会大学嘛,现在亚洲的好学校竞争很激烈,我看她还不温不火。”

“我每次问家长对孩子有什么期待的时候,大家通常会说我对孩子没有什么期待,但是刚才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期待还是挺高的。”

她立刻笑着回答:“是是是,我可能表面没什么,但是内心还是有期待,我毕竟是个领导,大家都盯着的!”

我颇为无奈,她似乎还没有发现问题所在。

“你发现只要一说学习孩子就情绪不好,说别的事情孩子的情绪如何呢?”

“只要不说学习,说什么她都好。对了,还发生了一件事。我那天看我同事发了一张她女儿画的素描,我觉得画得很好,因为她的孩子是打算参加艺考的,人家目标定得很高,中央美术学院或者中国美术学院,从小一直在学,所以很有功力。我家多多小学的时候都和她在一个老师那儿学,但是多多画到初中就没时间画了,多多成绩也很好,我们也不想她考艺考。我就无意说了一句‘哎,我在朋友圈看到李想画的画,她进步好大呀’,我还把手机递给她看了一眼,没想到她的脸又垮下来了,然后一个晚上把自己关在房间,我很怕她又伤害自己,就抬了一把椅子坐在门口一直跟她说话,她也不回应我。我家的阳台斜对着她的卧室,我在门口和她说话,她爸爸就跑到阳台悄悄去观察,看到她在画板上画画。

“后来她发现爸爸在阳台看她,就很气愤地把窗帘拉上了。第二天一大早,我们都还没起床,她就跑到我们卧室,然后把灯打开,跟我们说她昨天画了一幅画。我看她画的是一个很丰满的女人,我那时还没怎么睡醒,也看不懂,但是爸爸反应快,也很想讨好她。爸爸一下子就从床上坐起来,很仔细地看,她说:‘爸爸,我是在手机上搜的图片,素描最考验一个人的基本功,这幅素描难度很大。’然后开始跟她爸爸说这幅画的结构怎么样,一会儿又说什么光线透视什么的。她爸爸其实看得很认真,然后说‘我觉得这幅画还没有你初中时候画得好’,她马上又把脸垮下来了,冲我们吼‘你们究竟懂不懂啊’,然后‘哗’的一下居然把画给撕了!我和她爸爸还没反应过来她就跑到楼下。他爸爸反应迅速,怕她冲动就跑去追她,她又把自己关到房间里了。这个孩子初中没有叛逆过,可能青春期来得很晚,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她相处了……”

我的思绪随着多多妈妈的叙述飘了出去,似乎看到了在深夜中皱着眉头画画的多多,她的表情很气愤,又非常不甘心。每落下一笔,她都会反反复复对照图片,也暗自思索究竟什么样的画作能赢得爸爸和妈妈的赞赏。她画得一定比任何时候都要用心,因为她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得到爸妈的赞同,尤其是想听“爱挑剔”“永远不满足”的妈妈说上一句:“宝贝,你才是最优秀的孩子!”

我也看到了,当多多努力一整晚的画作,最终却没有赢得爸妈的认同时,她失望又委屈,不甘又痛苦,她或许还想到了过去的每一次努力,想到自己明明很努力了却还是没办法达到妈妈的期待,更想到永不满足的妈妈在未来的很长时间,依然会板着一张脸教育她这样那样,告诉她一定要非常优秀,才能赢得所有人的喜欢。然而,事实上,多多或许从不在意是否能被其他人所认同,她从头到尾想要的,不过只是妈妈的看见……

佳雯解析:

孩子越小,越需要得到父母的肯定,来确认“我是谁?”他在成长的过程中,天天都会问这个问题。父母多赏识和鼓励,孩子就在“我是谁”的容器中打一个勾;父母常指责、比较,孩子就在“我是谁”的容器中打一个叉。最后那个容器勾多,孩子健康快乐;叉多,孩子卑微、怯懦;勾叉一样多,孩子就在关系中反复纠缠,不断测试。

我的情绪混入了短暂的失落和难过,那是跟多多遥相共情的结果。我努力调整情绪,无声地呼出一口气,继续问下去:“后来呢?”

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表情失望又失落。

“快到上学时间了嘛,她自己就出来了,因为上次你提醒了我们,我们当天就把她房间检查了一遍,连三角板都搜走了,窗户也加了限位器,所以应该也不会发生什么意外。我看她爸爸得罪了她,那天早上就主动提出送她,在路上我跟她聊了聊,我说:‘宝贝啊,妈妈知道你现在心里很难受,你难受妈妈也不好受。我们每个人都有情绪,比如妈妈在工作中也会出现很多情绪,但是我们自己要懂得控制情绪,不能让它泛滥。比如妈妈出现情绪,但是现在马上要开会,我就必须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这样才能保证在会议中有良好的表现。今天早上可能爸爸话没说对,但是你现在马上要进入学校,高中上的又都是主课,你就要调整好自己,很快进入学习状态。’她平静地回复我:‘妈妈你放心,我会调整好的。’我现在觉得越来越不懂她了,今天就是想过来了解一下她第一次来究竟跟您说了什么,关于保密的那一块我也表示尊重,希望郑老师能给我们一点提示。”

让我觉得无奈又有趣的事情就在这里,当她把近期发生的细节向我全盘托出后,我突然就知道多多的那些“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的内容大概是什么了。多多的妈妈在刚刚先后几次的“无意提起”,这其实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心理暗示,又或者说是心理补偿。或许在很早的时候,早到她带多多来做咨询之前,她就已经意识到了“学习”这件事会直接影响到多多的情绪。如果只是因为多多不爱学习而受到影响,她或许不会觉得不安和难过,可偏偏她让多多难过和痛苦的是“她说起学习”这件事,换言之就是,多多的痛苦来源于她时,她又怎么能轻而易举接受这样的真相呢?于是,她在说起这些时就会说自己“无意提起”,以避免自己因了解真相之后过分自责和痛苦。

事实上,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自我保护呢?

我随后把这些讲给了多多的妈妈听,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嗯,可能是。”可我看得出来,她其实已经在强行控制情绪,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更为“洒脱、随意”了。

我努力屏蔽掉自己就快要汹涌而出的情绪,尽可能心平气和道:“我其实只见过多多一次,但是她提了好几次‘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我的心情就会突然变得很低落’,我就一直在想你们说了什么呢?我问了好几次,孩子都说想不起来,而她来之前最后一次感受到情绪低落是在中考三家人聚会的时候,说你们又说了什么她又突然感觉到了情绪的低落,我和她核实过,她在学习方面的记忆力是很不错的,为什么唯独在这件事情上她就是记不起来?”

多多妈妈摇摇头,嘴角无意识地抽了抽,眼角的肌肉也无意识地抖了抖。

“太奇怪了……”

“孩子说小学六年级和你们躺在一张床上,也是因为你们说了什么,她心情非常低落就下楼回到了自己房间,说了什么她还是不记得。”

多多妈妈一直没有说话,似乎在极力回忆。

我看过她的反应,决定不再给她过多的缓冲时间,正式开始了对整件事情的梳理。很多时候,逃避只能带来绝对的负面结果,直面恐惧或痛苦并不一定能带来绝对正面的结果,但一定能带来相对正面的转机。

“我们每个人的大脑都会有意无意记住和忘记一些东西,因为每个人都会趋利避害,我们的大脑之所以会选择屏蔽一些东西,源自大脑自带的一套防御,大脑会开启自我保护机制——记住开心的,防御痛苦的。我在当时完全猜不到你们跟孩子说了什么,但能确定,被选择性遗忘的言语一定给人带来的感受是痛苦的,没有人会忘记快乐的事情。今天你跟我说的这几件事,让我对上一次多多说的内容产生了联想,我虽然猜不到你们具体说了什么,但是一定和比较有关,拿自己的孩子和他人做比较。”

多多的妈妈无缝对接了一句:“是这样的,我们确实是这样的。”在说起这句话的时候,她不自觉地哆嗦了起来,眼眶迅速红了,眼泪很快就落了下来。

她哽咽着说:“我必须好好反思,我们确实经常拿她和周围人做比较,这是事实,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孩子长期心情低落的原因不一定仅仅来自于此,还来自童年时候离开父母寄人篱下的经历,虽然里面有很多她自己错误的感受,但是她就是在这样的负面的心理现实中成长起来的,她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我很可怜’‘我被抛弃’‘我不被人喜爱’,所以她才会对收养流浪猫如此上心。”

“哦!”妈妈恍然大悟,哭得更厉害,“我能理解了。她总说外婆偏心,说舅舅、舅妈对她不好,其实不是这样的。要说我妈偏心,我妈其实更偏她,我妈心疼我在外地上班,所以对多多非常好,但是多多性格要强,外婆也需要公平,所以外婆有时候会向着姐姐。”

我点点头,继续下去:“孩子因为自身的高感受性和低解释性,她给了自己一个负面的解释,那个时候没有人去引导她,她只知道父母不在身边,只选择性地看到外婆偏爱姐姐,对外婆的疼爱视而不见,但是幼年时候的感受被留了下来,影响了她在成长时期对外界的解读。

“幼年期正是孩子需要父母高度关注的时候,每个人的心理都有一套补偿机制,小时候没有得到的,长大了要补回来。孩子拼命想寻求父母的关注和认同,没想到父母却经常拿她和别的人比较,在比较中她永远赢不了,因为父母之所以要比较就是因为觉得她不够好,是在用她的短板和别人的长板相比,比如比学习、比画画。

“妈妈说别人的画好,那她就非要画一幅来证明她的也不赖,她是在用最初级最原始的方式赢得父母的认同,没想到爸爸说她没有过去画得好,又再一次否认了她,这个孩子的心理补偿任务永远无法完成。我不知道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就开始了习惯性比较,如果这种比较来得早,就会在孩子的内心形成‘浅抑’,也就能解释她为什么总是感觉不开心了。

“孩子也跟我说妈妈对学习有很高的要求,但是你也知道中考后淘汰了50%的学生,剩下的50%都很优秀,而多多又在重点学校的IB班,要让她在高手中持续保持班级前几名恐怕很难做到。我不是说对孩子不能有高要求,只是,一个对学习有高要求的家庭必须用高亲密感来支撑。多多一直渴望得到你们的关注与认同,但是她又总是在这样的渴望中受挫,无论她怎么努力都不能达到你们的期待,如果每天你的领导都拿你和你的同事比较,绩效考核、人际关系测评你都不如人,时间长了,我相信,你可能也有抑郁表现。”

“嗯,很有启发,很有启发。”妈妈边说边抹掉不断掉下的眼泪,妆容花了也毫不在意,“过去我完全没有觉察,我都觉得我们家很民主,我们很关心她,但是就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哎,如果我早点来就好了,走了好多弯路……”我知道妈妈心里非常难过,难过的不仅仅是对女儿情感的忽视,还有对自己教育的失望。多年以来,至少在外人看来她事业有成,然而为了一直保持快人一步的状态,作为女性,只有她自己知道她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

职场女性的压力可想而知,在长时间的压抑累积难以得到合理宣泄后,她就会形成一种“自我催眠”状态,即便在无比痛苦难熬的时候,仍会在潜意识里“催眠”自己:这样的高压、高紧绷状态才是人生常态,毕竟有家庭要照顾,还有女儿要养。

同为母亲,我太了解一位大城市的职场女性精英想要平衡家庭和事业需要付出多少,那是一条无比艰辛的、却又根本不能轻言放弃的路。我相信她非常疼爱多多,也一定是认定自己的女儿值得去过更好的生活,成为更好的自己。单就对多多的爱而言,她其实没有错,这只不过是来自一位需要平衡家庭和事业的职业女性的表达偏误,她只需要改变一点点,便是孩子前进的一大步。

“爸爸和妈妈需要学习共情的技巧和话术,比如在指出问题之前要先表扬,多多本来就缺乏被认同和赞美,爸爸妈妈要像对待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去赞美她:‘哟,你可真厉害,一晚上的时间就画出来了。我觉得这幅画最大的亮点是什么,这个人物的神态很传神啊。’如果爸爸这么说,你觉得孩子还会气得冲到楼下吗?到了晚上孩子情绪比较好的时候再来指出问题即可。妈妈呢,听起来很会沟通,但是沟通之前没有共情,只觉得你说的话都很有道理,有道理的话都是在理性层面,没有进入到情感层面。看到女儿糟糕的情绪需要先去共情:‘女儿,妈妈知道你非常难过,如果你想哭就哭一会儿,哭出来就好了,妈妈陪着你哭,情绪不需要压抑。’走到校门口再提醒孩子:‘孩子,你如果觉得情绪还没有处理好,你就在妈妈车上稍微待一会儿,什么时候你觉得好些了我们再进去,妈妈可以向班主任请个假。’当你能这么去共情孩子的时候,孩子的情绪才算被真正理解了,而当你真正理解了孩子,她反而会做出理性的行为。另外,我希望你尽量不要对孩子的学习有那么高的期待,孩子努力地想要寻求妈妈的认可,妈妈认可她的一个重要来源是学习,但是孩子发现自己又做不到的时候就会产生很大的挫败感,这种挫败感又会加重她的抑郁情绪。”

多多的问题已经表现得非常明显了。她对于妈妈夸奖别人家的孩子产生了最真切揪心的痛苦和嫉妒,于是立刻就会用最原始的方式赢过对方,从而赢得妈妈的肯定。

作为成年人,在面对比较之后的挫败,常常会选择更为成熟一些的方式去完善自身以及“跨越失利取得成功”的积极结果;可对于未成年人,尤其是对青春期阶段的孩子来说,他们往往不会选择这样的方式,而更容易去选择类似“赌气”的方式。这就好比在幼儿园阶段,老师们经常会用“小红花”的机制来明确对比出哪个孩子更加听话、懂事,只有更加听话、懂事的孩子才能得小红花,于是其他没有得到小红花的孩子就会因为想要得到而复制已经得到小红花的孩子们的行为方式,从而达成老师们成功管理和教导的目的。这样从小就灌输“比较”思想的教育方式是否正确,我们暂且不提,回到多多这个案例上来,这一阶段的多多,明显已经成为“赌气”的小朋友,可她偏偏又和小朋友们不一样,因为她已经走过了被灌输思想和行为模式的阶段,进入了独立思考阶段,这样的“赌气”,也就自然而然会勾起她潜藏的痛苦和无力感。

多多的妈妈已然哭成了泪人,我调整她的情绪,认真给出了相应的建议。

“第一,忍住,什么都可以谈,就是不要谈学习;第二,补偿对孩子的关注。高度关注、高度共情,不批评,只鼓励和赞美,进步的时候为她鼓掌。”其实,我心里非常清楚,多多的妈妈需要调整的何止这两点。对学业的高期待、对孩子事无巨细的安排与控制、让孩子不断产生内疚的软性绑架,这些都是导致多多悲伤的源泉。可是,同为母亲,我既然能够理解她的初衷,又怎么忍心去用发乎于爱和关怀的情感本身去再一次伤害她呢?

多多的妈妈是在回去以后很久才给我发来消息的,她说:“我会努力反思,重新学习做一个妈妈。郑老师,谢谢你!”

我没有对此做出任何评价,因为我太了解一位母亲,尤其是一位事业型母亲的不易。这一次的咨询于我而言更像是一次自省的机缘,我随之努力回想起过去与女儿相处的点点滴滴,并很庆幸至今为止我还没有犯过太大的错误。

在从前的各式案例中,我曾不止一次地听过孩子们的抱怨,埋怨妈妈为什么要用爱“绑架”他们,埋怨这样的妈妈根本不该带他们来到这个世界,可却从未听过任何一位母亲因为孩子的种种变化而后悔给予他们生命。

我无法为此评价任何一段亲子关系,在一段亲密关系中,我们于对方而言都是第一次尝试新的身份,他们是第一次做儿子或者女儿,我们也是第一次做母亲做父亲,要学着对一个小生命负责,而且是要负责一辈子。也许在此过程中我们都曾经犯过错误,导致短暂的情感疏离,使孩子和我们自己各自痛苦万分,但我仍然想说的是:孩子,无论发生任何事情,请不要轻易怀疑爸爸妈妈。过去的每一次“交锋”都像极了一次演习,妈妈在努力做的事情,就是尽己所能去将对你的爱和关心化为每天风雨无阻的接送和365天厨房天天飘来的饭菜香。

请相信,在妈妈眼中,你最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