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花瓣

初秋的花瓣

我常常觉得,初秋的花瓣往往比夏季百花争奇斗艳更惹人怜爱,那是曾经绽放过的芬芳。每次见到花瓣飘落,总忍不住想伸手接住它百般疼惜爱护,也曾见过很多人拾起做成书签或者标本,其实,花,本就无须争奇斗艳,各自芬芳、相映成趣便是最好的风景。

拉·洛克福库德曾说:“自恋是比世界上最善于欺骗的人更加善于欺骗。”自卑、自信、自恋,都是一种自我认识,是意识的形式之一,也就是一个人对自己的认识和态度,而自恋和过分自信之间有着微妙的界限,适度自恋是对自我的愉悦接纳,是自信心的表现,而过度自恋是一种脆弱的自我高估和依赖。

因为工作原因,我曾见过各种性格特征的青少年,虽然每个人性格各不相同,但问题却存在较大规律性,我们可以通过观察这些青少年的外表、着装以及细微的动作表情等外在表现来判断,也可以通过父母自身的特点来推测孩子的人格特征,一个人是被遗传和环境交互作用所影响的,所以父母、家庭以及家族的特点对孩子都有着巨大的影响。

娜娜的母亲与我联系时,向我简要介绍了孩子的情况,她的文字有很强的逻辑,思路极为清晰,几乎没有多余信息,字字句句都对接下来的咨询起着提示作用,在我看来,在众多来访者当中,这位母亲是相当专业的。

娜娜今年17岁,高二,因为抑郁住院了两周,出院后始终无法回到学校。她曾在某医院和另一心理机构接受过两个不同咨询师的短期心理咨询,在与我联系之前,娜娜已休学三个月。预约父母见面时,母亲想一个人与我见面,夫妻俩在孩子两岁时离异,母亲似乎不太想让我见孩子父亲,但因为娜娜和爸爸会有不定期的互动,在我的强烈要求下,终于同意约上娜娜父亲一同与我见面。

见到这对曾经的夫妻,发现他们完全像两个陌生人,我对面的两个沙发本就相隔不近,但爸爸坐下来时却下意识地把椅子往妈妈沙发相反的方向挪了挪,这对离异多年的夫妻心理距离非常明确。

娜娜的妈妈是一家颇有影响力的传媒公司领导,有北方基因的她虽貌不惊人,但一米七的身高气势极强,穿着一件长款白色貂皮大衣,戴着非常考究的帽子和一副墨镜。在成都,冬天几乎见不到太阳,这样的穿戴显得非常与众不同,让我想起谍战片里大雪纷飞时哈尔滨街头的女性穿着。她的这身打扮与气势让本就瘦小的孩子父亲更加相形见绌,如果不是知道他们曾经是夫妻,你绝不会把两个人联系在一起。

首次见面的主述几乎全部由母亲完成,那个看起来瘦削又憨厚的中年男人始终沉默不语,既不打断也不补充,如果不是中间有两次特别针对他的提问,我估计他可以全程一言不发。

孩子母亲转头看了一眼孩子父亲,说道:“我和他在孩子不到两岁就离婚了,孩子一直跟着我,我知道孩子生病和我有很大关系。”她一点也不隐晦,还未等我开口,便直接承担了责任,“本来我对孩子的学习没有什么要求,谁知道她自己特别争气,从小成绩就特别好,从三年级开始她总是考班上的一二名,钢琴也弹得特别好,五年级就过了十级,我对她的要求不由自主就越来越高。”

她略微停顿,抬起双手十指交叉,眼神让我有些捉摸不透,我以为她要继续介绍孩子的情况,但话锋一转,开始了对自己的叙述,我并没有制止她,倒是能从她对自己的描述中察觉到孩子的人格特质。

“我对自己的要求其实也很高,我是我们单位的‘拼命三娘’,这是有历史原因的。我爷爷是闯关东到东北的山东人,闯关东的过程很曲折,那绝对是在生死边缘间撕心裂肺艰难谋生的经历,我爷爷常把敢闯敢拼、艰苦创业的闯关东精神挂在嘴边。我爸从小听我爷爷讲他当年闯关东的故事,我又从小听我爸讲家族的故事,我爸其实并没有闯过关东,但是我总是能从他的讲述中感受到一种使命感,我们家自来就有一种精神的传承。”

“闯关东给你们带来什么精神传承?”我赶紧问。因为家族精神的传承会形成一个家族的集体潜意识,这和孩子的症状没准儿有关,同时如果是一种积极情感的传承,也是我们在咨询后期中需要善加利用的。

“在我看来,就是一个字‘闯’,三个字‘不服输’。”她坚定地回答。

自强不息、艰苦奋斗、尚仁重义、博大宽容都是闯关东精神的价值底色,我知道闯关东的艰苦奋斗精神,也知道一代又一代人战严寒、斗风霜,繁衍生息,凭借双手变荒原为良田创造的荡气回肠的伟绩。

我有点热血沸腾又有点忧心忡忡,一个“不服输”的家庭多半会培养出“不服输”的孩子,如果这个“不服输”的孩子运气好,从小到大成绩始终名列前茅,也许可以促成未来的功成名就;但是成长路上绝不会一帆风顺,如果这个孩子为了迎合“不服输”母亲的情绪需要,她就会发展出虚假自体,最后与真实的自己失去联结。

“‘闯’还是一种无所畏惧!”我还在思考,她又一次补充道。

这个女人很有力量,语气有力量,眼神有力量,态度也有着坚韧的力量,这力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却又有点让人望而生畏。而此时,旁边这个憨厚的男人突然低了头,神情黯然。我突然有一种感觉,这个女人才是家里的男人,这个男人反而像家里的女人。

“你觉得这种精神给孩子带来的影响是什么呢?”我很想知道孩子受这种精神影响的程度如何,然而,我的提问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眼前这个坚毅又倔强的女人,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迅速地回绝了我,她一边抬起右手示意我停下,一边说道:“郑老师,您先别急,我先说说给我带来了什么影响。因为这对你判断我们家的整体情况会很有帮助,我知道你们咨询师需要了解很多信息,我既然选择了到您这里来,我就不怕暴露问题。”妈妈的语气和一番解释让我觉得她对心理咨询很了解,似乎想展示她自己的善解人意,但是我又总觉得很生硬。

“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上面还有三个姐姐,应该说我们家并没有北方人的那种重男轻女的思想,我爸爸尤其宠溺我,但是他是把我当男孩子来养的,所以我刚才说他们不重男轻女我不知道准不准确。我们家虽都是女孩儿,但爸爸从来没有因为我们是女儿而感到遗憾,也没有因为妈妈生了四个闺女而嫌弃过妈妈。我爸爸从小跟我讲爷爷如何带着一家人闯关东,如何克服了天寒地冻、饥肠辘辘,最终达到了目的地。我爸每次讲完这段历史,就会在后面补一句话:‘我们家就是有这股子劲儿,儿子能做的事闺女也能做,咱老朱家的闺女要争口气。’我印象中,小时候我就和男孩子比爬树,我爬得比他们还快;看到一群男孩儿翻到很高的牛背上,我也必须要翻上去,其实我个子比他们矮很多,但是我就是不服输,最后还是翻了上去。我对翻牛背这件事印象特别深,那天晚上吃完饭的时候我专门当着全家的面讲了这件事,非常渴望得到爸爸的欣赏,我确实在爸爸的脸上看到了欣慰和骄傲,如果有来生,我希望我能做我爸爸的儿子。”

一个女儿身希望来世做男性,我不禁担心了一下,问道:“你作为一个男人,哦,不对,作为一个女人,你是怎么看待现在的自己的?抱歉,我不知道我刚才怎么会出现一个口误。”

咨询师手记:

咨询师可以故意口误,目的是促进来访者的自我觉察。

“我就是个男人婆,大家都这么说。”我们都笑了起来,我和她都一直忽略了房间里还有另一个男人。

咨询师手记:

被忽略,也是咨询师的反移情,可以在将来合适的情景下和被忽略者进行讨论。

“你刚才提了一个好问题,心理咨询是要分析口误和梦的。”她表扬了我,我很诧异她对心理学了解得如此之多。

在后来的咨询中,她总是表现出非常专业又非常配合的样子,比如对心理行业各个大咖的名字如数家珍,对一些名人非常熟络……这不由得让我变得紧张起来,担心自己在她面前不够专业,激发我想要在咨询中表现得更好。

咨询师手记:

咨询师要在咨询的过程中不断压榨自己的感受,这是咨询师理解来访者的一条捷径。

“郑老师,不瞒您说,我当年并没有考上大学,学历是我很大的自卑,我后来上的电大,可能来源于家族经历,外面的世界对我充满了诱惑。电大毕业后我去了深圳,进入现在这家传媒公司。我是我们公司学历最低的人,但也是最拼的人,我就常常想起我爸爸跟我说的话:‘儿子能做的事闺女也能做,咱老朱家的闺女要争口气。’爸爸对我的影响非常大,当年从深圳到成都,包括现在我思想的变动我都会给爸爸打电话,听听他的意见。

“郑老师您知道我在深圳有多拼吗?我一天只吃一顿饭,为了找到客户,我每天厚着脸皮到写字楼扫楼,拜访陌生客户,保安盯着监控用对讲机指挥楼层保安撵我出去,我把自己的脸装在了裤兜里。我通过自己的努力最后做到了区域总监,那个时候我最喜欢的一首歌就是《爱拼才会赢》,直到现在我都在公司传达这个价值观。后来在成都成立分公司,我毫无悬念到成都做了分管营销的总经理,我对我的下属有很严苛的要求,但我要求他们做到的我自己会首先做到……”眼前这位女人眼里噙着晶莹的泪花。

看着逐渐流逝的时间,我必须打断她的“奋斗史”而聚焦在当下最重要的问题。 “抱歉,因为时间关系,我不得不打断您,后面我还会单独约谈您详细了解您个人的情况,因为这个部分对我了解您的孩子也非常重要,但是咱们第一次稍微聚焦一下,先来说说孩子的问题。我刚才听您讲了您的家族闯关东的经历和精神的传承,那么,这些和您孩子今天生病的主要关联是什么?如果孩子后期愿意接受咨询,你们希望咨询能达成的目标是什么?”咨询必须把控节奏,我狠心且理智地阻止了她的叙述。

妈妈用手指假装整理额前的头发,顺手将湿润的眼角擦干,听到我的话,不得不将话题转向了孩子:“我觉得,就是我的要强,造成了孩子现在的问题。”

“您能详细说说吗?您刚开始的时候说对孩子本来没有什么要求,所以我在想,究竟是孩子小学时候的优秀造成了您的高要求,还是要强就是深入骨髓的?也就是说不管孩子优秀或者不优秀,您可能都需要通过她的优秀来满足您对自己是个优秀妈妈的要求。”

家长爱孩子通常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把孩子当作独立的个体来爱,还有一种是把孩子当作自己的一部分来爱,这位妈妈显然是后者。

“我其实很累很累,我也不想这样,可我停不下来,我在职场非常拼,绝不让自己输给男性,连喝酒都不会输给他们。还有两年就高考了,万一考不上好大学怎么办,我哪边都不敢松气,怕一懈怠明天就什么都没有了。”她所说的内容听上去很无奈,但语气中却充满了自我肯定。

“不输给男性的信念是来源于你的父亲,你有没有发现,你的人生其实一直在被这个信念所控制,就如现在的你,可能也正在用同样的方式在控制你的孩子。”

这个男人,哦不,这个女人突然沉默了,似乎沉浸在她缜密的思维里,似乎正在努力印证我刚才说的二者之间的关联,考好大学的焦虑来源于这个女性自己的学历自卑,这份被夸大的焦虑是她自己而不该是孩子的。

她紧闭双眼,双手握紧放在额头前,许久的沉默过后,拿起面前的水杯,喝了一大口水,或许她早已知晓自己给孩子的压力,或许她的沉默仅仅只是回顾和自责,又或许她正在等待一切能有所改变。

“郑老师,其实我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了,我知道我对孩子的高要求来自我们家庭的特殊经历,来自我爸爸对我的影响,但我今天才知道影响居然会这么大,很多时候我都是以此为傲的,没想到我错了。”她直直地盯着我看,略显沮丧地说。

“你也没错。家族中传承下来的品质与精神本来是一个积极因素,但是被我们用得太猛了,有时候就会有反作用。孩子可能反弹的力量会很强烈,如果孩子反弹,你又太过强势,孩子的力量就会受到阻碍,无法释放的力量只能被压抑下来,负面情绪持续积累,久而久之要么爆发,要么孩子把愤怒和攻击的力量朝向自己,形成抑郁。”我并没有安慰的意图,只是客观地向她解释孩子的问题。

“不不,我错了,我在她小学和初中的时候给她报了很多补习班,从来不让她有空闲的时间,我觉得人都该有股狠劲儿,不把自己逼到极限,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潜力。我把孩子逼得太厉害了。

“高一她因为早恋成绩下滑,我完全不能接受,不仅没有安慰她,还不断指责她,联系对方家长管好自己的儿子。给她请了四个一对一的老师在家补课,成绩反而下滑得更厉害,再到后来她就干脆不去上学了,我这才发现问题的严重性,一去医院被诊断为中度抑郁。”

在这个男人般的女人脸上,我看到了深深的自责,她的骄傲、自恋都被抛到脑后,对孩子的担忧和焦虑占据了她的内心。

“能冒昧地问问你们为什么离婚吗?离婚后孩子和爸爸的互动大概是什么样的?”我直接对着父亲发问。

爸爸一直低头,完全没有与我的目光对视,听到我提问,他缓缓抬头。

“我们性格一直不合,吵吵闹闹,就自然分开了。”妈妈插话,似乎又为了堵住爸爸的嘴,爸爸的头再次低下。

“我承认,离婚后我确实不希望孩子见爸爸,你也看到的,爸爸就这样,在单位还挺正常,在家里就三个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孩子现在长大了,爸爸又很少看到她,每次见了面都百般宠溺,我在家对孩子要求很严,这样孩子就有对比,孩子会觉得‘爸爸好,妈妈不好’,我不希望这样,但自从孩子出现问题,我才开始鼓励她多接触爸爸。”

“哦,为什么呢?”我有些疑惑。

“因为当时我们在接受心理咨询,我也意识到了我自己的很多问题。”

“爸爸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我再次转向爸爸,希望他能对我说些什么,关于孩子也好,关于他自己、他们的夫妻关系也好,然而,爸爸却低头欲言又止。

“你想说啥你就说嘛,你不说我也不知道你是咋想的。”妈妈皱着眉头,用带着东北的口音冲爸爸嚷着。

沉默了几分钟,爸爸终于准备说话了。

我其实非常期待一个在家里没有话语权的人发言,因为这可以从不同的视角看到问题的全貌,同时也有可能促进当事人的反思

憋了半天,我以为爸爸会给我一些特别的叙述,但爸爸却说:“跟她说得差不多。”

哎,我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个在单位正常的男人在这个女人面前完全表现不出他的正常,家里女主人的气势直接击碎了一个男人作为丈夫该有的力量。而咨询室里三个人的交谈,最终变成了两个人的交谈,很多时候我都感觉不到这个中年男人的存在。

我又提出了一些开放性的问题:“今天妈妈说了很多,我最后想听听爸爸对心理咨询有什么期待?您希望我在咨询中能达成什么样的目标?”我鼓励爸爸发言。

“我莫得啥子说的,都听她的。”爸爸一口地道的四川话。

“我希望孩子今年9月能够顺利回到学校上学。”妈妈说。

我明确告诉孩子的父母,所有的心理咨询师恐怕都没有办法做出让辍学孩子顺利回到学校的承诺。在我已有的经验中,不去上学的孩子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有一部分能顺利回到学校,确实也有一部分暂时没有回到学校,虽然这部分孩子短期内没能回到学校,但他们也通过咨询对自己形成了新的理解,慢慢发现了自己的优势与特长,在通往人生的另一条路上不断自我实现。我们的咨询目标如果一旦放在“让孩子回到学校”,很有可能孩子会把我视作父母的同谋,丧失对我的信任,最后让咨询和目标背道而驰。

“等我和孩子先谈一次,看看孩子对咨询有什么期待,我们再来制订一个合理的咨询目标可以吗?之后我可能还会因为孩子的问题约见你们,尤其是妈妈,可能会单独参与咨询,因为妈妈单独和孩子生活了十多年,对孩子的影响应该还是比较大的,希望妈妈能够理解。”

两人都表示同意后,便起身离开了咨询室,妈妈优雅地换鞋打招呼并走在前面,后面的爸爸向我点头示意后始终低头不语,他们的背影让我觉得有些莫名的心酸和遗憾。

自我认识是后天产物,是受社会条件制约的。对自我的认识,从形式上来说无非几种:自我观察、自我评价、自我体验、自我监督和自我控制,自我认识的偏颇往往是造成自恋的部分因素。见过了娜娜妈妈——其实在见到娜娜之前,我已对她的性格特征有了基本的想象。

第一次见面的瞬间,娜娜的美确实让我有些惊讶,无可挑剔的五官简直与漫画中的人物如出一辙,瘦削高挑的身材、眉间整齐的刘海和一头乌黑及腰的长发、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挺直的鼻梁、标准的瓜子脸,美得让人感觉到有那么一点不真实。客观来说,她的父母看起来貌不惊人,她却遗传了父母所有的优点。

我还发现她很用心地化了妆,头发微卷,戴着蓝色的美瞳,大冬天穿着洛丽塔风格的裙子和一双打底袜,我不由自主把暖火炉往她那边拉了拉。

“我不冷,已经习惯了。”她看到我的举动冲我笑了笑,“我说点什么呀?”

“你想说什么都可以。”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呀!”她用手撩起自己从耳朵旁故意撩拨出的一缕长发,眼神里充满了自信。

“你的裙子很漂亮,这是你平时的风格吗?”

“你是真的觉得漂亮吗?”她显然很惊讶,认真地盯着我看,“我以为你们这个年龄的人不会喜欢。”

职业的缘故,我在咨询室见过各种不同风格的青少年穿搭:洛丽塔、JK、汉服、Cosplay各种角色,孩子们还都能给我讲出衣着的设计亮点。说真的,刚开始的时候,这些“奇装异服”确实对我的审美发出了挑战,只是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

她的这句提问中“真的”两个字瞬间让我找到了切入点,我仔细端详着这个端端正正坐在我面前的她,我知道,一个喜欢展示自己外在的漂亮女孩大概率自恋水平是比较高的,而她们,其实往往并不适合得到太多肯定与赞美。我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向她抛出了另一个问题:“你妈妈怎么看你的服装风格?”

“她一开始并不接受,但是我要穿,她也没办法,现在就只有接受了。”

“你平时都是这样的风格吗?”

“我的风格比较多变,洛丽塔和JK我都很喜欢,还有汉服,只是穿得少一些。”她自信的表情配上她美丽的外表,在任何人看来,大概都是百看不厌的,这一点从我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非常确定。

“能说说你为什么来我这里吗?”我迅速把她拉回到咨询上来。

“我妈让我来的呀,她觉得你能帮到我。其实我的上一个咨询师也挺好的,但是我不想和我妈同一个咨询师,这让我太没有安全感了。”

“在我这里你可以放心,没有经过你的同意我不会告知你的父母任何你需要我保密的内容,除非你有自我伤害的想法或者行为。”我语气平和地对她说。

“我的上一个咨询师也这么说,我其实很喜欢她,她非常漂亮,对我的帮助也很大。”

听到这句“非常漂亮”,我不由自主在心里把自己和娜娜的前任做了一个对比:我肯定算不上漂亮,我会不会令她满意呢?我的心里好像有点小忐忑,似乎又有点激活了我和另一个咨询师比一比的斗志。我迅速觉察了自己的感受,想起娜娜妈妈在第一次咨询中给我带来的感受如出一辙。

我立刻清醒过来,因为我知道,当来访者在咨询师面前谈论上一个咨询师的时候,是我们特别需要警觉的地方:她究竟是在把上一个咨询师理想化,还是想用上一个咨询师来贬低我?我在心里留下了一个疑问,有待后面去澄清。

“既然感受很好,那你完全可以留在上一个咨询师那里,让妈妈换到我这里啊?”

“哎,算了,我其实也想尝试一下不同的风格,再说她也没有达到我的预期啊。”

她的语气很有意思,让我仔细琢磨了一下,毕竟刚在我面前表扬了“前任”,现在又这么迅速地贬低前任,我又不禁担心她会不会将来在另一咨询师的面前贬低我。

“你的预期是什么?”我依旧语气平和,只是平静地跟随她进行提问。

“我想回学校啊,但是之前才去了不到一个星期我又不想去了。”

“为什么呢?”我问道。

“我也不知道啊,所以我也想换个咨询师试试。”

她的话语中总是带有很多的语气词,特别是“啊”字,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突然感觉我正在被一个小我20多岁的孩子挑选,挑中了似乎我应该有某种荣幸,咨询进行没几分钟,她也成功地促成了我和她的上一位咨询师展开“竞争”,这小女子的功力果然被妈妈训练得炉火纯青。

我的专业素养让我瞬即理解了她:我的这种被比较和竞争的感觉就是她在母亲面前的感觉。

第一次的咨询重在建立关系,我没有对她进行面质和澄清,也没有更深入地刨根问底。

“跟我说说你最早为什么要接受心理咨询呗。”

“因为我抑郁了呀。我高二上学期上了一个月不到就不想去学校了,然后我妈带我去医院检查出了抑郁症。”

“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妈妈第一次来的时候给我的诊断单并不是抑郁症,只是量表显示有中度焦虑和抑郁,抑郁和抑郁症是两回事哦。”

“我觉得我就是抑郁症,一坐进教室就感觉非常窒息,莫名其妙想发火砸东西,和老师吵架,不自觉地破坏了很多同学的关系,上课听不进去,对很多东西兴趣降低,这都是抑郁症的典型症状。”

“你好像很了解抑郁症啊,那你认为你的抑郁是怎么得的呢?”

“我也不知道,所以才要心理咨询啊。”

“通过前面两个咨询师,你是怎么理解自己症状的?”

“就是我妈管得太多,把我压榨得太厉害了,我现在是在反抗她。”

“你的意思是说你在用不上学的方式反抗她。”

“可能是吧,我也不知道呀,我现在只希望能尽快回到学校,我毕竟还是想考个好大学的。”

“哦,你想考哪个大学?”

“暂时没想过。”

“你将来想从事什么样的职业呢?”

“我想当个心理咨询师,很美的心理咨询师。”

“心理咨询师可不能太美,太美会转移来访者的注意力的。”

“我就要很美,我的上一个咨询师也美啊,我要成为最漂亮的女心理师,成为你们最大的竞争对手。”她哈哈大笑,似乎在开玩笑。不过弗洛伊德说过,所有的玩笑都有几分认真。

大约90%的青少年来访者在接受心理咨询的过程中都动过想成为心理咨询师的念头,但是他们之所以想学心理学的原因都是心理咨询帮助了他们。今天我却第一次听说想成为心理咨询师的原因居然是要“竞争”。这样的孩子一旦在竞争中失败,容易拥有比其他人更多的挫败感。不去上学会不会和竞争失败带来的自恋受挫有关?我需要进一步了解眼前这个孩子。

每次与来访者第一次见面,形成短暂观察和第一形象后,咨询师通常会进行初步的假设和判断,以促使个案概念化。这是一种对症状的理性剖析,不能轻易评判,不能武断,需要为下一阶段的治疗做好铺垫和连接。一个人形成自我认知的早期来源于镜像时期。在9—18个月大的时候,被抱到镜子前,他们往往会吃惊于镜子中的自己,他们在镜子里看到我是谁。父母也是孩子的一面镜子,孩子最终会通过父母和他人的眼光来确认“我是谁”。咨询师也是一面镜子,这面镜子的功能首先是“平静地照见”。与娜娜的见面,以及与她互动的过程中,我知道我不需要向她表现自己的专业,我需要的是照见与等待。

第一次咨询后,娜娜的妈妈告诉我孩子对我的印象还不错,愿意接受更长程的咨询。当妈妈在微信里告诉我“我孩子对你印象不错”的时候,我却产生了被她们挑选的感觉。

见面前我已经知道娜娜妈妈因为家族传承的“要强”,深深影响着娜娜。几次咨询后,娜娜对我越来越信任,内心的世界逐步向我敞开,从她的描述中,更加清晰地明确了这个判断。

小学时,娜娜和另一个女同学常常是班级的一、二名,每次考试后妈妈总要拿自己和这个同学比成绩,并且不允许娜娜输给对方。除了成绩,还有爱好,娜娜的爱好也成了妈妈比较的内容,而所有的比较娜娜都不能输。

“我曾经为我的祖辈闯关东而自豪,我还曾经在班级的午间分享会中和我的同学们介绍这段经历,但是我发现后来我越来越讨厌我妈说这事儿,我甚至很讨厌听到‘闯关东’这三个字。”娜娜的眼神里突然充满了惆怅,这是她的困惑,也是她的枷锁。

“这种既荣光又厌恶的感觉像什么?”我想和娜娜进入隐喻的层面去交谈。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这三个字就像孙悟空的紧箍咒,我想摆脱却无力摆脱。”

“你现在长大了,完全可以不用这三个字来约束自己,为什么你说自己无力摆脱呢?”

“因为我妈太强大了,她拿这种所谓的精神鼓舞自己,她没有读过全日制大学,但是她在事业上相当成功,她经常说她的下级都是985、211毕业的研究生,她太强了,我根本摆脱不了她。”

“你妈一开始很不喜欢你穿洛丽塔风格的裙子,你不也很有力量地反抗她吗?而且,你现在身高已经快超过你妈妈了,能不能摆脱这个紧箍咒不应该是你妈妈说了算,而应该就像你的穿衣风格一样自己来决定。”我想激发出这个孩子的力量。

娜娜愣住了,她似乎从来没这样思考过,或者说,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如此不敢想象的事。

趁她还没缓过神,我赶紧补了一刀:“可以试想一下,如果我们从小没有被灌输这种‘闯关东’的精神或者我们的生活中没有如此高强度的竞争和比较,今天的生活可能会有什么不同?”

她立刻回答:“不行,绝对不行,就算我妈允许,我自己都不允许,不,我妈绝对不会允许。”

孩子的防御瞬间被激发出来,我没有继续提问。在这样一个被高度比较和竞争中长大的孩子,妈妈从小到大对娜娜提出的外在要求慢慢内化成了娜娜的自我要求,这就是她自己无法接受“生活中没有竞争和比较”的原因。

我继续挖掘问题的根源,让她谈谈自己的情感经历,友情、恋情以及和老师的关系。我推断,她不想去上学的根源在于学校,学校里一定有让她自恋或者竞争受挫的痛苦。

娜娜犹豫了半天,终于抬起头对我说:“我不喜欢学校老师,有一次因为我生病,一周没有去学校,我们英语老师要求背的课文我背不了,她把我叫到办公室说背不熟练不准回家;化学老师明明知道我化学不好,上课总要点我回答问题,我觉得他在针对我;最可气的是我们的数学老师,就因为我上课走了一下神,他居然在课堂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漂亮是不能当饭吃的’,我当时就和他吵起来了,我说:‘我说过我把漂亮当饭吃了吗?’他让我站到教室最后一排,我一怒之下就离开了教室。”

对于那些不自信的来访者,我们一般会放大他的优点和能力,但是对于自恋水平高的孩子,我们需要小心翼翼展现更为客观的现实。

“你第一次不是说要当一个漂亮的女咨询师吗?这算不算把漂亮当饭吃?”

“我觉得你说得没道理,我当咨询师是靠本事,不靠颜值。我本来就漂亮,这是无法更改的,总不可能让我去毁个容,故意展现姐不靠颜值靠才华。”她的偏激让我想起她对老师的评价。

我隐隐有些担忧,一个总是忍不住释放自己美貌信号的咨询师会引发来访者的色情性移情,把咨访关系推向危险的边缘。

她突然小声嘀咕了一句:“都是白痴。”我觉得这个“都”一定是把我也包含进来了。

“当我听到你说白痴的时候,我的心里非常不舒服,我有一种被你贬低的感觉。”

“郑老师,您别误会,我说的是刚才的那些老师。”

“当你在说老师是白痴的时候,我的内心也有一点不舒服,因为你在我的面前随意评价你的老师,我也会想你会不会在你的家人或者朋友面前也这么评价我。”她习惯性地用右手理了理刘海,摆摆头,不知道摆头是代表否认,还是为了刘海看起来更顺滑。

“当一个人把外表当作自信来源的时候,其实特别脆弱,这意味着她没有别的足以让她自信的本钱。也就是说,当有一天你不再把自己的漂亮挂在嘴边,也不再每次见我都这么精心打扮、在咨询中随时整理自己的头发,你才会有真正的自信。”

她看了我半天,没有说话,心里一定还在说我白痴。

我不想错过这样的时机,继续提问:“你能告诉我阻碍你去学校的主要原因有哪些吗?”

“学习压力、数学老师、英语老师,还有和女生非常复杂的关系。”

“那么,我来归纳一下,其实主要原因只有两个,一个是学习压力,还有一个是人际关系。”我帮娜娜进行了重新分类。

咨询师手记:

我们需要帮助来访者把看起来很多的麻烦悄悄动个手脚,把更多的问题归纳为更少的问题,给予来访者“困难没有我想象的多”的心理暗示,对改变更有信心,为下一步的改变做好积极的心理准备。

“学业压力和人际关系对你的影响占比各是多少?”

咨询师手记:

这里使用的是焦点短程治疗里的经典技术——量尺技术,我们可以通过量化来更直观地看到来访者面临的最主要的障碍。

量尺技术还有更多不同的用法,比如让来访者为实现目标的信心打分,为了让来访者有更深的感悟,甚至可以让来访者画一把尺子,标明自己目前所处的位置。再配合一些经典提问,比如:如果你的信心可以增加一分,你觉得可能是因为发生了什么?

“学习2,人际关系8,哦,不对,学习1.5,人际关系8.5。”她的回答其实还是让我有些吃惊的,学习压力对她而言本没有我以为的多。

“那我能不能这么理解,如果人际关系的问题解决了,阻碍你回到学校的困难其实就已经解决了一大半?”我试图把她纠结的问题展开。

“算是吧,我最不喜欢的是数学老师,他让我太没面子了。”

“哦,那好,我们再来细分一下。在所有的人际关系中,各个老师和同学的占比各是多少?”

“数学老师6,英语老师2,和女生的关系2。”

“那就是说如果数学老师的问题解决了,人际关系的问题就解决一大半了。”

“应该是这样。”

“那我们就先来谈谈数学老师的问题吧。”

咨询师手记:

咨询中来访者要解决的问题可能不止一个,但是我们的咨询目标要明确,一般首先解决影响最大的那一个。

通过不断澄清,娜娜也看到了主要人际关系的卡点,表面看似是数学老师的问题,其实娜娜更深层次的人格模式才是问题的核心。

咨询数次,娜娜对我越来越信任,我和娜娜的讨论不断持续深入。我对娜娜进行了认知方面的调整,她意识到老师的本职工作和自己的过度甚至敌对反应的行为来源于自身的挫败感。当然,娜娜的敌对,我也未能幸免。

任何咨询都有可能出现爱和依赖的正性移情,自然也会出现愤怒、敌意和轻视的负性移情。我和娜娜的“蜜月期”后,娜娜又进入了对我的负性移情阶段,负性移情很容易激起防御,她会回避甚至讨厌我,这又给咨询带来很大的困难,甚至陷入僵局,这些都是我一开始已经预见的。

咨询师手记:

来访者的负性移情早晚会来,这也恰好是治疗最关键的地方。面对来访者的迟到、攻击、怀疑,咨询师需要觉察自己是否接得住来访者的情绪,如果感觉有困难,咨询师需要寻求督导的帮助。

有一段时间,她开始迟到,不遵守咨询的时间,甚至认为我的咨询对她完全没有帮助,直接告诉我想换到原来的咨询师那里。她和妈妈的紧张关系逐渐在我和她之间上演。

咨询中严格的时间设置和我毫不留情的时间扣除,激活了她对妈妈控制的愤怒,她说我很无情,眼里只有钱,但上一个咨询师不会那么对待她。她故作平静地通知我,这个疗程结束后还是准备换到上一个咨询师那里,还让我不要多心。

咨询师手记:

咨询时间的严格设置在这里一方面象征着高度控制的母亲,一方面又代表着外界的规则。如果能遵守咨询中的时间设置,回到学校才会对学校和老师的规则适应良好。

我并没有觉得惊讶,这种情况发生在她身上是极为正常的。

就是在娜娜产生强烈情绪反应后的第二次见面,我面质了她,也给了她一个解释。

〈心理术语〉:面质

面质是心理咨询中的一个重要技术。面质顾名思义就是当面质疑。当来访者的言行不一与咨询师的意见不一致,咨询师就会使用面质技术。面质技术的目的是激励来访者放下自己有意无意的防卫心理、掩饰心理,来面对真实的自己和现实。

我告诉她,她在第一次咨询就向我谈起了前任咨询师,在后面几次也会谈到前任咨询师,谈到自己想成为心理咨询师和我“竞争”,其实是在重现早年“被比较”“被高度竞争”的体验。至于再次提出要换咨询师,表达的不是对我的愤怒,而是对另外的人未曾表达的愤怒。

娜娜的神情是复杂而不解的,我以为她会继续与我争执不下,但她没有。

在她离开前,我告诉她:“换咨询师是你的权利,你有权为自己做出选择,但我觉得很遗憾,因为这个时候恰好是改变自己最好的机会。不管换或不换,只要你有需要我都在这里。”

咨询师手记:

这个时候是来访者和咨询师进行博弈的时候,咨询师稳定的情绪和涵容的功能,会让来访者对自己产生新的思考。

她离开时的背影让我记忆犹新,举手投足间与第一次会面时的状态判若两人,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她是否还会再次出现在我的咨询室,但我能给她的,能帮她的,都不会因为她对我的态度和对我的敌意而减少分毫。

如今这个时代,每个孩子都如众星捧月般存在,绝大多数的孩子都是在自恋的环境中长大,临床中我们也常常遇到因自恋受挫产生的抑郁。这些青少年在家里意气风发甚至颐指气使,但同样的态度带到家以外的地方就会频频受挫:对于青少年而言,考试成绩不理想和人际关系的紧张往往是造成自恋受挫的原因。过于自恋会导致同学不喜欢,甚至老师不喜欢,这样的孩子会加深“外界对我不友好”的内在感受,从而导致与外部世界的规则产生巨大冲突。这些问题娜娜都遇到了。

她最终选择了留在我这里,我猜想她一定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如果走,她又再现了过去的模式,而留下则是她打破模式的开始。从那以后,娜娜再也没有迟到过。

娜娜的抑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次机会,让母女俩看到了各自的问题所在,并在和我的关系以及她们彼此的关系中不断修正和疗愈。

那个初秋,娜娜顺利返回了学校,选择了复读高二,学业压力依然存在,但我们已经讨论了应对方式。面对老师,偶尔还有心理阴影,但她已经能迅速觉察,并做出调整。开学后,面对身着校服的她,我也会由衷赞叹“真美!”

静谧的初秋,炎热慢慢散去,花瓣轻轻飘落,不再为头顶的烈日而焦灼,不再和群花争奇斗艳,也没有悲伤落寞,这或许才是一朵花最美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