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伞打的孩子

没有伞打的孩子

这是一个平静的早上,因为上午的咨询安排得很满,下午又有个公开活动的邀请,我比平日出门早些,打算上班前在办公室提前准备些材料。大厅里冷冷清清,一楼的灯没有完全打开,我独自站在电梯前等待,看着电梯的数字缓缓变化,终于到了一楼。我走进电梯,在电梯即将关闭的一刹那,一双忧郁的眼睛突然出现在电梯门的缝隙间,这种“突然”让人有些惊恐,电梯门再次缓缓打开,幸好是在白天,这情形如果出现在深夜,简直能让人汗毛竖起。

我紧盯着电梯门外,一个大男孩出现在电梯前,男孩看起来十六七岁的模样,身高大约1.7米,眼窝深陷,眼圈暗黑,很明显是失眠所致。他的身后跟着一位身材瘦小的女士,一身白色休闲装,女士看起来应该是男孩的妈妈,两人安静地走进电梯,女士向我点头示意,大概是对再次打开电梯耽误了我的时间表达歉意,我微笑着点头,女士看了一眼电梯按钮,没有按下任何楼层。

电梯里只有我们三个人,但却分别站在了三个角落,彼此在电梯里的距离都很远,母子俩一句话都没有说。我站在最里面,默默看着两人的背影,儿子比母亲高出半个头,身材同样纤瘦,男孩手里的手机一直播放着国际象棋比赛的视频,因电梯信号的原因,直播断断续续。

电梯停下,两人先我一步出了电梯,左右看了看,径直朝我的咨询室走去,我有些疑惑,因为我的第一个咨询还有半个小时,难道是我的来访者提前了这么长时间?我在他们身后小声问道:“请问,是找我吗?我姓郑。”

“您是郑老师?”孩子母亲转过身看向我,“不好意思冒昧来访。我们来得有些早,打扰了。”

“没关系。”我打开门,请两人进来,余光看到孩子头都没有抬一下,眼神始终没有离开过他的手机,他似乎并不想来咨询。孩子选择了离我最远的座位,我更加确定他对咨询是抗拒的。他们坐下后,我接了两杯温水分别给两人,那孩子仍然没有抬头,母亲倒是极客气的。

落座后,孩子母亲首先开口:“郑老师,我妹妹听过两次您的讲座,她强烈推荐,我们就来了。孩子一会儿要回学校,所以比预约时间提前了些,很不好意思。”

略停顿后,她看了看儿子,又抿了下嘴唇继续说道:“孩子一周前在学校晕倒了,这是第二次了,去医院做了检查却没查出什么问题,医院说让我们找心理医生试试。”

“晕倒之前有什么症状吗?”我看着孩子母亲,等待她的回答,她却说不上来,转头看着孩子,孩子一言不发,完全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孩子母亲用手推了推孩子的腿,小心翼翼地说:“别看了,跟老师说说你的情况。”

孩子很不耐烦地放下了手机,手机里正在直播一场棋赛,被母亲打断后,他这才抬头看向我。孩子憔悴的神情让人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好觉了,除了憔悴,眼神里还带着一些无奈,与刚才电梯里初见的神情比起来,他多了一些不耐烦,这个孩子并没做好心理准备要来见我,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开始我们的对话。

“我和孩子单独谈谈吧。”我微笑着对孩子母亲说道。

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便起身离开咨询室。门轻轻地关上,我才开始我们的谈话。

“你很喜欢国际象棋?”我问道。

“还好吧。”他应付着我,我也没有要求他坐到我对面。

“你自己下棋怎么样啊?”

听到我继续追问细节,他似乎觉得自己如果不敷衍着跟我说点什么彼此都很尴尬。他叹了口气,跟我说起来:“初中的时候参加过几次全国比赛,也去过新加坡参加过一次公开赛,拿过几次奖。”

“哦,你很厉害呀!你高中几年级了?”

“高三,明年夏天就要高考了。”

“晕倒也许是在提醒你应该休息了,整个高中的学习强度都很大,更不要说高三。”我开始试探性地共情。

“嗯,我觉得学习压力会把所有孩子逼向绝境,如果孩子的父母还不能理解他的话,他活着确实没有什么意义。”一个人的语言往往都是内心的投射,我产生了一丝警觉:“你的父母能理解你吗?”

“还行!”他明显在敷衍我。

“你想过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想过,但是我怕痛,还有我外公外婆很爱我,如果我走了,担心他们受不了。”

“看来你和外公外婆很亲啊。”

“嗯,比爸妈亲。”

“为什么呢?”

“他们很宠爱我,小时候我只有在他们那里能得到真正的关心,但我爸不喜欢他们。”

“为什么呢?”

“哎,不想说,头痛。”孩子的防御出来了。

“好吧,等你什么时候想说再说。你第一次想结束生命的想法是在什么时候?”

“很早啦,早得我都记不起来了。哎,我不想说这个,我头又痛了。”

“好,那我们来说说你的近况吧,晕倒之前我想你可能已经做过一些努力了,但是这些努力是不是看起来不是那么见效?”

“是的,我初二就跟我爸妈说过想看心理医生,但我妈说我是青春期反应,我爸觉得男孩子应该扛一下就好了。我平时住宿,周末回家,算是半封闭式学习,我的头痛最早发生在初二,一到考试就很频繁,初三就更频繁了,上课注意力也集中不了。我也很想努力学习,但是有时候头疼,有时候心烦,还有喘不过气的感觉,总之,专注地学习对我而言太难了。一想到马上要高考我又学不进去,我的内心就一阵慌乱,刚开学没多久我就不想去学校了,最后一年反正就是复习,我想在学校复习不如在家自己复习,但是在家里我会更难受。”

“为什么呢?按理说在家比学校轻松了呀,至少家里的氛围会比较放松。”

“一开始我也这么认为,但是我只要在家,我妈就会想各种办法不去上班,她就要在家守着我,我外公外婆也随时问我‘你啥时候去上学啊?’搞得我压力更大。我去学校也不是,不去学校也不是,那我就干脆去学校混吧,反正现在老师也不管我了。”

从和孩子短短的谈话中,我基本判断这孩子的问题大致是因为学习压力和家庭成员的不理解带来的困扰。

“除了头痛,还有哪些感觉不舒服的地方呢?”

“整夜整夜睡不着,手和脚麻木,用针刺可能我都没感觉。平时不想说话,今天和你是说得最多的,经常流眼泪,我自己知道我是抑郁症。”说到这里,孩子的眼泪就流了下来,他刚才说的这些都是比较典型的抑郁症状。

“是不是抑郁症可不是你说了算。”对于这些不算太严重的抑郁我一般都尽量去标签化。

“上次晕倒是什么时候?晕倒之前发生了什么呢?”

“第一次晕倒是上周晚自习的时候,当时正在做数学卷子,很多题都不会,老师像监工一样在教室里走来走去。我前面一个同学总喜欢抖腿,他只要一读题,就开始抖腿,读完题写答案的时候才能停下,读下一道题他又开始抖,我强烈怀疑他也有心理问题。只要他一开始抖腿,我就开始心烦意乱,头疼厉害,后来,卷子上的题目我都看不清了,我使劲揉眼睛仍然不行,再后来就晕倒了。我妈接我去医院挂急诊,做了各种心脏检查,住了几天院,啥都没检查出来,心电图全是好的,心脏功能不仅没问题,医生还说比大多数人都好,医生建议我转精神内科,那里的医生给我开了一些药。”

“药你吃了吗?感觉效果怎么样呢?”

“有时候会忘记吃,我自己没啥感觉,我妈觉得我有好转,又把我送回了学校。”然后他又补了一句,“早知道我就不好了。”

他皱了皱眉头,我发觉他对回学校有些反感,便问道:“你对学校的感受怎么这么糟糕呢?究竟是学校里的哪些因素让你心烦意乱?”

“刷题!”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特别特别、特别特别讨厌刷题,但是同学们都在刷,我每天被这个环境裹挟着,老师也盯得很紧,我觉得自己似乎被一种东西包裹着,好像失去了自由,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压抑。”他连续用了四个“非常”,皱着眉头继续说,“越是这种封闭的环境,我越是学不进去,不是我不想学,我主观上很想学习,但我又身不由己一上课就想睡觉,我努力告诉自己不能睡,为了不睡觉我还使劲儿掐自己,我已经尽力了,我拼不动了。”

“你是说数学考试就犯困,其他科目呢?”

他想了想:“好像数学考试特别明显,做到中间就觉得眼睛完全睁不开了。犯困主要是数学,其次是物理,语文和英语不会有这种感觉。”

“对于上课睡觉这一块,有没有发现不同的科目打瞌睡的状态也不同?”

“好像是,一到数学课和物理课就想打瞌睡,如果上午把数学和物理都上了,下午没有这两科,下午瞌睡好像就没那么明显。”

从上课状态到考试状态,我发现只要牵涉数学、物理,孩子状态就不好,其实这是因为这两科的学习对于他来说比较困难,这个孩子是在用“睡觉”的防御机制去对抗数学物理带来的痛苦。

〈心理术语〉:防御机制

防御机制是精神分析学派的用语,最早由弗洛伊德提出,是指一个人将可怕的东西控制于意识之外以减少或避免焦虑的方法,这是个体保持心理平衡的心理机制。

佳雯解析:

1.防御大家也可以理解为防卫、防守、防备。比如有人常常借钱后忘记还钱,那么在他的潜意识中就会用“忘记”这件事来防御还钱的痛苦。

2.一些孩子在临近考试前会出现发烧、腹泻等生理症状,这些症状多数时候都是由于焦虑带来的生理反应。孩子们用生病来防御父母对考试结果的过度期待与指责。这个案例中的孩子是在用“睡觉”防御不擅长学科给自己带来的痛苦。

3.来访者的防御,是精神分析取向的咨询师在个案中常常需要思考的一种心理机制。

4.家长可以学习咨询师“澄清”的提问方式,帮助孩子把笼统的问题具体化。

“你其他学科情况怎么样啊?”我一来想印证我的假设,二来想帮孩子澄清他并不是不喜欢所有的学科。

“其他挺好的,语文我的作文经常是范文,英语我就算不学都是班级的中等,生物和化学处于中下水平吧。”他突然话锋一转,“老师,你这里的抑郁症多不多啊?我们班初二的时候有两个休学的同学,一个说是骨折,一个说高烧不退,其实我们都知道是抑郁,老师私下也让我们尽量少和这两个同学联系。我们年级休学的就更多了,一般一个班都五六个,都在悄悄吃药,没明说而已。”

“那你认为这么多同学抑郁的原因是什么呢?”我没有正面回应。

“被学习压的呗!初二那两个同学没来的时候,我就感觉他们应该是抑郁症,其实初一的时候这两个同学都很阳光,但是进入初二,尤其是初二下的时候明显感觉他们的性格就变了。其中有个同学跟我关系不错,是从外地考来的,听说小学是个妥妥的学霸,但是一到我们班就只能是中等,他妈妈一直不愿意承认他是中等生,给他报了很多补习班,还天天打鸡血,他终于崩了。”

“你小姨跟我说你是严重抑郁,我跟你聊了这么久,我觉得你绝对不是严重抑郁,一个有严重抑郁的人是不会跟我说那么多话的。”

“我的得分比较高,医院的结论是青春期情绪障碍,然后后面写了个抑郁,还打了个问号,然后就是吃药。”

“一个人的情绪是会有波动和变化的,我们先不急于给自己贴标签,跟我讲讲你初中的经历吧。”常常有人分不清厌学和抑郁之间的差别,所以我想搞明白孩子究竟是单纯的厌学或别的原因引发的抑郁。我个人很赞成另一位心理专家的观点:不要把一个社会问题、教育问题变成一个医疗问题。

“我初中的时候学习还挺好的,我现在所在的重点学校也是我自己考上直升的,但是进入高一下学期,数学就变得特别糟糕,数学出现问题,物理就产生了联动反应,数学特别拉分,我就很着急。”

“你的文科应该还不错吧,当时怎么没有选文科呢?”

“我爸妈说文科不管高考还是将来就业,选择面都特别窄,他们非常反对。”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如果父母能够认知到幸福感是人生的终极目标,就会根据孩子的兴趣爱好来做选择,而一个人最幸福的事难道不是把自己的热爱和擅长变成自己的职业吗?

“那你的数学是怎么一步步下滑的呢?”

“应该和疫情上网课有关吧。那个寒假我们一直上网课,我爸妈白天上班我就打擦边球,自己悄悄打游戏,后来一开学发现自己数学跟不上了,我自己也慌了,让我妈给我找了一对一的数学补习。但那个老师很恶心,每次第一节课都让我做试卷,第二节课评讲试卷,然后再刷一次错题,关键是他第一堂课让我做卷子,他自己就玩手机,但我们付的是两堂课的钱!他为什么不提前一周给我试卷,他来就只需要评讲就可以了,这些老师也太坏了,我现在一说到刷题、考试就想吐,是真的想吐。”

佳雯解析:

疫情让大量青少年产生了心理问题,网课容易给青少年提供打游戏钻空子的机会,青少年们也缺乏真实的人与人之间的互动。人类的本质是社会性动物,陪伴和社交是我们人性的重要组成部分,疫情正是我们最需要社会关系的时候,社会关系的疏远会加剧心理问题的扩散。

孩子描述了补课的一种普遍现象,但其实并不是所有的老师都这样,我也在咨询室听过不少孩子是很认可补课老师的,比如有的补课老师在上课之前先要求孩子用费曼学习法回顾本周学科重点,要求孩子在大脑中建立本周内容的框架和体系,再让孩子给老师讲错题,孩子发现在自己讲的过程中知识掌握就很牢固了。只是我面前的这个孩子遇人不淑。

大家大约还记得富士康的集体心理事件,这些流水线上的工人每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单调劳作,这种单调和孤单终于让他们走向了崩溃的边缘,这种单调也会让本来热爱学习的孩子彻底丧失对学习的兴趣。

今天的学校只有代表成绩的“智”很重要,“德体美劳”都显得不那么重要,所以那些“无用”的体育课、美术课、音乐课到考试前都被主科老师挤占。老师拖堂也很严重,很多孩子说课间上厕所都得跑步,这么高强度的学习让孩子紧张的大脑得不到休息,同时,在以学习成绩单一的评价体系下,孩子会产生强烈的自我否定。学习好的孩子也在单调乏味的学习中产生困惑:学习的意义是什么?这些被学校定义为优秀的孩子其实非常迷茫,甚至会讨厌自己,因为他们在做没有价值和意义的事情,他们只知道为了考一个好的分数而努力刷题,他们看不到学习以外的人生意义。

佳雯解析:

就在我写这篇文章的前一天,我遇到了两个案例。一个是重点学校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的初三的孩子刚参加完“二诊”的考试,老师评讲完最后一科试卷,孩子突然“抑郁”了,这个孩子倒在沙发上,用放慢两倍的语速对我说:“最后评讲的是英语,我英语分还挺高的,我终于熬下来了,我想终于结束了,评讲完最后一科我觉得我拼不动了。”这个瘫倒在咨询室的孩子几个月后将面临中考。

还有一个是重点高中高二的孩子,突然跟父母说想停学一周,去海边待一待,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感觉人生像一个陀螺,每天不停地旋转,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转,“我似乎都能看到自己的人生和别人的人生,就是读书大学然后工作,这样的生活我找不到意义”。

当温饱问题没有得到满足的时候,我们不会去考虑精神层面的需要,比如人生意义的问题,但是这一代孩子物质早就过度了,他们就要思考精神层面的问题,今天的学校教育显然不能满足他们的精神需要。

当家长能够看见学校主体教育单一的价值观,我们不是要家长去和主体教育进行对抗,而是在与主体教育共存的情况下,家庭教育要成为主体教育的补充而不是帮凶。学校的价值体系单一,家庭就要为孩子搭建价值多元的体系。学校强调学习,家长就不能再去强调学习,而应该让孩子去接触那些在学校无法获得的知识。

“学校让你感到压抑,除了学习以外,还有没有哪些人或者事让你不喜欢?”

“郑老师,我不喜欢学校很久了,从小就不喜欢,我能跟你说说我小时候的事吗?”

“当然,我很乐意对你多一些了解。”这个孩子的态度从一开始的敷衍转变成了配合,他被鼓励说得越多,对于治疗就越有好处。

“我想从小学的学校生活跟你聊,那是让我刻骨铭心,也非常痛苦的日子。”

“小学?被同学欺负吗?”我的第一反应就跳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的?我妈跟你提过?”他突然从离我较远的侧面位置坐到了对面,这个行为是一个积极的信号。

“不,我今天第一次见你妈妈,我们也没有微信,都是你小姨和我联系的。”可能是常年的一种职业敏锐,处理过太多案例,基本都能估个八九不离十。

“好吧,那我说说。”他直视我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讲述着他曾经的过往,“郑老师,你知道我妈以前最常说的话是什么吗?‘这孩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在学校总是受欺负。’她说这句话没有丝毫的同情,反而认为是我的问题。记不清是三年级还是四年级,有个同学会拉帮结派笼络一些男生来欺负我,一开始我告老师,老师也会批评他们,但回家跟我妈妈说,我妈觉得只是同学间开玩笑,男孩子闹着玩儿,受点小伤没什么大不了,很轻易就和对方家长和解了。没过多久,我又被别人欺负,我妈竟然很肯定地认为一定是我的问题,还说谁让你不吃饭,长这么瘦当然要被欺负。我就不明白了,被欺负的明明是我,到头来我妈还总觉得是我的问题。我唯一一次对同学做出反击,我妈就被班主任请到了学校,面对同学的家长她一个劲儿赔礼道歉,还让我给同学道歉,我简直无法理解,但又辩解不了,是我先动的手。”

说到这里,孩子的眼泪扑簌簌就流了下来:“回家后她还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让我自己好好反思,我当时就特别想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为什么每次都是我的错。”

佳雯解析:

孩子的解读其实不一定客观,但因为孩子受到年龄和阅历的限制,看待问题只能是单向地站在自己的角度理解。孩子年龄越小,感受性越强,解释性越弱。也就是说孩子的描述可能不是客观事实,但是在成年人看起来孩子近乎“偏执”的感受于自身而言却是真实存在的,并且不断影响他对外界环境的评判和感受。

当家长们听到孩子回家向你描述老师同学的“不公”和“错误”时,孩子需要的不是理性分析,而是希望你能站在他的角度和他“同仇敌忾”,寻求对他情绪的理解与共情。比如孩子回来说某某老师很讨厌,你可以回应“哦,妈妈听出来你非常不喜欢这个老师,你很生气”“换了我,我也会很生气的”……当孩子感觉你和他站在同一战壕,他的心门就会逐步向你打开,从而让他的情绪有了释放的空间而不被压抑。等孩子情绪平静下来后,再和他做理性探讨。

“能不能告诉我,那一次为什么那么勇敢?”我要帮助孩子寻找积极资源。

“父母靠不上只能靠自己啊,没有伞打的孩子只有奋力往前奔跑。”

“打得好!”我支持了他,“如果你不打他,他下次还会欺负你,所以第一次就得打回去。”

“我爸妈不那么认为。”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爸爸做生意,家里大小事他都不管,就是给钱,我们家经济条件还是非常不错的。我妈对我要求一直很严格,她常说我爸除了给钱对家里没有任何贡献。她从小就告诉我不能欺负弱小的人,对所有人都应该彬彬有礼,应该管理好自己的情绪,不高兴的时候也要克制,这是一个人基本的涵养。她讲的这些东西听起来都很有道理,但是我又总觉得哪里不对,我现在已经习惯了遇到任何事都忍耐,遇到事情就自己反思,但又觉得这也有问题,因为我自己越来越不舒服。

“爸爸经常不在,在的时候也只问成绩不管其他,我和妈妈都得不到他的关心,我觉得我才是家里的男人,我不仅不能给我妈添麻烦,我还应该保护好她。

“还有一件事我印象非常深刻,到现在都无法忘记。我很小的时候去楼下玩,和一个小朋友发生了肢体冲突,可能是我的手有点重,对方就哭了起来,他妈妈走过来就直接给了我一巴掌。我回家告诉了我妈,我妈说不可能,说是我自己瞎编的。”孩子本来已经收起来的眼泪又溢了出来。

我突然想起之前的案例,来访者是一个大学生,明明是充满朝气和希望的年纪,她却说自己的生活充满了自卑和不安。因为从小到大,不管她跟父母抱怨什么,父母只会给她一句:“会怪的怪自己,不会怪的怪别人。”这种近乎“自我检讨”式的生活态度,像魔咒一样将孩子感知幸福的能力统统隔绝在外。

“自我检讨”理论,不仅不会把孩子教得更好,反而会将孩子的力量压抑下去。它吞噬了孩子的安全感、力量感,孩子会逐渐变得收缩而敏感,且毫无自信。孩子不敢争取自己的利益,不断自我怀疑,被自责捆绑,说话总是唯唯诺诺,做事总是小心翼翼,离快乐的自己越来越远。

我看着眼前的大男孩,心中五味杂陈。

当孩子被欺负的时候,最需要的就是父母坚定地站在他背后。我们不能让孩子孤军奋战,因为父母且只有父母和孩子是血脉相连的战友。

郑渊洁讲过一个故事:女孩被同学栽赃陷害,红口白牙地冤枉她偷了钱包。她百口莫辩,可是这个女孩却非常冷静地表示:“我要给我爸爸妈妈打电话。”因为她的父母不会质问她,更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把责任推到她身上。是父母,给了她底气。

父母对于孩子而言是守护神,是孩子在外面遇到狂风暴雨时,有且仅有的避风港。哪怕父母只是往孩子身后轻轻一站,也能给他们源源不断的底气。要让孩子感受到:无论发生什么,不管我对了还是错了,我的父母都能帮我兜底。

“小时候,经常有同学欺负你吗?”我试探地问道。

“嗯。”男孩点了点头。

“很多次。有时候故意绊倒我,然后站在旁边哄笑;有时候故意在课间把厕所门反锁上,让我上课迟到,看我被老师骂;还有时候用胶水把我的书贴在一起,害得我翻不开。还有一次,合唱比赛我妈给我买了新白衬衫,我站在第一排,合唱结束的时候我的背后就出现了很多钢笔印。”

“你没想过还手吗?”

听到我说还手,他突然抬起头:“我还手事情就更麻烦了。”

看我一脸不解,他继续说:“我还手,妈妈又会去学校赔礼道歉,回家我还要挨批,所以我还是忍了吧。”

“你觉得跟妈妈解释没用对吧?”

“是的,她每次都说是我的问题,说我推卸责任,让我自己多反省。”他看了我一眼,又低下了头,“其实有时候,我觉得她说得也对。”

“上初中以后呢?”

“初中刚开始的时候被一个同学欺负,那个时候我比较柔弱,后来自己做了一些改变,就没再被欺凌了。”

“我很好奇,你做出了什么改变让你不再受欺凌?”

“我通过运动,学跆拳道,对体力和体能都进行了锻炼。我的体能上来的时候我明显感到我的力量感在提升,可能是我身上散发出来的力量让他们不敢接近我了。”我不禁为来访者总结问题的能力刮目。

佳雯解析:

提倡孩子多运动的原因不只在于强健身体,从心理学的角度看,一个经常运动的孩子,自信心也能获得很大提升。

孩子在与同龄人的互动中要学会如何沟通、退让、坚持和妥协,这个转变的过程对孩子而言是困难且重要的,每个家庭都该尊重和理解孩子在转变中内心的担忧和不安,帮助他们稳定情绪、答疑解惑。

小学和中学阶段父母最关注的是学习,往往会忽略情绪的波动和身体安全,身体不安全必定会带来心理不安全。孩子在被欺凌后,通常有两种反应:第一种反应是寻求帮助,解决问题;第二种反应是默默忍受,忍气吞声。

不管孩子做出什么样的反应,这些行为背后的思考都来自家庭。一个选择忍辱负重的孩子的家庭,父母一般强势,以自我为中心,在平时的教育中,他们不会感受孩子的感受,只会一味地压制孩子。这种压制的环境会培养出“听话”和“乖巧”的孩子,“听话”和“乖巧”的孩子也一定是憋屈的孩子,一生难有成就。还有一种父母,自己本身就怕事,没有力量,而没有力量的父母教不出有力量的孩子。

佳雯解析:

孩子对校园欺凌的应对方式其实就是一个孩子面对困境的方式,我们可以管中窥豹。比如,当孩子面对性骚扰,有的孩子选择默默忍受,而有的孩子却能铿锵有力地说“不”,究其根源,都和父母的教育方式有关。一个孩子如果不敢在家里说“不”,就不敢在外面说“不”,一个敢说“不”的孩子敢于争取自己的权利,较少出现心理问题。

“郑老师,其实有时候我觉得我妈根本不关心我。”

“你是说在学校受欺负之后,你妈妈没有在你背后支持你,给你依靠是吗?”

“是的,确实有这种感觉。我在学校发生任何事,我父母都是没用的,他们什么都帮不了我。”他双手握拳,心底的压抑不断涌出来,“我是他们的儿子啊,我只是个孩子。”

望着这个只大我女儿几岁的男孩,我着实有些心疼。

这孩子用紧握的拳头用力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继续说道:“不过,不仅如此,我印象中父母每次吵架最终也都会落到我身上,我妈经常说如果不是为了我,早就离婚了,也不用受我爸的气,我爸又会说那么多钱养了我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有一次我爸动手打我妈,我上去拉架,被我爸推到桌角流了血,他们竟然都没有停手。”说到这里,他低头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哎,不想说了,不想说了,说了也没用。”

“现在在家里还会感觉到压抑吗?”

“自从我生了病,他们比过去好一些。”

佳雯解读:

当一个孩子的情绪被压抑的时候,情绪就会通过身体表达抗议。对这个孩子来说,情绪通过头痛、失眠、四肢麻木的方式在向他表达抗议;孩子又通过晕倒向父母表达抗议或者自我救赎。

家庭情感的陪伴与支持是每个孩子渴望的,然而家庭却给他带来了创伤。父母关系的不和谐、父亲的强势,营造出压抑的家庭氛围,母亲在处理孩子的情绪上一味地让孩子退让,都给孩子造成了困扰。孩子在成长和发展过程中缺乏理解与支持,很多愤怒、悲伤、恐惧就被长期压抑了下来。

情绪的火山终究会爆发,不选择现在就选择在将来的某一时刻,当遇到外界类似情景的时候,一触即发。压抑的学校环境还原了当年的家庭环境,即将到来的高考压力就是点燃火山的导火索。

每个孩子的内心深处都是渴望被人理解和尊重的,特别是自己的父母。父母对子女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也是根深蒂固的。很多遭受校园暴力的孩子,都没有在家庭中得到强有力的支持,他们比一般人更缺乏安全感。

我必须承认,这个孩子很“早熟”,他用压抑自己情感的方式来维护母亲的情绪,当他的母亲不断引导他进行自我反省的时候,他不仅一次次地按照母亲的话自我对照,更不断要求自己当一个让母亲省心的孩子。特别是在经受校园暴力的过程中,他的每一次隐忍,其实都源自他对母亲的爱或者是父亲粗暴对待母亲的同情,但是一个孩子终究是没有能力整合这些复杂情绪的。

我想对那些遭受校园暴力孩子的家长说,如果你的孩子被欺负的时候,你应该支持孩子勇敢反击,并底气十足地告诉对方:“我没错,错的人是你!”这样的孩子长大后,就能坦坦荡荡地为自己争取正当利益;当你张开双臂,将他拥进怀里说:“没事的,孩子,有妈呢。”那时候,你就稳稳接住了孩子蓬勃的生命力。

在咨询结束前,我把孩子的妈妈请进了咨询室,跟她探讨孩子抑郁形成的原因。

“郑老师,你觉得他真的是被人欺负了?”她仍然在思考是不是自己孩子的问题,“我有些不明白,就算是受欺负了,但小时候的事情已经成为过去了,初中他也挺正常的,为什么高中会抑郁呢?”

“一个人如果经历创伤性事件,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件事的细节也许会淡忘,但他当时所感受到的情绪会被压抑下来,一个人所有的情绪都不会消失,只是暂时被活埋,在情景合适的情况下它会以更加激烈的形式爆发出来。”

妈妈点了点头。

“当然,孩子受年龄和阅历的影响,他的认知图像肯定有不客观甚至错误的信息加工,但是他当时内心的感受却是真实的,于是这幅带着强烈负面感受的认知图像逐步在大脑中稳固下来影响现在的感受,心理咨询的目的就是要帮助孩子修改他的认知图像。”

就如“感觉妈妈并不爱我”的结论,需要在咨询的过程中去和孩子一一澄清,寻找被爱的证据。

我向妈妈讲解了孩子在外遭遇他人欺负时的内心活动。在中国,所接受的教育更多的是遇到问题先让孩子自我反省,这反而纵容了一些不良行为,“打回去,我支持你”不是在纵容欺凌,而是在用另外一种方式减少暴力事件的发生。作为家长,要做孩子的倾听者和支持者,当孩子试图说学校的事时,孩子只是想找一个倾听者,家长是他们的首要选择,不会撑腰的父母,培养不出有力量的孩子。 为孩子撑开一把伞,纵然风雨交加,他也不怕。

对这个孩子而言,创伤也会让他成长,他会在这样的环境下产生不断适应环境的策略,发展出独立面对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

我叮嘱孩子要坚持咨询,除了校园的欺凌事件,孩子厌学的问题还没有解决,我们还有很长一段路要一起走。

佳雯解析:

抑郁症与正常情绪低落的区别:

1.抑郁症在程度和性质上超越了正常变化的界限,常有强烈的自杀意向。

2.抑郁症可具有自主神经功能失调或身体伴随表现,如早醒、便秘、厌食、消瘦、性功能减退、精神萎靡、症状昼夜波动等。

3.抑郁症有时还伴有精神病症状,如妄想、幻觉等。

4.抑郁症与正常人因灾难性创伤境遇所致的忧伤心情也不同,后者一般不超过 6~10 周,心情可自然恢复正常。

如果父母发现孩子有抑郁的征兆,请看书后所附的抑郁自评量表(SDS),可以给孩子做一个初步的测试,如果超过标准,需要立刻寻求专业心理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