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病史
“我曾两度身患神经疾病,”施雷伯博士说,“两次都起因于智力上的过度衰竭。第一次(当时的我正在切尼兹主持省级法庭的工作)是因为我正为国会辩护,第二次则是因为在工作中遇到了罕见的沉重负担,当时我刚刚接受新的任命,到德累斯顿出任地区法院的首席大法官。”(第34页)
病人的第一次发病是在1884年秋,到1885年底彻底治愈。那时候,这位病人在弗莱希格医生的诊所里度过了半年时光,据这位医生在后来提交的一份《预估报告》中的描述,那次发病是一次严重的忧郁症发作。施雷伯博士也证实说,他的那次疾病发作过程是“不带任何超验色彩的”(第35页)。
不论是病人的言辞,还是医生附加的评论,都没有提供足够的关于病人早年历史及生活状况的信息。我甚至都还不知道病人发病时的年龄。不过,从他在第二次疾病来袭之前即已在司法业内登上高位这一点来看,我们倒是可以估算出他大致的年龄下限。我们知道,身处“忧郁症”时期的施雷伯博士已经成婚多年。他曾写道:“(对医生)我妻子有更浓厚的谢意,从她崇敬的眼光中可以看出,弗莱希格医生无异于是将丈夫交还给她的人。因此一直到数年之后,医生的照片仍旧立在她的桌前。”(第36页)还有,“自我从第一次疾病中康复之后,我同我的妻子一起度过了八个总体来说是非常愉快的年头。在这些年里,我们享有极高的社会声誉;只是不时地在我们的那个希望——希望我们的婚姻能得到一个孩子的祝福——重新燃起时,方才感到生活有一些暗淡。”
1893年6月,病人得到消息,知道自己即将被委以首席大法官之职。同年10月1日,他到任就职。在这中间的几个月时间里[1],他做了几个梦,直到后来,他才意识到它们的重要性。他不止一次地梦到自己早先的神经疾病重新发作,梦中的他对此非常难过,等到梦醒后,当他发觉那不过是一场幻梦时,又变得兴高采烈起来。还有一次,是在清晨,半梦半醒之间的他“有了这样一种想法:以一个女人的身份经历交媾定然是一件更为美妙的事”(第36页)。这样的想法在清醒时候的他看来,一定是难以容忍的。
1893年10月底,第二次疾病在痛苦的失眠中开始了。病人又回到了弗莱希格的诊所,在那里,他的病情迅速地恶化了。这位来自索内斯滕精神病院的医生在稍后给出的一份病情报告中记录了这次疾病后来的发展情况(第380页):“在他刚到这里的时候[2],他表现出了更多的忧郁想法,还不断抱怨自己正深受脑组织软化的折磨,而且将不久于人世。迫害念头也已经混入了总的临床表现(clinical picture),这要归因于感官性错觉——也即妄念(delusion)——的出现(尽管这些妄念在一开始是受到隔离的),以及同时出现的严重的感觉过敏——病人对声音与光线极度敏感。一段时间后,视觉和听觉上的错觉越来越频繁地出现,这些妄念和一般性骚乱(coenaesthetic disturbances)一道,控制了病人所有的感觉和思想——他以为自己即将死去,瘟疫在他体内肆虐,身体正在腐烂,正在经受所有骇人的折磨;他反抗,于是所有那些怕人的事情就变本加厉到了超乎想象的程度。而这一切又都有一个神圣的目的。这种病态的思维对病人的控制达到了惊人的程度,他会硬挺挺地连续坐上几个小时,一直处于幻觉的昏迷状态,对其他任何事情都毫无反应。与此同时,病态思维带给他的折磨也非常深重,竟让他宁愿死去——病人多次尝试在浴缸中自溺,还要求‘那些给他准备的氰化物’。渐渐地,病人的这些妄念开始呈现出神秘化、宗教化的特征,他认为自己跟上帝建立了直接联系,但也同时被恶魔玩弄于股掌之间,他看见了‘不可思议的幻影’,听到了‘圣洁的音乐’,并最终生出了这样的信念:他自己正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中。”
需补充的还有一点:病人咒骂过一些人,因为他以为这些人正在追逐他、加害他,首当其冲的就是病人过去的医生弗莱希格——病人一边骂他“灵魂谋杀犯”,一边又不断大声呼喊“小弗莱希格”,并在发音上对这称谓中的第一个字大加强调(第383页)。在1894年6月,刚在别处短暂停留一段时间的病人离开莱比锡,到达皮尔纳附近的索内斯滕精神病院。之后他就一直待在那里,直到病情彻底恶化。在接下来的几年里,病人的临床表现转变了很多,对此,该院主任韦伯医生有极精确的描述:
“无需对疾病发展的细节作进一步的深入描述,只需一句话就能把这一切说清:从一开始,病人身上就还存在着一种更为严重的精神错乱;这种给他的整个精神带来极大损害的错乱可被归为幻觉性癫狂(hallucinatory insanity)的一类,其影响作用已越来越重要,形态也逐渐清晰——这也就是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妄想症临床表现(Paranoia clinic picture)。”(第385页)一方面,病人建立了一套巧妙的妄念机制,那是我们完全有理由加以特别关注的;另一方面,病人的性格又已经完成了对其自身的重建与展示,它跳出了那些古怪的困扰,而且完全有能力应对生活。
在韦伯医生1899年写下的病情报告中,他曾这样写道:
“现在,除开那些只要匆匆一瞥即能让观察者过目难忘的精神运动征象(psychomotor symptoms)以外,大法官施雷伯博士的情况看来既不是困惑,也并未向精神上的禁抑屈服;另外,他的智力也丝毫没有减弱迹象。他善于思考,记忆出众,他知识面极其开阔,不仅限于司法专业,还广泛涉猎许多其他领域;不仅如此,他还拥有在这些知识中整理出清晰脉络的能力;他关心政治、科学、艺术,而且不断地沉浸在这些事务中。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在上述这些领域内,他从未表现出哪怕一点会让对他基本状况不甚了了的观察者感觉怪异的迹象。然而,这位病人却始终处在一些病态念头的困扰中,这些念头共同构成了一个完备的体系,多少限制住了他的思维;就我们看来,任何试图以客观正确的论述和对事物实际状态的公正意见去纠正病人观念的尝试,都注定无法发挥效力。”(第385—386页)
在这种情况下,病人认为自己已经完全有能力适应生活了。于是他采取了一系列的行动,要求撤除对他的监管令(guardianship order),同时要求出院。韦伯医生回绝了这些要求,并提交了完全相反的报告。不过,也正是这位韦伯医生,在1900年提交的一份病情评估报告中对病人的天性及举止作了下面这样一番赞许的描述:“签署者本人得到了所有可能的机会,有幸能在为期九个月的疗程中同施雷伯大法官在家庭聚餐时就各类事务进行交谈。不论谈论的话题是什么——当然,都是不涉及病人的那些妄念的——不论是涉及政府事务,还是司法、政治、艺术、文学、社会生活,以及任何人们可能谈论的领域,施雷伯博士都表现出活跃的兴趣、博雅的识见,以及良好的记忆和敏锐的判断;在伦理问题上,他也展露出令人叹服的理解。同样的,他还表现出良好友善的行为举止,在有女士们的场合他会有适度的玩笑,而对于那些被他幽默对待的特定事物上,他总能拿捏分寸,保持得体。他也从未把更应该放到诊疗室里处理的事务拿到餐桌上谈论。”(第397—398页)病人甚至还以相当专业、相当合适的方式,介入了一桩引起他的整个家族关注的商业事务(第401、510页)。
施雷伯博士多次提出申请,试图争取出院。在这些申请中,他从未否认过自己的妄念,也从未掩藏过出版《备忘录》的打算。不仅如此,他还特别强调了他自己关于宗教生活的一系列思考,以及这些思考在现代科学的攻击之下的无懈可击的立足点。与此同时,他也坚称自己在妄念驱使下做出的那些行为都是彻底无害的(第430页)。在这样一个妄想症患者身上竟表现出了这样敏锐的洞察力和正确清晰的逻辑,这最终给施雷伯博士带去了胜利。1902年7月,施雷伯博士的监管令被撤销,次年,《一个神经病患者的备忘录》付梓出版,虽然只是一个删除了许多极有价值内容的节本。
在那份让施雷伯博士重获自由的裁定书中,他的妄念体系被概括为简单的几个句子:“他自认为受到召唤,肩负救赎世界并重获幸福的责任。要实现这一切,他首先必须把自己从男人变成女人。”(第475页)
我们需要一份关于这些妄念之成熟形态的全面描述。可以看看韦伯医生在1899年提交的病情评估报告:“病人的妄念体系植根于这样一个念头:他认为自己是背负天命,有责任救赎世界、帮助人类重获幸福的人。他宣称自己的这个使命是通过与上帝的直接联系而得到的,就如我们所知道的那些先知们一样。据他本人说,正是他本人在长期所处的那种兴奋状态中表现出来的坚决的勇气,令他获得了上帝的注目;然而,这些都是很难、甚至根本不能以人类的语言表述的,因为它们远在人类的经验范围之外且仅向病人一人显现。而在他的救赎使命中又有这样一个必备的关键要素:他必须转变成为一个女人。这意思不是说他希望发生这样的转变,而是更像一道诫命,出自‘世界秩序(World Order)’的需要;他认为这种转变是几乎无法回避的,尽管他本人更愿意在生活中保持自己荣耀的男子身。但是为了帮助他个人及全人类赢回彼岸的幸福生活,他就必须完成变为女人这一神圣的奇迹。而这一切都要等到数年、甚至数十年之后方才可能实现。病人毫不怀疑地坚信:他就是被那众多的奇迹选中的唯一一人,而那些奇迹也就是他在之前的许多年里曾时时刻刻身处其中的;因此他就是所有在这世上生活过的人中最与众不同的一个。那个同他交谈的声音则成为这一切的证明。在他患病的最初几个年头里,他身体的一些器官曾遭受损伤;在他看来,这些病变会在不久之后导致其他人的死亡,而他自己则多年活在没有胃、没有肠、几乎没有肺、食管支离破碎、没有膀胱、肋骨粉碎的状态中,而且时不时会把部分喉咙连同食物吃下。不过,神圣的奇迹(‘圣光’)总是会为他修复那些遭到破坏的部分,所以,只要他还保持男子身,他就是不死的。到这时,那些危险的成分已经消失很久了,但是病人的‘女性气质’却取而代之,大步走向前台,尽管这很可能是个要持续数十年——如果不是上百年的话——方才能完成的过程。所以,生活在今天的人们也就很难享受其善果了。病人有这样一种感觉:大量的‘女性神经’已经进入了他的身体,并将在上帝的亲手栽培下创造出全新的人类。直到那时他才可能死去,并同时为自己和全人类再次赢回幸福。与此同时,他还听到各种声音。太阳、树木、飞鸟——那些类似于‘先人灵魂的奇迹的残余’——都在用人的声音向他说话,奇异的东西也都在他周围显出形迹。”(第386—388页)
何其错乱!主治精神医师需要的是明了妄念的作用效果,掌握妄念对病人日常生活的影响,一旦达到这个目的,就不需要过多关注表象了。关于精神心理症的知识告诉我们:即便是怪异如施雷伯的思路,也都是从心灵的最一般、最易理解的情感中生长出来的,所以我们要探寻的是病变的起因及过程。有鉴于此,我们很愿意进一步探索那些妄念的细节及其演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