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枫: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有悲喜
周晓枫: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有悲喜
初识周晓枫是从阅读她的散文开始,华丽的辞藻、精妙的比喻、魔术师般的文字驾驭能力,让她的作品具有极强的辨识度,读后过目难忘。但我个人最钟情的,是她2017年发表的长篇散文《离歌》,在这部作品中,周晓枫的文字褪去了此前的绚烂,变得更素朴,也更郑重。她贴身切骨地书写着一位逝去的旧友,也经由这种追忆,折射出一个时代的荒诞和落寞,以及它所造就的无数悲情人生。
2018年,周晓枫推出了自己的首部儿童文学作品《小翅膀》。在这个全新的写作领域,周晓枫如鱼得水,之后接连推出了多部颇受好评的作品。而她独特的文字与趣味,也给中国当代儿童文学带来了新鲜的血液。2021年,《小翅膀》获得了第十一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
与周晓枫相识之后,才发现她是如此“有趣的灵魂”。与她笔下那个浓郁的美学世界不同,生活中的周晓枫开朗、幽默,熟识她的人,无不被她的机智、豁达、妙语连珠所打动。我想,周晓枫的作品与她本人,都无限接近于我心目中理想作家的状态:从心所欲,无限自由,无比快乐。
行 超:与诗人、小说家这样的称谓相比,“散文家”听起来像是个可疑的叫法,不管是作家还是普通读者,好像谁都能写一些“散文”似的。与之相伴的,是我们多年来对于“散文”这一文体的定义模糊,或者说是不断变化。您怎么看待“散文家”这个身份?散文写作应不应该有“门槛”?
周晓枫:散文是写作的基础。诗歌所需要的语言天赋,小说所需要的技术准备,散文这种“入门文体”似乎不需要什么难度。信口信腕,纵心纵情,从中学作文到书信日记,雏形或成熟的散文渗透我们的生活。中国古代文人多属“散文家”,但这个提法出现得晚。我大学读中文系,印象里很少这么称呼一个作家。不是说大家不写散文,很多诗人和小说家的散文作品都非常出色,但被他们诗人、小说家、批评家的显在身份覆盖了,散文更像是闲来的调剂,像在主菜摆盘时旁边的点缀。
后来呢,一方面,出现一批长年专注于散文创作的写作者,大概出于安慰、鼓励或尊重,“散文家”出现的频次越来越高,渐成定式;另一方面,我觉得跟散文自身的成长有关。高水准的表达,使散文开始摆脱从属地位,获得某种独立性。
根据《现代汉语辞典》对散文的解释,区别于韵文,除诗歌、戏剧、小说之外的文学作品都属散文。散文的“散”,意指不受拘束——定义模糊,有助于它的不断变化。不设“门槛”,也不设“门框”和“门楣”,散文里有辽阔的自由,风月同天。
至于我自己是不是成了“散文家”一点也不重要,我就是个热爱散文的写作者,就像一个抓耗子的被叫作“猫”还是“咪咪”,无所谓。
行 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散文写作逐渐坠入某种僵化的、模式化的状态。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出现的“新散文”,冲击、突破的恰恰是这样的散文写作状态。可以说,新散文的精神和它所倡导的多样性,对于当下的散文创作来说依然有意义。作为“新散文”的代表作家,您怎么看待它的影响?如今二十多年过去,对于当时的创作和主张有什么新的认识、反思?
周晓枫:我的观点,不代表其他“新散文”作家——说实话,我怕自己的曲解连累他们。祝勇以前说过我:“手榴弹舍不得扔到敌军阵营,非在自己怀里拉响。”他把我归为殃及同盟的猪队友。所以,我仅代表自己,言责自负。我真不觉得“新散文”出于多么自觉的事前策划,更像是过程或者事后的总结。当时,我们的确对散文的某些僵化表达存疑生恨,正好杂志开栏目,编套书要起题目,种种条件的组合,形成所谓的“新散文”阵营。
新散文的共同点是力求突破陈规,寻找新鲜、独特、有力的表达方式,无论是篇幅、主题、形式等多方面,都有所探讨和实践。我认为,“新散文”从整体上推动了散文的变化,更改了散文的样貌。
当然,所谓“新散文”的阵营里,写作者的风格原本差异很大,后来越来越大——就像一群不同品种的笼鸟,他们的努力原本一致:飞到外面世界的自由里。等笼门打开,他们不是迁徙之鸟,沿着共同的方向前进,而是各奔东西,甚至相忘江湖。我觉得挺好,逃出一个笼子,不必急于给自己打造一个更大的笼子。如果真正保持所谓的“新散文”精神,那就意味着不断的突破、冲击和多样性尝试;那么,不必着力捍卫这么一个招牌、一块匾额、一座墓碑,我们应该永远在出发的路上,保持背叛甚至是背叛自己的勇气。
“新散文代表作家”这个标签贴在身上,它既不是奖章也不是我的负担,假设把这个标签撕扯下来,也不会让我血肉模糊。20年过去,我对散文的创作主张没什么变化,算是一如既往,就像我对这种文体始终怀有的从未衰减的热爱与迷恋。
行 超:散文的“真实性”,一度被认为是基本的写作伦理。但是近年来,这个几乎约定俗成的标准正在遭受强烈的冲击。散文到底能不能“虚构”,散文写作中“虚构”的尺度在哪里,是近年来大家反复争论的话题。您怎么看待文学的“真”与生活的“真”?
周晓枫:我认为,“真”是散文最为重要的道德,同时“虚构”是重要乃至必要的创作手段——这样说容易引起误解,因为我们常常混淆“虚构”与“编造”。我做个粗糙到粗暴的判断:虚构是想象力的呈现,编造是情感的欺诈。两者看似,但性质截然不同——都是“骗”,但魔术表演和考试作弊当然是不一样的。
真,包含着真实、真诚、真相、真理等等,这是散文的基础和远方。我在《虚构的目的,是为了靠近真实》中表达过:“文学的‘真’不是生活上的时间、地点、人物的如实交代,是对世界运转规律的探讨,是对人心和事物内核的探讨。这时的‘真’,指的是艺术上的客观性。”散文里的虚构,要受到前提和结果的限制,并且使用的目的,是为了更靠近真实。比如,化名就是一种微量而常见的虚构手段,写作者由此不再顾忌,克服现实的摩擦,得以自由表达——对“真实”而言,不仅无碍,反而有益。
文学的“真”与生活的“真”,让我想起“文如其人”——这个词对散文来说,尤为准确。不是“诗如其人”,不是“小说如其人”,诗人和小说家都可以在文字背后匿形自己,散文写作者不行,他没有隐身术。如果说小说家左手利器、右手盾牌,散文作者赤手空拳、肉身以搏——他能够使用的武器,唯有自己。所以对散文作家来说,人锋利文字就锋利,人宽容文字就宽容,很难剥离两者。如果生活里做人特别“真”,有助于祛除伪饰,抵达文学的“真”;如果在文学表达上特别“真”,也能帮助我们获得勇气,在生活里呈现更多的“真”。写散文,既修人,又修文,一箭双雕。
行 超:写散文其实很考验作者的阅历和思想深度,有的作家本身阅历丰富,可以不断地大书特书。您好像不属于这一类,您作品中的很多题材都是从日常的、平凡的生活细节中截取的,比如在游历中,在读书、看电影或者艺术欣赏中不断地深发、思考。您会追求为了写作而丰富自己的生活阅历吗?还是说,这种“后天习得”的能力对您来说更重要?
周晓枫:的确,我的经历比较简单,缺少起伏和变化。对心理承受力特别差的我来说,这是人生的幸运;但对作家的身份而言,属于先天不足、营养不良。就像个以前没什么存款、现在没什么收入的人,花起钱来就仔细,我很吝啬,不想浪费一枚硬币。发现一个准确而陌生的词汇,我会像学外语一样记下来;半夜想起一个别致的比喻,我会摸黑爬起来写;我平时随身带一个小本,怕丢失一闪而逝的灵感。没有跌宕起伏的戏剧性人生,我只能尽量保持自己的敏感,去观察和发现生活中的细节,也包括在读书、观影这样的间接经验里获得的感悟。当然,纸上得来终觉浅,我觉得“设身处地的想象”常常不如“置身其中的感受”——即使想象出色,也需要在结实的现实基础上起跳,才能跃升到更高的空间。
我的好奇心很重,对于不了解或未曾体验的事物,在保证自身安全和尊重他人的前提下,都非常愿意尝试。为了写作也好,不为写作也好,我都希望自己能更有阅历和见识。行千里路,读万卷书,都是认识世界和我们自己的方式。但愿,我能通过“后天习得”,对我的“先天不足”,有所弥补。
行 超:我的阅读感受是,您早期的作品比较追求唯美和整饬,《你的身体是个仙境》是一个突破,从此突破了禁忌,进入一种比较自由也更有力量的写作中。《离歌》又是一个很重要的转折,这部作品几乎摈弃了您善用的繁复、华丽的修辞,反而是回归质朴,感情也是很深沉的。您怎么看自己在不同阶段的写作变化?
周晓枫:你的概括准确,我在早期有文字洁癖,唯美而少杂质——其实还是运载力不足,小溪清澈,做不到江河汹涌。
《你的身体是个仙境》是我一次重要的改变。最初发表的时候,我很难克服那种隐痛和耻感带来的不适。但写作就是这样,需要一次次逼迫自己走到极限,才能把原来的直径变成半径,才能从新的圆点出发画出更大的弧。不挑战自己,就是不断地向今天甚至昨天的自己妥协和投降。写作自身存在二元对立的内容,它既美好,又残酷;是孤军奋战,也是不断与自己为敌;因此它随时都是绝境,因此它永无止境。我不知道变化是否一定带来好的结果,但我想畏惧变化就是坏的结果——重要的是,不丧失勇气。
《离歌》的风格转折,令我自己也感到陌生。在强烈情绪的席卷之下,我的初稿顾不得斟酌修辞,泥沙俱下,仅用了一个月零十天的时间,电脑字数就有六万多。修改时,我自己大约删去了一万五千字,使它更有向力心和凝聚力。我认为,文字风格要根据内容而变化,可以把一条蜥蜴描写得珠光宝气,但换到一只麻雀身上就不合适——我们运用的每个词语,就好像鱼鳞那样紧紧贴覆,难以剥除。《离歌》适合用质朴的方式来展现,是剑就要直指人心,如果在上面像刀鞘那样进行工艺复杂的雕花,反而影响它的杀伤力。
每个作家都希望自己拥有个人风格。风格这个东西,相当于节肢动物的甲壳,在很长时间里提供保护;然而,假设你要持续成长,铠甲终有一天会成为束缚,成为皮肤上如影随形的桎梏。挣脱它是痛苦的、艰难的、危险的……那又怎么样呢?因为这是必要的。所以无论有多少个形容词构成的威胁,写作者都不能犹豫;因为不会破茧的蛹,拥有的,是不值得羡慕的安详。
行 超:从《小翅膀》开始,您又接连创作了三部童话,包括19年初的《星鱼》和最新推出的《你的好心看起来像个坏主意》。我知道您曾经做过多年的儿童文学编辑,怎么看待我们的儿童文学创作现状?为什么会选择写儿童文学?
周晓枫:我是1992年大学毕业主动分配到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做过杂志编辑,也做过图书编辑。我当时对儿童文学毫无兴趣,去那里工作纯粹听说那里收入高——有的事情是外在的职业,有的事情是内心的事业,我设想用前者保障后者。真去了,我不久就产生悔意,整天看什么大老虎、小兔子的,让我觉得磨损智商。其实那时的出版社没什么不好,不过我潜在地觉得自己牺牲了梦想,结果是感觉自己既没有挣到多少钱,也没有写多少东西,就心怀幽怨。我耐着性子做了八年儿童文学编辑,觉得浪费时间和心力。当我所在的文学编辑室,前辈和老师跟我谈话,希望和建议我在竞争上岗的过程中去应聘主任。这虽然是出于信任,可把我吓坏了。我工作认真是怕挨批评,怕承担责任,对管理毫无能力和兴趣。情急之下,我落荒而逃,用尽办法,迅速调动,混进心仪已久的《十月》杂志。
时隔这么多年,我有迟来的省悟:我由衷地感恩在少儿社工作的八年时光。重温孩子的视角,学习保持童心——我才意识到,它对我的创作乃至一生具有重大的意义。成年人很难保持孩子般的好奇与天真,就像我们长大以后可以学习许多复杂的技能,要想做到最简单的事——妈妈告诉我们要“说实话,不撒谎”,倒成了最难的事。没有做儿童文学编辑的经历,可能我就不会突发奇想地开始创作。写童话,虽然是出于杂志和朋友的约稿,但也让我开发了自己小小的潜能。
我们的儿童文学创作现状,我算不上多么了解。仅就有限的阅读视野而言,感觉产量巨大,有出色的,也有不入流的。我当然希望自己的童话,能离好作品的距离近一点,离坏作品的距离远一点。
行 超:其实在《月亮上的环形山》等一些散文篇章中,您曾经写到过自己的童年,但几乎都是有些伤痕的,不是我们一般意义上那种快乐的、无忧无虑的童年。这是不是也影响了您的儿童文学观?
周晓枫:童年啊,青春啊,这些词语看起来色彩明亮。假设我们回忆自己真实的青春期,是不是那么光线照耀,毫无阴影?那是从孩子向成人的转换时期,看待世界的焦距都变了。在被歌颂的活力之下,青春期的敏感、忧伤、焦虑和痛苦同样存在。当我们不再拥有年轻时的容貌和力量,“青春”这个词里,凝聚了我们的遗憾和惋惜……以及由此而来的美化。经过一段时间,苦涩的海水结晶为闪光的盐粒——但我们不能说,海水本身就是洁白晶莹的。
我也是这样看待童年。孩子有无拘无束的快乐,也有他的困惑和艰难。如果,我们在回忆中假想一个无忧童年并强行嫁接,那是对孩子的不尊重,也有悖于我们自己的历史。这就像不能简单概括老年是慈祥的还是伤感的,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有它的悲喜。
我的童年经历过受伤和受挫,但整体谈不上糟糕和不幸,应该说比较平淡。我只是没有忘记那些流泪的或无声吞咽的往事而已。一个健康的生命,是既会笑又会哭的——这决定了我的儿童文学观,我不想赞美只出太阳不下雨的天气,我不想让孩子们在毫无瑕疵的世界患上雪盲症。
行 超:《小翅膀》看似写噩梦和恐惧,但指向的却是成长与自我超越。其实这个隐喻也很适合形容您的创作——虽然常常出现沉重的、残酷的细节,但却并不黑暗。您怎么处理童话中的善与恶、美与丑、温情与残酷?
周晓枫:谢谢你的评价。确实,《小翅膀》写送噩梦的小精灵,但故事调性是温暖而明亮的。很多孩子都怕黑——我想把这个童话,献给所有怕黑和曾经怕黑的童年,希望孩子们能从中获得力量和勇气。因为孩子怕黑,我们就告诉他世界上没有夜晚——这并不能保护孩子,因为他们不能生活在无菌箱里。我们与其进行所谓善意的欺骗,还不如让他们主动接种疫苗,从而获得身体的抵抗力。
其实,孩子具有理解丰富甚至复杂事物的能力。我希望能和他们一起分享自己的经验和理解。比如,影子并非只代表黑暗,它也是强光照耀下才能形成的事物。比如,狼并非一无是处,如果没有狼,肆意繁殖的羊群反而会影响健康,并使草原荒芜;比如,不会弹钢琴的才会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按动白键,要想成为钢琴演奏家,就要同时流畅地处理黑白键。这个世界就是有善恶美丑,这是事实——我们既需要有自己的立场,也需要有对立场的怀疑与反思,以及对他人的宽容。这是每个人需要终生学习把握与平衡的技巧。
如果我达到了某种平衡,我会在作品里传递我的理解;如果没有达到平衡,我会在作品里传达我的疑惑。有时作品不提供作者的答案,它提供给读者的问题。
行 超:《小翅膀》《星鱼》《你的好心看起来像个坏主意》三部童话风格各异,《小翅膀》是有点甜蜜的,《星鱼》比较深沉甚至伤感,《你的好心看起来像个坏主意》整体上是一种活泼的、调皮的调子。您是主动追求这样的差异吗?对于不同的作品,有没有设定不同的读者年龄层?
周晓枫:恰如你的总结,三部的童话风格迥异。编辑说不像一个人写的,我自己也是,这大概体现出我的人格分裂。当初《人民文学》杂志要发“儿童文学专刊”,缺个童话稿,临时通知我补台,所以《小翅膀》是急就章。很幸运这本书获得了中国好书、桂冠童书等奖项,让我得到虚荣心的满足,所以接着又写了两本。
《星鱼》和《你的好心是个坏主意》都是在动物园体验生活得到的灵感,差异性是我主动追求的。《星鱼》有难度,但完成之后很愉快,给我更长的准备时间,我也未必能写得比现在的成品更好——我的能力也就到这儿了。
快把我逼疯的是《你的好心是个坏主意》,事先预设为喜剧,但创作过程,我都被折磨得抑郁了。我写过童话,也写过喜感的文字,然而把两者结合对我来说太难了——葡萄和牙,结合在一起变不成葡萄牙。我的写作经验完全用不上,烦躁,痛苦,自卑,豪饮咖啡后的彻底失眠……那段日子,感觉每天都是写作的瓶颈。发表之后,我简直有种劫后余生的后怕。我由此怀疑,许多相声演员回家是沉默的,许多小丑演员独处时是悲伤的。
我对读者没有设定年龄层,当然希望老少咸宜。这些童话最先是发表在《人民文学》和《十月》等成人杂志,然后才出版的图书。和一只长寿龟相比,我们成人了也是孩子——我现在最喜欢看的还是动画片呢。当然来自孩子的反馈最重要,他们喜欢,才让我深感安慰、深受鼓励。我的童话,幼儿园和小学低年级的孩子,需要家长和老师讲解;等到了小学中年级,可以独立阅读。
行 超:您好像特别喜欢动物?散文《弄蛇人的笛声》写蛇、《巨鲸歌唱》写鲸鱼、《野猫记》写猫、《男左女右》写土拨鼠……童话《星鱼》和《你的好心看起来像个坏主意》也是以动物为主人公来构思的。为什么选择这样的写作角度?
周晓枫:我喜欢动物,无论是去动物园当志愿者,还是去野外看动物迁徙,我都乐此不疲。动物身上的美与非凡,它们的优雅与神秘,它们的淘气与狡猾,很吸引我。看科普书或纪录片,我偏爱动物题材的。我养过宠物,虽然我因溺爱倾向而并非一个好主人。许多动物的情感,质朴而纯真,令人动容。
人类是哺乳动物,人性的复杂里很大程度上包含着动物性的成分。在我看来,就像“人性”包含着“动物性”一样,“动物性”也包含着“人性”。人类与动物之间,存在着巨大的交集,是可以分享经验和情感的。只要不唯我独尊,在尊重生命的前提下,人类其实很容易找到跟动物沟通的途径。
我们吃动物的,穿动物的,掠夺它们的身体和土地……许多时候,动物是我们的恩人,而我们成了动物的仇人。作为人类,我怀有无能为力的歉意;作为写作者,我希望通过自己的笔,让更多的人感受到——动物和我们一样,同样是生命的奇迹。
行 超:《你的好心看起来像个坏主意》里,动物园的猩猩、猫、乌鸦等性格各异,兽医小安原本是它们眼中的“大魔王”,后来经历种种事件,终于赢得了小动物们的信任。通过这次写作,关于人与动物之间的关系这一古老的话题,您有什么新的思考?
周晓枫:《你的好心看起来像个坏主意》,题目偏长,但它概括了我的故事和主题。其实,不仅是人与动物之间,在父母与孩子之间,老师与学生之间,爱人之间,朋友之间,等等,不都充满了类似的矛盾吗?有时我们为了对方好,却被好心当成驴肝肺;有时别人为了我们好,却让我们被动、难堪乃至愤怒,恰如泰戈尔说的:“鸟以为把鱼举在空中是一种善行。”
这是一个关于误解、理解与和解的故事,也是关于体谅、尊重与宽容的故事。我选择喜剧的方式,是希望小读者能开心而愉快地去思考问题。
为了写这个童话,我数周在长隆动物园体验生活,非常感谢那里的工作人员给予我的帮助和启发。没有他们,我难以完成这样一个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作品。
行 超:写作儿童文学的过程,对您的散文创作有什么影响和启发?今后的写作重心会转移吗?
周晓枫:感恩命运,让我年过半百,竟然在三年时间里完成三本童话。除了散文作家,我也勉强可以称作儿童文学作家啦。散文和童话对我来说,几乎是两种思维和表达方式。或许有潜在的影响,但我现在体会不深。写散文是我手写我心,写童话我需要经过某种略感吃力的“翻译”。这么说吧,我从小习惯用右手写字,童话让我突然变成“左撇子”——都是写字,可右手熟练,左手照样费劲;练好左手,也帮不上右手的忙。
我努力使自己在三本童话中不暴露破绽。好在,我貌似体面地冲过终点,然后,我才连滚带爬,感觉自己摔得满身满脸的泥。有些少儿出版社的编辑朋友约我继续,再写本童话——不行,我得先学养生。除了偶尔写点绘本故事,我可能要暂停一下儿童文学创作,我得回散文领域里喘一会儿,歇一段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