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敏:文学是书写时代巨躯上的苍耳
鲁敏:文学是书写时代巨躯上的苍耳
2012年,鲁敏的长篇小说《六人晚餐》出版时,评论界对于以她为代表的“70后”写作曾有过一番讨论。许多人认为,这代作家对于个体生活、内心世界有着超乎其前辈的兴趣与描写能力,但相对而言,他们对于社会历史、时代背景等宏大话题的关注却稍显不够。我至今仍然记得,在十年前的那场作品研讨会上,“50后”“60后”批评家们对于这部小说及其所代表的文学观念提出了意见,更加记得当时在一旁虚心聆听却略显局促的鲁敏。
许多年后,我问起鲁敏这本书,也想借此听听她的文学观。她说,“我觉得人就是挂在时代巨躯上的一只只苍耳,任何时代都是这样。时代行走跳跃,苍耳们也就随之摇晃、前行,也不排除在加速或转弯时,有少许被震落下来,永远停留在小道上……我所理解的文学,是以苍耳为主要聚集点,因为苍耳就是我们人类自己啊,它柔软,有刺,有汁,有疼痛与生死枯荣。”这个观点,应该可以为大多数七十年代之后出生的作家所认可。如果对比本书前几章所关注的、同样是江苏的作家周梅森,不难看出,不同年龄、不同时代背景下成长的中国作家文学观的差异,而这也透露着一代人观念与价值的悄然转变。
鲁敏的小说细腻、委婉,尤其善于书写人性与情感的幽微之处,这正是“70后”写作的重要特征。不过,从写作之初开始,鲁敏仿佛一直有着“越轨”的热情,尤其是2017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荷尔蒙夜谈》和长篇小说《奔月》,都体现了她不断变化的文学追求与人生境遇——如她所说,“写作是漫长的养成与奔向”。
行 超:在作家这个身份之前,您曾经做过很多种工作,邮局职员、秘书、记者……但不管从事什么职业,您一直都没有放弃阅读,可以说是始终怀揣着文学“初心”的作家。
鲁 敏:像所有人与他最终所选择投身的事物一样,可能不是一个很具体的契机,而是一个漫长的养成与奔向的过程,包括许多曲里拐弯的偶然因素,但懵懵间似也有某种大方向上的必然性。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苏北农村,对读书或文化有种天然的崇拜。比如订杂志,我母亲订《雨花》,我外公订《民间文学》和《乡土》,我姑妈家订《海外文摘》和《参考消息》,我舅妈家订《外国文学》。反正走到哪里都有东西可以看,所有杂志都被我们小孩翻得脏兮兮的,但谁家里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藏书。大我两岁的表哥,被舅妈要求顺着《成语字典》一页一页地背,我则一边笑话他一边贼兮兮地找《外国文学》上的裸体雕塑看。总之,我早年的阅读实在很不怎么样。十四岁到南京读邮校,同宿舍里有个苏州女生,爱读古典外国小说,我就跟着她一起,在我们那个工科中专校的小图书馆里找外国小说看。趣味和视野很单一,我的阅读里就一直没有哲学、历史、逻辑、心理的任何构成……到后来,就会发现这限制很大。不过这些单向度的阅读,多少让我知道些好歹,尤其是发现我心怀热情的所在。这样,即使后来做着任何一个别的职业,都是有点游离与秘密的幸福感。我好像就知道,我最后会成为写作者的。
行 超:直到现在,您仍然是阅读量很大、兴趣很广泛的作家。您更倾向于做一个写作领域的“专家”还是“全才”?
鲁 敏:哪里算是量大,“量大”也未见得就是好,其实我大概有点可悲的强迫症。顺着前一个问题就晓得,因为从小时候到现在,我都觉得自己读得不科学、太单一,因而有一种弥补和自卑的心态,就算现在这样读,我对哲学、历史或其他非文学的人文领域,都还是路人以下的见识,哪里还“全什么才”呢。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至今仍然能从“读小说”中获得高纯度的愉悦与同行间的心气相通。前几天跟一位老师闲聊,他有点不赞同的口气:你怎么到现在还能读得进去小说呢。我说是哎还是爱读。老师又说,你读太多了,看你的小说,都知道你读太多了。这真惊出我一身汗,倒也不是我真的就改掉、要少读了,但确实感到一种“心惊”。
所以我前面讲,量大不见得是好。当然这话不容易说得清楚。阅读习惯,精读还是泛读,读新书还是读老书,反复读还是一读就扔,读本行当的专业书还是读远远的八竿子打不着的小闲书,这些都难以一言以蔽之。各行其道,各有其成。
行 超:您的写作从“东坝”开始,《纸醉》《思无邪》《风月剪》……那个系列的作品底色比较淳朴、唯美,情感上趋向于一种清澈的温暖。很多作家的写作都是从自己的儿时记忆、故乡人事开始的。故乡是您最早的写作灵感吗?
鲁 敏:倒不是。我1998年开始写作,到2006年左右才写起东坝。此前属于很典型的“热情型选手”,啥也不懂,就“一路小跑”似的写、到处发,也会有各种选,还在《十月》《作家》等处发了三部长篇。总的来说,是“乱拳”。但这都是必要的台阶,艰难地走过这些台阶,我才多少有了“文体感”,有了自己的“写作观”,而我的东坝,也就很自然地从被尘土掩埋的记忆里裸露出来,那不是简单的灵感,是对消逝中的故土的浓稠怀念,极为炽烈。那时我在南京已经二十年了,这个时间长度的发酵,可能是最合适的,最后才能达成那种——如你所说的“清澈与温暖”。
行 超:很多作家用几十年的写作构建起一个属于自己的文学故乡,“东坝”几乎是一出手便成了。可是,这个系列又很快被放弃了,为什么?
鲁 敏:也不是特别刻意的放弃,那四五年间,东坝确实是写得蛮多的,也得到很大的肯定。但到后期,人们的喜爱让我有点不安。记得好像在2010年左右,得鲁迅文学奖之后,要写一个类似获奖感言的东西,我就写了一直在脑子里转悠的想法。大概是说,像文学故乡、地图上的指认与命名、唯美乡土、风物人情等类似这样的,美则美矣,亦能获得读者与批评界的认同与呼应,却让我有种警惕感,担心这里有一种“因袭”式的安全审美路径,而且前辈们已经写到相当高的程度,我宁可就此跳脱,去追求新的创造,寻找惊奇与陌生之美。我在写作时也是有点逆反心理。宁可生涩,不愿老熟。还一个原因则是外部的,毕竟我都在城市生活了那么多年,对故乡的热恋之后,我确实还是对城市有更迫切的表达欲念。
行 超:后来您的小说基本聚焦于城市,从《九种忧伤》到《荷尔蒙夜谈》,一直在关注城市人的精神状态、心理隐疾。的确,在现实的都市生活中,生存层面的问题已不是最主要的,真正的问题出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那种深层的矛盾、挣扎、纠结,是当下都市人最根本的症结。可是,很多作家虽然生活在城市,但是却关注不到或是写不好这个层面的问题。您觉得这是为什么?
鲁 敏:大家可能更乐于、更倾向于从社会学角度来实践和考察小说的城乡分野和文学意义,比如《子夜》就很典型,以阶层的递进与分化、身份地位与动机根源、势利意义上的成败、经济物质对人的左右等。这对后来许多作家写城市小说有很大的影响。比如大家会选择搓澡工、大老板、宅男、女博士等等这些看起来好像很典型的城市中人来作为小说人物,以他们的沉浮来作为小说脉络主线……当然,这也都是合理和有效的重要元素。但窃以为,这不是截取和塑造人物的最佳维度,或者是我不太擅长这样写。我感觉,人之为人的最具文学意味的部分,恰恰是非社会化的那部分,并且常常是非理性的、反推理的,肉眼不可辨识,甚至自我亦无法感知的部分。这些迷雾一样的东西,大多指向“自我”的精神和心理层面。
因此,包括我早期写东坝,虽然写的是乡村,但我不大写贫穷、愚昧,我写的是他们对生死、病患、残缺、四季、食物、男女的感受。这都是属于“人”的,只是他们生活在乡村。写城市也一样,我还是会写残缺、隐疾、荷尔蒙、男女、生死、自由与自我。你可以说这是城市的,但我更认为是“人”的。而且写这些东西,我不做价值或道德判断——我做不了,也认为不必做、不能做。我就是探索、撕裂和呈现那些幽暗的毛茸茸的精神和心理空间。这是我最有兴趣也感到大有可为的地方。
行 超:我记得《六人晚餐》刚出版的时候,评论界有人认为,这部作品在个人命运、内心起伏以及人与人的关系等方面刻画得很出色,但是没能充分写好转型时代这样的历史大背景。“如何处理个人与时代的关系”这个问题多年来似乎一直困扰着“70后”“80后”作家们,时隔多年,您怎么看待自己的这部旧作?对于这个问题有什么新的认识?
鲁 敏:我记得有次郜元宝教授在评论《六人晚餐》时写过,这部小说涉及了产业重组、国企改革、关停并转、下岗分流等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最为重要的一些时代背景,他认为这部分很有价值,我们这一代里也少有人写,但同时也感到我很“浪费”,没有把这一重要时代背景再多深入和扩张一些,好像很无所谓地在行文里点了几下就浪掷了,然后自顾自用很大的笔墨在人物自身的命运上(大意如此)。可能这个评价是蛮有代表性的。
我是怎么看呢,当然是很个人化的一种理解。
个人与时代的关系,打个比较老土的比方,我觉得人就是挂在时代巨躯上的一只苍耳,任何时代都是这样。时代行走跳跃,苍耳们也就随之摇晃、前行,也不排除在加速或转弯时,有少许被震落下来,永远停留在小道上……我所理解的文学,是以苍耳为主要聚集点,因为苍耳就是我们人类自己啊,它柔软,有刺,有汁,有疼痛与生死枯荣。最为理想的作品,是从这些小小苍耳的身上,读者,尤其是若干年后或者陌生国度的读者,会感到那特定空间里,大时代或小时代的流变,流变中的冷酷与滚烫、对个体的推送、佑怜或伤害,感知到那既属于某个时代、又属于所有人的爱与哀。大部分经典作品都是这样的。
但对经典的那些特别好的阅读感受,可能也给人以一种目的化的理念,认为时代巨躯的起伏轮廓、激荡风云是文学的大抱负所在,区区苍耳不过是切入点与承载物,它们的悲欢离合五颜六色,再精彩总归也是小了的、失之精微毫末,恰盘中青翠尔,对张爱玲、汪曾祺就常见这方面的婉转批评。我是不大敢同意。我觉得,苍耳本身才是文学最为之魂牵魄动的部分,况且苍耳从来都不是挂在虚空中或无缘无故、孤零零的一枚,哪怕就是它从巨躯身上掉落下来了,依然有它掉落的姿势与原因。所以问题的根本可能还是,我们能把苍耳写到什么程度。倘使这个苍耳本身没有选好、没有写好,那更遑论透视时代了。
因此就像大家常常会说到,“70后”这一代的写作,总写小人物,太过生活流、琐碎化,缺乏大格局,缺乏历史意识与厚重的精神维度,这确实需要进行讨论和反思,比如,有时是苍耳本身的典型性与提炼度不够,呈现为过分随意的个性化写作。但如果换一个角度考察,这一代的文本气质与他们所书写的苍耳们,那些琐碎、微妙、精致,与宏大理想主义、英雄主义的决裂,所折射出的不正是外部社会与时代的某些特征吗?所谓时代长河的基本面貌,最终正是由“这一个”和“那一个”的文学苍耳形象所勾画叠加而成的。
从这一角度来看,《六人晚餐》多少是贡献了几只苍耳的,他们正代表了那一阶段我对个人与时代关系的一种理解。这六个人的相互关系、伦理取舍、起伏路线,是受制于时代风潮与滚滚车轮的,但我并不会去特别地强调这种明摆着的因果关系。做资料准备时,我搜集了《六人晚餐》所涉年份每一年的大事记,各个维度的都有(在写《此情无法投递》时也干过这同样的活儿,确实很有用),但我不会像打呼哨一样在文本里让它们有意出大声,最多会暗中撒一两把小豆子。我更想竭尽全力去做的,是创造出“晚餐”桌上那六只苍耳在其时其境的、来自末梢的颤动。
再多讲一句,在我现今看来,个人与时代的关系,真的有主次、有依附、有倾向吗——是以典型人物去折射特定时代风貌;还是关切某一情境(时代)中的人与人性——实际上,我觉得并没有这么泾渭分明的孰轻孰重。天、地、人,在文学里也当是合一的。并不需要把时代与人提淬出来分别拷问,计算比例与权重。
比如《鼠疫》,就算加缪特意虚构了一个黑色时疫的社会背景,但其真正的着力点,还是绝境下一个个的人与他们的人性之光(暗淡的或明亮的)。再比如《苔丝》《白鲸》《老人与海》《安娜·卡列尼娜》等,太多的例子了,都是把人置于某种困境当中,最终来写人性的软弱或力量。但与此同时,你在所有这些人物身上,又能看出性别、阶层、伦理、宗教等外部因素在人类文明洗礼下的不同进程。苔丝、老人、亚哈船长,如到了另一时代或国度,就会是另外一个故事。
厚颜说句有点托大的话,我写《奔月》,也是在这个方向上做出的一次小小的实践,让小六去置于特定情境(自我出奔),从中呈现人性中委泥与飘逸的永恒矛盾,但这必定是属于当代中国都市女性的“这一个”,小六的行动与逻辑不会是嫦娥、娜拉、爱玛……从《六人晚餐》到《奔月》,也差不多算是不同阶段我对这个问题的理解。
行 超:小说集《荷尔蒙夜谈》是您写作生涯中的一次“出格”,描写欲望、身体、性与你此前温暾、端庄的写作有很大反差。女作家写荷尔蒙,不免让人联想起身体解放、女性主义。但是,读过整个小说集之后我发现,其中的作品非但不是以身体和性为旗帜,而且目的往往不仅是写荷尔蒙,更是写俗世中生活的热情和生命本身的能量。
鲁 敏:这也是书名害义,我也是将错就错,其实你方才的概括更为准确。也许人们对“荷尔蒙”的理解可能有点狭隘吧,或者正是早先女作家们的身体写作助长和误导了这种理解。这也是我将错就错取这个有点“冒天下韪”书名的原因——我想为之正名。所以我还特地写了一篇小文就叫做《为荷尔蒙背书》。我是想扩张或恢复“荷尔蒙”的定义与外延,其对世俗的干预力本来就是多面的,绝不仅是男女情欲,可能还辐射到性别权利,呈现为心理与生理的疾患状态,呈现为惨淡中年的自我挽救,成为对自由通道的一种秘密开发,等等。这是我所理解的多歧义多面相的荷尔蒙。
我对身体真的尊重到敬畏,我很想对那种一本正经的、唯正确主义的思维模式发一声喊,要以同等的热心肠来对待身体,不要总觉得只有智慧、才华、理性、理想等才是值得尊重和听命的。
行 超:从《荷尔蒙夜谈》到《奔月》,您的写作风格与之前相比有了一个明显的转折,似乎更“大胆”、更“果敢”,一种天性中向往的生命自由、生活自由与写作自由被释放了出来。为什么会有这种转变?
鲁 敏:我自己也说不好,我不好意思大剌剌地宣称这就是水流云起、行止有时。也有同行跟我开玩笑说这我是中年变法,就更谈不上了。我对写作既有职业化的持久战心态,也有理想主义的搏击与倚重,重到此命所系的地步,这心态并不很好,但也可能正因为是这样的贴身与投入心态,写作会相当直接地反射出我在每个阶段的感受。
可能对陌生读者来说,小说就是一本读物,对批评家来说,小说见文学观。对我来说,其实还有对生活、生命和我之为我的胡思乱想。比如这阶段,好像对生活本身有种崇拜与热爱,因为热爱而愈加不可忍受它的平庸、麻木与一应之定规。因此,我会有意注目,以欣赏、挖掘和怂恿的眼光去注目“越轨者”,我希望通过他们来表达和丰富我对生活的热爱,表达这激越而伤感的中年之爱。从写作层面上看,这也会使我选择放弃平缓、老熟、节制、雅正等审美方向的权重——当然,这会儿我虽算是认真分析、可同时也是一种胡乱分析。我写作其实很少谋划,也是谋划不了的,只是在回看时,才会发现一些煞有其事的似乎清晰的轨迹。
行 超:在小说《奔月》中,小六以身试法地证明了在现代社会中,个体的人是“无处可逃”的。很多年前您曾经写过一个中篇《细细红线》,与《奔月》处理的是类似的问题,某种程度上都是对“在别处”生活的幻想与向往。写作对您来说是一种对现实的逃逸吗?
鲁 敏:写作有平衡和对冲世俗的功用,所以常有人用它来做钟形罩与隔离区。对我来说,倒不是这样,这是我的职业与志向所在,假如真有逃逸之心,反而会远远地离开写作吧。因此,写作不能讲是我对现实的逃逸。
那我为什么又会开足马力地写类似那样的逃逸者、越轨者呢,其实前面也提到的,是我想选择通过他们来表达我对生活和世界的感受,这个感受,有些是发自我内心,但更多会考察他人与外部世界,在内部与外部之间,寻找共通性。我们一开始就讨论过,我对毛茸茸的幽微带有兴趣,这些越轨者,就特别富有重叠、交叉、易变的心理区域,他们是大时代下有自选动作的小苍耳,集中笔力于他们,有可能会以特别的方式获得与巨躯的共振——这种“在别处”的心态,我认为就是人与时代的“共振”之一种。
行 超:现实生活中,一个人的身份、职业、社会地位、人际关系等往往会遮蔽这个人的本性。《奔月》中小六的失踪反而给了身边的人一个重新认识她的机会,人们在寻找的过程中完成了对这个“熟悉的陌生人”的重新认识。这样说来,小六的“失踪”,或者说“出逃”,好像更是一种对现实的消极抵抗?
鲁 敏:人们对于词语或行为的看法,有时也有固定模式。就像我经常讲“虚妄”,我就完全不认为它是个消极的词,它接近于某种本质,有这个本质作为前提,万事万物反而都是可喜和动人的了。包括“出逃”“失踪”,是消极抵抗吗?我恰恰认为小六是到目前为止,我笔下最为勇敢、最具自我意识和行动力的一个女性形象,她敢于打破哪怕并非一无所错的现状,去实践那个曾经涌上所有人心头的大胆妄想,她冲破了责任、亲情、血缘、伦理、道义等几乎所有的定规与约束,奔往那无可参照、万劫不复的地带。
所以为什么叫《奔月》,我并不担心人们第一个会联想到嫦娥,因为小六完全是现代和当下的异质的嫦娥,她同样想摆脱世俗与人性的重力,追求本我的发现与飞升。这是积极的,或许也是社会发展到现代文明阶段的一个特征,是人类在走过了生理、安全、社交、情感等需求之后的更高需求:对自我的确认与探索——结局她是回来了,回无可回,但就像你所说的:这不如说是一次重生。走过了1、2、3与3、2、1,她脚下的那个零已不是最初的零了。
行 超:的确,费尽心思策划了一场“失踪”的小六最终还是选择回到自己原来的生活,但是这时的现实已经完全改变了,她的丈夫、情人、母亲以及周遭原本熟悉的一切,仿佛都换了个样子。这场“失踪”的真正意义何在?
鲁 敏:《奔月》出来后,关于小六“出逃”的意义所在,是被探讨、也是被追问得最多的问题。从这些问题其实也能看出我们对长篇文体的考察与度量标准。比如说:对“中心思想”的期待。大家一起跟着主人公小六辛辛苦苦地出走、折腾了一大通,然后又回去,又没回得去……请问你到底是想讲什么?要证明什么或得出什么结论吗?如果我说,没有啊,我并没有确定和高明的结论。啥?没有?这好像显得很不合理。
好吧,于是我接着说,我想表达的就是这种不可概括和终结的人生迷境,因为人生不是数学题,所以并没有最终答案——就算有,也是读者自我达成的,是我提供的这部分,与你的个体经验,碰撞后的结果。这会让一部分人觉得明白了。但还有一部分,会显出更加迷惑的目光。于是我会进一步阐释一下(我很不喜欢这样说得太多),我说:我写的是人们终身的角色困境;写的是生命与生命相遇的虚无与偶然;写的是作为人,即使在异度时空之下也永远无法挣脱的本来面目;写的是我们这短促一生里,对另一条“林中小径”的不可确证与不可触碰……
人们对这样的回答满意吗?似乎也不能讲太满意。所以你看,这里还包含着另一个阅读上的偏见与傲慢:结局期待、并且是偏暖调性的期待。他们总是希望看到人物的攀升(而不能忍受对原点的回归),感悟与收获(而非无悟之感、不获之获),希望看到从无到有(而不能接受从有到无)。
所以,与其说追问《奔月》里小六出奔的意义,不如先追问一下我们对长篇的审美维度,我们对终极意义的痴心妄想,我们对存在与虚无的定规之见——譬如,我恰恰就是以虚无的终场,来表达疼痛存在的自我。
行 超:您曾在多个场合提到自己对于虚妄、荒谬等不可言明的偏爱,比如“我偏爱不存在的荒谬胜过存在的荒谬”;“以小说之虚妄来抵抗生活之虚妄”……可是从小说写作手法上看,您应又是个不折不扣的现实主义作家。您怎么看待这“虚”与“实”之间的矛盾和关联?
鲁 敏:粗暴地概括下,这虚与实,可以说是灵与肉的关系。小说内部的灵的部分,我常常有点形而上、偏抽象、带点探索性,因此有虚无的灰调感。但肉,即及物的写作内容与技术手法上,我没有那样,并且如你所说,是不折不扣的现实主义写作。
春节假期里,我在一个App里重听了一遍萨特的《恶心》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笔记》,你看这两部作品都是蛮典型的,灵是形而上的,肉(即文本主体)是相当枯简、寓指化的。这样的写作,对作家和读者都有着太高太高的要求,我还做不到。当然,我们也会看到,像萨拉马戈的《失明症漫记》、卡尔维诺的《我们的祖先》三部曲,则是用传统叙事手法来写现代性内核的。他们教会我很多东西。最主要是,现实主义手法对现阶段的我来说,的确更得心应手,这也是从“我能”的角度来考虑的。
那么矛盾有没有呢?有。比如有一些读者,有时会对这两个看起来像是两个风格的灵和肉感到迷惑。以《奔月》为例,有读者就会用现实逻辑来与我探讨,比如说:怎么可能呢?一个人用别人的身份证,能在外头蒙混两年?或者说,那个警察太不负责了,怎么能劝她不要回去呢……情节的隐喻或人物走向的设计,既会考验到写作者,也会考验到读者,这是阅读契约中最为微妙的部分。
因此,为了中和这两个方向,也为了不断地提醒读者:我写的不是“现实生活”,我在《奔月》里特意置放了许多极为戏谑与荒诞的细节。比如“给亡灵烧纸钱,纸钱变白还是变黑”“家族遗传症”“失踪者家属联盟”等。以此来间离和柔化虚实之间的冲突。
行 超:我看到有批评家指出,这些年您的写作越来越熟练,越来越圆融,应该是一个作家走向成熟的标志。但是这也导致从《荷尔蒙夜谈》开始,您的一些作品在叙事上似乎有些滑向“技巧性”,以及对某种“猎奇”心理的呈现。
鲁 敏:你讲的这个问题可能在《荷尔蒙夜谈》里有一些呈现,这个集子是在多年作品中进行挑选的,有出版上的考量。同时,也便于集中呈现我对“越轨”“身体”“暗疾”这些元素的穷追不舍,同时,也想在大多数“伟光正”的书写里,表达文学对“不一样”的最大程度的包容与关切。
就我本人的审美理想而言,钝角、缓慢、带有衰老感的写作,是美的最高级,也比较难。比如我们会看到那些刻意反情节、去剧情的艺术电影,其中真正的成功之作,并不多。我也写过不少这样的中短篇,在《荷尔蒙夜谈》里,就有像《幼齿摇落》《西天寺》这样的篇目,包括去年刚写的《火烧云》。总的来说,猎奇不是我的特点和追求,如果认真贴近这些人物,就会发现:即使最后做出再出格的事,但于他们,都是一步步不得已而为之。他们实在都是些平常人物。
技巧性这个,确实要探讨。最记得毕加索在晚年说过一句话,我最大的努力,就是能像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那样画画。所以技巧的最高境界,是人家看不出来你用了技巧,还以为你在说家常话,还以为你是本身出演,是意到笔到,是纯无心机。其实哪有那样的好事,“看不出来的”乃是最高的技巧。我大概还处在技巧外露的阶段,我想时间和年龄会在这方面对我的改善有所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