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鸿:时间的凝视者
梁鸿:时间的凝视者
2020年年底,隆冬的北京,梁鸿与我在她人民大学文学院的办公室进行了一次长谈。她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四象》不久前由花城出版社出版,而她当时正在进行的,是非虚构《梁庄十年》的创作。交谈中,我们多次感慨,“十年过得真快啊”。十年前,《中国在梁庄》横空出世,梁鸿的名字被文学界、社会学界牢牢记住,而由此引发的非虚构写作热潮,至今仍在继续。十年之中,梁鸿与梁庄一起成长,随后的《出梁庄记》将眼光望向更加广阔的中国大地上。更多的时间,梁鸿在写小说,《神圣家族》《梁光正的光》,直到《四象》。
不久之后,2021年初,《梁庄十年》出版了。在这本书中,我看到阳阳、五奶奶、灵兰大奶奶……这些十年前出现在梁鸿笔下的人物,在时光磨洗中,各自迎来了不同的命运。与十年前那个重返故乡的“梁庄的女儿”相比,如今,梁鸿的文字与她本人一样,逐渐褪去了十年前的矛盾与紧张,变得更为松弛、自然;而我也再次确证,梁鸿就是“时间的凝视者”。
行 超:很多人关注您的创作是从《中国在梁庄》开始的,但事实上,此前您在文学评论、理论研究方面也颇有建树了。可否简单介绍一下自己的文学创作过程,尤其是大家不大熟悉的起步时期?
梁 鸿:其实说实话我们都是文学青年,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文学。小时候生活环境很封闭,家里人也比较多,可就是那种热闹中的孤独,反而更能够让人去思考,或者说有一种思考的可能。可能是因为小时候大家都忽略我了,我就自己去想、去写,虽然都还是朦胧的一种状态。后来我翻到自己初中时候的日记,才发现上面写着:“我要当作家”——其实长大之后我完全忘掉了,也不记得有过这种愿望,但确实应该是那个时候已经有了热爱写作的影子。
中学的时候,我开始非常明确地喜欢写作,喜欢塑造一个感伤的场景,尤其是面对大自然,让我特别着迷。我十五岁考上中师,那个时候开始已经算是有意识地创作了,每天早上起来,我会观察云朵的变化,我会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坐在那个地方去描述云彩,描述每一天的天空不同的景象,这对我影响非常大。今天我在写作中对自然界的关心、洞察,包括试图去描述的动力,很大程度上就是受益于曾经那种缓慢的凝视。
一旦写到大自然,包括写到那种人与自然的对视的时候,我会感觉时间不自觉地慢下来了,我非常喜欢这种感觉。我记得当时我们的学校是在郊外,我的教室比较高,刚好可以看得很远,我喜欢坐在窗户旁边发呆,远方就是一条公路,路两旁种满了白杨树,视线特别好。在那个时空中,人会有一种慢下来的感觉。我觉得这种“慢”对写作来说可能是非常重要的,虽然当时是完全出于热爱,后来我又读了本科、硕士、博士,可能慢慢会朝着研究的方向去走,但实际上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写作,散文、小说,可能没发表,现在我电脑里还有一个文档,里面都是当年写的东西,包括很多日记。我后来在小学教书也写了好几本日记,那些日记现在看可能比较轻浅,但其实已经是一个创作的雏形,比如我在里面描写了路上散步看到一个小孩,看到农民、看到河流,等等。现在想想,我在村庄教书的那段时间是很封闭,对于今天这个时代而言,那时的时间也是非常缓慢的,而这种缓慢对于写作来说是非常有价值的。现在我一开始写作的时候,我都感觉那段时间、那种状态又回来了,我好像在跟某个人、某种事物对视,至于想什么可能不知道,但是确实有一种对视的、时间慢下来的感觉。这种写作中的空间感、时间感,应该是很早就奠定了,一直到今天都还在受益。
后来我博士毕业开始教书,这么多年相当于一直在隐形写作。做了教师之后,其实反而好像有点远离了“写作”的梦想。2007年、2008年左右,也可能是到了一个思想的极致,我就觉得不能再继续这种生活,特别想写点自己内心的东西,这个时候才又开始琢磨我要怎么写作,或者怎么去转换一个思路。我觉得,人心中如果一直有个若隐若现的东西,那它总有一天会出来。我是中师毕业,之后在小学教了三年书,又重新脱产进修,读了大专,同时我开始自学本科,然后又考研究生、博士生,我三十岁博士毕业开始教书,但最终还是回到了写作的路上。
行 超:您这段求学的过程也确实是蛮坎坷的。更不容易的是,在这个过程中还能一直坚持着写作这件事,大部分人,即便内心有着写作的愿望,也多半是被这种琐碎、疲惫的日常消磨掉了。
梁 鸿:现在看好像是的,但我当时还真没觉得有什么不容易。我上教育学院的时候,所有人都是听完课就走了,大家都是来拿个文凭而已,只有我一个人一天到晚在教室里坐着,读书、写作,但当时还是挺开心的,因为你自己遨游在知识的海洋里,完全沉浸其中。记得当时我要学本科的课程,还要学英语,每天忙得不得了,时间都是按分钟来分割的。早上六点半去教室读英语,别人来了我赶紧跑下去吃个饭,然后回来开始上课。中午又是我一个人在教室里,要写日记,还要办我们学校的刊物,那个刊物叫《原上草》,当时我是主编,有的时候没人写稿子,我就得自己化名去写。但当时也不觉得有多辛苦,每天按照自己的节奏,可以说几乎不知道别人的存在。有一次考完试,我抬眼看到旁边的女生,忽然发现这个女孩儿挺漂亮的,以前几乎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存在,太专注在自己的世界里了。一个人关注于某件事的时候,时间是不知不觉过去的,你不会觉得艰难,只是觉得充实、快乐。
行 超:感受不到艰难是因为内心热爱那个东西,为了它,付出什么都没关系的。
梁 鸿:对,还是喜欢这种状态。我十八岁中师毕业开始教书,二十一岁重新开始上学,一直到2000年,我博士毕业,三十岁了。这中间的九年时间实际上一直在求学,然后开始在大学教书,这段时间写的基本上都是学术论文了。2007年、2008年的时候,我要“创作”这个念头可以说是再次升起了,可能因为之前一直在求学的状态里,比较专注于写论文、教书、生孩子,只是零星的一点时间写一写,而到这个时期,我重新燃起了那种强烈的“创作”的愿望。
行 超:那几年差不多就是创作《梁庄》的时候?我记得《人民文学》的“非虚构”专栏是2010年初开始的。今天来看,其实《梁庄》的写作对您的文学生涯,包括整个人生,其实都是一个很大的转折吧?
梁 鸿:对,《梁庄》是2010年发表在《人民文学》的“非虚构”专栏,后来出版了单行本,名字改为《中国在梁庄》。转眼间也十年了,最近我刚写完的一部新作《梁庄十年》。现在想想,那确实对我是个非常大的变化,但这个变化其实也是埋藏心中已久的,并不是突然发生的,即便没有《梁庄》,我想也会有其他事让我回到原来的生活,回到你童年的梦想。可能就是那种“我要成为自己”的想法吧,它总是有某个契机要出来的,所以对我而言是挺自然的,因为一直没有真正离开过。我记得很清楚,即使是在读博士期间,我当时每天到图书馆,也都是先写点东西,小说、散文什么的,然后再读书、做学术研究。我好像成熟得比较晚,当时也已经二十七八岁了,但还是很简单地、乐此不疲地在写,写完自己看一看、改一改,我记得当时也让别人看过,但是好像都没有想去发表,觉得好像也无所谓的。所以我好像是比较晚才进入所谓的“文坛”,但是也好,人生就是这样子的。晚有晚得好,你可能会写得更持久。对我而言,前三十年一直在积累,一直在阅读、思考,然后再磨炼自己的笔,结果可能慢慢地有一些进步。我觉得如果一个人在很长时间里,一直是自己默默探索,那他可能就会有更真挚的东西始终包含在里面,这种东西是个内核,会影响你以后漫长的写作,比较少有名利的缠绕,就只是老老实实地看书、使劲琢磨着怎么写东西,这种状态其实是很难得的。
行 超:近些年很多批评家、学者“转行”写小说,大家好像多少觉得有点隔膜,因为做学术研究更依赖的是理性思维,但是写小说还是更侧重于感性的发现。我也是渐渐地发现,其实这些“转行”的学者,他们早期都有过创作的经历,只不过有的作品发表了,有的没有发表,所以不为人知。不太了解您的人可能觉得您是从文学批评领域转到非虚构,又转到小说创作,看起来好像总是在“跨界”,但是如果梳理您整个的文学历程,会发现其实一直是在坚持创作的,所以后来从文学研究转向文学创作,与其说是“转型”,不如说是“回归”?
梁 鸿:的确,对我自己而言,这些转变是顺其自然的。我记得当时我的博士论文答辩时,一位很资深的教授看了我的论文说,你的博士论文写得还挺感性的,这么写行不行?她当时是有点怀疑的,但后来想了想还是觉得,这样写其实也挺好的。当时我印象挺深刻的,她最后还是说,挺喜欢我的论文的。我一直不是纯粹的学院派,我的本性一直在那,所以情不自禁就会用一种比较开放性、感性的语言,所以即便是做学术、写论文,可能也还跟别人不太一样。
行 超:我们再谈具体点,您二十岁左右的写作,实际上是自发的、感性的、自然流露的,后来经历了一系列的学术训练之后,又创作了“梁庄系列”,以及之后的许多部小说。那么,中间这一段时间的学术训练,对于您的文学创作,包括语言、观念、思维方式等各方面,产生的是什么样的影响?它会压抑创作中那种飞扬的、轻盈的东西吗?还是会提供什么新的意义?
梁 鸿:我自己觉得不是压抑,其实这也是我最近几年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一个作家的思维,尤其中国作家的思维、语言形态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发现中国的作家,不管是哪个年代的作家,其实大部分都是比较关注于纯粹感性的、感情的问题。但你稍微再琢磨一下,欧洲的作家,他们大部分都和理性问题缠绕得非常紧密,他们常常感兴趣于哲学、逻辑,包括天文、物理,等等,你看卡尔维诺,他学习过很多物理、数学的问题。相比而言,中国作家的知识面是有些狭窄的,包括我自己在内,感性经验非常充分,但我们的语言形态是单调的,因为我们的思维可能一直是一种纯粹感性的状态,很少受逻辑的、理性的知识的洗礼,因为这不是我们的生活形态,也不是我们的知识形态。所以我觉得,像我们这样算是受过科班训练的作家,是不是能够找到一种语言,能够包容、能够多向,能够在理性和感性之间达到有机的融合?虽然我也没有成功,但我觉得这应该是一种努力的方向。现在我们的资讯发达多了,获取知识的方式也变得相对容易,我们这一代作家与“50后”“60后”的前辈相比,应该说接受了更多的教育,掌握了更多的知识,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花更多的时间去磨炼我们的思维方式、语言形态,换句话说,用一种知识的语言来进入文学,或者把知识融进文学,变成文学语言,知识不单单是知识,它应该是生成性的。我们都会引用,但仅仅引用一个知识点是没多大意义的,它不是一个语言形态本身,或者说它不是一种思维形态本身。真正难的是要将这两者进行有机的融合。
所以对于我而言,我写了那么多的论文,我的语言太理性了,既然这样子,我就不应该让它成为写作的一种障碍,而是要克服它,我要把它去除掉,在这个基础上,我还要扩张自己的语言形态。因为它已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了,我把它怎么样才能够融合到我的创作语言里,使它更加宽阔,这是我一直在琢磨的事情。这种扩张确实非常艰难,但我始终觉得,这不是一种障碍,反而是一个亟待我们这代作家去琢磨、去攻克的问题。因为说到底,怎么样使我们的文学更加宽阔,这跟我们使用的语言是有直接关系的,如何使用我们的语言,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我们会呈现出怎样的文学。
行 超:这个问题特别重要。其实几乎所有的作家,包括您在内,最早期的写作都是源于纯粹的感性观察,是一种直接的情感流露。这个阶段,所谓“才华”当然是很重要的,但这个“才华”不足以支撑写作的耐力和持久度。有的作家二十年后写的东西、关注的问题跟他二十年前几乎没有什么区别,这个时候,二十年前那种曾经很吸引人的“才华”反而会变成他此后写作中最大的障碍和负担,它让作家变得视野狭隘,作品肯定也是越来越单薄。
所以我觉得,其实学术研究也好,理论学习也好,反过来对于创作来说是一个特别好的事,像您说的,它会培养另一种思维,也让作家跳出自己局限的小世界。我个人认为,您之后写“梁庄系列”一定也是因为您走出了梁庄,来到北京,进入到一个更复杂的环境里面,隔着一定的距离,回过头来再去看自己成长的那个地方,才会有不一样的思考。
梁 鸿:我觉得任何经验都是要离开之后,才会得到一个更好的、完整性的认识。离开之后,你才会去真正体察它,包括我们现在生活在北京,我觉得北京是很难写的,当然也还是会去写,但这种书写是身在其中的,还很难说有一种整体性的把握。一方面,我们这个城市本身就是生长性的,还没有一个确定的都市性出来;另一方面,其实我们很多时候的经验,就是在你离开那个地方之后获得的。随着你的不断成长、知识的不断增加,才有可能对那个地方、对那些事物有一个新的理解力,可能我觉得这是一个正常的状态。
行 超:对。在我看来,对于梁庄、对于乡土社会的观察和思考,其实成为您之后所有创作的底子。梁庄是“种子”,最先长出的当然是《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但又不仅如此,《神圣家族》《梁光正的光》《四象》,等等,即便是想象中的、虚构的世界和故事,也都是基于对现实的观察和思考,也是梁庄这颗“种子”结出的果实。
梁 鸿:应该是。我对梁庄、对乡土社会的思考,尤其是对其中复杂性的观察和感受,不仅是影响了我的创作,甚至也是我思维方式的底色。不管面对什么问题,我都有一种本能的思辨,我会更加注重“实感”,比如这个人在具体语境里是什么样子的,我不喜欢轻易去做判断,这种不轻易正是因为我看到过生活内部的复杂性、混沌性,我不愿意那么痛快地去表达,我觉得这种“痛快”有一种虚假在里面。当然这另一方面会造成我有时比较谨慎,或者比较软弱,我觉得那也没办法,这是代价,包括对一些观点的争论,其实我都很少参与,我觉得观点是干脆的、单一的,表达一个观点是很过瘾的,但其实这里面的偏见也是很大的,我自己其实不愿意轻易形成观点,并且写作到现在,我对所谓“观点”越来越警惕,还是更希望能够展现生活内部的多向、多义,至于它到底是什么,我真的不敢去轻易说。所以有时遇到一些社会学、人类学的学生,说他们的老师把《中国在梁庄》作为必读书目,我都会说我这是文学著作,里面肯定会有很多问题的。我这样说不是谦虚,而是因为我确实不想让它成为一种观点。早年写《中国在梁庄》的时候,我的观察确实是比较问题化的,虽然很多问题其实自己也没想清楚,但是那个阶段的思考是很珍贵的。我是觉得,如果真的形成了一个固定的、呆板的印象和观点,这本身就是一个非常有问题的事情。包括后来写《出梁庄记》、现在写《梁庄十年》,我其实都是努力写得更加放松一点,更加多维度一些,也是希望呈现自己这些年的思维的变化,更着重于呈现生活本身的形态。
行 超:我在读《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这两本书的时候,明显感受到您在情感上、甚至立场上的那种挣扎、纠结,一方面,作为“梁庄的女儿”,您当然对这片土地有很深的感情;另一方面,作为一个接受了高等教育的人,对于这里正在发生的问题,一定会有一种“批判”的眼光,而这种“批判”在情感上是不是一种对故乡的“背叛”?这很可能就是其中情感挣扎的来源。不过现在十年过去了,刚才听您重新说起梁庄,显然感觉到不那么挣扎了,好像情绪上松弛了很多?
梁 鸿:对,肯定是这样,现在要松弛很多。写《梁庄》的时候我还是难免有些观点的,因为这个作品本身就是社会性的一种整体观,难免会有观点的呈现。所以后来有时候想想,确实还是应该更加谨慎一些。虽然我其实一直是以呈现为主要的目的,我从来不敢说总结一个规律、总结一种生活形态或者社会问题给大家,这本来也不是文学的任务,再加上我觉得自己其实是不太喜欢那样的写作,提供观点是很容易的,真正客观的呈现是很难的。
行 超:坦白说,这一点可能也是“梁庄”系列所遭受的最大争议。您当时创作这两部作品时,是有意识地使用“非虚构”这个文体吗?
梁 鸿:其实没有。当时写《梁庄》的时候,说实话并不懂得什么叫非虚构,就完全按照自己本能的想法去写的。后来写《出梁庄记》的时候,因为被大家叙述了太多次,“非虚构”已经变成了一个太热的概念了。这时候怎么写,我还是经过了一番思考的。你还用不用“我”来叙述?这里边还出不出现“我”?这是个特别大的问题,很多人批评《中国在梁庄》里面的“我”太过感情外露,情感浅薄、轻浅什么的,没有里面的人物自述好。我也是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但是首先我有一个最本质的想法,就是要把梁庄写完——既要写在家的梁庄人,也要写在外的梁庄人,这样才能构成一个完整的梁庄,这是我最本质的想法。不管失败还是成功,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完成了,这是第一点。第二点就是在决定要写的过程之中,我也一直琢磨,这个“我”要不要?刚才我们所说的这种情感性的东西还要不要?但后来我觉得还是要维持体例,只不过稍微有一点距离,退一点。之所以保留“我”,是因为我觉得其实《中国在梁庄》里边,“我”是特别重要的一个身份,是一个角色、一个观察的视角。“我”的那种心理,那种看待事物的、内在的情感方式,其实也就是我们大部分阅读者的心理和情感方式。很多《中国在梁庄》的读者,都是有一定知识水平,大部分也是离开家乡,脱离了原本生活的人,所以我觉得我也代表了这些人的视角。有人看着觉得“不舒服”,这种“不舒服”实际是对自己的不舒服。所以我愿意把真实的自己袒露出来,实际上最后的效果也基本是这样子,像你说的,很多人看到了“我”的羞愧,这种羞愧其实也是读者自己的羞愧。
其次,我觉得这里面的“我”构成了多重空间:“我”既是城市人,也是梁庄人;既是所谓的知识分子,但同时也是一个普通的生活者,“我”在看梁庄这群人的时候,其实也是在一种创作的空间里,这个空间是读者能感受到的。因为实际上,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是某个庄的人,你可能是李庄的,可能是王庄的人,那你与你的故乡也构成了一个空间感,这个空间是隔离的,但同时又有一种在场的感觉,它既不是属于你的,但同时又是你的一种感觉。所以我当时是希望能够有这样的效果,才再次采用了“我”这个视角。当然,在写的过程中,你的笔墨能不能掌握得好,这是另外一个话题。大部分读者看完之后会觉得,我的家里好像也有梁庄所发生的事情,我的家乡也是这样,这是我想达到的一个特别重要的效果。
行 超:所以梁庄的问题就不仅是一个个案,它是一个整体性的大问题的代表,是我们社会共同的一种存在,它变成了跟每一个个体都相关的问题。这就是文学。如果没有那个“我”,就很可能不是一个文学的文本,而是社会学的报告。《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的文学性其实很大程度上也来自这个“我”,“我”的视点、“我”的感受,不管是同情、反思,还是批评或者自我批评,其实都是非常重要的,这个当中包含着文学性。
梁 鸿:实际上也是说明梁庄内部它有种空间,有的时候我们看一个作品,可能只是你的事情,跟我没关系,看完之后大家哭哭笑笑,感叹感叹,就没了,你不会去再有一个更长远的思考。如果能够让每个人想到自身,而不是像看奇观一样地看梁庄的故事就完了,那么我想要的基本的写作效果就达到了。到现在为止,我自己感觉,这个“我”的保留的是对的。你现在想想,好像客观性外面包含着一层主观性,虽然你尽可能地把每个场景、每个人说的话、他的表情客观化地表达出来,但实际上,这个客观性的外面一直有个主观的眼光注视着,而读者又是用另一个主观的眼光来注视着这个作家、这个“我”,这里面有很多重眼光、多重空间。也是因为这样,让它成了有意思的文本,至于其中社会学的特点和文学的特点,如何能够找到一个有机的方式把它们结合起来,挺难的,说实话。
行 超:是很难。因为你既是局内人,又是局外人,这其实也是我们的国家和社会在转型时期所面对的一种特殊现实。我们这代人,很多都是成长在城市与乡土之间的,比如我的爷爷、奶奶都是农民出身,我爸爸也是在农村长大,但是后来爷爷到县城工作,爸爸读了大学,留在城市。我从小生活在城市,但是“根”显然还是在农村,我以为通过读书,或者长辈的讲述,对中国的乡土社会是有一定了解的,但是直到之前奶奶去世,我回老家住了比较长的一段时间。我忽然发现,其实对于乡土我几乎一无所知,别说是具体的仪轨了,乡土社会的基本伦理、情感逻辑,与城市也是完全不一样的。作为一个外来者去观察,与真正作为其中的一员,按照它本身的方式去生活,其实是有很大区别的。您写梁庄的时候,是已经在北京生活了一段时间,然后为了写作又回去的吗?还是本来也经常会回去?
梁 鸿:确实是很不一样的。必须有这种切身的经验、感觉,才有可能体会一些更深层的东西。我读书出来之后,确实回去比较少了,当然寒暑假还是会回去,包括平常有什么事,基本上每年都会回去,回家之后我都会在村里逛逛,因为我哥哥在镇上住,镇上离我们家很近,走路都可以回去。我应该还算比较熟悉整个乡村的状况,但有的时候这种熟悉就像你说的,只是走马观花。所以,从外表看来,我还算比较熟悉整个村庄的人员,村里的老人我也都还认识,但实际上,确实还是有一些陌生感在里面。这是没办法的事,你就是回来了、看一眼,然后就走了。所以2007年、2008年,我再回去的时候,就在家里住下来了,然后有意识地每天去村庄里走来走去的,在那吃饭、找人聊天,确实有不一样的感觉,很多脉络的东西会一点一点出来,这是很重要的。同时,你会看到更细微的日常,每个人都是多变的,他这会儿是悲伤的,可能一会儿就好了。那他为什么悲伤?为什么一下子又好了?这种变化,还是需要花一段时间去停留、去观察。其实我觉得非虚构对我而言还挺艰难的,我还是非常看重这个时间段的停留和生活,这种时间的长度才能给我带来不同的感受。如果说让我去采访他们一下,然后就写一个非虚构作品,那对我来说太难了,我可能写不出来。
行 超:实际上,如果您是去另外一个村庄,或者是另外一个作家去梁庄,肯定都写不出来现在所看到的这种情感和深度。我记得《中国在梁庄》里写到,被采访的梁庄人的情绪是很复杂的,一方面,他们知道您是自己的乡亲,但是另外一方面,当您以一个采访者或者是作家的身份去跟他们聊天时,他们又多少会有点防备,这时候的心理、这时候说的话其实都是很微妙的。
梁 鸿:当时确实是这种感觉。但是现在,你看我回到村里面,大家其实对我没有任何防备,我觉得我们梁庄人特别好玩,所有人都知道我写东西,但所有人都没有故意地、刻意地去隐藏什么,他们大部分都看了我的书,知道我在写东西,但从来没有人说你写得怎么不好、不对,我们梁庄人特别大方,我觉得北方人对知识的尊重是天然的、骨子里的,他们觉得你在写东西,这就是好事,哪怕你写到我的缺点,当然因为我也做了处理,但其实如果细抠,其实都是能看出来的。现在我再去采访吴奶奶,她的儿子、女儿、孙子,他们都会尽可能把自己的内心挖掘给我。比如我问一个本来在外打工的梁庄人,我说你好好想想,你到底为什么又回到梁庄来?他就会说,我想想,然后很认真地告诉我,我那个时候是怎么样怎么样,我觉得他们都挺可爱、挺好玩的。
行 超:这次又回去做采访是为了写《梁庄十年》?
梁 鸿:对,今年十月份又回去一趟,写《梁庄十年》我回去了三四趟。我为什么刚才说梁庄人很可爱,就是我在采访中感受到的。比如我采访一个在县城里面做生意的,我说你当年在东莞开服装厂,挣了二百多万,汶川地震还捐了好几万块,现在完全赔了,一分钱都没了。然后我就问他,你想想你生意失败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是性格的原因?时代的原因?还是这个职业本身的原因?他特别认真地想了很久,最后说:“我性格当然有问题,我比较偏执”,另外,他说还是对这个行当不了解,他特别认真、特别坦诚,自我剖析得特别深刻。我觉得他对人有一种本能的尊重,他觉得你在思考一个挺严肃的事情,他也会跟着你去思考。我每次回家都要请大家吃很多次饭,我也喜欢大家在一块,聊啊说啊,特别有意思。我之前写《出梁庄记》的时候采访过一个小伙子,他的儿子梁安现在十岁了,这次又见到他,他妈妈就跟他说,你看这就是当年采访过你的那个姐姐,然后让他好好学习,将来去北京什么的。那个孩子就看着我,我感受到他其实很想靠近我,觉得很新鲜,然后又有点不好意思。这种交流我觉得挺好的,有一种与大家融为一体,成了一个大家庭的感觉。
你跟村庄的人打交道越多,越会发现里边的善意,就是那种人与人之间的最自然的情感。我觉得作为一个从外边回来的梁庄人,经常回去跟他们在一起是挺好的,会让孩子们有一种精神向往,某种程度上还是有一种启蒙作用的。我记得小时候,我姐姐老带着她们高中同学回家,聊一些听起来好像很高深的、不同于日常生活的话语,虽然我听不懂,但它会让你脑子里面有一种莫名的向往。我想如果我能够在村庄里起一点这样的作用也挺好的,我特别愿意去跟他们多交流。
行 超:听您这么说,我觉得好像您现在回梁庄的感情、感受,跟十年前写《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的时候是很不一样的,原来那种挣扎、紧张、沉重好像没有了,现在轻松了很多,是不是对乡土社会的认知有所改变,还是自己的生命状态也不一样了?
梁 鸿:对,这次我有个特别强烈的感觉,就是不再像原来那么沉重了。很多之前着重关注的乡土社会的问题,现在已经内化了,当然我自己也在慢慢消化一些东西。但并不是说一种否定,而是看问题的视角、自己的状态变化了。因为我是在持续地观察,比如说我观察吴奶奶,《中国在梁庄》里看到她失去了孙子,看到她那种悲伤,但是现在看到的是她天天在家门口跟人聊天、说话,她又有了个孙女,每天很高兴。《梁庄十年》里有一节“吴奶奶上街去理发”,我写到她孙女骑个粉红的小电动车载着她,出去转一圈回来,啥也没干,就是为了见见人,那一幕还挺幽默、挺好玩的。这里面有更细微的东西了,也就是日常性,日常性才是真正支撑一个人活下去的力量。之前的吴奶奶那么悲伤,但那其实只是一个点,一个她生命中非常重要的点,但在更长的时间中,她并不是每天都在以泪洗面,她还是在过一种日常的生活。以前我的写作可能更关注的是沉重的一刹那,当然那也是她生命中非常重要的痛,但是过了十年,你再去看她的时候,你发现她确实还有生命的另一面,这就像是“长河写作”一样。过一段时间再看看这个人,你的生命形态、他的生命形态都在变化,对吧?对吴奶奶来讲,孙子已经去世了二十年,可能她也在慢慢消化内心的悲伤,她更加真实地爱现在眼前的孩子,特别珍惜,把全部的心都给这个孙女了,好像要弥补上次的那个失误一样。
这次写《梁庄十年》我的确感觉变化特别大,确实比原来轻松一些,更能够体察到一些细节的东西,这种状态也是很重要的,这里面包含了我的价值观的变化,我对村庄的情感变化,等等。所以呈现梁庄,其实也是对我自己的不自觉的呈现。我现在不可能再写早年那么激烈的、问题化的东西,当然十年前那个时期可能也是乡土社会问题比较突出的阶段,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问题不再那么凸显,变成了内在的、不那么容易一眼看到的问题。对于我写的梁庄人本身而言,该回来的回来了,该在外面的还在外面,老的老了,去世的去世了,吴奶奶生病了,明太爷意外死亡了,我的父亲也去世了,等等。这本身就是生命长河的不断变化。
行 超:这个变化很有意味。这次回去再看梁庄,之前观察到的那些问题、困境,有没有去比较看看,现在是有一定程度上的解决吗?还是会更严重?
梁 鸿:都是有连续性的,包括土地问题、房屋问题、经济发展的问题,等等,现在确实是有变化的,这种变化实际上也不仅是村庄的,外面的世界也一样。我觉得中国的乡村问题比较复杂,每个乡村的状况也不太一样,比如说像现在,整个国家的经济状况不断好转,对个人而言,在物质生活上都有很大的改善,梁庄也一样,但是这并不代表没有内在的问题。另外对村庄的实体而言,对文化实体和组织实体而言,里面还有很多问题存在,一方面我们的确在发展、在变化,另一方面,我们该怎么更重视一个乡村的存在,或者说你更能够了解作为乡村的存在,这还是一个大的问题。比如我问过一个原来在北京做生意的梁庄人,你为什么回家,不在北京干了?他说他精神上受不了,压力太大了,他都抑郁了,他说哪怕我在这少挣三分之二的钱,最起码我心里是放松的,这种感觉特别重要。另外一个就是刚才说到的,原来在东莞做生意的人,他现在没有钱,只能回家了,其实他是没地方可去了,回来之后其实也特别受气,同学们老嘲笑他,他心情挺不好的。但是不管怎么样,他还是选择了回来,因为他没地方可去,在某种意义上,故乡实际上还承载着一个人最后的希望。当梁庄人在外面没有地方可去的时候,梁庄一定还是最后他会选择回去的那个家。这种心理承载还是很重要的,还有很多人在外打工挣了钱,买了房子,却还是要回梁庄盖房子。看起来好像有点庸俗的心理,但实际上,他就是要有一种内心的安全感。我现在越来越能理解这种感觉,我父亲去世之前也一直想弄套梁庄的房子,说要弄个小图书室之类的,当时我没有认真回应,因为我父亲跟着我哥哥住在城里,我当时不能理解为什么要修村里的房子,就是虚荣吗?结果我父亲去世了,梁庄的房子更破了,现在想想挺羞愧的。这次回去,我站在自家的院子里面,感觉真的非常安静,好像一下子变得特别自然、特别舒服,它真的是能够让人感受到人与自然界的那种联系,我现在也想有机会再回去把房子修修,把院子稍微整理一下,回去待一待挺好的。
行 超:从《中国在梁庄》的出版到现在,已经十年了,我的感觉,十年的时间对于城市来说,带来的变化可能是天翻地覆的,但是在农村,时空好像是基本静止的,现在的农村太安静了,也会有那么大的变化吗?
梁 鸿:相对来说,农村确实比较凝固化,但是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在变化的,生老病死、生生死死,这本身也是个发展。另外,在观念上,基本上在乡村,人的公共观念并没有真正的进步,尽管大家现在都有钱了,都盖了新房子,但对于公共空间的概念,对于公共精神的概念,村庄的整体意识其实并不鲜明,权力意识也不鲜明。只是说物质生活在发展,大家出门打工或者挣钱的门路可能相对多一些,但精神生活上的发展是很有限的。这当然也是个老问题,但同时,因为整个经济在发展,人的观点却没有变,那么差距就变得更大了,实际上也构成了一个新问题。《梁庄十年》里,我写了一章叫《人家》,就是说,大家都认为公共的事情是“人家”的事,跟自己没关系,一说到梁庄的公共事务,每个人都不大热心,“那是人家的事情,管他呢”。这种想法多奇怪呀,大家都在这住,你不希望这个地方好一些吗?咱们祖祖辈辈都在这,以后你也要住、你的孩子也要住,对不对?这实际上就是乡土社会中权力意识的模糊,乡土社会中公共精神始终还是一个特别大的短板,这跟城市有很大的区别。总体而言,我觉得现在乡村的问题是更加内化了,表面看起来冲突少了很多,但是深层的,精神、心理层面的问题,我们还是没有充分关注到。
行 超:这种内化的问题,其实是更容易被忽视的。我们刚才一直在聊“梁庄系列”,其实在这两个作品之后,您的创作是以小说创作为重,从短篇小说集《神圣家族》,到之后的长篇小说《梁光正的光》《四象》,可以说,文体的多变是您的一个明显特点。这种不断的变化,是写作中的主动尝试,还是不同写作状态下的自然产物?文体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梁 鸿:对,中间几年写小说比较多。应该还是自然而然,说实话,我对文体的意识并没有那么鲜明,很多人劝我继续写非虚构,主要精力放在这个文体上,但我好像对这个没那么大兴趣,我内心还是觉得,根据自己在生活中的感受,根据自己的写作状态,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这个好像对我来说更重要。我希望能始终坚持自己内心的想法,我不会去规划第一步达到什么状态,第二步达到什么状态,第三步达到什么状态,最主要是我想写。比如写《神圣家族》时,我就是觉得特别好玩,特别想写里面那些人物,也没有考虑文体的问题,虽然是小说,但实际上里面包含了很多非虚构的元素。我就是这样写的,它既是真实的,可能又有一点点想象的东西,我觉得没关系,在这方面我还算是百无禁忌,没有给自己弄个框框,我觉得框框是别人给设的,写作者的真正任务是要突破这个框框,这才是有意思的。当然这也可能造成一些困扰,比如你写小说的时候,别人可能觉得你是新手,没有写非虚构时候的那种评价,但我觉得这也很正常,慢慢写,我是可以承受这种后果的。
行 超:确实,每次看您的作品,我都会觉得是又一次突破。写作风格对每个作家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个人风格的形成,其实很大程度上是依赖于长久的积累。但是在您的写作历程中,似乎更重视的是变化与挑战?
梁 鸿:我觉得我骨子里可能讨厌重复,我无法忍受重复,你让我一直待在一个地方我真受不了,这是天性,不是为了写出什么新的东西,而是天性使然。我一定得变,因为我脑子里想的事情在变,所以写的东西也要变,所以不是说强行的为变而变,而是随着自己的思考、自己的想法,包括我不久前写的短篇小说《迷失》,我个人感觉也挺有意思的,就是一个梦中之梦,包括写到了知识给人的缠绕,女性身份,一个写作者的困境,等等,也是我的一种思考。
行 超:说到这个小说,我还有一个问题。说实话,我看您所有的作品,并不会看到那种明确的女性主义立场,性别意识在您的笔下应该说是“内化”的。我不知道这跟您做学术研究,多理性思考有关吗?
梁 鸿:我觉得写作是没有性别的。但是你的性别是一种本身的存在,所以写作中自然会涉及这一层面,自然会敏感到某一点。但是我不会因为我是一个女作家,就一定要去写什么女性主义的话题,只是因为你自然的性别身份,赋予了某种观察的维度,这方面我是特别浅淡的。
行 超:很多女作家好像不喜欢别人说她是“女”作家,只强调自己是“作家”,您应该也不抵触女性身份吧?
梁 鸿:我绝不会抵触。我在《梁庄十年》里专门有一章“丢失的女儿”,就写两个女儿嫁出去了,没有身份,乡村很多女性都是这样的,她们没有名字,只是作为“谁谁家的”而存在。我发现我早年也写到了这方面的问题,很多女性人物都没有名字,只是二嫂、奶奶,但是我在写的过程中,并不是刻意地站在女性的视角,要写一些女性的问题,而是非常自然地呈现过程,如果我想到,我就去写,如果没有想到,我就不会这样去写。
但是我绝不反对以女性立场来写小说或者来思考问题,因为我觉得这是我们文明里面最大的缝隙之一,这个问题,我觉得不管是作为女性,还是作为男人,都应该思考。这是社会问题、文化问题,它跟种族、政治等问题是一体化的,这就是我们文明的形态。在生活中,我们时时刻刻都会遇到很多偏见,很多看起来知识特别渊博的男人,在这方面其实就是空白,“我们家钱都是我妈管着”,觉得这个就是女性地位的表现。这是吗?在我们的文化里,关于所谓的男女平等,男女之间的关系,或者女性在漫长的文明史里面的地位,其实真的很少有人去深入的思考,现在为止依然是这样的。
行 超:您说的这个问题,我觉得现在已经不仅是男性的盲视,很多女性也在慢慢地服从于这种逻辑。这几年全球范围内女性主义成为一个潮流,但是在中国,我反而觉得现在是在倒退。就看看我们当下的文学作品吧,现在很多“70后”“80后”的女作家,虽然生活在一个看起来女性地位应该是相对比以前好的社会中,但是你看她们的作品,其中的女性意识与张洁、铁凝、王安忆这一代的女作家相比,其实是在倒退的。我很奇怪这是为什么?
梁 鸿:是有这个感觉。我觉得对于女作家来说,不是说每个题材都要涉及女性,而是你脑子里应该始终都有这根筋,或者你的认知层面应该包含这个东西。这样自然而然地,你就会在写作里面呈现自己的思考,不用刻意怎么做,就像我们思考生活的本质一样。可是如果你连这根筋都没有,你的作品很可能连基本的女性意识都没有。
行 超:对,这个应该是我们的自觉意识,今天我们肯定不会像世纪之交那批女作家那样写女性话题,那个时候,在特殊的历史语境中,女性主义可能是一种旗帜、口号,但今天不是了。我在看您的作品时就有这种感觉,虽然不是为了彰显什么女性主义的立场,不是要写一个女性主义的话题,但是其中所涉及的很多细节,比如《中国在梁庄》的“黑女儿”一节,往细处琢磨,背后都是有女性意识在里面的。
梁 鸿:对,这就是我的自觉意识,是我所有意识的一部分,不是说我刻意地要怎么写,那都是太早时候的事了。在今天这个时代,这种语境之下,性别问题应该完全是作家的自觉意识了,如果到现在我们作家还没有这种自觉意识,那我们的文学就很难发展,我们的社会观念也很难发展。
行 超:我记得您的博士论文是做的中原作家研究,写这个论文的过程中,您对中原,尤其是家乡河南的文化有什么新的认识?您觉得您的写作跟您曾经研究过的那些河南作家有什么不一样?
梁 鸿:对,我的博士论文相当于是做了中原文学史、外省笔记,它对我的写作还是有帮助的。通过这个研究,我对中原地区的一些地域性的文化特点,包括几位作家的写作特点,都有了一种整体性的认识。当年地域文化研究还是很热的,我的论文主题是从外省文化空间的嬗变去看中原文化的变化,试图在文学、文化之间找到一种勾连,以河南作家的创作为主。那几年搜索了很多资料,包括晚清时期留学生在日本怎么活动,民国时期作家是怎么进行社会活动,各种观念的冲突,等等,很多收获不是显见的,而是一点点累积起来的。
我觉得自己还挺幸运的,有那么一番研究,使以后的写作越来越顺畅。首先,叙事的方式不一样,看待世界的方式不一样,看待文学的方式也不太一样。比如刘震云,他是有大智慧的、经验特别丰富的作家,他小说里面的想象力、驾驭语言的能力、构造故事的能力是非常强大的。在这方面,我可能是没有办法跟他进行对抗的,所以我觉得我作为新一代的作家,恰恰是要戳破这种“文化原型”,反其道而行之,要有新的写作方式,这是非常重要的。前代作家所建构的世界,他们的文学能力已经发挥到极致了,你也写不出什么新鲜东西来了,但是,你的思维在变化,你看到的世界与他们不一样,自然而然也不像他们那样写,你的知识结构、整个思考状态,都应该是去“破”的。所以当时为什么我要用那种方式写梁庄,我本身就不想写成小说,我觉得这类小说我看太多了,莫言、贾平凹、阎连科、刘震云,他们写了那么多,有那么宏伟的著作在前面,方方面面都涉及了,文化变迁、性别关系、民族性,等等,他们都有呈现。这时候再去写一个关于梁庄的小说,我觉得没有任何意义。我要找一些新的方法,同时也是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种新的视角,就是要进到那个场域去看一看,看看里面的每一个人,也挺好玩的。
从狭义的文学性来讲,我觉得当年《梁庄》写得非常一般,但它有独特的味道,正是这种特别才会使得它在文学史上有成就,在文学的序列里面稍微有点位置。这可能就是因为我选择了用新的方法呈现乡村,它表现了有乡村经验的这一代作家新的起点,带来了一种不同的景观。
行 超:乡土社会的问题一直是受中国作家关注的,那几年也刚好是乡土文明转型的关键时期。现在十年过去了,乡土好像越来越衰落了,乡土文学也越来越少了。有时候我会觉得,在我们的社会高度城市化之后,过二三十年,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再写乡村?很多年轻人完全切断了与乡土的联系,而真正完全在乡村长大的孩子,他们可能很难发出自己的声音。
梁 鸿:对,是这样的,这是很大的问题。不管怎么样,乡土社会或者乡村社会仍然是中国现实中巨大的存在,作为有这种经验的作家该怎么来写,这实际上是摆在我们面前的重要任务。很多“90后”作家完全在城市生活,你没有办法苛求他去写乡土。我们这样的作家,毕竟还是在经验之内,我觉得是有义务找到一种新的叙述方法,让乡村呈现出它内部不一样的东西来,这是我们这代人的责任,我们这代作家承担着承前启后的作用。而且确实,有书写能力的,并且能够写得很好的大部分都是城市的孩子,以后会写作的农村孩子越来越少,发声的机会越来越少,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它不存在,我们中国社会到现在还有多少农村孩子,如果把它完全忽略掉,是很有问题的。对我而言,不说有使命感,最起码我觉得挺愿意去写乡土的。对于一代作家而言,如果说对这么大的现实避而不见,避而不写,肯定是有遗憾、有问题的。
行 超:我觉得我们现在的生活越来越呈现一种分裂的状态,比如我们研究文学的人天天在一起,关注的、讨论的都是特定的、类似的问题,长此以往,我们会觉得可能世界就是这样的,但实际上,我们的生活只是这个世界中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好多作家写着写着就写不出来了,或者写不好了,我觉得可能就是因为他成了一个作家,又仅仅过着作家的生活。我看到您有一篇创作谈《艰难的重返》,里面提到自己在高校生活,每天关注的都是抽象而高蹈的话题,我很能体会那种感觉,就是有一天你忽然觉得,完全不知道自己做这些研究的意义何在,它与我的生活本身到底有没有关系?
梁 鸿:我是这样想的,我觉得作家的生活也是有意思的,作家生活并不代表不能写出好东西,但是一个作家还是要超出自己的舒适区去找感觉。作家生活的文学圈子真的容易封闭,这是现实,没办法,基本上一个作家的前十年写作是个人的经验,随着时间的推进,你慢慢局限在书斋之内,早年生活的经验、感觉慢慢被书写得差不多了。另外,人的思维本身就应该是交叉思维,我们看书、思考都是很重要的,是一种智识生活,但我们的生活的确很容易成为象牙塔,如果你天天在家写作,确实很容易陷入一种空对空的状态。并不是说你没有在生活之中,但你一直生活在舒适区里,对一个长久要写作的人而言,是绝对不够的。我觉得我的写作就是得益于天天走来走去,不仅在学校教书,还会回梁庄,去别的地方看,跟现实经验还算有保持某种勾连。我们的生活都很狭窄,你要获得所谓的真实感,就必须走出舒适区看看,跟各种人聊天、说话,观察,才能获得一些新的灵感,新的冲击,新的写作能量。
行 超:《四象》显然就是一次冲破“舒适区”的尝试,在结构上,选取春夏秋冬作为四个章节,每个章节中又有四个叙事者的声音,以此勾勒出四个人生、四段历史。这种结构与小说前面的引文:“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易经·系辞上传》)形成了呼应,形式本身也似乎具有了意义。不过有时候,过于追求结构与形式会对写作构成一定禁锢,甚至会导致读者的阅读障碍。您有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梁 鸿:在这方面我确实比较任性,其实当时很多人给我指出了这个问题,可我觉得挺简单的,没那么难懂吧?后来想想还是应该考虑读者的反映,有机会再做修订吧。是我太喜欢这种语言形态了,我喜欢喃喃自语,喜欢吵架、说话的这种方式,我一直着迷于这个状态,一个人在时间的河流之上,凝视了许多年,那么寂寞了许多年,终于来了一个人把他们带出来了,几个人物就这样相遇了。我很喜欢这种感觉。大家蹲在坟里去看湖泊,看海里是什么样子,林子是什么样子,他们各自在想什么,这个意象迷着我了。
行 超:我第一次读这个小说也觉得有点障碍,不过第二次读就完全解决了,回过头来看,也能理解您对结构的考量。比如,小说中的四个主要人物,都有着改变个人所处的具体现实的愿望,只是路径不同。韩立挺继承了祖先的“天”,希望通过传递信仰来改变大众。韩立阁主“地”,他更经世致用,所以一直在“复仇”。灵子代表了人的原初生命,她天真无邪,接近一种“法自然”的状态。小说最后写到,孝先小时候父亲曾告诉他,那三个坟头上始终寸草不生,暗示了他们生前命运的悲惨,其实也说明了他们无力改变任何人、任何现实的结局。这四种价值观、四段历史、四种信仰,通过四个声音融合在一起的时候,会碰撞出很多东西。
梁 鸿:最起码有所碰撞,但实际上韩孝先可以再写好一点,就是活着的人,他的生活线可以再写得清晰一点,这一点我当时没有处理好。他作为一个活着的人,又是重点大学毕业生,怎么就精神分裂了,怎么样回到湖泊、遇到了这4个人,他们怎么重新回到世间去行骗,成为“大师”,这段写得太隐晦了。很多人都觉得有点晦涩,这个地方可以稍微加点现实的描述,更鲜明一点,整个文本读起来就会相对容易一些。
行 超:韩孝先无疑是这个小说中最重要的人物。他是串联此岸与彼岸、历史与现实的桥梁,他出场时是牧羊人的形象,带有救世主的意味,小说前半部分,韩孝先也一直都被赋予了这样的希望。但是到最后一章,他发生了明显变化,开始纠缠于物质和现实,我一度担心他被写成一个当代生活中典型的江湖骗子。但是最后,孝先回复成了一个普通人,他既没有救世,也没有沉沦,而是重新回到了人间。您是怎么设置这个人物和他的命运的?
梁 鸿:当时想了好久这个结局,不能让这个人就此断了,要不我写小说干吗呢。现在很多作家特别喜欢写“丧”,我骨子里不太喜欢这种精神,我觉得小说不要过分光明化,但其实还是要有逆反的。其实韩孝先出去之前,他也比较决绝地做这件事情,希望把大家的欲望重新收敛起来,还要真正做一个上师,作为一个真正的救赎者。但如果他只是行走在人间的所谓“上师”对我来说也不够。我觉得现在这样写,对这个人物来说,确实是完成了心灵的成长,得到了一种自我完成。很多人都说这点挺意外的,在别人看来,叙述上稍微有点混乱,这个考验读者耐心。
行 超:小说中的灵子是一种孩童的视角,她完全没有进入世俗,体现的是人的本真。您刚才说您小时候特别爱观察自然,我就想到了这个人物,可能里面有很多都是自己的观察?
梁 鸿:灵子其实还是有原型的。这几个人物除了孝先都是有原型的,灵子就是在我母亲坟旁边埋着的一个小女孩,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没有墓碑,我们后来只能靠想象。那个小女孩的坟应该是很早就被遗弃掉了,家人都不在意她,快看不到了。每次我们去给母亲扫墓,都有人提醒说别踩在上面,这是谁谁谁,但好像也没人真正记住她的名字。后来我们把她的坟头稍微拢了拢,年复一年做这件事情,当我开始写作的时候,这个人物突然就出来了。
当然灵子的视角也确实有我的影子在里面,我是特别着迷于自然的。上初中时特别爱逃学,天天在河边荡来荡去,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在村庄教书的时候,周边也有一个湖泊,一到春天,开满了五颜六色的小花,特别美,我每天看书、学习,生活也很寂寞,那个印象是非常深刻的,所以在写作时也不自觉地会用进去。
行 超:韩孝先是没有原型的吗?我以为他的原型是《出梁庄记》中的“算命者”贤义,我记得您写到贤义外出打工受挫后自学《易经》,成了神秘的“算命仙儿”,这个人物跟孝先很像。
梁 鸿:孝先应该是没有原型的。但你这么说起来确实是有点像贤义,但是我写的时候一点都没想到他。我脑子其实有另外一个人,是我的一个同学,他是得了精神的疾病,我去看过他,张口就是陶渊明、毛泽东,什么都编在一起,编得还特别才华横溢。后来我查了很多案例,发现精神病患者其实脑子非常发达,他沉浸于一个世界里面,说话滔滔不绝,不知道从哪来的那种潜意识,所以你看小说中韩孝先说起话都是那种滔滔不绝的、大段大段的,现在我都不会说了,不知道当时是怎么写出来的,应该是完全沉浸到他的世界中去了。
行 超:在我看来,小说《四象》的最大难点还不是结构,而是语言。小说中有四个叙事者,因此必须创造四种不同的语言,以此构建出他们四种不同的性格。在这一点上,这部作品在您的创作中是一个大的突破。您是怎么区别这四个声音的?另外,小说正文前引了狄金森的诗,文中韩孝先有一段呓语式的呐喊,以及小说结尾处的最后一段,其实都是里尔克的著名诗篇。诗歌对您的小说语言有影响吗?
梁 鸿:这个小说的语言确实挺考验人的,像你说的,要创造四种语言。你得分别进入四种状态里边,每个人物都需要找到合适的语言形态去对应,同时你还得兼顾,四个人是四个扇面,不能重复,还得相互彰显。所以你看孝先的语言是疯癫的、狂热的、滔滔不绝的,有点呓语似的,怎么写这个人物的语言,当时我也找了很多的资料,然后我就觉得自己也是滔滔不绝的。韩立阁的语言是略微带一点古典性的半文半白,这也是符合他人物身份的,他是晚清时期的人,学过古典,也学过西方的理论,所以他的语言是有点古今混杂的。韩立阁因为信仰的关系,他的语言比较靠近基督教,相对比较透明一点,善良、慈爱什么的。而灵子就是纯粹自然的、轻快的语言。四个人是很不一样的,我现在已经写不出来了,已经恢复到一种很正常、平庸的人的说话方式,真的是要沉到那个状态里面、真正进入那个人物的世界才可以。
里面的诗歌有一些是引用的,还有一些是我自己写的。我平时也是偶尔写一点,写得特别不好,但我喜欢诗的语言,《四象》里还是有一点诗的感觉,因为很多有喃喃自语的部分,那个是接近于诗歌的。我觉得诗歌阅读对作家是挺重要的,它对我的语言确实有锤炼的作用。这个小说其实我也改了两年,主要就是试着想把握一种语言形态,应该对以后的写作也有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