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第一场

三　第一场

〔美狄亚偕保姆自屋内上。

美狄亚　啊，你们科任托斯妇女，我害怕你们见怪，已从屋里出来了。我知道，有许多人因为态度好像很傲慢，就得到了恶意和冷淡的骂名，他们当中有一些倒也出来跟大家见面，可是一般人的眼光不可靠，他们没有看清楚一个人的内心，便对那人的外表发生反感，其实那人对他们并没有什么恶意呢；还有许多则是因为他们安安静静呆在家里。一个外邦人应同本地人亲密来往；我可不赞成那种本地人，他们只求个人的享乐，不懂得社交礼貌，很惹人讨厌。

但是，朋友们，我碰见了一件意外的事，精神上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我已经完了，我宁愿死掉，这生命已没有一点乐趣。我那丈夫，我一生的幸福所倚靠的丈夫，已变成这人间最恶的人！

在一切有理智、有灵性的生物当中，我们女人算是最不幸的。首先，我们得用重金争购一个丈夫[1]，他反会变成我们的主人；但是，如果不去购买丈夫，那又是更可悲的事[2]而最重要的后果还要看我们得到的，是一个好丈夫，还是一个坏家伙。因为离婚对于我们女人是不名誉的事[3]，我们又不能把我们的丈夫轰出去。一个在家里什么都不懂的女子，走进一种新的习惯和风俗里面，得变作一个先知，知道怎样驾驭她的丈夫。如果这事做得很成功，我们的丈夫接受婚姻的羁绊，那么，我们的生活便是可羡的；要不然，我们还是死了好。

一个男人同家里的人住得烦恼了，可以到外面去散散他心里的郁积，〔不是找朋友，就是找玩耍的人；〕[4]可是我们女人就只能靠着一个人。他们男人反说我们安处在家中，全然没有生命危险；他们却要拿着长矛上阵：这说法真是荒谬。我宁愿提着盾牌打三次仗，也不愿生一次孩子。

可是这同样的话，不能应用在你们身上：这是你们的城邦，你们的家乡，你们有丰富的生活，有朋友来往；我却孤孤单单在此流落，那家伙把我从外地抢来，又这样将我虐待，我没有母亲、弟兄、亲戚，不能逃出这灾难，到别处去停泊。

我只求你们这样帮助我：要是我想出了什么方法和计策去向我的丈夫，向那嫁女的国王和新婚的公主报复，请替我保守秘密。女人总是什么都害怕，走上战场，看见刀兵，总是心惊胆战；可是受了丈夫欺负的时候，就没有别的心比她更毒辣！

歌队长　美狄亚，我会替你保守秘密，因为你向你丈夫报复很有理由；难怪你这样悲叹你的命运！

我看见克瑞昂，这地方的国王，来了，来宣布什么新的命令！

〔克瑞昂偕众侍从自观众右方上。

克瑞昂　你这面容愁惨，对着丈夫发怒的美狄亚，我命令你带着你两个儿子离开这地方，出外流亡！不许你拖延，因为我要在这里执行我的命令，不把你驱逐出境，我决不回家。

美狄亚　哎呀，我这不幸的人完了！我的仇人把帆索完全放松了[5]，又没有一个容易上陆的海岸好逃避这灾难。但是，尽管他这样残忍地虐待我，我总还要问问他。

克瑞昂，你为什么要把我从这地方驱逐出去？

克瑞昂　我不必隐瞒我的理由：我是害怕你陷害我的女儿，害得无法挽救。有许多事情引起我这种恐惧心理，因为你天生很聪明，懂得许多法术，并且你被丈夫抛弃后，非常气愤；此外，我还听人传报，说你想要威胁嫁女的国王、结婚的王子和出嫁的公主，想要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因此我得预先防备。啊，女人，我宁可现在遭到你仇恨，免得叫你软化了，到后来，懊悔不及。

美狄亚　哎呀，克瑞昂啊，声名这东西曾经发生过好些坏影响，害得我不浅，这已不是第一次害我，而是好多次了。一个有头脑的人切不可把他的子女教养成“太聪明的人”，因为“太聪明的人”除了得到无用的骂名外，还会惹本地人嫉妒：[6]假如你献出什么新学说[7]，那些愚蠢的人就会觉得你的话太不实用，你这人太不聪明；但是，如果有人说你比那些假学究还要高明，他们又会认为你是这城里最可恶的人。

我自己也遭受到这样的命运：有的人嫉妒我聪明，[8]有的人相反，又说我不够聪明。（向克瑞昂）你也是因为我聪明而惧怕我。[9]你该没有受过我什么陷害吧？我并没有那样存心，[10]克瑞昂，你不必惧怕我。你为什么要这样虐待我呢？你依照自己的心愿，把你的女儿嫁给他，我承认这事情你做得很慎重。我只是怨恨我的丈夫，并不嫉妒你们幸福。快去完成这婚事，欢乐欢乐吧！让我依然住在这地方，我自会默默地忍受这点委屈，服从强者的命令的。

克瑞昂　你的话听来很温和，可是我总害怕，害怕你心里怀着什么诡诈。如今我比先前更难于相信你了，因为一个沉默而狡猾的人，比一个急躁的女人或男人还要难于防备。赶快动身吧，不要尽啰嗦，我的意志十分坚定，我明知你在恨我，你也没有办法可以留在这里。

美狄亚　不，我凭你的膝头和你的新婚的女儿恳求你。

克瑞昂　你白费唇舌，绝对劝不动我。

美狄亚　你真要把我驱逐出去，不重视我的请求吗？

克瑞昂　因为我爱你，远不如我爱我家里的人。

美狄亚　（自语）啊，我的祖国呀，我现在十分想念你！

克瑞昂　除了我的儿女外，我最爱我的祖国。[11]

美狄亚　唉，爱情真是人间莫大的祸害！[12]

克瑞昂　我认为那全凭命运安排。

美狄亚　啊，宙斯，切不要忘了那造孽的人！

克瑞昂　快走吧，蠢东西，免得我麻烦。

美狄亚　你麻烦，我不是也麻烦吗？

克瑞昂　我的侍从立刻会动武，把你驱逐出去。

美狄亚　我求你，克瑞昂，不要这样——

克瑞昂　女人，看来你要同我刁难！

美狄亚　我一定走，再也不求你让我住在这里了。

克瑞昂　那么，为什么这样使劲拖住我？还不赶快放松我的手？

美狄亚　让我多住一天，好决定到哪里去：既然孩子的父亲一点也不管，我得替他们找个安身的地方。可怜可怜他们吧，你也是有儿女的父亲。[13]我自己被驱逐出境倒没有什么，我不过是心痛他们也遭受着苦难。

克瑞昂　我这心并不残忍，正因为这样，我才做错了多少事情。我现在虽然看出了我的错误，但是，女人，你还是可以得到这许可。可是，我先告诉你：如果来朝重视的太阳光看见你和你的儿子依然在我的国内，那你就活不成了。我这次所说的决不是假话。[14]

〔克瑞昂偕众侍从自观众右方下。

歌队长　[15]哎呀呀！你受了这些苦难真是可怜！你到哪里去呢？你再到异乡作客呢，还是回到你自己家里，回到你自己国内躲避灾难？[16]美狄亚，神明把你带到了这难航的苦海上。

美狄亚　事情完全弄糟了，——谁能够否认呢？——可是还没有到那个地步呢，先别这么决定。那新婚夫妇和那联姻的人，得首先尝到莫大的痛苦和烦恼呢。你以为我没有什么诡诈，没有什么便宜，就会这样奉承他吗？我才不会同他说话，不会双手攀着他呢！他现在竟愚蠢到这个地步，居然在他能够把我驱逐出去，破坏我的计划时，让我多住一天。就在这一天里面，我可以叫这三个仇人，那父亲、女儿和我自己的丈夫，变作三具尸首。

朋友们，我有许多方法害死他们，却不知先用哪一种好。到底是烧毁他们的新屋呢，还是偷偷走进那摆着新床的房里，用一把锋利的剑刺进他们的胸膛？可是这方法对我有点不利：万一我抱着这个计划走进他们屋里的时候，被人捉住，那我死了还要遭到仇人的嘲笑呢。最好还是用我最熟悉的简捷的办法，用毒药害死他们。

那么，就算他们死了；可是哪个城邦又肯接待我呢？哪个外邦人肯给我一个安全的地方、一个宁静的家来保护我的身子呢？没有这样的人的。因此我得等一会儿，等到有坚固的城楼出现在我面前，我再用这诡计，这暗害的方法，去毒死他们；但是，如果厄运逼着我没法这样做，我就只好亲手动刀，把他们杀死。我一定向着勇敢的道路前进，虽然我自己也活不成。

我凭那住在我闺房内壁龛上的赫卡特[17]，凭这位我最崇拜的、我所选中的、永远扶助我的女神起誓：他们里头决没有一个人能够白白地伤了我的心而不受到报复！我要把他们的婚姻弄得很悲惨，使他们懊悔这婚事，懊悔不该把我驱逐出这地方。

（自语）美狄亚，进行吧！切不要吝惜你所精通的法术，快想出一些诡诈的方法，溜进去做那可怕的事吧！这正是显露你的勇气的时机！你本出自那高贵的父亲，出自赫利奥斯，你看你受了什么委屈，你竟被西绪福斯[18]的儿孙在伊阿宋的婚筵上拿来取笑！你知道怎么办；我们生来是女人，好事全不会，但是，做起坏事来却最精明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