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第二场

五　第二场

〔伊阿宋自观众右方上。

伊阿宋　这已不是头一次，我时常都注意到坏脾气是一种不可救药的病。在你能够安静地听从统治者的意思住在这地方，住在这屋里的时候，你却说出了许多愚蠢的话，叫人驱逐出境。你尽管骂伊阿宋是个坏透了的东西，我倒不介意；哪知你竟骂起国王来了，你该想想，你仅仅得到这种放逐的惩罚，倒是便宜了你呢。我曾竭力平息那愤怒的国王的怒气，希望你可以留在这里；可是你总是这样愚蠢，总是诽谤国王，活该叫人驱逐出去。即使在这种情形下，我依然不想对不住朋友，特别跑来看看你。夫人，我很关心你，恐怕你带着儿子出去受穷困，或是缺少点什么东西，因为放逐生涯会带来许多痛苦。你就是这样恨我，我对你也没有什么恶意。

美狄亚　坏透了的东西！——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大骂你没有丈夫气，——你还来见我吗？你这可恶的东西还来见我吗？[1]你害了朋友，又来看她：这不是胆量，不是勇气，而是人类最大的毛病，叫作无耻。但是你来得正好，我可以当面骂你，解解恨；你听了会烦恼的。

且让我从头说起：那阿尔戈船上航海的希腊英雄全都知道，我父亲叫你驾上那喷火的牛，去耕种那危险的田地时，原是我救了你的命；我还刺死了那一圈圈盘绕着的、昼夜不睡地看守着金羊毛的蟒蛇，替你高擎着救命之光[2]；只因为情感胜过了理智，我才背弃了父亲，背弃了家乡，跟着你去到佩利昂山下，去到伊奥尔科斯。我在那里害了佩利阿斯，叫他悲惨地死在他自己女儿的手里。我就这样替你解除了一切的忧患。

可是，坏东西，你得到了这些好处，居然出卖了我们，你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却还要再娶一个新娘；若是你因为没有子嗣，再去求亲，倒还可以原谅。我再也不相信誓言了，你自己也觉得你对我破坏了盟誓！我不知道，你是认为神明再也不掌管这世界了呢，还是认为这人间已立下了新的律条？啊，我这只右手，你曾屡次握住它求我；啊，我这两个膝头，你曾屡次抱住它们祈求我，它们白白地让你这坏人抱过，真是辜负了我的心。

我姑且把你当作朋友，同你谈谈，——可是我并不想你给我什么恩惠，只是想同你谈谈而已。我若是问起你这件事，你就会显得更可耻：我现在往哪里去呢？到底是回到我父亲家里，回到故乡呢，——我原是为了你的缘故，才抛弃了我父亲的家，——还是去到佩利阿斯的可怜的女儿的家里？我害死了她们的父亲，她们哪会不热烈的接待我住在她们家里？事情是这样的：我家里的亲人全都恨我；至于那些我不应该伤害的人，也为了你的缘故，变成了我的仇人。因此，在许多希腊女人看来，你为了报答我的恩惠，倒给了我幸福呢！我这可怜的女人竟把你当作一个可靠的，值得称赞的丈夫！我现在带着我的孩子出外流亡，孤苦伶仃，一个朋友都没有；——你在新婚的时候，倒可以得到一个漂亮的骂名，只因为你的孩子和你的救命恩人在外行乞流落！

啊，宙斯，为什么只给一种可靠的标记，让凡人来识别金子的真伪[3]，却不在那肉体上打上烙印，来辨别人类的善恶？

歌队长　当亲人和亲人发生了争吵的时候，这种气忿是多么可怕，多么难平啊！

伊阿宋　女人，我好像不应当同你对骂，而应当像一个船上的舵工，只用帆篷的边缘[4]，小心地避过你的叫嚣！你过分夸张了你给我的什么恩惠，我却认为在一切的天神与凡人当中，只有爱神库普里斯才是我航海的救星[5]。可是你——你心里明白，只是不愿听我说出，听我说出埃罗斯怎样用那百发百中的箭逼着你救了我的身体。我不愿把这事情说得太露骨了；不论你为什么帮助过我，事情总算做得不错！可是你因为救了我，你所得到的利益反比你赐给我的恩惠大得多。我可以这样证明：首先，你从那野蛮地方来到希腊居住，知道怎样在公道与律条之下生活，不再讲求暴力；而且全希腊的人都听说你很聪明，你才有了名声！如果你依然住在大地的遥远的边界上，决不会有人称赞你。倘若命运不叫我成名，我就连我屋里的黄金也不想要了，我就连比奥尔甫斯所唱的还要甜蜜的歌也不想唱了。这许多话只涉及我所经历过的艰难，这都是你挑起我来反驳的。

至于你骂我同公主结婚，我可以证明我这事情做得聪明，而且有节制，对于你和你的儿子我够得上一个很有力量的朋友，——请你安静一点。自从我从伊奥尔科斯带着这许多无法应付的灾难来到这里，除了娶国王的女儿外，我，一个流亡的人，还能够发现什么比这个更为有益的办法呢？这并不是因为我厌弃了你，——你总是为这事情而烦恼，——不是因为我爱上了这新娘，也不是因为我渴望多生一些儿子：我们的儿子已经够了，我并没有什么怨言。最要紧是我们得生活得像个样子，不至于太穷困，——我知道谁都躲避穷人，不喜欢和他们接近。我还想把我的儿子教养出来，不愧他们生长在我这门第；再把你生的这两个儿子同他们未来的弟弟们合在一块儿，这样联起来，我们就福气了。你也是为孩子着想的，我正好利用那些未来的儿子，来帮助我们这两个已经养活了的孩儿。难道我打算错了吗？若不是你叫嫉妒刺伤了，你决不会责备我的。你们女人只是这样想：如果你们得到了美满的姻缘，便认为万事已足；但是，如果你们的婚姻遭了什么不幸的变故，便把那一切至美至善的事情也看得十分可恨。愿人类有旁的方法生育，那么，女人就可以不存在，我们男人也就不至于受到痛苦。[6]

歌队长　伊阿宋，你的话遮饰得再漂亮不过；可是，在我看来，——你听了虽然不痛快，我还是要说，——你欺骗了你妻子，对不住她。

美狄亚　我的见解和一般人往往不同：我认为凡是一个人做了什么不正当的事，反而说得头头是道，便应该遭到很严厉的惩罚，因为他自负他的口才能把一切罪过好好地遮饰起来，大胆地为非作歹；这种人算不得真正聪明。你现在不必再向我做得这样漂亮，说得这样好听，因为我一句话便可以把你问倒：如果你真的没有什么坏心，你就该先开导我，然后才结婚，不应该瞒着你的亲人。

伊阿宋　你到现在都还压不住你心里狂烈的怒火，那么，我若是当初把这事情告诉了你，我相信，你倒会好好地成全我的婚姻呢！

美狄亚　并不是这个拦住了你，乃是因为你娶了个野蛮女子，到老来会使你羞愧。[7]

伊阿宋　你现在很可以相信，我并不是为了爱情才娶了这公主，占了她的床榻；乃是想——正像我刚才所说的，——救救你，再生出一些和你这两个儿子做弟兄的、高贵的孩子，来保障我们的家庭。

美狄亚　我可不要那种痛苦的富贵生活和那种刺伤人的幸福。

伊阿宋　你知道怎样改变你的祈祷，使你变聪明一点吗？你快说，好事情对于你不再是痛苦，你走运的时候，也不再认为你的命运不好。

美狄亚　尽管侮辱吧！你自己有了安身地方，我却要孤苦伶仃地出外流落。

伊阿宋　你这是自取，怪不着旁人。

美狄亚　我做过什么事？我也曾娶了你，然后又欺骗了你吗？

伊阿宋　你说过一些不敬的话咒骂国王。

美狄亚　我并且是你家里的祸根！

伊阿宋　我不再同你争辩了。如果你愿意接受金钱上的帮助，作为你和你的儿子流亡时的接济，尽管告诉我，我一定很慷慨地赠给你，我还要送一些证物给我的朋友[8]，他们会好好款待你。女人，如果你连这个都不愿意接受，未免就太傻了；你若能息怒，那自然对你更有好处。

美狄亚　我用不着你的朋友，也不接受你什么东西，你不必送给我，因为“一个坏人送的东西全没有用处”[9]。

伊阿宋　我祈求神灵作证，我愿意竭力帮助你和你的儿子。可是你自己不接受这番好意，很顽固地拒绝了你的朋友，你要吃更多的苦头呢！

美狄亚　去你的！你正在想念你那新娶的女人，却还远远地离开她的闺房，在这里逗留。尽管同她结婚吧，但也许——只要有天意，——你会联上一个连你自己都愿意退掉的婚姻。

〔伊阿宋自观众右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