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宋代女性作品中的李清照酒词文化解读

宋代女性作品中的李清照酒词文化解读

时间:2023-07-2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李清照酒词的文化解读邵颖涛宋代女性作品多涉酒意象,据学者统计,“宋代女性作品中有关酒的诗词有110首,是此前20首的五倍半,写酒意象的女作家有35位,是此前9人的四倍。”李清照酒词创作深受时风与家世熏染。李清照的生活即较少受到礼法干涉,她缘于宽松的家庭教育而耽于饮酒并保持率真习性。醉酒之后,李清照的本性显现,流露出富有强烈的青春气息及无所拘束的行为举止。

宋代女性作品中的李清照酒词文化解读

李清照酒词的文化解读

邵颖涛

宋代女性作品多涉酒意象,据学者统计,“宋代女性作品中有关酒的诗词有110首,是此前20首的五倍半,写酒意象的女作家有35位,是此前(指宋代之前)9人的四倍。”[1]李清照作为宋代杰出作家,其现存53首词作(据徐培均《李清照集笺注》统计)中有27首涉及酒意象,出现酒、醉等词语,描写杯、盏、盘、樽等酒器及诗意化的饮酒情景。从数量来看,李氏酒词在女性涉酒词作中占据极大比重;质量堪称此中翘楚,着力建构醉态化的诗性书写,创作“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沉醉不知归路”、“忘了除非醉”、“不如随分尊前醉”、“醉莫插花花莫笑”等醉酒佳句,赋予词作以酒香之流光溢彩,形成一种“浓睡不消残酒”般清扬飘柔、俊逸清爽的醉态思维。李词用酒建构轻柔温润的醉态美,注重描写饮酒后的清婉醉态而省略饮酒过程,具有销魂摄情的文学特征,词中酒的情感催化、寂怀导引、时空对比都具有深刻的文化寓意,值得探讨。

一、畅饮风尚中的率真情思

宋代酒业兴盛,“宋代时中原地区仍是民营酒坊的集中之地,特别是北宋时期四京皆在中原地区,四京的民营酒坊众多,规模宏大,北宋末年仅东京开封府就有酒楼正店72户。”[2]东京梦华录》等书记载汴梁城酒楼甚多,会仙、白礬楼皆顾客盈门,像白礬楼“岁市官曲五万(斤)”,[3]日输钱二千,平均每天用曲137斤,可以酿酒5500斤以上,惊人的酒量消耗反映酒已成为宋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影响着宋人生活方式与文化观念。

李清照酒词创作深受时风与家世熏染。在酒风兴盛的时代背景中,李清照之父李格非生性善饮。晁补之《与李文叔夜谈》记晁、李二人“诵诗夜半舌入喉,饮我樽中渌醽美”,[4]饮酒诵诗,放浪形骸。张耒《予官竟陵时,李文举尝以事至郡,同游西禅刹陆子泉,烹茶酌酒,甚欢也。今岁移官齐安,文举自武昌过我,与之饮酒,念西禅旧事,相与慨然》记张、李不较酒薄,两度开怀畅饮。李格非不拘细节,醉心饮酒,具有一种率真佻达之风,这种性格特征与其文学思想之内在肌理不谋而合。他论文强调“诚”,袒露胸襟,《冷斋夜话》卷三述其主张为文“其意超迈”、“文章以气为主,气以诚为主”、“不见斧凿痕”,人格、文风、酒品皆具旷达真率之气。《李清照年谱》考元祐五年(1090),清照七岁时“随父居京师”,元祐七年复“随父居汴京”,李清照在与父居住的这段岁月中,其成长受到乃父性格影响。

宋代女性相对男性较少出入公共场合,她们的行为会在礼教约束与理念规范下受到限制,但这并不能涵括所有女性行为。李清照的生活即较少受到礼法干涉,她缘于宽松的家庭教育而耽于饮酒并保持率真习性。徐培均先生认为:“李清照从父亲那里所接受的影响首先是思想性格方面的。李格非孤高耿介,具有独立见解,敢于反抗权贵。李清照也养成这样的素质。她大胆泼辣,不顾封建礼教的束缚,敢于想其所想,写其所写。”[5]

李词常叙写自己沉醉于酒,刻画狂放不羁的自由心态,颇显清旷豪逸的精神境界与人格风范,折射出彼时的生活背景与个人心境。尤其是早年时期的易安没有人生忧虑,地位优越,她生长于较宽松的家庭环境中,享受平常女子少有的富贵生活。她把饮酒当做心灵放飞的情感工具,每一饮酒,辄醉而已,不醉不足以尽兴,不醉不足以舒心,词中反复出现“沉醉”描绘。她借酒展示自我真性,流淌心声,任遂个性向四方延展,仿佛获得一种醺然之乐,“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沉醉意先融”(《浣溪沙》),流露怡然之态。传统社会中的礼法约束,世俗目光的蔑视,在诗人醉酒时已荡然无存。她早期词作不重视描写饮酒情状,干脆删汰饮酒过程,直接书写醉酒结果,叙写醉酒后的精神放松和心境自在。醉酒之后,李清照的本性显现,流露出富有强烈的青春气息及无所拘束的行为举止。《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皆是纵情于酒的代表作,她放情任意,纵情宴饮,酩酊大醉,丝毫不顾世俗目光而踏着暮色返归,在天地水泽间惊起生命飞跃的痕迹,绽放青春的欢乐并怡然自得。

描写沉醉的词作表面上不涉及作者的角色身份,词中却隐藏着鲜明的自我意识,那是对自然有着敏感体悟的女子情怀。在少女的娇羞时期,李清照对周围环境有着敏锐感知力,常借自然兴发个人生命感悟,将自我生命认知寄于物象变迁之中。李词融合春情与酒思,借酒传递青春气息与生命意识。一夜狂风暴雨,未消的残酒又第二次酝酿,于是春情之思再次发酵,思绪便开始在心头弥漫,她用心灵感知绿肥红瘦,捕捉到生命流逝的刹那。《好事近》:

风定落花深,帘外拥红堆雪。长记海棠开后,正伤春时节。  酒阑歌罢玉尊空,青釭暗明灭。魂梦不堪幽怨,更一声啼鴂。

风过之后,一地落花,在海棠凋谢的季节中,春色流逝已让她平添愁怨,喝尽杯中之酒却让她增加无限怅惘。对女性而言,尤其是待字闺中的女子,她们的情感因为空间的封闭而趋于内敛,心灵更加敏感,微弱细小的变化都能让她们感触万千。酒牵扯出烦恼,而她们的愁绪来源于身处闺阁对自我生命的感伤,是由春逝而引发的年华流逝之恼。酒意象成为心绪流露之诱引,引发对青春赞美与韶华易逝的感喟。《怨王孙》:

梦断漏悄,愁浓酒恼。宝枕生寒,翠屏向晓。门外谁扫残红?夜来风。  玉箫声断人何处?春又去,忍把归期负。此情此恨,此际拟托行云,问东君。

暮春伤感弥漫于夜色之中,借着酒意渐渐扩散,引发浓愁春恼。此情此恨,有谁能知,纵使东君司春也无法消弭情恨,此时亦只能在酒中悄悄宣泄。

当酒意象投射到情感上,关注生命的敏感意识则成为率真情思的映射物。对闺房女子而言,常能直接感受物象变易与个人变化,这种敏感体验借助酒精诱引,氤氲环绕于诗词作品。酒本来并非青春的喻指,不是少年人的特有物,更非闺阁女子之专属。然而女子在饮酒过程中常感伤物华凋零、青春流逝,将醉酒与愁绪绾结,如朱淑真词云:“千钟尚欲偕春醉”、“金杯满酌黄封酒,欲劝东君莫放权”(《中春书事》),满斟佳酿,殷勤劝酒,希望司春的东君暂留人间,更渴盼春色永驻。魏玩《点绛唇》云:“波上清风,画船明月人归后,渐消残酒”,在享用美酒时却隐藏感伤凄楚,那是凭阑赏春引发的年节之恨。春日常享用春酒,宋代朱肱《酒经》以“抱瓮冬醪,言冬月酿酒,令人抱瓮速成而味好”[6]来写春酒。几杯薄酒,更易挑动人的春思之情,“把酒临风千种恨”(魏玩《定风波》)、“把酒送春春不语”(朱淑真《蝶恋花·送春》),在春日中忽然平添烦躁,反映出女性群体细腻的心理体验。

处于饮酒波动情绪中的作家由外物唤起人生思索,随酒精发挥效应尝试把自我放到物象变化的坐标中,从而寻求物我间的联系,流露出对自身命运的感性体认,词中的生命意识恍然与酒精融为一体。当经历一冬的视觉禁闭,结束冬日的严寒考量,女性从屋内挪移到室外饮酒,目睹春日景色,久积一冬的情绪酝酿喷薄而出,在酒精挥发的效应中,她们较早捕捉敏感的生命意识,一片飞花就能惹起万种思情。就李清照而言,一旦酒气催情,便无所顾忌,意欲将心头潜伏的情绪一吐而快。反映到词作书写方式中,便是毫不顾忌,直接记录心情,“愁浓酒恼”仿佛融合一体。李词将酒视为率真性格的注脚,以醉酒方式直通其思想内核,返璞归真。青春与生命的思考借助沉醉回归自然本性,于是喝酒成为李清照闺阁生活的写真,情绪的巅峰体验,精神的自由途径,展示其率真的生活方式。《碧鸡漫志》云:“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籍也”,[7]醉酒后的她活得洒脱、自然、真实,展示出有别于时代女性的生活范式及独特的个性精神。

二、独品酒意中的心灵感悟

饮酒是宋人闲适生活的展示,演绎着一种奢华的生活方式,“大抵都人风俗奢侈,度量稍宽,凡酒店中,不问何人,止两人对坐饮酒,亦须用注碗一副,盘盏两副,果菜楪各五片,水菜碗三五只,即银近百两矣。虽一人独饮,盌遂亦用银盂之类。”[8]李之彦《东谷随笔·物价》:“奈何风俗好奢,人情好胜,竞尚华居,竞服靡衣,竞嗜珍馔,竞用美器,豪家巨族固宜享用,小夫贱隶,卒富暴贵,岂惟效尤,又且过之。”[9]李清照词作中出现玉尊、金尊,展示着都市人的生活方式,她在绮宴珍馐中品味,也流露出上层社会女子的优越感,这种特征反映于文学书写呈现出富丽化、精致化的效果。她以小酌情景展示闲适之情,“明窗小酌,暗灯清话,最好留连处”(《青玉案》),在于描绘自我饮乐人生的姿态。

然而富贵的生活并不能改变她的角色性别,她无法流连街市,像男性一样享受饮酒时的集体狂欢。宋代都市酒楼每天都上演着狂欢与喧嚣,《东京梦华录》记汴京酒楼“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浓妆妓女数百,聚于主廊槏面上,以待酒客呼唤,望之宛若神仙。”[10]灯火通明,佳人云集,都市客人在感官享受中获得满足感。同时,男性群体的宴饮场合,是一场诗艺与技能的展示,共享饮食之时士人寄望在宴席上达至的精神交融境界,由单一的生活娱乐上升到深沉的情感层面与文艺层面。他们在酒席上觥筹交错、赋诗唱和,增加情感交流与心灵沟通。琼浆玉液不仅是士人相交的情感润滑剂,也是增加相处气氛的一种文学工具。在男性诗人雅士化的视角中,其生活范式融入书写之中,他们将文学与饮酌相结合,把酒言欢时引发诗兴,营造人文气氛与欢洽环境并展开一场文学竞技。无论是都市酒楼中的美妓,还是宴饮场合中的歌女,男性群体都能从口舌之欲与声色之欢获得情感升华,味觉、听觉、视觉多感官享受于此悄然展开。

李清照等女性词人难以真切感受及参与男性群体狂欢的喧嚣场面,她们只能在想象中去体会、琢磨。李清照陷入羡慕的想象与思量中,《殢人娇·后庭梅花开有感》书写客来欢宴的片段,“坐上客来,尊中酒满。歌声共、水流云断。”然而这并非女子常能参与的事情。虽有“酒朋诗侣”,但不可能逾越道德约束而流连街巷,只能“买花载酒长安市”(《青玉案》),在家里独饮孤享,“寂寞尊前席上”(《转调满庭芳》)。作为一位才女,她有追求文艺的向往,故《蝶恋花·暖日晴风初破冻》直言“酒意诗情谁与共”,渴望拥有文士饮酒场合中的情意、诗思,亦思慕寻求精神上的交流。但她只能拥有局限于亲属间的相思之情,即使是送别,也多是寄与赴任外地的丈夫。宣和二年(1120)赵明诚知莱州,清照撰词寄意,《蝶恋花》记:

泪湿罗衣脂粉满。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长山又断。萧萧微雨闻孤馆。

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

临别之时,虽捧酒践行,可心中牵系夫君,哪里虑及杯中酒。在她看来,显然离情重于酒意,酒不过是自我寄托的方式,一旦情意弥漫,酒思则退居次位。

女性饮酒场合大多局限于屋宅内舍,由于女性出入公共场合的限制,她们不可能享受街市酒楼中的狂欢。于是在饮酒词中,她们更偏重于书写性灵,在封闭式庭院环境中酝酿出孤清、落寞之情。酒成为培养寂寞的土壤,一杯醴酒入肚,便引发无限孤独感。《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书写清照独守空房,在屋舍四周徘徊,只好借把酒东篱以宣泄愁闷。酒在中国传统诗词中有着很深的文化渊源,它不但在宴饮场景上起着活跃气氛、增进情感的作用,在医学疗养和精神安慰上也有很好的效果;而文人更关注酒暂时麻痹意志之功效,他们于大醉时获得精神肉体的放松,逐步将酒视为舒怀解忧的工具,于是出现借酒消愁之文学现象。李清照的东篱把酒,以图抒发愁闷,寻找精神上的寄托,是以酒寄托情怀的典型写照。李清照身居宅院中的寂寞油然而生,酒不但未能纾解心灵,反而易添愁绪,常不经意间惹起怨思。《念奴娇·春情》记: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  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重门紧合,封闭的宅院里萧瑟无趣,作者眼前所见皆是以闺阁内闱为中心的景象,春日楼阁,帘幕四垂,栏杆斜倚,不一样的情感便随着酒而蕴蓄。四周严密的宅院似乎限制酒意的四处扩散,生活体验似乎束缚情感旁逸,深居宅舍中的饮酒书写将清照昔日直率的倾吐转换为含蓄表露。她无法借助群体宴饮的狂欢方式释放情感,早年时兴尽回舟的生活已不复存在,她于是只好选择独自享受寂寞,品味孤独。

此类词作在酒精诱引下寻求物我一体,直接写愁写怨,仿佛愁即是我,我即是愁。在封闭环境中,个人心灵亦是一方封闭领域,封闭境况中的封闭情感挪移到作家心中。独居生活影响李清照的文艺创作,这如同独自饮酒一样需要通过个人沉醉去消解愁绪,她专注于自我的体悟和思索。词作中个体意识逐渐明晰,自我寄托的意识愈来愈明显。一旦专注自我,心灵就易反观本体,体现于艺术上则趋于雅致刻画。自我思索与锤炼极其精细,常人自是无法比拟,故赵明诚无法模仿“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的名句,因为他缺乏独居宅舍的生活体验,短暂的闭门苦思,与清照长期的文艺思索无法比拟。

封闭的生活环境也营造了一个具有相对自由的书写空间。社会生活圈中,酒是维持友谊、交际联络的一种工具,“酒成为政治饮料,是从中国儒家学说的礼治思想直接生发出来的”。[11]可是在属于个人的生活圈里,礼法的约束显然要小得多,既不存在文人酬答敷衍的现象,亦不需要刻意隐藏自我,故其言谈举止都显得真实。此种真实性体现到文学作品中,便富有情感感染力,让读者体会到人生的各种滋味。(www.daowen.com)

三、酒意难消中的今昔比况

南渡使李清照心境发生变化,也使其词作增添了不同空间的细节书写,“南渡以来,常怀京洛旧事。”[12]她的南渡词作沉溺于空间的想象中,于是南北空间的追思成为李词特征。不同的空间书写需要寻找到一个媒介,酒成为今昔情感沟通的一种工具,盈造强烈的情感对比效果。此类酒词寻求物我对比,借今昔比况构建心理差异,倾诉个人心声。

《永遇乐》记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的佳日,虽有酒朋诗侣诚邀,虽有香车宝马来接,酒朋虽同,可是境迁时移,又哪里有心思去赏玩佳节。看到酒朋,很容易想起故日醉酒狂欢的时候,“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声声慢》三杯两盏淡酒伴随着旧时便相识的过雁,生性喜酒的易安居士在酒精氤氲的气氛中,营建一种今昔对比、空间对照的书写环境,而此种环境又系于酒,别显凄楚。

酒成为李清照追思往昔、凭吊今日的工具,她常借着酒劲抒发感慨,《蝶恋花·上巳召亲族》回忆汴京“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可梦醒之后身在建康,难有欢颜。纵使美酒呈席,“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却有无限情思。酸梅酿成的酒对应辛酸怀抱,明明是色泽诱人的美酒,她已无心享用。宋人酒席讲究繁富,下酒物极多,“果子菜蔬,无非精洁。若别要下酒,即使人外买软羊、龟背、大小骨、诸色包子、玉板鲊、生削巴子、瓜姜之类”。[13]昔日金樽玉盏等丰盛宴席如今悄生变化,只能空对桌上草草杯盘,对物思旧,哀伤涌心。《菩萨蛮》:“风柔日薄春犹早,夹衫乍著心情好。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  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沉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明明是风和日丽、景色明媚之时,可秀美时节却难以阻挡对故日的哀切追思。“梅花鬓上残”应是诗人饮酒醉举,早春折梅,酒后漫将怀抱入睡的满枝梅花压碎,鬓角沾上残瓣,道是无心却是有思。纵是终夜长醉,却无法排解萦绕心头的乡愁,不多饮就无法沉醉,不沉醉就无从派遣愁绪,因为清醒时便会百般思索、千般计较,会被乡愁压得喘不上气。然而借酒浇愁本就是一件痛苦之事,以酒精麻痹自己换取短暂安宁已是人生莫大悲哀,真是“欲将沉醉换悲凉”(晏几道《阮郎归》)。可南渡后难以回避的现实就是年华凋零,身体大不如昔,睡醒只觉料峭寒意,烧尽香料也消不尽酒意,即使试图换取瞬间忘乡却依然潜藏现实的沉重悲哀。既然酒意无法消尽,比及白昼思来,就如同残存乡愁重新燃起,多少心事更聚心头,“瘦比黄花”的躯体何以承受?

《清平乐》也写到醉中玩梅,将酒、花意象巧妙地融合在一起: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昔日落雪时节,作者欣赏傲雪梅花,陶醉于琼浆与梅花带来的双重感受。她曾在《渔家傲》中言说“寒梅点缀琼枝腻”,“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在花意争妍与金樽美酒中获得身心欢愉,她耽于梅、酒交融之乐,甘心酩酊大醉,获得心头惬意之情的绽放。可是如今梅花依旧,由美酒所带来的陶醉感却已荡然无存,酒随心境而变易。酒与梅的组合已经不复圆融,这给李清照带来强大幻灭感,她只觉两鬓生华,不忍欣赏梅花,昔日美酒也被悄悄隐藏在下阕之中,醉既无踪,何谈美酒。

如果说酒曾酬慰她闺情寂寞,那么南渡时空变迁境遇中的酒则成为与过往生活的一种联结,抚慰她孤苦老怀,常引起她和泪饮泣。李词已超越对酒的简单书写而把它当做自我精神的外现。南渡后的饮酒词风格大变,弥漫哀苦之音,看不到希望,充满哀切感伤,沉重的精神压力迫使她想在酒中寻求安慰、麻痹自己,可最终却是一场幻影。幻想破灭的再次打击,愈加增加了她的哀伤,现实凄楚与寄托幻灭实在让人无法承受。朱敦儒借酒言说隐逸之乐、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抒发大丈夫报国无门愤慨,晏殊“一曲新词酒一杯”描写太平宰相的安逸,而南渡后的李清照则是用酒来书写人生境况,消解内心愁绪。南渡之后沉醉中那种高雅的贵妇生活已不复存在,酒从她精神世界流淌的血脉,转变为外在的血泪。

结语

醉酒是心性释放的一个机会,适合作家展示自我的内心世界;饮酒是精神状况的外现流露,宜于借此考察作家的心灵境遇。同样是饮酒,在不同书写空间中的饮酒词作却呈现不同风格,李清照词中率真成分逐渐减弱,不再是狂饮、沉醉,酒喝得越来越少,反是细斟慢酌,将放荡情思转化为哀思情怀,将情绪巅峰体验中之精神自由导引为发自肺腑的人生凄凉感。这种变化隐藏着女性身份的束缚,呈现出不同空间地域中的身份思维。空间变化、时间流逝,对李清照的心灵带来强烈冲击。她晚年时已不再放怀酣醉,而是讳忌酒精,如若以酒述怀,更易引起愁绪满怀。

李清照之饮酒由畅饮沉醉蜕变为杯盏细品,深蕴古代礼法之束缚及个人经历之沉痛。李清照早年饮酒词耽于沉醉,书写性情,是一种个性自由、思想陶醉的生活方式,“未见如此无顾籍也”。李清照个性真率、才华满腹,但其行事仍囿于女性身份。司马光《家范》喻示时人观点“女子十年不出,恒居内也”。空间藩篱附加过多道德因素,男女有别意识如一道森严壁垒阻隔女性思维及精神自由,李清照一旦嫁做人妇,即使心底仍存留无所顾忌的性格,又幸有与其志同道合的丈夫,但在礼法约束的夫家文化圈中也不得不恪守基本的伦理标准。“宋代,把人们视为一个角色经常超过他们的性别。换句话说,性别差异思想常常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和社会角色融为一体,女人社会角色的特殊性在于都是家族和婚姻体系派给她们的”。[14]李清照基于女性身份,人妻责任,在饮酒的行径上有所改变。传统伦理束缚她纵酒出游的喜好,她更多地在独饮中咀嚼和品味人生的凄凉。而在南渡之后,生活境遇的急转直下,人生的悲凉孤苦,酒更成其人生苦涩之酵母,以至于未饮而醉苦,难以再举杯。李清照词中酒意象反映着女性生活态势与心理变化,这是个人经历的发酵酝酿,亦是时代因素之使然。

【注释】

[1]舒红霞《女性·审美·文化:宋代女性文学研究》,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41页。

[2]刘朴兵《唐宋饮食文化比较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154页。

[3]徐松《宋会要辑稿》,《食货》20之5,中华书局,1957年,第5135页。

[4]晁补之《与李文叔夜谈》,《全宋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2818页。

[5]徐培均《李格非其人其文及其对李清照的影响》,济南市社会科学研究所编《李清照研究论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332页。

[6]朱肱《酒经》,《续古逸丛书》29。

[7]王灼撰《碧鸡漫志》,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64页。

[8]孟元老撰、伊永文笺注《东京梦华录笺注》,中华书局,2006年,第421页。

[9]《笔记小说大观》第六编第三册,新兴书局有限公司,1983年,第1682页。

[10]孟元老撰,伊永文笺注《东京梦华录笺注》,中华书局,2006年,第174页。

[11]何满子《酒文化述略》,《何满子学术论文集》,福建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08页。

[12]张端义《贵耳集》,中华书局,1985年,第13页。

[13]孟元老撰、伊永文笺注《东京梦华录笺注》,中华书局,2006年,第421页。

[14][美]伊沛霞著、胡志宏译《内闱:宋代的婚姻和妇女生活》,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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