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月还是那轮媚月
媚月总在头上徘徊。抬头仰望天空,传说中的嫦娥仙子,总带着一丝不冷不热的嘲讽光波。那只偷食长生不死之药的玉兔,仍安安静静地睡在桂花树下。那位辛勤的吴刚,似乎从来不知什么叫劳累,仍是一直不停地在砍那梭罗树。那梭罗树已被吴刚砍了几十年,却仍是那样绿荫婆娑,与几十年前的样子,并无什么区别。我凝视着那轮皎洁媚月,总想找出一丝与几十年前媚月不同的地方。可是,我左看右看,却看不出现时的媚月与过去的媚月有何不同。媚月还是那轮媚月,月中的一切依然照旧,媚月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样子。阵阵凉爽的风从我面前掠过,我仍没有感觉出今天的媚月与过去媚月有何两样。只是月光似乎没有过去那样冷漠凄凉而已。
四十五年前,我刚五岁。那是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天空也象如此的夜色,媚月还是这轮媚月,妈妈牵着我的手走在小小的街上,数着天上一颗一颗星星。当我看见这轮圆圆媚月时,我却凝视着它出神。我的蒙师,我的姨娘,看着我对天出神的情景,就走到我和妈妈的面前,拍着我的肩膀说:“孩子,你想知道月宫的事吗?”我点了点头。姨娘很高兴,她就向我讲述了《嫦娥奔月》,《玉兔偷药》。《吴刚砍伐梭罗》等故事。我睁大眼睛,愣愣地盯着姨娘,听她讲得津津乐道。我又回过头去看那媚月,就向姨娘提出了一个一个问题。“嫦娥为什么不再回到地上?”“玉兔为什么一直不醒?”“梭罗树是什么样子?”“那吴刚为什么一直砍不完梭罗树?”姨娘微笑着,没有回答我任何问题。她却在母亲面前夸奖我,说我是聪明的孩子,以后一定将我当亲儿子看待。
十五年后,我以所谓的恶毒攻击罪,进了劳改队。又过十年,我刑满了。这时我已三十岁。我已是一个戴着反革命份子帽子的劳改就业人员。
一个冷酷的夜晚,我步行在冷酷的山风之中。媚月仍在我头顶徘徊,嫦娥仍带着玩世不恭的嘲讽光波。无限凄凉中,我突然想起十五年前,与母亲一起数星星看月亮的情景,我的内心充满无限悲哀。我轻轻地叹了口气,想起死去多年的母亲,死后无人凭吊,坟前不知长了多少荒草,我就更感觉有无限说不出的凄凉。想到母亲,自然也想到曾经说过将我当亲儿子看待的姨娘,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回到监舍以后,过去的一切又重新滚动在我心头,使我久久不能入睡。我索性坐起来在被窝里写信。我没惊动任何人,自然没有人来管我。第二天,我按照我劳改前记得的姨娘住地旧址,寄出了我自从判刑以来的第一封信。我是多么希望有回音啊!
十天以后,我收到了一封未署名的来信。信中说,我要找的姨娘,已不知去了何处,请不必再打听。我捧起信来左看右看,那端端正正的字,文文静静的字体,一丝不苟的笔画,都是我十分熟悉的。这是我启蒙填红模格时,姨娘教我写字时一样的笔迹,这是姨娘的亲笔信啊!我迷惑起来,明明是她写的回信,却硬说她不在了,我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啊!她曾教过我一丝不苟,公正作人的道理,而今,她怎么啦?我内心对她有些不满了。不过,我马上醒悟过来。我是人见人怕的洪水猛兽,是人人都害怕的反革命份子啊!许多亲生父母,都曾与儿子划清界限,许多夫妻都因身份不同而离婚,我这又算什么。人家不过是我一个亲戚,能回我一封信,已是十分不错的了。我从内心愿谅了她。
四人帮被粉碎后,我有幸能请假回到家乡,我又找到姨娘了。这时虽然冰河已解冻,春草仍未发芽,我和她的处境,虽然有些松动,生活却大体照旧。她虽然热情接待了我,我去见她,仍是夜晚偷偷去的。因为她同我一样,也戴着一顶帽子,她是监狱外的管制对象。听人说,外面的份子,动辄得罪,比劳改犯人还难过得多。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要与我那样回信的原因了。我站在她面前,一句话也说不出,不知说什么好,眼泪却一滴一滴往下掉着。
经过几年时间,我终于平反了,我回到了原来的工作单位,却没有与姨娘通过信。又是一个万里晴空的夜晚,媚月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样子,我从呀呀学语的孩童,已变成头发花白的老人。这种情况下,我又想起多灾多难的姨娘来。她现在在做什么呢?她为人慈善,又有知识,有文化,按理,她应该生活得很幸福。然而,因种种原因,她却为生活付出了沉重负担。对着那轮玩世不恭,不冷不热的媚月,我发出了无数稀嘘感叹。回到宿舍后,我又向姨娘写起信来。我是多么渴望知道姨娘过得如何啊!
姨娘回信很快来了。好消息传来,她已是县上第一居民段文书,并被选为县人民代表了。
自从那以后,每到月明星稀的夜晚,我就对着那月光发愣,这就有了本篇开头的那一幕。我疑惑,迷茫,总想找出今天的媚月与过去的媚月有何不同。然而,我看了许多次,却一直看不出今天的媚月与过去的媚月有何两样。
媚月还是那轮媚月,它仍是几十年前老样子。只是人类历史给自己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